天真无邪
我七八岁时,有一次问爸爸:“为什么大家都说妹妹好可爱?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小孩子因为天真,所以可爱,”爸爸说,“这世界很复杂,大人多半已经失去天真。”
原来那时,杨杏佛在中央研究院遭凶徒枪杀,父亲和杨,蔡元培,鲁迅等人是中华民权保障同盟上海分会的执行委员。有人说,杨杏佛被杀害是有计划的政治暗杀。
“天真是什么意思呀?”
“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他说。
“为什么懂了事就不可爱呢?”
“戆囝仔,”他说,“你长大了就明白。”
我心想,大人的世界不知道是怎样的。“天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是怎样失去的,使人变得不可爱。我不想一辈子做不懂事的戆囝仔,但是懂事了就会变得不可爱,怎么办?
童稚时期,小孩的感受鲜明,也对周围的事物强烈好奇。我小时对大人所说的话和所作所为却时常觉得莫名其妙。我甚至觉得大人是另外一种人类,和小孩子完全不同。
大人令我不可思议,我并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大人。
对我来说,母亲是典型的大人。其一,因为她不怕痛。我看见过她笑眯眯地伸出手臂让医生打针,还一面和他交谈,而且事后说一点也不痛。我简直不能相信。
我第一次受到痛的感觉,是在三岁的时候。那时我们住在极斯斐尔路的小洋房。每天傍晚,“水仔”,母亲从厦门带来的女仆,会从厨房提一桶开水上楼,在澡房倒些在脚盆里,加些冷水,替我洗脚。母亲和两位从厦门来上海就读中西女塾的表姊桐琴、舜琴常坐在卧房外的走廊聊天,我则依着她们在旁边玩。
那天,水仔不知道什么事使她心不在焉。她拿着一桶开水上楼来,带我进澡房,就抓住我还穿着长筒羊毛袜的脚,插进水桶里去。我痛得放声尖叫,马上把脚缩回。妈叫:“快把袜子脱下来!”表姊说,“小心!烫伤了皮肤,脱袜子时皮肤会跟着脱下来!”我听了吓得魂飞魄散,哭得更加厉害。妈妈痛骂水仔“莫头神”,水仔也吓得惊惶无措。一位表姊抱我在怀里,叫我伸出烫伤的脚。另一位表姊便小心翼翼地替我脱下羊毛袜。结果还好,我的脚虽然烫得通红,皮肤没有跟袜子一起脱下来。我伤心不已,抽抽噎噎又哭了好久。
从此我知道痛的感觉,很怕。尤其怕打针。眼看医生要用一根长针刺进自己的手臂,总吓得心惊胆战,不明白母亲怎么能笑眯眯地伸出手臂让医生打针而事后说不痛。母亲大人令我敬佩不已。
我第一次感到悲伤,也和母亲大人有关。
一九三二年,有一天,我醒得很早,一个人起床,站在二楼卧房外的走廊,从栏杆间看下面的花园。不久,在曙光下,看见大妗和她的孩子走到花园大门口,向小贩买甜豆花。我嘴巴渴,也想吃一碗,忍不住向大妗叫道,“我也要吃。”她替我买了一碗,我跑下去拿,不久便沾沾自喜地站在走廊上吃。那时母亲醒了,问道:“你在吃什么?”
“豆花。”
“哪里来的?”
“大妗替我买的。”
“是你向她讨的?”
“她在门口替她的孩子买,我说我也要吃。”
谁知她大发脾气。“你怎么可以向大妗讨东西吃?你要吃豆花你向我要钱买好了,怎么可以叫大妗替你买?贪呷鬼!”诸如此类的话骂了好久,我不明白妈为什么会骂我骂得那么凶,一碗豆花又不要多少钱。我当然不知道,在大家庭生活的规矩,每房的媳妇照顾自己的孩子,母亲回娘家做客,人家不请我吃,我绝对不能向人家要东西吃。我哭得好伤心。可是事情还没有完,我开始泻肚子,连泻几天,“都是因为贪吃,向人家讨了一碗不干净的豆花吃。你以后还敢不敢向人家要东西吃?”
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悲伤、羞耻,我一直没有忘记。母亲痛骂我,我也要到长大之后,明白大家庭生活的复杂,而且她那时候心情不好,才慢慢不再伤心。而今我偏爱吃豆花,每次吃豆花,都好像在偷吃,在犯罪。
在厦门,另外一件令我吃惊的事,是一岁的妹妹在地上拉屎,妈妈叫家犬来吃,而那条狗竟然吃得津津有味。在我成长之中,对母亲大人是敬畏的。她像个不可理解的总司令,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如今我饱经世故,回想小时候使我感到疼痛,使我悲伤的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痛的感觉岂止打针?深切的悲伤岂止因为贪食豆花被母亲痛骂?我有这些想法大概足以显示我已经失去天真了。
我在纽约读中学时,教西洋文学的老师说,纯朴(innocence)的反面是经历(experience),伟大的文学家常以此为小说题材,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的女主角娜塔莎是个天真纯朴的少女,但在战争时饱经沧桑之后,不再天真纯朴了。那时我不明白,何以有了人生经历之后必然失去纯朴。那么人生就是吃尽苦头的意思吗?那太令人失望了。
现在我真明白了。孩子天真纯朴是因为尚未入世。入世之后,阅历多,世故深了,沾染社会上的种种风习、禁忌,棱角磨圆了,原来那份天真纯朴也就消磨掉了。我回想在七八岁时问爸爸天真是什么意思,他说,“小孩子不懂事就是天真。”
“为什么懂了事就不可爱呢?”
“戆囝仔,你长大了就明白。”
是的,我明白了,并且知道大人明白天真可贵,可爱,为要弥补自己的缺憾,就在孩子身上找天真。孩子对世界百态一直在学习、了解,而一错百错都天真可爱,也许是因为越懂事越不可爱了。
我们教小孙子们英文字母,教到P时,我问,“你们能说几个第一个字母是P的字?”
“People!”外子说。
“Pizza!”小姐姐说。
“Peanuts!”我说。
四岁的小弟弟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屁股!”大家笑得前伏后仰,我把他搂在怀里,亲了又亲,他也跟着格格地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说的那么好笑。
“屁股!”他又得意地说一次。大家又拍手叫好。我又抱着他亲了又亲。在孙子身上找回天真,人生快乐,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