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

这是一种不紧不慢、极有节奏的敲,确切地说那不是敲那是一种抓挠,是用五个手指在不紧不慢地抓挠。从那抓挠里可以听出,那人每个手指上一定长着又长又硬的指甲。坚硬的指甲将玻璃抓挠出一种使人难忍的怪声,这声响是能使人的头发竖起来再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为什么没人理睬这难忍的节奏和声音,就像她们对这声音早已听惯,就像听见人的嗝儿和屁一样习惯。

庄坦就爱打嗝儿。

婆婆就常有屁。

抓门声继续着。

人们仍旧像听见了嗝儿和屁那么无所谓。

门还是被推开了。

谁也没停住嘴,谁也没停住手,谁也没有和来人打招呼的欲望。只有眉眉放下了碗筷。

她看见一个人正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一个男人。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龄,他个子偏高,驼背,无胸,留下一个连耳朵也遮盖不住的分头,耳垂儿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却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毛不黑但是宽阔,离眼稍显远些。

眉眉还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个少见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宽偏长,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只兜蓝学生服下摆箍着他的胯,眉眉还是从他那稍显宽大的胯上对他的性别作了最后的肯定。

她是个女人,是个不算年轻的女人。

这女人只是靠着门框不动,茫然地看着她们吃饭、收碗。饭桌被竹西收拾一空了,她才走到桌前坐下,以抱怨的口气冲所有人,冲整个南屋说:“来了人也不说一声。我就知道来了人。”

她的嗓音既干又扁,像那么一种站在黑板前吃着粉笔末,整天冲学生发火的小学老师。

“我不是外人。”她对眉眉解释道。

眉眉疑惑地看着大家,似乎在问:这是谁,为什么不是外人。

“不用问她们。”女人看出了眉眉的疑惑,“她们不会告诉你。等着吧。等会儿我一高兴就告诉你。要不你去问你妈吧,你妈叫庄晨,比她们可敬重我。”

这女人说着,又从桌前站起来走向眉眉。眉眉虽然一再后退,但还是被她挤在床前。她一手抓住眉眉的肩膀,一手揪起她的头发说:“这回我得好好看看你。从前你来过,头一次还小,记不清了。第二次你和你妈来,我正在东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对,必须得跟你说清楚,是给猫伺候月子,一只女猫,猫可不能说公母,得像人一样说男女。一只女猫,难产,可怜见!整整伺候了个把月,我回来,你走了。”

这女人一手提着眉眉的头发,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观察她的脸庞五官,好像一定要从她脸上发现点什么。可她说的偏偏是猫,是猫的男女。

眉眉的脑袋就像马上要被打开盖子一样。她觉得头顶上这个俯视她的女人一定有掀开人的脑盖的欲望和能力,而她那被提起的头发就像是盖子的把柄是供人用力的依靠,她惊慌地紧闭起双眼就等着揭盖儿了。

“都不够意思!”那女人突然发起火来,她吼道:“都是自家人,为什么不郑重其事地把我作一番介绍?把孩子吓成这样,嗯!”

还是没有人答话。眉眉的眼闭得更紧了,她的头盖骨已经开了缝儿。

“猗纹!”那女人喊道,嗓门更高了,沙哑的嗓子像要撕裂,“这是为什么?怎么,你也哑巴啦!”

猗纹是婆婆的名字,猗纹姓司,婆婆叫司猗纹。

眉眉睁眼看了一眼猗纹,猗纹又靠上了床,把脸狠狠背过去,给了那女人一个脊背一个胯。

女人对眉眉的“折磨”终于引来了竹西。她在厨房收拾完碗筷,听见屋里的山呼海啸就赶紧回了屋。她走到那女人跟前先扒开了她的手,把眉眉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对那女人说:“您先坐下,您还没吃饭吧。”

“你少打岔。我是问你们我是谁!”女人说。

“您先消消气,我这就给您介绍。”竹西说,“眉眉,这是姑爸,是咱们家的姑爸。”竹西的脸色和语气都很郑重。

姑爸,这是眉眉从未听说过的一种称谓。是姑又是爸,是姑还是爸?而舅妈还专门指出这是咱们家的。现在她没有办法去尽快弄清一切,也许弄清反倒成了大家的不方便。那么她只需记住这是咱们家的姑爸就可以了。

经过竹西的郑重介绍,这姑爸才安静下来。她重新坐回原处,在学生服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小串丁当作响的小铜器——这是一串小铜棍。她挑出一根,开始剔牙。

“我吃饭了。连明天的早点都提前吃了。”她剔着牙,开始回答竹西那个早已成为过去的询问。

好像她的剔牙就是为了证明她的吃饭,她并不是个要饭吃的。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和,平和里还有几分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