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六
“汉奸在中国,汉奸、叛徒、特务……在苏联得叫……”
“苏奸。”达先生抢先一步说,“哎,说真格儿的,这段怎么样?”
“倒沾边儿。”司猗纹说。
“仅仅是沾边儿?”达先生趋近司猗纹,眼睛直勾勾的。那眼光分明在说:怎么,这也像你对我说的话?也不看看唱腔设计是谁。
在达先生直勾勾眼光的“逼视”下,司猗纹决定让步。她一边让步,决定再给他加点“胡椒面”,她想到一个电影中的一句台词:“再来点儿胡椒面儿”。“逗您哪,瞧您,致惊导怪的,去去去。”司猗纹白了达先生一眼,伸手轰赶着,眼睛也直勾勾的。
达先生最能领略这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如果说司猗纹用一个“白话”能使达先生站起来给她个倒背手,那么白眼、这“去去去”、这轰赶足可使他对司猗纹做出个随心所欲了。
那白眼不就是飞眼儿么?那“去去去”就是“来来来”,就是一个……一个暗示。然而饱经风尘的达先生更懂得适可而止,更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英雄、懦夫都懂的普遍真理。于是达先生做个“小忍”,又回到自己的杌凳上。就像在告诉司猗纹:你不是说去去去吗?我去了,我、回到我的杌凳上了。可这工夫你心里就没有缺欠?你心里的缺欠只有你自己知道。
达先生坐回原处,司猗纹也刹住自己。她想到刚才自己或许有些失态,给这个小老头看了热闹。就你?司猗纹想,坐回杌凳是明智。
一出“列宁”戏是编不下去了,但达先生那些假设的唱段却真的鼓动起司猗纹,她决定把这一大胆设想汇报给罗大妈。达先生说的那些蹦蹦儿目前虽不是样板,在他们刚才的切磋中司猗纹也自知把“在十月”和“在一九一八”混在了一起,但哪出戏变“儿”前都得有个酝酿过程、成熟阶段。你这边先偷着演着,江青同志那么一发现,离样板不就近多了么。目前既然有了蹦蹦儿唱列宁上边不干涉,不提出批判,那就等于默认——没个不知道。自古以来这举国上下的百姓除了放屁,上边没个不知道。那么改编、抢先,让响勺抢个先、上个“板儿”不见得就是空想。当然这已不再是司猗纹的几句清唱就能解决的问题。就在达先生跟司猗纹白话的时候,司猗纹已酝酿出一个庞大的计划:她非和达先生干一个整出不可。列宁就让达先生演,一化妆活脱儿;胡琴好找;让街道上那个守摊的秘书演布哈林;让罗大妈来个打黑枪的卡普兰;就是瓦西里和他的媳妇目前一时无人。大旗演瓦西里太肉头,让竹西演瓦西里的媳妇竹西准不干。
达先生看出司猗纹精神不对劲儿,还以为是刚才他那没深没浅伤害了司猗纹。他正坐立不安,司猗纹却猛然给他亮出了自己的酝酿。达先生也跟着来了个彻底的激动、激动的彻底,但对于他是否要扮列宁他还持保留态度。最后他同意司猗纹的下一步计划:两人就伴儿去找罗大妈。
司猗纹镇静了一下自己,又嘱咐达先生不要慌张,见到罗大妈他不必多话,只做个帮腔即可。
他们就伴儿走出南屋,就伴儿来到北屋廊下。罗大妈在廊上迎接了他们,连台阶都没让他们上。
“哟,您这儿忙着哪,罗大妈。”司猗纹在家里都这么称呼罗主任,她觉得这种称呼最具邻里气氛。
罗大妈耷拉着眼皮站着择米,手在一只小盆里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把捡出的小石头子儿向廊下扔。
“是这么回事。”司猗纹说。
“我听见你们那事儿了。”罗大妈眼睛不看廊下,只盯住她的小盆,“你们俩一大上午不是都列宁长、列宁短的么。”
“那是说戏。”达先生帮腔。
“知道是戏。戏就活该那么编呀?糟改!那是俺们无产阶级的大导师。”罗大妈给他们摆出了列宁和自己的距离以及和他俩的距离。
“也不是凭空。”司猗纹说。局面出乎预料,可话一出口,就得说下去,“是达先生从同院儿听来的。”
“是我听来的。”达先生插话。
“我是说评剧能演,咱们京剧为什么不试试?并非正式——要不怎么说得先向街道汇报啊。”司猗纹说。
“什么汇报不汇报的,不就演了两天戏。”罗大妈说。
“是两天。”达先生说,对司猗纹挺够哥儿们。
“两天就值当这模样儿?俺没见过。是怎么学习的,知道斗争新动向不,嗯?我先给你们个信儿,以后你们上不上街道,我们还得商量。”罗大妈说完转身回屋,把司猗纹和达先生晾在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