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零
苏玮说:“倒是去过。为什么你们——我说的是你们,不好好想想:现在没人非让你戴红袖箍不可,干吗大家还非得争着抢着戴?”
苏眉对苏玮的侃侃而谈不是无言以对,她是不愿和苏玮把这种有关艺术的谈话继续下去。这原本是个不费劲就能回答得很圆满的问题,却又是个谁都说不清的问题。从别林斯基到尼采,从八大山人到毕加索,谁都想说清谁都说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然而还是一笔糊涂账。现在一个刚进入艺术界的提不起来的美其名为专业画家的苏眉又怎么能说得清?你不是个光唱戏不下海的票友,你不是留着长发光着膀子坐在展览馆门口骂大街的业余画家,你是个“搞专业”的,你要搞就得先站住。要站得住,你不考虑四面八方谁替你考虑?艺术上的海阔天空并不难。她一个同班好友说:“苏眉,我他妈什么都画不像,才想起干脆就不让他像。”后来她便往画布上泼颜色粘布条,后来连用过的卫生纸也往亡粘。谁知她的周围却出现了一批狂热的崇拜者,苏眉周围当时倒冷冷清清。
苏眉的不冷清是她毕业之后的事,毕业、工作便是向社会的亮相。她要考虑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她既不愿让人说这个年轻画家老气横秋循规蹈矩,也不愿让人把她形容成疯疯癫癫的梦呓者。同行们说她:“行,又新又能接受。”说内行点是有现代意识又注重传统,说“专业”点是放得开而又有基本功。苏眉要的就是这“又新又能接受”,她站住了。
站住了,是苏眉的一个公开,又是一个内心的秘密。她没有暴露给苏玮,但她自信这已经用不着暴露。她那站住的本身就已经是对苏玮明白的告诉。
苏玮不去明明白白,苏眉是姐姐。妹妹在姐姐面前,弟弟在哥哥面前,还是讲点分寸为好。尽管苏玮在苏眉跟前侃侃而谈、毫无顾忌,但她毕竟还是做了保留,虽然这保留不是她本来的意愿。
这就是目前存在于她们之间的那点“不大一样”吧。
苏眉每次给苏玮回信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对专业不要总是换来换去,就算世界上有许多适合你学的专业,但你还是应该认准一门儿别左顾右盼,你已经不小了。
苏眉对苏玮的劝告虽不是侃侃而谈,但也是为了自己那早已站住和苏玮的应该早站住的一点点言不由衷吧。
苏眉在北京画舫斋的个人画展要开幕了,她正式请了苏玮和尼尔。为了这次出省进画舫斋,苏眉很费了些精神。年轻画家都看重这种“个展”,虽然为这个画展她也托同学找关系,坐着出租像当年司猗纹一样(就差洋车了)在北京跑四城,跑比画耗费了她更大的精力,但是她跑成了。那地点虽不是金碧辉煌的美术馆,可也不是陶然亭、紫竹院一般的“野台子”。-
没有一个画界人士不把画舫斋看做是仅次于美术馆的。
尼尔兴高采烈接受了苏眉的邀请,但苏玮正头疼。这使得苏眉有几分尴尬,使她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对苏玮说:“我求求你去吧,这次没有‘伯乐’。”
苏眉的“求”打动了苏玮。苏玮真在头疼。
苏眉恨苏玮的头疼,她又爱她头疼着还要去看画展。
苏玮恨苏眉——她头疼着她还在逼她,她又爱她的“求”她。没有比这爱再坦荡的爱了,一个画家为什么要去求一个观众呢?
画展上没有“伯乐”(并且以后在苏眉的艺术生涯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伯乐),甚至有几幅苏眉不擅长的题材还引起了苏玮一点兴趣,她当着观众当着作者本人夸了它们。尼尔为这画、这夸所打动,他指着一张跟苏眉开着玩笑:“这张,我要订下它们·。姐姐,你打算要多少钱?”
苏眉先纠正了他的语病说:“是它,不是它们。”
“对,是它。”尼尔说。
苏眉说:“你出二百万美元,我再考虑一下好吗?”
尼尔说:“二百万,不太少吗?我准备用五百万。”
苏玮说:“好啦好啦,快看吧,留着你那五百万美元去吃生煎包子吧。”
苏玮对苏眉的当众赞赏和尼尔的“五百万美元”,终于给了苏眉极好的心情。她觉得天下理解她的还是妹妹,就因为她能不折不扣地腻歪她的“伯乐”,就因为她能不折不扣地当众赞赏她那没有伯乐的新作(伯乐倒像是苏玮)。
就因为她能在信上直截了当劝告苏玮在事业上不要左顾右盼,就因为在下封信里苏玮又换了专业。
从画舫斋出来,他们三人还是到一家小铺去吃生煎包子了。
苏眉记得那天包子铺里人很多,她排队等买牌儿,苏玮等座位。尼尔因了刚才的画展还在兴奋不已,他一会儿挤到苏眉跟前要掏钱请客,一会儿又挤到苏玮跟前用英语和她说着什么。后来他又挤过来要求替苏眉排队,苏眉说“留着你那五百万吧”。尼尔懂了,摊了一下胳膊,把钱包装进衣袋。
包子买到了,却没等到座位。三人站在角落里端着盘子吃,人来人往挤得他们东倒西歪,但他们吃得都很高兴。尼尔的高个子大鼻子在人堆里十分显眼,他吃得最香。后来苏眉刚咬开一个包子便张口结舌地显出愕然。苏玮问苏眉包子馅儿里有什么,苏眉不说,想悄悄扔掉,苏玮却要过来,发现包子里的问题。尼尔也弯下脖子凑上来,对包子馅儿进行研究。他劈手从苏眉手中夺过那有问题的包子,挤到柜台前找经理。“经理!经理!”尼尔以按捺不住的激动喊着,嘈杂的人声因这洋鬼子的呼喊顿时静了下来,人们不知道他要找经理干什么。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走近尼尔(大概是经理),毕恭毕敬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尼尔把那个咬开的包子举到中年人眼前说:“这个包子有问题。”经理问他有什么问题,并说我们欢迎顾客指出,更欢迎外国朋友提出。尼尔说:“好吧,现在我给你指出,这个包子里有一根鸡巴上的头发!”
小铺里的人们愣了一会儿才不约而同地发出经久不息的哄笑,意外而又开怀。秃顶的经理也大笑起来。人们没有料到这洋人还会讲中国人的粗话,可那里分明有一根……
尼尔恼怒地问经理怎么办,经理掩住笑,接过包子回厨房为尼尔换了一个,用只小碟托着递给尼尔。尼尔接过包子,认真举着挤过人群,认真地将新包子交给苏眉。他成了一个被人围观的稀罕,他的行为却又激怒了苏玮。她夺过那包子把它扔在桌上,将尼尔推出包子铺。苏眉跟出来,她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大概叫沮丧吧。
一路上苏玮用英文跟尼尔吵,大概是骂尼尔的多事和当从出丑。尼尔却不向她道歉,还挽住苏眉的胳膊说:“一个中国艺术家为什么要吃带鸡巴的头发的东西?她是艺术家。”他说得认真严肃,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反驳的严肃认真。苏眉很为尼尔的见义勇为而感动,她相信汉语的脏话和不脏的话在尼尔脑子里实在还没形成一个概念一种习惯。刚才他怎么形容才对?怎样用文明语言来形容这脏东西?苏眉也不知道。然而苏玮还在跟尼尔赌气,尼尔终于知道自己出了丑。他追上苏玮问她应该怎么说。怎么说,苏玮怎么会知道,她只“破怒为笑”地说尼尔“傻帽儿”。“傻帽儿”尼尔的脸不红,还是一副坦然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