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四
她的灵魂不是也常常欺骗她的精神吗?这城市不是也不能少了她的灵魂吗?她又为什么去挑剔他的不能自圆其说呢?
就因了她的不能自圆其说,分手时她才告诉他,现在西屋的主人是她。这个消息使叶龙北哑然失笑,那笑在脸上一闪即逝。
后来一个十七八岁农村模样的女孩子来给叶龙北送饭,叶龙北只对竹西介绍说,她叫玉秀。竹西猜这大概是叶龙北请的小保姆。因为叶龙北仍旧是单身。
叶龙北没有向竹西解释玉秀的身份,他接过饭准备吃。病人吃饭总该是大夫告辞的时候,临走她对他说,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值班护士去叫她。然后她随意地问了叶龙北的住址,叶龙北只说住甘家口。
下班了,竹西骑车出了医院,很快就汇入街上的人流。她仿佛第一次失掉了她那骑慢车的愿望,她卷在人流里猛蹬,她的想象也单纯多了,什么树叶、商店、洗澡水……她只默念着一句话:新粮食新粪。也许就是为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新粮食新粪,她不打算立刻回到响勺胡同,路过月坛公园时她下车买了一张公园的门票。
华灯初上,人并不多,她选了一张设在路口的椅子坐下来。正是初秋,空气中弥漫着树丛中溢出的清苦味儿,她想起她和大旗在这里的幽会。虽然今天她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追忆那些幽会,但是当年她的青春激情仍然能使她感动。她觉得她没有白白活过那些年,一切都能自圆其说,一切都不能自圆其说。新粮食新粪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大旗的一身肌肉才是个结实可靠。
她低头打量这张空椅子和空椅子上的她自己,她忽然觉得那椅子就是病床,床头也有一张病历卡,病历卡上注明她的年龄是四十岁。是“已经四十”还是“刚刚四十”?她决定让自己刚刚四十。一个刚刚四十岁的女人为什么躺在这张病床上无病呻吟?她本来连感冒都不曾有过。她觉得待在这里实在是荒唐。
竹西离开公园时街上人已经少多了,她把骑车速度改成她习惯的慢骑。推车进院时她看见西屋的灯光,才突然想起她去公园的目的,她原是为了在那里酝酿一个决定:在和大旗幽会过的公园里她决定酝酿跟大旗离婚的事。
当晚,她明白无误地把想法告诉大旗,不躲闪不内疚也不支吾。
“大旗,我问你一句话。”她说。
“行。”大旗说。
“你说咱们俩在一块儿好,还是分开好?”
“你说呢?”
“我想还是分开好。”
“什么叫分开。”
“就是离婚。”
大旗没准备,但大旗没有吓一跳。他想了一会儿。
“你这是为什么?”他问。
“咱们不太合。”
“挺合。”
“不合。”
“你指哪方面?”
“我想你清楚。”
“我并不怎么清楚。”
“我想这种不怎么清楚本身就是我们不合的一个方面,一个重要方面。为什么我们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还存在说不清楚。”
“我时时刻刻都想清楚,想理解你,可是……”
“可是你很累。你没发现你连一个粗野的玩笑都不敢跟我开,连个脏字都不敢对我说——我敢保证你肚子里就有这种玩笑就有脏字你有。从前你就问过我那个字,可你说不出来,以后你就更不敢说了。”
“你为什么愿意让我说脏话?”
“我是说你总在揣测我喜欢怎样却尽可能忘掉自己的习惯,一个人失掉自己的习惯自己的爱好,老是揣测对方他就永远紧张,紧张就累。再说你把我揣测来揣测去,终究也揣测不出个所以然,你永远也揣测不对。得解脱,你还很年轻,真的你还很年轻。和我在一起你会老得快。”
大旗没话,直出长气。他无法指出竹西话里的错误,竹西一针见血说到了他心里。就连现在躺着出长气他也得考虑个躺的姿势,一个在竹西看来文雅的、恰如其分的姿势。就这么躺着就有点累。原来竹西的提醒是对的,原来他常累,回家就累。一回到他的印刷厂他的哥儿们当中,他才是一身轻松。那么他从来没有弄懂过他的女人,他将她拥在怀里原来从来都是一身僵硬。他还是找到了一句这个时刻人们的习惯用语:“咱俩过去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呢?”
“从前的一切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就没有爱情么?”
“有,也有别的。”
大旗不再问了,他怕竹西说出那个“别的”。他愿意他们之间只有过爱情,没有过别的。
“欢子怎么办?”他问。
“这么说你同意?”
“我同意。”
“我想把孩子送走。”
“送到哪儿去?”
“等他大一点送给我母亲。”
“你母亲?把欢子送到外国?”
“你也可以去。你愿意带欢子一块儿出去么?你先突击一段时间英语。”
“你是说让我带着欢子去投奔丈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