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四
“你知道我已经回到北京,想做的事很多。我写了许多电视剧本,电视台不喜欢。我为什么非要他们喜欢?我现在写电影,我有很好的题材。”
“我想您能写好,我相信。”
“也是试着写,可我信心十足。写作并不是难得吓人。有一次我读了一本波兰小说,差点像我写的,把我吓了一跳。”叶龙北笑了,像在说:我还没写出来,早有人学我了。
苏眉也笑了。叶龙北的剧本虽然她还不了解,但他的剧本他的笑给了她一种很开阔的心境。
又有人要气筒时,苏眉才发现气筒还在她手里攥着。
“我们还没打完哪!”叶龙北从苏眉手里拿过气筒,理直气壮地对那人说。
叶龙北给自己的老车打完气,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才分手。他们并不看重这分手,因为他们谁都意识到,这分手已经意味着下次的再见了。
叶龙北把住址告诉苏眉,请她到家里吃晚饭,说:“晚饭总是要吃的。”
苏眉答应了。
在叶龙北的家里,苏眉认识了玉秀,原来玉秀是来自虽城山区农村。和竹西一样,苏眉也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叶龙北说玉秀姓丁,当初是从山里逃婚出来的,逃到叶龙北落户的村里。那天风雪交加,晚上去院里端煤的叶龙北发现了蹲在门口的丁玉秀。他把她领进屋,让她烤火、吃饭,还把她留了下来。他对她说:“我这里有火。”玉秀也许就是为了这火,这农村少有的煤火才留了下来。当时她才十四岁。
苏眉也想到自己的十四岁,她十四岁离开了有“火”的房子,却到没火的农场去了。
叶龙北回北京时把玉秀带进了北京。
“玉秀今后怎么办?”苏眉问叶龙北。
“我是想让她嫁给我的。”叶龙北说得坦然、随便。
“你们谈过吗?”苏眉问。
“谈过,许多次。”
“玉秀同意?”
“她不同意,说我太老。不过这不要紧,那是她不了解世界。我对她说卓别林比他岳父还大二十岁。”
“后来呢?”
“暂时还不行,我一直在说服她。说服一个人也不容易,也像思想改造吧。是改造就有痛苦,有时甚至很痛苦。可我有信心,有时我就跟她讲弗洛伊德。”
“她爱听?”
“怎么说呢,也有个过程吧。”
后来苏眉又问叶龙北,玉秀现在是不是只在家里做家务,叶龙北说不,她有许多事情要干。她在一家饺子馆当临时工,那儿有她一个老乡,个体户。
晚饭时,果真是玉秀给他们包饺子。叶龙北说玉秀愿意让客人夸她包饺子的手艺,来了客人她就包饺子,她包起饺子就像变魔术。
叶龙北专门领苏眉到厨房去看玉秀包饺子,她已经包了一多半。连苏眉也觉得那实在是魔术:皮和馅儿在她手下一碰就变成了饺子。她看见有人参观就更显夸张地表演她的技艺,以至那动作反而因过于机械而显得油滑了。叶龙北捏起一个饺子说:“我想我们不能吃这种饺子,你看见这种东西你就觉得它已经不是饺子了,是一堆你叫不出名称的东西。当初中国人发明饺子是有它特定目的的,那应该是一种气氛,一种返璞归真的气氛。眼前的一切太机械了,机械的缺陷是它离返璞归真太远。在家里我们不应该像置身于饺子馆,是不是?”他问玉秀,又问苏眉。
玉秀很无所谓,也许叶龙北的观点她已经听了无数次,或许她觉得叶龙北的关于饺子已经是老生常谈。她脸微红着低头猛包,皮和馅儿还是在她手下碰来碰去。
当然,最终他们还是吃了玉秀的饺子。饺子的边缘很厚,馅儿很少,苏眉没有吃出什么味道。她想:或许叶龙北的话不无道理,中国人的饺子应该有特殊目的。有了皮和馅儿并不等于就是饺子,就像有了人物和故事不一定就是剧本。她不知玉秀是否懂得用这个道理来反驳叶龙北在剧本上的一再失败。从玉秀对叶龙北的反应中,苏眉感到他们在一起生活有几分平等。苏眉的心情不像他们初见时那么开阔了,她甚至第一次发现叶龙北身上有一种陌生的浪漫。他和玉秀的相处,他对饺子的贬,以及玉秀的不在乎,像是他这浪漫的结果,又像是玉秀正在利用这种浪漫。像许多农村的女孩子一样,她们自有自己处事的逻辑,在这逻面前有时城里人倒显出几分傻气。
现在这陌生的浪漫究竟应该属于谁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苏眉关注的一个中心。有时候她想控制一下自己这种非常的关注,她与他有什么关系呢?越是这样想,苏眉就越关心叶龙北的事,和叶龙北见面的次数也就越多起来。叶龙北不再多谈玉秀,这倒使得苏眉有点失望。他谈得最多的是他的剧本。
“我在写战争。”叶龙北说。
“写朝鲜战场?”苏眉问。
“对。你肯定会说这是个老掉牙的题材。题材有新旧,角度可是属于自己的。现在我说的是写战争的角度。你以为战争就是机关枪、大炮?还有人!有各式各样的人。”
接着叶龙北给苏眉讲了他的电影故事。那是一位志愿军老营长的故事,他在朝鲜十次负伤,七次进医院,三次进太平间。每次当人们从太平间往外抬他的尸体时他就醒了过来,醒来就要求吃苹果。因为他人朝时,刚过鸭绿江一位朝鲜大嫂(一位漂亮的朝鲜大嫂)便迎上去送给了他两只苹果。苹果给了他终身难忘的印象,他一活过来就要求吃苹果……
“你是不是在听?”叶龙北问。
“我在听。”苏眉说。
“你认为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全新的角度?”
“您得让我听完。”苏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