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六
“那您把玉秀当什么呢?”
“我在等玉秀。”
“那竹西呢?”
“是有时在一起。”
“为什么等着玉秀又要和竹西在一起?尽管是有时。”
“我觉得你今天是在逼我,我就要走投无路了。”
他们不再有话。走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走的地方,看过了香山一切可供人看的地方。苏眉觉得还是走走、看看好。她又想起自己违背了自己的那个“笑而不答”的待人方式。假如叶龙北再开口,苏眉一定会笑而不答的。然而叶龙北不再开口。直到他们登上香山最高峰“鬼见愁”时,叶龙北才突然用询问的眼光望着苏眉说:“还不够么?你还要知道什么?”
苏眉不答。
“为什么我单跟你说这么多,你想过没有?”
苏眉不答。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
苏眉不答。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生命只为你而灿烂过,并将永远灿烂,尽管我从来没想过得到你与你如何如何。我不敢碰你!竹西是什么?只会把身子横在我眼前;玉秀是什么?我得对她负责任吧?人连责任都不讲了我不知那该叫什么。为什么非让我说得这么白这么赤裸裸?我不愿意。”
苏眉不答。她开始思想,现在才真的用不着作答了。她望着叶龙北,觉得真是她在逼他,她也在逼自己。
她相信了叶龙北说的他生命的灿烂是因了她的存在,她明悉了叶龙北也明悉了自己,人生只需这一份明悉就足够了。她愿意使他们的关系用一个“不敢碰你”来保持永远,虽然这“不敢碰”肯定也包括了他和她的遗憾。人生没有遗憾就不存在什么“不敢碰”,世界也将会陷于混沌。
“能握一下你的手吗?”叶龙北问苏眉。
“您说过您不敢碰我。”苏眉到底又开了口。
“不在于能不能握你的手,在于你到底又开了口。我还以为不开口才是你的永恒呢。”
他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她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他们打算就这么握下去。
她掉下了洋洋洒洒的泪,而叶龙北却望着她那洋洋洒洒的泪说:“人想在自己的生命里保持住一份灿烂,就得找到一份和对方的距离感,虽然有时你对他唾手可得。你看眼前的红叶,有了距离才更灿烂。走近了反而变成了不红不黄的脏乎乎的叶子。”
他放开苏眉的手,又把手搭上她的双肩说:“我愿意你永远照耀着我,你就是我的一片颜色,一片殷红的颜色。”
司猗纹正站在他们面前。
她的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叶龙北本能地放下手。
“我看着有点儿像,又觉得不可能。过来一看,真是。”司猗纹看看叶龙北,又看看苏眉。
叶龙北只是惊异地看着苏眉,显然在问: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你们的串通?
苏眉明白叶龙北的眼光。
“我想到过您会跟上来,可没想到您会爬这么高。连香山的顶峰您居然都不憷。”苏眉喘着气,以满脸难耐的愤怒盯住司猗纹。
“没看见我穿着旅游鞋吗。”司猗纹伸出自己的脚。然后她绕过苏眉的眼光对叶龙北说:“您哪,怎么您也能上来?”
“您认为我有回答的必要吗,对您?”叶龙北说。
“没有必要的是您。因为这是……是勾引。”
“您应该立刻下去。”苏眉对司猗纹说。
“我要带你下去。”司猗纹说。
“您以为我会吗?”苏眉说。
“我要是崴了脚呢?”
“您永远也不会。您会永远健康。咱们先走。”苏眉说完故意挽起叶龙北就走。他们顺势而下,走得很急。苏眉的笑声不时飘上“鬼见愁”。
走着,叶龙北对苏眉说:“我还是认为人要逃脱命运的摆布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看,不是又跟上来了吗?但愿你不再因为今天我对你的伤害而恨我。”
“该忘掉的我会忘掉,该记住的我会记住。永远。”苏眉说。
叶龙北回到家里急于想做一件事:他打开一只带锁的抽屉,拿出那个装“男宝”的纸盒,晃了晃还有。他三撕两撕撕得粉碎,投进马桶冲走。
司猗纹躺在床上,老是回忆她第一次感觉到腿麻的那天。
那天她从香山回来,下了公共汽车还走得很好。走着,暗自赞叹这鞋的神奇。一双旅游鞋不仅帮她爬上香山,还帮她爬上了只有青年人才敢想的“鬼见愁”。一走上平地更是双脚生风。下车后,她双脚生风地穿过马路,双脚生风地走进响勺胡同,但是她的腿忽然麻了,两只脚也不听支配了。也许是坐车压的?又不像。她被这少有的感觉一震。她靠住墙,被钉在了达先生的门口。
鬼见愁。
她叮嘱自己再生走路的信心:先迈右脚,右脚不动;先迈左脚,左脚也不动,脸上淌下汗来。这时达先生正走出家门,看见靠在墙上的司猗纹,关切地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冲他笑笑,竭力笑得轻松。她说她没有不舒服,是站在这儿等人。她请达先生走,不必为她操心。
达先生走了,司猗纹又开始借助于墙来迈步。借助于墙,她终于迈开了第一步。可她不知道她的脚踩在什么地方,脚不像落在地上,却像落在棉絮上。但身体毕竟是移动了,她就一尺一寸地接近了家门。她移动着想着,不再想这鞋的神奇,倒想起从前街道开会时常听老太太们相互抱怨自己的腿,说腿疼腿麻腿酸腿胀腿沉腿“拉不开栓”。多么形象的一个“拉不开栓”。那时她暗自庆幸她的年龄虽与她们相仿,但她没有过“拉不开栓”。如今“拉不开栓”终于找上门来附上了她的腿。“拉不开栓”,那原是指生了锈的老枪吧?那么司猗纹也成了老枪?
后来一切都证实了。司猗纹虽然不用达先生搀扶,凭着她的信念和惊人的毅力走进家门,她却再也没有走出来过。她因下肢瘫痪,一躺就是五年。
五年之中司猗纹又把自己瘫给了竹西。
竹西接受了司猗纹的瘫,这自然又成了响勺胡同值得传递的新信息。竹西把自己归回了南屋,做起了司猗纹的儿媳,一个有着无比耐性的儿媳。她开始按照司猗纹的愿望、要求行使(履行)自己的义务,尽管那义务之艰巨琐碎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为了方便,竹西打算把司猗纹挪到里屋,让宝妹住外屋。这打算就遭到了司猗纹的强烈抗议。
“凭什么把我往里屋塞?”司猗纹冲竹西嚷。嚷着,一扭头一闭眼。
扭头闭眼,这是司猗纹的新习惯,是她抗议的表示。她把眼闭得很紧,那闭眼的样子显得很拧很幼稚。“凭什么把我往里屋塞?”她又质问竹西。一躺上床她的嗓门也明显升高,就仿佛是对自己动弹不得的一种弥补。
“您住里屋方便。”竹西说,语气平和。
“什么方便,谁方便?”
“都方便。”
“都?都是谁?”
“您、宝妹和我。”
“我住外屋妨碍你们啦?”
“没有。”
“没有非往里屋塞我干什么?”
“您是病人,病人有病人的许多特殊需要。比如大小便吧,里屋就比外屋方便。”
司猗纹不再说话,还是扭头闭眼。
竹西早示意宝妹开始按计划行动了。宝妹搬起司猗纹放在竹西背上,竹西背起来就走。
司猗纹本来要再做些反抗的,但当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半空的口袋时,还是服从了竹西。她觉得竹西将她背在身上并不是为了方便她,那是竹西对她的炫耀。竹西是在向她证明自己的无所不能自己的强健,证明司猗纹今后的行动得靠竹西。她想起婴儿烦躁时在母亲臂弯里打挺儿,庄星、庄晨和庄坦都在她臂弯里打过挺儿。她也想发着狠打个挺儿,从竹西背上折下来滚下来。但她终于没有那么做,因为她想到了疼痛。
疼痛固然可怕,但那毕竟是一种知觉。可怕的是麻痹,是知觉不再属于你。当她困在不到十二平米的屋里,当她长久地仰视那年久发黄的顶棚时,她还是觉得受了竹西的愚弄。外屋多么豁亮,一排窗子就正对着院子。里屋的窗子却对着西屋的山墙。院子虽然不是西山不是香山,可也是个活的世界。她愿意躺在床上随时看见她能看见的一切:谁走进院子,谁走了出去,她都一目了然。她还愿意在外屋听院里的动静,为了这听,她的听觉忽然变得比从前还灵敏:树上落了一个枣儿,大枣?小枣?生枣?熟枣?枣掉在院子的哪个方位;风吹掉了铅丝上的衣服,是衬衫还是裤子?是袜子还是手绢?衣服是躺着飘下来的还是立着戳下来的?至于人来人往,是生人还是熟人,熟人又是谁,那更是不在话下。一只脚刚迈下门洞的台阶她就在喊宝妹了:“宝妹,你的同学找你!”又有一声脚步响了,她马上会喊:“罗家住北屋。”至于嗅觉,司猗纹也有所发展。竹西刚离开厨房她便嚷:“花椒炸过火了。”“不能这时候放醋,烹不起来!”
现在里屋窗外是西屋的山墙,山墙虽隔不断司猗纹的听觉、嗅觉,但她还是觉得它们碍事。
鬼见愁。
她永远也忘不了香山之行。她把她见到的一切写下来,堂而皇之地署上自己的姓名寄给苏眉的丈夫。她叫宝妹替她发出去,说:“寄双挂号。懂什么叫双挂号吗?双挂号有回执。”信发了出去,她开始盼望回执。信的内容和后果倒成了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的回执。
“报——纸!”送报的来了。
司猗纹为这声“报纸”而心慌而焦虑,那声音近在咫尺但她就是不能走到那声音跟前。从前声音到时,司猗纹已经站在邮递员眼前了。现在拿报的是竹西是宝妹,竹西宝妹不在时便是罗大妈。罗大妈有时把司猗纹的报纸给她送到床前,她那过分的殷勤使司猗纹觉得她一定不是来送报,她是来打探病情的。
“您受累了。”司猗纹和罗大妈搭讪。
“咳,您好点儿比什么都强。这点儿小事。”罗大妈永远是这句话。
这的确是一点小事,可司猗纹就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成。当她从罗大妈手中接过她盼望多日的回执时,她对这回执也丧失了兴致。“这点儿小事”,这就像罗大妈对这回执的讥讽——这点儿小事你也值当的投书写信还要回执!
为了这小事,罗大妈刚离开南屋她抓起茶杯就摔了个粉碎。想起过去她摔过的东西,一个茶杯又算得了什么。于是茶杯、药瓶、饭碗、报纸、枕头……她伸手能够着的一切她都摔起来。竹西下班回来,蹲在床前清扫碎片,什么话也没有。这种无话的清扫在司猗纹看来是对她更大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