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八

苏眉的丈夫收到了司猗纹的“双挂号”,他问苏眉是怎么回事,问得宽容,心不在焉。苏眉问他婆婆信中写了什么,他让她自己看。苏眉不看。她对丈夫说,就像信里写的一样。他不信,说这是婆婆(他也叫婆婆)一种特殊心理的特殊表现。苏眉说:“原来你还会大谈心理,我还以为你只会造房子呢。”他在建筑设计院设计厂房。苏眉仍然说信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想激他,劝他相信。但他只用一个轻轻的“哼”结束了这个悬案。这“哼”可以理解为真就真,还可以理解为是对婆婆那封“双挂号”的轻视、轻蔑。

苏眉只有遗憾,她遗憾丈夫把这件事结束得太轻而易举。他为什么不跟她打一架?为什么她总也尝不到打架的滋味儿?她羡慕说打就打的夫妻,比如马小思和她丈夫。马小思告诉她,有一次她丈夫阻挡她去海南岛拍片竟然一直追到机场,当着摄制组的人把她的手提包扔到候机大厅的门外,之后便是在候机大厅里的拉拽。马小思举起手腕叫苏眉看:“全是他抓的,让我当着人出丑。当着那么多人,中国人,外国人。”

苏眉没有同情马小思她有点暗中嫉妒,就像当年她嫉妒她“来了”那般嫉妒。什么时候她的手腕也会留下丈夫的指甲印呢?她也有点替司猗纹惋惜起来:婆婆竟然也碰上了苏眉的丈夫这种对手。

苏眉把婆婆的病告诉苏玮,苏玮说:“该!”苏眉也和苏玮一起说:“该。”苏玮惊异地看看苏眉,苏眉说:“就该!”

宝妹上了大学。她由于家庭的和个人的原因(那个难言的原因)只好走读。上大学和走读,都是宝妹的必然。

竹西被评上了主治医师,年终街道办事处还把“五好家庭”的大奖状送到响勺胡同。那是全社会对竹西家庭的肯定和称赞:她以司猗纹儿媳的身份争得了这一荣誉,五年如一日,这不容置疑的荣誉。送奖状的人一走竹西就把奖状扔到大柜顶上了,连司猗纹都没看清。

五年之间罗大妈一家也要发生点什么的:二旗托大旗新婚妻子的父亲的关系当上了“光大”的出租司机;罗大爷把喝白酒的习惯改成了喝啤酒;三旗用外汇券买回带全套筹码和“混子”的麻将,罗大妈也学会了打。晚上罗家人拍着司猗纹的麻将桌高喊着“和!”筹码和真钱相互交替。

还发生过什么?发生过庄晨和苏眉或单独或一起来看司猗纹。

庄晨还差一年就到了退休年龄,她坐在司猗纹床边说一年之后她就住在家里专门伺候她。为了证实她的决心和孝心她说着更多的“我怎么着都行”。她竭尽全力做出为病人“我怎么着都行”的姿态守护着司猗纹,但她的做事效率和能量却不及竹西的五分之一或者更少一点。司猗纹不顾女儿的高龄,任意给庄晨脸色看。庄晨不记仇,还是竭尽全力尽着孝心。司猗纹常拿竹西和庄晨做比较,她觉得平心而论,如果现在把竹西和庄晨摆起来让她挑,她是一定挑竹西的。虽然庄晨的孝心、诚心不容怀疑,而竹西的诚心、孝心她总给它们加上引号(司猗纹教书时对标点符号的要求格外严格)。

庄晨终于觉出了自己的力不从心,又不忍心看竹西的艰辛,便跟竹西商量请保姆的事。竹西冲庄晨一笑说:“没有人愿意伺候这种病人。”

“咱们可以多出点钱。”庄晨说。

“也没有能伺候得了婆婆的人。”竹西说。

“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庄晨说。

“我守着近。”竹西说,“有我和宝妹就行了。”

最后苏眉跟妈商量:婆婆的全部费用由妈负担,只让舅妈出力。

庄晨说:“我怎么着都行。”

庄晨一直不理解弟妹对婆婆这过分的热心和专心。她猜,也许这是对从前的一种追悔吧,从前她是给庄家添过难堪的。

苏眉不这么看。她不相信舅妈有追悔从前的愿望,竹西生活里永远用不着追悔这个字眼儿。她收下了婆婆,无论其中有多少原因,那原因没有一种是常人所能窥透的。最了解竹西的苏眉所窥透的也只有一小点,竹西也只相信苏眉能窥透这一小点。于是面对着床上的司猗纹,苏眉和竹西便有了一点共同的心照不宣:她们愿意看见她就这么躺下去,虽然这并不是她们非让她躺下去不可。有哪位医学名家能叫一位患腰脊髓病变的病人再站起起来?

于是为了这一点心照不宣,苏眉和竹西不约而同地跟司猗纹大讲她们看过的一个美国电影《舞会皇后》。苏眉说,舞会的皇后不是姑娘,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竹西说,美极了,所有人都为她倾倒。她们讲着,共同观察司猗纹的表情,她们发现了她的烦躁不安和跃跃欲试的焦灼。于是为了司猗纹的烦躁不安和跃跃欲试的焦灼,她们在外屋打开录音机跳起来。她们把影片中的各种节奏都做了尝试,她们配合默契,跳得动情,显得惬意。

司猗纹明悉了她们的惬意,她们的惬意给予她的更是肝胆俱裂。她发现她们的腿都能“拉开栓”,为什么她们不崴一次脚?

她多么想再崴一次脚,可惜真崴假崴她都不再能做到,那长在她身上的两只脚已不再是她的。她又开始扭头、闭眼,这次她扭得狠闭得死,并且双手抓住了被头用手撕,用嘴咬。

竹西和苏眉并着肩跳,对着脸跳,拉着手跳。那跳里有共同的惬意有相互的欣赏,也有热情的敌视,却没有为了争夺的厮杀。苏眉发现竹西在气喘,才想到舅妈已人到中年。她也想到叶龙北的一句话。“我们有时在一起。”莫非只有人到中年才需要“有时在一起”?苏眉问着自己。她永远也不愿意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有时”,那是他们的事。但她更不愿意把竹西想象成一片近在眼前的红不红黄不黄的脏乎乎的树叶子——即使舅妈是一片树叶,她也不愿这片树叶去依附在一个什么人的身上。她有金灿灿的脊背。

苏眉决定去看看叶龙北和玉秀,她想念他们。

叶龙北不在家,苏眉跟玉秀聊起来。

“你怎么总不来?”玉秀问苏眉,态度很坦荡。

“在外地工作,来北京一次总是匆匆忙忙。你挺好吧?”苏眉问玉秀。

“挺好。”

“还在饺子馆?”

“还在。我几次想走,可是……”玉秀红了一下脸。

苏眉很看重这红脸。

“你们又谈过结婚吗?”苏眉问。

“和谁?”

“和叶先生。”苏眉问。她常常不知怎样称呼叶龙北,她叫过他叔叔,称过他叶老师,称过他老叶,现在她愿意叫他“先生”。

“他可没少谈。”玉秀说。

“你呢,还是不同意?”

“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苏眉说。

“你猜对了。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我看见你红了一下脸,还问‘和谁’,于是我知道你没同意。也许你还有个‘谁’吧,我说你你不介意吧?”

“看你说哪儿去啦!不,一点儿也不介意。我一会儿再告诉你跟‘谁’的事,行吗?”

“行。”

玉秀腼腆地看着苏眉说:“我为什么非得同意,就因为我把我给过他?”

给过他。

“你说他为什么非跟我结婚不可?”玉秀又问苏眉,“他再跟我讲卓别林般(比)他老丈人大二十岁也没用。他给我讲感情。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感情?我知道他是怕对不起我,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从前我把我给过他,那是我愿意,又不是他逼我。”

“可是你现在还住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