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2
彭远大一行四人将乘坐这个航班到达,他们回来之前,给刑警队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到机场接机,所以刑警队前来迎接是正常的。可是让刑警队意外、更让彭远大他们自己想不到的是,家里的三位副局长竟然也率领着分管部门的代表到机场来迎接局长大人彭远大,而且这三位副局长完全是分头行动,相互之间事先根本没有协商,属于名副其实的不约而同。各位公安局的现任领导在机场不期而遇相互之间也都感到有些意外,似乎自己和对方都在做什么不太光明正大的事情。这也是官场生态的一种表现形式,自从《 公安战线 》报道了彭远大他们远征千里和福建当地警方密切合作成功破获金锭盗窃案之后,银州市数十家官方、半官方、民营的传统、现代媒体纷纷激情跟进,转载的,跟踪报道的,有的还不厌其烦地挖掘了当年这宗案子的历史背景资料提供给广大读者,广大读者也非常感动、激动,展开了和新闻媒体的积极互动,传统媒体的电话、传真成了热线,读者纷纷打电话、发传真关心这个案子的侦破细节,要求媒体表达他们对公安干警的崇高敬意。现代化的互联网上,网友们更是展开了气氛热烈的讨论、追捧,把网络搞得像沸腾的高压锅,如果哪个本地网友不知道大金锭、彭远大这几个关键词,就会被其他人嘲笑为菜鸟、弱智。这种排山倒海的新闻冲击在这个敏感时刻突然出现,让公安局现任几个在家忙忙碌碌给部下摆饭局的副局长发蒙、惶惑、紧张。他们琢磨不透这是精心策划的大戏正式上演,还是仅仅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如果像庄扬分析的那样是事先安排好的大戏,彭远大那个长相一点也不远大的小个子可就心机太深、太恐怖了。如果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大戏,这种由新闻媒体掀起的滚滚热浪对目前正在紧绷的公安局局长之争将会起到什么作用,那也是不言自明的。这种局面让几位竞争对手心惊胆战、焦躁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尽管几个人对彭远大都心存猜忌,可仍然不约而同地到机场相会了,这也是政治角逐中卑劣的一面,几个对手幕后厮杀得难解难分,表面上却还要装得和谐、友好。这也是官场的行为准则:几个人参与竞争跟两个人的直接对抗有所不同,按照一对一的排列组合,几个参与竞争的人中,相互之间是对手,相对于别的人,又可能是盟友。再退一步说,竞争是一时的,共事是长期的,谁也不愿意因为这么一次竞争便闹得元气大伤,被彻底从先天下之乐而乐的阶层踢出去。所以,几位副局长不约而同到机场迎接彭远大,既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现实的需求,因为大家终究都是明白人。
平心而论,公安局局一级干部过去的关系相对而言还是比较融洽的,那时候范局长当一把手,年富力强,除非工作变动,一时半会儿谁也看不到有接班的机会,没有机会也就没有什么想头,没有什么想头也就没有什么争头,所以大家也就心平气和,各负其责各司其职,总体上来说还算得上一个团结战斗的领导集体。范局突然死亡,造成权力真空,形成球场效应,大家都开始争抢那唯一的篮球,进而出现了重新洗牌的混乱局面,过去团结战斗的领导集体现在成了争权夺利的角斗场,明争暗斗活像既没有竞赛规则又没有道德意识的拳手在争夺冠军,上面动拳头,下面使绊子,急眼了说不准还会张嘴咬对方的耳朵。这样一来,不但破坏了领导之间的感情关系,也破坏了公安局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没办法,归根到底都是野猪惹的祸,如果没有那一群野猪作祟,公安局的领导班子绝对不会没有沟通部属,一窝蜂地跑到机场迎接彭远大,做这种表面文章。几位副局长在机场会面各自心照不宣,等飞机的空当,蒋卫生指点着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跟踪而来的媒体记者说:“这一次老彭可是露大脸了。”语气涩涩的,酸酸的。
姚开放叹息道:“唉,这就叫能干的不如会干的,会干的不如会赞的,会赞的不如会转的。”
蒋卫生问他:“能干、会干我明白,会赞会转是什么意思?”
姚开放说:“这还不好理解?会赞的就是会溜须拍马给领导说好听的,会转的就是有事没事常到领导家转转。”
庄扬在一旁半开玩笑地问他:“老姚你算哪一种?”
姚开放说:“我嘛,哪一种都不是,哪一种也都沾点边,跟你差球不多。”
蒋卫生把话题挑起来了,却立刻抽身而退,因为这种讨论方式容易引起争执,他最不愿意跟别人正面发生争执,正面争执控制不好很容易升级为正面对抗,这是从政的大忌,他抬头看着洁净如洗的天空把话题拉开了:“飞机该到了吧?”
庄扬也不愿意跟姚开放继续谈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同朝为官,忌讳也是相同的,蒋卫生明白的道理别人也懂,便扔下刚才跟姚开放谈论的话题接了蒋卫生的话茬儿:“快了吧,应该到了啊。”
蒋卫生一向觉得庄扬这种正牌大学毕业的人有点清高,跟自己这种工农出身的干部格格不入,所以对他敬而远之。最近不断耳闻他跟司光荣四处活动跑官,心里就对他存了轻视,暗说你他妈的也别再假清高真低俗了,到了这种时候不照样得跑、得送、得低三下四吗?过去蒋卫生对自己到关原家里送集邮册还暗暗感到羞惭,现在知道庄扬也在积极跑动,便从心里把他看低了不少,这时候就逗他:“来了,你看,那不是吗?”
庄扬以为飞机真的到了,就抬起脑袋脖子抻得长长的做公鸡打鸣状朝天上看,蒋卫生嘻嘻笑着说:“看见了吗?哦,我刚才看错了,不是飞机是一只乌鸦。”
庄扬回过头来:“说什么呢?机场上空哪来的乌鸦?”
蒋卫生说:“噢,机场上空没有乌鸦,乌鸦就在地上,一身黑,白肚皮。”
庄扬今天没有穿警服,穿了一身黑西装,敞着怀,里面是白衬衣,所以蒋卫生这么逗他。旁边姚开放就嘻嘻嘿嘿地笑,趁机搅屎棍子:“庄局,老蒋骂你呢。”
当着那么多下级的面蒋卫生拿他开玩笑,庄扬很是不愉快,说:“他就那么点本事,你就让他使劲骂,别人都是乌鸦就他是一只金凤凰。”
蒋卫生正想再讥嘲他几句,飞机来了,轰隆隆的声音像一团滚雷扑向地面,淹没了地上的一切声响,胖乎乎的安24活像一根肚皮上插了一把餐刀的火腿肠从云层中钻了出来,老鹰抓小鸡似的降落在跑道上,跌跌撞撞地朝前趔趄了一阵然后转向停机坪停了下来。机舱门打开了,乘客们如同死里逃生一样急匆匆地从飞机的肚子里挤了出来。乘客差不多下光了,彭远大几个人才出现在机舱门口,彭远大走在前边,大李子和黄小龙夹着吴水库跟在后面,看到下面那么多人在等着他们,彭远大几个人愣住了,他们并不知道如今自己已经成了新闻热点人物,更想不到局里仍然健在的三位领导能倾巢而出前来迎接他们。大李子在彭远大身后喃喃自语:“我的妈啊,这么隆重,该不会是公安部长跟我们同机吧?”
黄小龙则得意洋洋地首长检阅一样对着停机坪上等候迎接他们的人群挥手致意,嘴里还大声喊着:“同志们辛苦了。”
彭远大愣怔了片刻,连忙从舷梯上跑下来,蒋卫生年纪大,又是局里目前排位第一的领导,便抢先迎上前来跟彭远大紧紧握手:“辛苦了,辛苦了,欢迎胜利归来,胜利归来。”
彭远大让他们这一套搞得有些措手不及,一边跟蒋卫生握手,一边问:“怎么这么隆重?真是来接我们的?”
姚开放排位在庄扬前面,也挤在庄扬前面从蒋卫生手里接过彭远大的手摇了又摇,没别的新鲜话可说,就跟蒋卫生一样连连说道:“辛苦了,辛苦了,欢迎胜利归来,胜利归来。”听着好像蒋卫生的回声。
跟两个人都握过了手,这才轮到庄扬,庄扬在局里排位还在彭远大后面,庄扬热情洋溢地两只手紧紧握了彭远大的手说:“这一趟功劳卓著,远近闻名了啊,祝贺你!”
彭远大让他说得莫名其妙,抓住他的手不放追问:“什么远近闻名?”
庄扬这才告诉他:“你真不知道吗?《 公安战线 》登了你们和当地警方联合破获金锭失窃案的消息以后,我们银州市的各种媒体纷纷转载,现在你彭局可成了我们银州市的大明星了……”
彭远大惊讶地说:“是吗?不就破了一个案吗,怎么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接下来陪同领导前来接机的警察们纷纷涌上和彭远大几个人握手寒暄,两朵警花把花塞进了彭远大的怀里,搞得彭远大手忙脚乱,咧着嘴抱着两大捧鲜花活像第一次拜见老岳母的傻女婿。
刑警队长王远志握了彭远大的手说:“彭局,你胆真大,怎么敢坐这种飞机?真吓人。”
彭远大说:“航空公司又不是我家的,人家派啥飞机我们不就得坐啥飞机?安24就是噪音大点儿,颠簸厉害点儿,别的方面倒也没觉着怎么样。”
紧接着《 银州日报 》和银州市电视台的记者们挤进人圈子,有的抓紧时机给吴水库摄像、拍照,有的揪住彭远大就地采访起来:“请问彭局长,你们这次奔波上千公里成功破获了这起当年震动全国的金锭失窃案,回到银州,你们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彭远大说:“心情当然很高兴啊。”心里却暗暗骂这个记者弱智,怎么能问出这么没有创意的问题。
另一位记者抢上前来追问:“请问彭局长,你们在外面转战数千公里,时间长达一个多月,现在终于大功告成胜利凯旋,此刻您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彭远大说:“我最想做什么你们一会儿就知道了,对不起,各位记者朋友,既然你们很关心我回到银州市之后最想做什么,那就给我点时间,先让我把最想做的事情做了好不好?”
姚开放性格比较痞,开玩笑地对记者们说:“我们彭局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紧见到他的老婆孩子,尤其是老婆,各位记者应该理解。”在场的人听了姚开放的话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
蒋卫生在一旁凑趣:“记者们难道还想看看我们彭局怎么跟老婆见面吗?我们彭局的老婆可是公安局各位局长的老婆里最漂亮的,想不想看一看?”
记者们便也开始凑热闹搞笑:“愿意啊,彭局不会舍不得让我们看吧?”
记者们和彭远大当然都不明白姚开放和蒋卫生的用心,记者们团团围着彭远大采访,他们心里不是滋味,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对手成为新闻媒体聚焦的对象,但是这种局面又不是他们所能控制得了的,于是便用调侃、玩笑混搅,不露声色地把一次认真的采访变成嘻嘻哈哈的闹剧。庄扬冷眼旁观,心里暗暗叫绝,蒋卫生和姚开放都是农村出来的,虽然经过多年的奋斗当了公安局副局长,身上却还不时露出农民身上那股土腥味,庄扬往往因此看不起他们,今天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农民式的狡黠成功地用到彭远大身上,不由对他们就有些刮目相看的新感觉,暗暗提醒自己,今后还真要多多提防这两个貌似土气实则大大狡猾的同事。庄扬当然也不是善茬子,立时拦在记者们前面,和颜悦色地劝告各位记者:“记者同志们,请原谅,彭局在外面奔波多日,非常辛苦,好容易回到了银州,我们先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给他留一点私密空间跟家人团聚团聚。过两天我们公安局专门就这个案子的侦破情况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到时候请各位记者光临好吗?”说着给旁边的警察们使了眼色,警察们便立刻上来把彭远大和记者们隔开了,刑警队队长王远志带着两个人从大李子、黄小龙手里接收了吴水库,立刻将他塞进装甲车。蒋卫生对彭远大说:“一路辛苦,先回家看看,今天晚上给你接风洗尘,把爱人孩子都带上,跟同志们好好聚聚。”
彭远大说:“嗯,谢谢了,我一定去,老婆孩子就免了,她们有她们的事。”彭远大的儿子面临高考,此刻正是高度紧张的时候,他估计董晓兰肯定不会耽误宝贵的时间陪他去吃喝。
姚开放说:“那也好,晚上一定准时到啊。”
彭远大应承着,回头对黄小龙喊道:“小黄,把东西给我。”
人们这才注意到,黄小龙还背着一个尼龙丝袋子,弯腰弓背,满头大汗,看样子袋子分量不轻。听到彭远大的召唤,黄小龙连忙过来把袋子交给了彭远大,彭远大两手有点吃力地抱着尼龙丝袋子告诉蒋卫生和姚开放、庄扬三个人:“这家伙真沉。”
大家立刻明白了,袋子里就是那块当年闻名全国的金锭,记者们闻风又像嗅到了腐肉的秃鹫一样围了过来,纷纷要求:“彭局长,能不能让读者、观众先睹为快地看看这块当年闻名全国的金锭啊?”
再次接触到破获的贼赃,破案时的亢奋又回到了彭远大身上,他面色潮红,好像空着肚子刚刚灌了一整瓶二锅头,连连答应:“没问题,没问题,这本来就是我们银州人民的财富嘛!”说着,彭远大蹲在地上,把尼龙丝袋子解开,露出了里面的金锭。他们已经把金锭擦洗过了,所以金锭现在已经不是刚刚找到时那种黑漆漆的脏模样,金光闪闪,圆圆的一坨,形状好像从碗口粗的大树上截下来半尺长的一段木桩。彭远大站起身活像街边卖艺的向围观者兜售狗皮膏药:“看看啊,这就是当年我们银州市大名鼎鼎的886厂的镇厂之宝,别看它体积不大,足足有二十四公斤重啊,那就是两万四千多克,按照现在的黄金价格,价值五百万块人民币啊。”
记者们便围拢过来拍照、摄像。彭远大意犹未尽,遗憾不已地说:“可惜的是,这块金锭让罪犯给割了一块,看见没有?就在这边上,做成了金首饰,大概少了一百多克,我们追回来了有六十多克,还差四十克,福建警方承诺他们一定要追缉回来。”
公安局的干警们仅仅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块大金锭丢失了,谁也没真的见过,这时候也好奇地围拢过来看大金子。老牛说:“这家伙看上去没啥出奇的嘛,看着像一块废铜烂铁,扔在地上我都懒得捡。”
有的警察就说真的,不说谁也不知道这是一块大金子,因为谁也想不到谁会有这么多金子又把金子做成这个模样。蒋卫生也说:“我过去参观过恶霸地主刘文彩的展览收租院,看到他们家的金砖,也不过就是一寸见方的小小一块,就觉得了不得太值钱了,这家伙跟老地主家的金砖比,才是真正的不得了。”
庄扬说:“好了,看也看了,说也说了,赶紧把它存到银行的金库里去吧,别再出个什么事儿,金子要是从我们公安局丢了,那就成了大笑话了。”
蒋卫生不屑地乜斜了庄扬一眼:“案子还没结呢,这是赃物,罪证,得经过法院判决以后,由财政局和人民银行正式办理交接才行。”口气和表情配合起来话语后面的潜台词就是:白痴、外行。
庄扬让蒋卫生不软不硬地噎了一顿,有些下不来台,又不好为此跟他争执,因为他刚才说的话确实不在行,作为检察机关出来的干部,这种起码的常识他不是不懂,他也是看到彭远大守着那块大金锭对了记者群精神亢奋得活像一只正要踩蛋的大公鸡,心里觉得厌烦、妒忌,急于结束这种他很不愿意看到的场面才说出那种外行话来。他假装没听出蒋卫生的话外音,对彭远大说:“老彭,该回家看看了。”
彭远大蹲下把尼龙丝袋子捆扎好,挺费力地抱了起来对庄扬和蒋卫生、姚开放几个领导说:“不急,你们要是没事就跟我走一趟,有事就忙你们的去,我得先把我回到银州最想办的头一件事情办妥了再交差。”又对大李子跟黄小龙说,“你们也一起去,给老局长汇报汇报。”
这话一说,大家才明白他是要到老局长的坟上去,几位副局长心里涌上来的念头完全一样:这个彭小个子,真会作秀,看样子今天不表演充分了不会罢手。
彭远大抱着大金锭,钻进了前来押解罪犯和大金锭的装甲车,大李子和黄小龙也一起上到车上,彭远大不管别人是不是愿意跟着他去,直接吩咐司机:“到陵园去。”司机发动车出了机场朝陵园方向开,别人无可奈何,也只好纷纷上车跟在他的后面。记者们的采访车急三火四地跟了上来,记者们不清楚彭远大要做什么,既有个人的好奇心,又有抓新闻的职业病,自然不会放过这次采访的好机会。
陵园坐落在市郊龙头山面南的漫坡上,改革开放以后,陵园的管理开始走向市场化,死人的事是天天都要发生的,活人对死人总是格外宽容、格外大方,所以银州市陵园和全国各地的陵园一样经济效益良好,陵园现在也成了热门产业,过去殡葬工、陵园管理工没人愿意干,现在要想干殡仪、进入陵园当职工,还得走后门,每进一个人都得民政局局长批。经济效益好了,也就有钱为死者创造一个优美的长眠环境,陵园的大门修得金碧辉煌,陵园内更是苍松翠柏、花团簇锦,每一个陵墓都是一个小小的用花岗石板材砌成的小楼阁,陵园管理部门好像在用这一切暗示:活着真不如死了好。彭远大抱着那块大金锭来到了老局长的坟前,把尼龙丝袋子放到老局长的墓碑前面,解开捆扎着袋口的绳子,露出装在里头的大金锭,毕恭毕敬地对老局长墓碑上镶嵌的照片说:“老局长啊,我知道这一辈子最让你扔不下的就是这个金锭被盗案子,当年你亲自担任专案组组长,却没有能够侦破这个案子,这是你一生的遗憾,你死不瞑目啊。今天,你的老部下彭远大带着金锭来看望你了,我要告诉你,当年我们的侦破方向完全正确,您老人家的指挥绝对没有错误,那个吴水道就是这个案子的主犯,他的自杀就是畏罪自杀,我们没有错。现在国家的金锭我们已经找回来了,逃跑的罪犯也已经抓回来了,老局长,您安息吧。”说完,又毕恭毕敬地给老局长的遗照鞠了三个躬。
到场的警察们跟着彭远大给老局长鞠躬致意。陵园营造出来的庄严肃穆对人的心灵具有洗涤作用,彭远大向老局长汇报时的真情实意显示出的一个合格警察身上所必须具备的那种敬业精神,让蒋卫生几个局领导和所有的警察动容,此时此刻,作为竞争对手,他们心里对彭远大有再大的芥蒂和猜忌,也不敢对彭远大的所作所为的正义性、正当性有任何一点嘲讽或者反感的念头。也正是在这一刻,蒋卫生、姚开放、庄扬三个人心灵受到的震撼让他们对自己心灵的卑微和不洁有了羞愧的感觉。如果一个人能够永远在内心储藏这样一份道德的庄严,保留一丝对正义的敬畏,我们的世界就会干净许多,公平许多,美好许多。可惜的是,这种感觉持久不了,换个环境,换个时段,世俗、现实的欲望就会让人们重新回到现实生活的卑污中,如同残忍的食肉动物遵从残酷的森林法则,毫无顾忌地投入到不择手段的争抢掠夺之中。
彭远大蹲下身去,慢慢地再一次将金锭包裹严实,然后缓缓地沿着陵园宽阔平坦洁净如洗的水泥路慢慢走下山来,到了山下,他把金锭交给黄小龙和大李子,吩咐道:“送到局里去,我先回家了。”
警察们在彭远大的带领下做这一切的时候,跟随前来的记者们在一旁默默旁观,没有一个人敢用那手榴弹似的麦克风和喋喋不休的问题来打扰警察们,他们没有进行采访,却又感到收获颇丰,已经可以满载而归了。
大李子和黄小龙正要钻进装甲车,蒋卫生跑过来专门郑重其事地嘱咐:“你们俩千万别忘了啊,晚上六点整,在银州大酒店,给你们三个接风。”这是蒋卫生为人精细之处,他要显得比别人更加平等待人、更加善待下级。
人们各自驱车散去,彭远大也急急忙忙回家看望老婆孩子。孩子上学去了,老婆上班去了,只有哑巴丈母娘在家,看到他回来,老人家兴奋地张牙舞爪比比画画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多年在一起共同生活,彭远大已经适应了过去的王大妈,如今的老岳母这种让人头晕目眩的表达方式,他知道老人家是在祝贺他成功破获了积压多年的重大案件,胜利凯旋,告诉他已经准备了一桌好菜等女儿外孙回来就可以开吃了。彭远大告诉她,局里晚上要聚餐,有饭局,给他们接风洗尘。老人家便很失望,彭远大急忙解释说,这是局里同志们的一片心意,一定要去,不去就会让大家扫兴,甚至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老妈做的饭明天再吃也不迟。老人家也懂得安定团结的重要意义,只好手忙脚乱地又把准备好的半成品匆匆忙忙往冰箱里塞,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比画着让彭远大等着,片刻,老人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翻腾出来一摞子报纸给他看,彭远大这才知道,他人还没到家,却已经成了新闻人物。看着报纸上记者们绞尽脑汁就着事实堆积在一起的溢美之词,彭远大心里爽透了,成就感热辣辣地充溢着他的胸脯,胜利的喜悦涨得脑袋发晕,作为一名警察,破了大案要案,又得到社会的肯定和赞许,就跟农民获得了丰收又被免除了农业税,工人不但没有下岗反而拿到了奖金一样激动、兴奋。
彭远大匆匆忙忙洗了个澡,又匆匆忙忙地换上一身新警服,兴高采烈地去参加局里为他们几个人举办的接风洗尘庆功晚宴。就在他和同事们觥筹交错、把盏言欢的时候,银州市的官方门户网站“银州信息港”的论坛区出现了一篇题名为《 局长大人的政治秀 》的帖子,这个帖子一出,立刻引起了广大网友的激烈辩论,成为网友们的发烧话题。与此同时,几十封揭发检举彭远大的匿名信也向市委每一个常委和组织部、纪委的领导们投递而去。
彭远大跟同事们酒足饭饱,王远志一伙人意犹未尽,抱怨够了顶头上司彭远大这次办这么漂亮的案子不带他们去,又非拉着彭远大再到歌厅去潇洒潇洒。彭远大出差多日,想老婆想得活像发情期的老山羊,恨不得马上把晓兰紧紧地抱到怀里痛痛快快地揉搓一顿,哪里有心思跟他们到歌舞厅那种地方鬼混,嘴里讲着大道理:“那怎么行?别忘了我们都是警察,到那种地方影响多不好。”王远志、老牛、大钱、小赵一个劲地鼓动他必须去,声明不唱不跳更不叫小姐光喝啤酒,公安部的十条禁令也管不到这个时段的健康娱乐活动。姚开放过来说:“理解万岁,你们也不想想,要是你们出去这么多天,回到家最想干的是啥?别胡搅蛮缠了,赶紧都老老实实回家,公务人员少到那种地方去。”
姚开放这么一说,王远志一伙就不敢再逼迫彭远大了,大李子跟彭远大的情况相似,也是急于回家抱老婆钻被窝,却又怕拂了刑警队这帮哥们儿的好意今后在刑警队不好混,嘴里不敢说啥,眼巴巴地看着彭远大,只希望他能拿出主管局长的权威严词拒绝王远志的诱惑,姚开放一出面干预,大李子立刻兔子躲鹰一样尥蹶子跑了。姚开放笑呵呵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们要是真的爱你们彭局,就放他一马吧。”
彭远大总算回到了家,总算见到了亲爱的晓兰和发育得像头小牛犊子的儿子。晓兰正在和他们家的小牛犊子趴在电脑跟前紧张地忙碌,见到彭远大回来晓兰顾不上做出热烈欢迎的姿态就招呼他:“老彭,你过来看看,这上面是什么东西。”
彭远大凑过去见到儿子正在情绪激动手指如飞地在键盘上敲击,嘴里还在喃喃地骂着脏话:“王八蛋,老子毙了你。”随着他的敲击,屏幕上出现了一串“放屁”、“弱智”、“臭狗屎”、“诽谤诬蔑”、“把造谣诽谤的王八蛋踢出去”等等各种在网上常用的骂人词汇。
彭远大惊讶地问:“你们娘俩跟电脑较什么劲?包子,怎么了?跟电脑斗什么气?实在不行干脆砸了它,省得跟他惹气。”
小牛犊子回过头对彭远大说:“老爸,你别说风凉话了,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在网上攻击你,你让你们公安局的网警追查一下,告他们诽谤罪。”
彭远大再次惊讶:“你以为公安局是我家开的啊?在网上攻击我?胡说八道,攻击我干吗?是不是人家骂别的警察,你们自己硬要对号入座?”
晓兰解释道:“刚才包子在网上看到有一篇文章,说你这次外出破案是搞政治秀,还说你伸手向常委会要官,点名道姓还用得着我们对号入座啊。”包子是儿子的乳名,董晓兰不知道怎么回事,怀儿子的时候,就喜欢吃包子,还不管什么馅的,只要是包子就吃个没够,儿子生下来,彭远大就说这小子全是包子变的,于是起名包子。
彭远大有些发蒙,包子说:“在这呢,你自己来看看。”
彭远大凑到电脑跟前拜读了那篇题为《 局长大人的政治秀 》的文章。文章登载在网上,署名是“一棵树”,这种名字网上一搜能搜出成千上万个,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文章的笔法老辣,振振有词:“最近我市公安局副局长彭远大成了新闻人物,原因是他奔波数千公里成功侦破了积压多年的金锭失窃大案,立了大功。但是,了解内情的人谁都知道,当年这个案子的具体承办人就是这位号称局长大人的彭远大。几十年没有侦破的案子为什么突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侦破了呢?事实的真相是,当年这个案子就已经有了重大突破,但是时任专案组副组长的彭远大却由于重大失误,导致了重大嫌疑人吴水道自杀身亡,造成这个案子侦破线索中断,成了死案。所以说,这个案子是因为彭远大的重大失误而陷入僵局的。这个案子拖了二十多年,为什么早不破晚不破,偏偏等到选拔公安局局长的时候破呢?一个普普通通的盗窃案,为什么会像抓住本·拉登一样大肆宣传、大吹特吹呢?让我们请彭远大自己解开谜底吧。早在彭远大还是公安局一个小小的以工代干的时候,他就声称迟早银州市公安局局长是他的,当时公安局的干部职工对他的野心和狂妄非常反感,讽刺地把他称之为局长大人儿,这就证明,早在二十多年前彭远大就已经野心勃勃了。最近所发生的一切,很明显,只不过是彭远大实现个人野心精心策划的一场闹剧而已。前不久市委常委正在讨论公安局局长的人选问题时,彭远大居然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常委会上,狂妄地自我推荐,说现任公安局的领导班子里,没有人适合担任公安局局长,只有他才是公安局局长最合适的人选。这位局长大人儿今天回到银州,一下飞机便继续开始表演他的政治秀,又是让记者拍摄他带回来的金锭,又是跑到银州陵园告慰老公安局局长的在天之灵,一个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到底能做出多么让人作呕、卑鄙的事情,彭远大就是最好的例子。银州市的人民群众眼睛是雪亮的,谁都知道,野心家绝对不会真心实意地为人民做好事,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只不过为自己搭建实现自己野心的台阶而已,我们大家要彻底揭穿彭远大这个野心家的卑劣用心,彻底揭开彭远大的假面具,把他的卑鄙丑恶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正告彭远大,不要再表演了,不要再让我们银州人民恶心了,公安局局长的位置不是卑鄙小人上演政治秀的场所。”
彭远大看了这篇文章怒火中烧,要不是心疼钱,真会马上把这台电脑砸了。董晓兰关切地劝慰他:“没什么了不起,这跟泼妇骂街没什么两样,真有本事就当面来,你别为这种事情生气。”
包子在一旁出主意:“爸,我听说你们公安局专门有网络警察,可以根据IP地址查到发帖人的具体地址,你让他们查一查,把这个王八蛋抓起来,然后追究他的诽谤罪。”
刚说到这儿,老岳母疯了一样地闯进来,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好在一家三口对老人家的肢体语言都已经非常熟悉,知道她这是紧急召唤大家快去看电视,电视上正在上演非常重要非常值得看的节目,于是一家三口又随着老岳母来到客厅,电视正在播放银州电视台的名牌专题节目“话说银州”,画面上彭远大正站在银州市陵园里,神情肃穆地向老局长报告成功侦破金锭失窃案的消息。播音员的解说词是:“彭远大副局长告慰老局长在天之灵的深情话语,感动了在场的所有警察,我们看到了现场几位女警察眼中闪现的泪花。”随着解说,镜头还有意播放了两朵警花的特写镜头,这两朵警花眼眶里泪花闪烁,很是煽情。播音员的声音也更加感情丰富:“人们相信,老局长的在天之灵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欣然而笑的。我们也相信,有了老局长、彭远大副局长这样一批优秀的人民警察,我们的公安战士一定会为我们银州市创造一个治安良好、安定和谐的经济社会发展环境……”
董晓兰说:“到底怎么回事啊?那边骂,这边捧,老彭啊,你现在真成争议人物了。”
彭远大看了这个报道,被网上的文章骂出来的火气立刻消失了,对董晓兰说:“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如果没有这边的捧,也就不会有那边的骂。”
包子追问:“爸,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彭远大说:“你爸如果连这都弄不明白,这个警察就白当了。”
董晓兰和包子异口同声地问:“谁干的?”
彭远大说:“这是国家机密,我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们。”然后对包子说,“今后你别在电脑上那么骂人,鲁迅说过的话你忘了?”
包子说:“鲁迅说过的话多了,你指哪一句?”
彭远大说:“恐吓和谩骂决不是战斗。”
董晓兰也开始指责儿子:“我过去还不知道,你这么会骂人,都是跟谁学的?今后我再听到或者看见你这么骂脏话,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包子伸出舌头挑衅:“给你割,给你割,割了更好省得我参加高考。”
董晓兰动作疾若闪电地揪住儿子的舌头狠狠掐了一把:“割了舌头也得参加高考,而且还得考好,考不好连你的耳朵也割了。”
包子捂住嘴狼狈不堪,疼得直跺脚:“你干脆把我的四肢也割了削成人棍算了,疼死我了,老爸,董晓兰是不是我的后妈?”
彭远大笑呵呵地说:“不但董晓兰是你的后妈,彭远大还是你的后爸呢,你是我跟董晓兰从马路边上农民拾大粪的粪筐里捡回来的。”笑话说过了,然后正色命令儿子,“洗洗睡觉去,少在这儿混着看电视。”
老岳母在一旁看到外孙子受虐待,扑过来推开董晓兰和彭远大老母鸡护雏子一样扎煞着两臂呜里哇啦地抗议。彭远大的儿子不知道是遗传了他哪一辈祖宗的优良基因,还是在母亲肚子里吃多了包子生下来生活条件又好,个头足足比彭远大高了半个脑袋,更比他外婆高了一个脑袋,所以矮小的外婆保护身躯高大的外孙让人看着就格外好笑,彭远大脑海里映出了不知道在哪部动画片里看到的一只小哈巴狗面对大灰狼勇猛地保护身后的大水牛,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家里人都让他笑愣了,异口同声地问他:“笑什么?”彭远大当然不敢将脑海里想的东西说出来,便对儿子说:“好了,儿子,该睡觉了,你现在比你爸你妈都辛苦,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坐我的车,我送你。”
能坐彭远大挂着公安牌照的小轿车上学,历来是儿子最得意的事情,连忙说了声那我就睡了啊,对董晓兰飞了一吻:“拜拜了,后妈。”董晓兰苦笑着作势追打,儿子却已经钻进自己的卧室扣上了门。
老岳母也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彭远大像日本兵进村祸害妇女一样拽着董晓兰朝自己的卧室拉,董晓兰甩开他的魔爪说:“别急,我去洗洗。”然后风姿绰约地钻进了卫生间。
彭远大回到卧室,三下五除二扒光衣裳钻进被窝等待娇妻,心里充盈着期待的焦灼和幸福。真正的漂亮女人,不管到了什么年龄,都是那个年龄段女人风致的范本,董晓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彭远大庆幸的是,这个例子是自己的老婆。董晓兰也已经过了四十五岁大关,但是却仍然唇红齿白,让人看了赏心悦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董晓兰过日子是一把好手,相夫教子,还要工作挣钱,彭远大常想,自己这一辈子真正的福气就是娶了董晓兰还搭了一个自带饭票的保姆,所以家里的什么事情都用不着他操心,能够一心一意当好警察,这也是他能成为一个成功警察的可靠保证。由成功的警察又联想到了破获金锭失窃案之后发生的一切,忽然想到网络上那篇文章说他把电话打到了常委会上,狂妄地自我推荐,说现任公安局的领导班子里,没有人适合担任公安局局长,只有他才是当公安局局长最合适的人选,心头不由一惊,想来想去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给常委会打电话要官,即便想打敢打那种电话,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常委会啊。想来想去忽然想到,在他临回来之前,曾经接到过组织部王处长的一个电话,好像他当时开玩笑地对王处长说过那种话,会不会是王处长把这些话捅到了常委会上?如果那样,这个王处长可就太不地道了。想到这儿,彭远大赤裸裸跳到地上从衣服兜里拿出手机找到王处长通话留下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王处长的电话。此时已经深夜十点多钟了,王处长接到电话很不耐烦:“谁啊?这么晚了什么事?”
彭远大先道歉再讨伐:“对不起啊,王处长,这么晚了给你打电话,我是彭远大。我问你一件事,前几天你给我打电话,我跟你开玩笑说的话你怎么捅给常委会了?你这不是毁我吗?”
王处长先问:“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才知道您老人家总算回来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彭远大说:“不光我知道,现在银州市人民都知道了,你到银州信息港网站上看看,帖子都发出来了。”
王处长大吃一惊:“什么?网站上发出来了?怎么可能?”随即又叹息着说,“也没什么不可能的,现在跑风漏气已经成了常态,常委会上的事情只要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
彭远大追问:“我不管常委会跑风漏气的事情,我要知道的是,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往常委会上捅?这么做事太不地道了吧?”
王处长再次叹息:“彭局长啊,不是我向常委会捅你什么,那天我给你打电话就是常委们正开会的时候在会场上打的啊。”
彭远大大吃一惊:“什么?你在常委会上给我打电话?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王处长说:“老彭啊,你可别怪罪我,那天确实在讨论你们公安局人选的问题,会上常委们听说你不在家里,很想听听你对公安局局长人选的意见和建议,吴书记亲自让我打电话找你,直接问你的意见,你说我怎么敢当着吴书记和常委们的面告诉你我们正在开常委会啊?结果你在电话里胡说八道,全都让常委们听到了,这也怪你自己,你当时是不是喝酒了?”
彭远大蒙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当着全体常委们的面说出了那种大言不惭的话来,他本能地问王处长:“常委们怎么说?”
王处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坚持组织原则,对彭远大说:“实在对不起,常委们怎么说的我不能告诉你,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你们局里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常委分歧比较大,可能还要有一个过程。”犹豫片刻,王处长终究有些于心不忍,这件事情归根到底还是他引起来的,等于把彭远大难得的提升机会给毁了,于是下定决心小小地违反一次组织原则,对彭远大耳语般地说:“我给你透露一下,市委决定要对干部选拔任用工作进行改革,首先就拿你们公安局局长的任命做试点,你还有时间。”
彭远大愣怔怔地问:“我还有时间?你什么意思?我有什么时间?”
王处长说:“赶紧做工作啊,该找的就找,该跑的就跑,起码要在常委里消除你造成的消极影响啊,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啊。”
彭远大深知这位过去并不熟悉的王处长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非常够意思了,再逼他就有点无赖,也没什么意思。再说了,即便争取,自己也没那个渠道争取,只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便说:“谢谢你了,尽管你王处长害苦了我,我还是要感谢你。”
王处长急忙辩解:“彭局长,你可千万别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当时吴书记说了,你别告诉他我们在开常委会,就直接问他的意见。你说我敢告诉你人家正在开常委会,常委们都竖着耳朵听你说话吗?大白天你喝那么多酒干吗?要怪还是怪你自己,吸取教训,今后别再喝酒了。”
彭远大哭笑不得,也懒得跟他解释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喝酒,只好说:“好,那我就谢谢你,怪我自己……”放下电话彭远大有些发呆,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一回自己糗大发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吹牛直接吹到了常委会上。
董晓兰带着沐浴过后的一身芬芳来到夫妻二人的卧室,见彭远大赤裸裸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发呆,好笑地问他:“干吗呢?念经还是练功?”
彭远大长叹一声:“你老公现在念什么经也没用了,还是好好练我们俩的夫妻功吧。”
说着跳到地上跟董晓兰站在一起比起个儿来:“我觉得我好像又长个儿了。”
彭远大在男人中属于小矮个儿,跟董晓兰相比却也旗鼓相当,两个人光了脚基本上能达到同等水平,董晓兰对彭远大样样满意,唯一的缺憾就是一辈子不能穿高跟鞋,只要一穿上高跟鞋就比彭远大高出一截,所以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董晓兰从来不穿高跟鞋,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彭远大,不穿高跟鞋两个人走在一起就不会显得彭远大太矮,这样就照顾到了两个人的自尊。看到别的女人穿高跟鞋,董晓兰羡慕,也想过过穿高跟鞋的瘾,就偷偷买了高跟鞋放在办公室,别人上班是脱高跟鞋换平底鞋,她却恰恰相反,上班是脱平底鞋换高跟鞋。彭远大这一辈子的最大心愿之一就是希望自己的个头儿能像我们国家的经济一样不断发展,哪怕能比董晓兰高出一个指头他也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时不时地跟董晓兰比个儿,检验自己的心愿是不是正在实现,经常比逐渐就成了习惯。董晓兰搡了他一把哂笑道:“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能长什么个儿?痴心妄想吧你。”
彭远大却不死心:“俗话说二十五鼓一鼓,七十三还蹿一蹿呢,我真觉得出这一趟差长个儿了。”
彭远大这一趟出差到南方,南方人个头儿普遍比北方人的个头儿矮,他这种个头儿到了南方就并不显得十分矮了,接触的人也不像在银州四周都是膀大腰圆的大汉,所以他便有了自己长个儿的幻觉。董晓兰鼓励他:“好了,就算你长了,我可要睡觉了,明天要起大早监督儿子吃补脑汁呢。”
彭远大这才想起来,在外面出差的时候日思夜想的夫妻功课还没做,便三把两把扒掉了董晓兰的睡袍,扎扎实实地把董晓兰抱在怀里,一边上下乱动一边嘴上乱说:“我觉得你的肉肉比过去光了。”
董晓兰嘘了一声:“小声点,别让我妈和儿子听见了,嘻嘻,臭流氓。”
于是两个人滚到床上开始温习功课,功课做完了,彭远大心满意足地昏昏欲睡,董晓兰却来了精神,俯身过来,两只丰满的大乳吊在彭远大脑袋上晃晃悠悠活像暖棚里的大菜瓜,一只手温柔地擦拭着彭远大脑门上渗出来的汗水,开始跟他探讨问题:“老彭,你刚才说你知道网上的文章是谁写的,是谁啊?那么缺德,包子说得有道理,既然你知道是谁写的,就该告他诽谤罪。”
彭远大说:“那还用得着费脑筋猜吗?是我们局里的人干的,而且是非常了解情况的人干的,外面的人写不出这种东西来。我判断出不了我那三个同事,也有可能是他们三个中的一个授意别人干的。”
董晓兰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
彭远大说:“我能怎么办?文章是骂我的,我怎么查?人家可能就盼着我查呢,一查不是反而显得我做贼心虚吗?再说了,即便查到是哪个IP地址发的,也不见得能查到具体人,查到具体人了人家死不认账也还是没办法,这种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他,不就是想败坏我让我当不上局长吗?其实这也是多余,即便不写这篇诬蔑我的文章我也肯定当不了局长。”
董晓兰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你肯定当不上局长?”
彭远大说:“组织部那个狗日的王处长在常委会上给我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谁当局长比较合适。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开常委会,就跟王处长说我当最合适,常委们当时怎么说的我不知道,可是听王处长的意思,我造成的印象坏透了,你说我还能有戏吗?”
董晓兰听了这话大惊失色:“你对常委会那么说了?真有你的。”沉思了一阵有些失望地说,“那就这么算了?”
彭远大说:“不算怎么办?再说了,我出差期间,正好赶上组织部考核局领导班子,人家在家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肯定谁也没闲着。你家老彭一没靠山二没关系,人又不在,怎么能跟人家比?算了,认命吧,不就是个局长吗?即便争取上了也不过才提了半级,能有多大甜头。”
董晓兰说:“他们能活动咱们就不能活动了?再说了,你这一次案子办得这么好,新闻舆论都在替你敲鼓打锣,市领导不会看不到的。”
彭远大哼了一声说:“你好赖也是市政府的干部,这么多年难道白混了?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人怕出名猪怕壮,当政府官员最怕的就是不是领导却比领导的名头还响,古时候就说功高盖主,必遭祸患。说实话,要不是报纸电台瞎叫唤,网上的那篇文章可能还出不来呢。”
董晓兰叹息了一声,想来想去彭远大说得也对,就安慰他:“你说得对,咱们原来不就是普通老百姓吗?好赖你现在也熬成了副局长,我也熬成了公务员,我妈也有自己的退休金,钱够花了。再说了,你这一辈子不就喜欢破案吗?当了局长就不能亲自破案了,那咱就还当管刑警队能破案的副局长。”
彭远大抬头在脑袋上面悬着的那两个白生生的大菜瓜上吮了一口:“胡说呢,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第二喜欢的是儿子,破案充其量只能排到第三位。”
董晓兰嘻嘻笑着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自己的菜瓜上:“虽然言不由衷,可是我也爱听。”说着,两个人又滚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