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乔祺告诉苗律师说他要出国,实际上是在骗苗律师。当然,最终是为了骗秦岑。那是他第一次骗她。不骗她,怕她到处找他,并且很容易地就将他找到了。
他不愿在他们二人之间再发生什么使彼此难堪的事。
更不愿使乔乔在他们面前感到难堪。
他是和乔乔一块儿回他们的家乡去了。
乔乔想坡底村了。
她说她特别特别的想坡底村。
当他们双双站住在那一座他们都无比熟悉的跨江大桥前,仍然漫天飞雪。
大约,那是2004年冬季的最后一场雪了。
而最后一场雪,不下到半尺深,往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从“三十儿”到初六,短短七天,接连两场大雪铺天盖地,间隔也太紧凑了。在乔祺的记忆中,似乎还没逢上过这样的冬季。
乔乔显得很兴奋,从江桥台阶上捧起一大捧雪,双手颠倒着攥啊,攥啊,转眼攥成了一个雪球。
她笑着向乔祺举起了它,想打在他身上。笑得一如小时候那般烂漫,那般无邪,而又那般调皮。
乔祺看着她,也笑,但眼神儿里尽是忧伤。他竭力想掩藏,藏来藏去的,怎么也藏不住,结果全都集中在眼神儿里了。那是最后可藏的“地方”。
“哥,你怎么了呀?”
一个“呀”字,拖着一股娇调;乔祺觉得自己看着的,仿佛又是从前那个鬼灵精怪但又特别懂事的小妹妹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他真想将她一把拖入怀里,搂抱住她,亲她冻红了的脸颊。
然而他竭力克制住了那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
他掏出了烟盒。
他说:“没怎么。”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似的呢?”
雪球从乔乔手中掉下,落在江桥梯阶上,碎了。乔乔的话语,听来有点儿惴惴不安,仿佛不但已经认定乔祺不高兴了,还进一步认定了是由于自己。一如小时候那般烂漫,那般无邪,而又那般调皮的笑靥,渐渐变成了一副端庄的表情。
“我没不高兴。我只不过想起些从前的事。”
乔祺将烟叼在了嘴上。
自从十年前乔乔知道了自己和乔祺并非亲兄妹以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分明的发生着变化了。那变化的实质是——他们都找不回从前那一种亲爱的兄妹关系了。尽管那是虚假的,但是他们曾在那虚假的关系中互相亲爱得多么真实,多么自然,多么幸福啊!而真相一经裸露,亲爱无所事从。尤其是,在“三十儿”的后半夜,在他的住处,在他那张单身汉的宽大的床上,与乔乔之间发生了情不自禁的性事之后,罪过感像一把钳子似的钳住了他的心。既对秦岑有罪过感。更对乔乔有罪过感。双重的罪过感,无处可以进行忏悔的罪过感,使他恨死自己了。
然而乔乔却相反。
在那一件双方都情不自禁的事情发生之后,她的眼睛变得异乎寻常的明亮。它们看着从前的“大哥哥”的时候,无限地脉脉含情。幸福和快乐使它们明亮,同时也使它们丧失了以往的敏感,以至于使她没有发现“大哥哥”的眼神儿里藏着些什么。
能不能找回从前那一种又虚假又美好的兄妹关系她已经根本不在乎了。觉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也不愿仅仅一味怀念从前了。
她终于明白她要在自己和从前的“大哥哥”之间找到一种更新的东西,使它变成二人之间一种更新的关系。
她要看着它,使它发生。
并且,还要全身地细细地感受它。享受它。
那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小女子,对这世界上惟一一个与她有过最亲爱的关系的——男人的爱啊!
是的,她是为爱而不远万里回到中国的呀!
对于乔乔而言,除了乔祺,她已不可能再爱上别一个男人。不管对方是什么明星、亿万富翁、还是某国王储。
如果她如愿以偿,那么她将死而无憾。
否则,她死不瞑目,并将怀着对她的命运的痛切诅咒而死。
她从他的目光里发现了一种别样的,在他们还是兄妹时,他看她的目光里从不曾有过的成分。
她认为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亲爱的小女子时的目光。
乔乔走到乔祺跟前,在他又要将一只手伸入兜里之前,她抢先将自己的一只手伸入他兜里,替他掏出了打火机。
他说:“陪我在这儿吸完这一支烟,行不?”
如果现在他还是她的“大哥哥”,同样的意思,从他口中说出的肯定是另一种话。话中肯定有“乔乔”或“小妹”二字;也不会说“陪我”,而肯定会说“陪哥”。
“哥你这是怎么了嘛!人家口口声声叫你哥,你凭什么不叫人家小妹啊?如果我惹你不高兴了,你倒是说出来嘛!你三天前还不是这么冷淡地对待我的!……”
乔乔生气了,双手成拳,在他胸膛上一通捶打。
乔祺一言不发,忽然伸出一支手臂,将乔乔搂在了怀里,搂得很紧,很紧。
乔乔顿时一声不响,小鸟依人。
“你不住在原先的城市里了,你也不住在咱们的坡底村了,你换手机了,你一封信都不给我回!你成心让我没法儿和你再联系!你想彻底把我忘了!你知道我不是你亲妹妹了,你就该把我忘了吗?我长大了不再是小乔乔了,你就该把我忘了吗?我有了一个姨妈,你就该把我忘了吗?!……”
三天前,乔乔恨恨地声讨过他。
他被声讨得理屈词穷,内心却叫屈不止。
是乔乔的姨妈,当初要求他远离乔乔的人生的。后来那要求变成了一种责令。
她曾说:“乔祺,乔乔的另一种人生已经重新开始了。你不适合再充当她的什么大哥哥了。该结束的关系就得尽早结束,你对她的付出,我会用使你满意的方式偿还你的。”
他问:“什么方式?”
她说:“还能什么方式呢?你明知故问嘛!有没有乔乔这样一个比你小十五岁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对你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呢?但是如果你获得到了几十万美元的补偿,那么你后半生的幸福不是全有保障了吗?”
乔乔的那一位姨妈,是她惟一的姨妈。也就是她母亲当年那一位在县剧团唱黄梅戏的姐姐。她跟随一名唱黄梅戏的男演员去了美国。不久二人在美国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后来她嫁给了一位从台湾过去的老华侨。再后来她的老丈夫去世,她继承遗产成了一位特别富有的孀妇。
十年前,正是她亲自回到中国,成功地一举便寻找到了乔乔。
她出示了乔乔母亲的一封遗书,用指血写的,托付她这位当姐姐的,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有条件有能力了,一定要替她将女儿从高家再夺回来,并收为自己的养女。
当姐姐和姨妈的已经成了富孀的女人,万万没有料到,自己面对的并非是高家人,而是一个户口仍在农村的,说农民已不是农民,说音乐家又名不正言不顺的高大男人。
这男人高大却一点儿都不威猛。
非但一点儿都不威猛,反而还给她特别通情达理也特别容易对付的印象。
那么高大的个男人,当时搂抱着乔乔哭得泪人儿似的。
由于他不争,法院在验明一应证据后,将乔乔判给了非争到她不可的华侨富孀。
刚上高二才十七岁的乔乔,面对自己人生的重大抉择以及亡母的血书,哪里还能有什么个人主张可言呢?当法锤敲下,她才明白自己在晕头转向之际,已糊里糊涂地表达了一种对大哥哥乔祺不利的态度。她那种表态不是因为觉得富孀姨妈才算是真正的亲人,而是因为对方代表着她的亡母的遗愿。若作出相反的决定,对她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了。但若让她从此便与“大哥哥”乔祺离别,则对她不但是太难的一件事而且分明是太冷酷的一件事……
结果她也哭得泪人儿似的。
法官见状,颇为同情地说:“乔乔,如果你真的后悔了,我们是可以重审重判的。”
乔乔就哭着说:“法官,求求你重判吧!……”
一听此言,富孀姨妈也掏出手绢,将一张整容过的脸一捂,呜呜哭了起来。
她哭她那可怜的妹妹。当然,她并没有哭诉出妹妹的死因,只不过口口声声哭道:“可怜的妹妹呀,你不应该呀!你撒手一去倒是省了心了,可你这个女儿不领我这个姨妈的情,我费尽周折找到她,图的什么呢?……”
乔乔一听此言,不由得扭过头去,泪眼相望。而乔祺,也就只能强忍心中的万般不舍,将乔乔向她姨妈那儿一推再推。
于是乔乔又身不由己地扑入姨妈怀中,与之抱头痛哭。那时刻,在她,姨妈仿佛便是生母了。悲怆之状,不必形容。
连那位法官,也从旁看得颇为动容。
乔祺呢,则拭尽泪水,连连向法官摇头摆手,那意思是不要重审重判了。
……
当日,乔乔仍随乔祺回到家中。
她一进家门,就扑倒炕上。身子一贴炕,就两天两夜没起来过。
她病了,比乔守义死后那一次病得还重。那一次是有发烧的病症的。这一次什么病症也没有。这一次生病的是她的心,或可称之曰“心灵中风,心窍梗阻”综合症。一点儿东西都不吃,连口水也不喝。
乔祺急得像是一只迷失了回巢路线的蚂蚁。
虽然乔乔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新接盖出来的屋子,但是她还没养成一回到家里先进自己屋子的习惯。她总是先进以前熟悉了的老屋,有时得乔祺三番五次地撵她,才留恋不舍怏怏而去。就像小猫小狗还不习惯于有了一个新窝,尽管在主人看来那新窝比老窝舒适得多。
两个白天,乔祺一会儿屋里,一会儿院子里。在屋里则守坐乔乔一旁,反复相劝。在院子里则长吁短叹,或大口吸烟。
“乔乔,好小妹,你要听哥哥的话。她不是别人,是你亲姨妈呀!她代表的可是你母亲生前的意愿啊!美国有什么不好呢?现在许多人做梦都想去美国呀!……”
横劝竖劝,总之是如此这般的一些话。
他一这么劝,乔乔就闭上了双眼。
或者,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低声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可是……”
乔祺这一只迷惘之极的大蚂蚁,想要寻找到的并不是回归巢中的路线,而是一条能直达小妹妹乔乔内心里的路线。如果真有,他宁愿变成一只蚂蚁,甚至变成一只比蚂蚁更小的小虫子,沿着那样的一条路线直达乔乔内心,看看她的心哪儿出了问题,立竿见影地将那个问题解决了。倘能,纵然是变成一个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微生物,纵然一旦变成了就再也无法恢复为人,他也在所不惜。
“哥,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乔乔口中一出此言,乔祺的眼泪便刷刷而下,心都难过得快要破碎了。
“可是……”
“可是乔乔觉得,她的大哥哥是不想要她了……”
“不!不对!……”
“那……你为什么不在法庭上争我呢?你几乎一句都没争……”
乔乔将责任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可是对方是你亲姨妈呀!”
“那你呢?对于我,难道一位我十七岁了才见着的大姨妈,会比你是更亲的亲人吗?”
“可是法庭是根据你最后的表态……”
“你该争不据理力争,是我亲姨妈的女人非争到我不可,哥我不那么表态,又怎么表态呢?
“我不清楚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呀!再说我自己当时心里乱成了一团,完全没有了主意……”
“小妹,这么个结果,你也不能全怪哥哥呀!……”
“法官说可以重审重判的时候,我看见你对法官摆手和摇头了……”
“小妹,我是为你将来的人生着想。我……我一个没有稳定职业的人,能和你富有的姨妈相比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绕不过弯子来呢?……”
“哥,你不会是为了我姨妈说的一笔补偿吧?……”
显然,乔乔对他还心存猜疑。
再怎么劝呢?
没法劝下去了。
乔祺就只有走到院子里伤心哭泣去了。不敢大声哭,怕被乔乔听到。
如此对话,反复多次。
“哥,哥!……”
只要乔祺在院子里待的时间长了点儿,乔乔就会在屋里叫他。她一叫他,他就赶紧抹去泪进了屋。
“哥,坐我身边……”
于是乔祺坐到了她身边。
“离我近点儿……”
于是乔祺坐得离她更近。
“哥你哭了?”
乔乔的目光那时特别温情,语调也是。
“嗯。”
“大哥哥”不想隐瞒事实,也并不觉得羞耻。
“哥你生气了吧?我刚才说的是气话。我知道我是在冤枉你。我是在故意惹你生气。如果我跟我大姨妈走了,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惹你生一回气呢?……”
眼泪也从乔乔的眼角流了下来。
“小妹,我没生气……”
乔祺那一颗将碎未碎的男人心,又多了一道裂纹。
“哥,你要是真没生气,那你就亲亲我。”
“大哥哥”乔祺,便向她俯下身去。
她在被吻时,不闭眼,也不眨眼。仿佛要将她的“大哥哥”吻她额头时的表情,通过双眼清清楚楚地摄入脑海,再印在心上。
“哥,我保证,以后我会经常回国来看你的!”
“哥相信。”
“你以后也要保证经常到美国去看我。”
“我保证。”
“拉钩……”
乔乔首先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指。
于是乔祺也赶紧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指。
两人的小手指紧紧钩在一起时,乔乔庄严地说:“拉钩,发誓。一百年,不后悔。”
乔祺点头而已。
“只点头不行,哥你也要说一遍。”
乔祺便也庄庄重重地说一遍。
两个白天里,每当乔祺伤心、委屈到了极点,幸而乔乔也颇善于反过来劝他一番。
“哥,我今晚要睡在这间屋里……”
“哥,我今晚还要睡在这间屋里,别让我睡到自己屋里去……”
“哥,睡不着。你握着我的手我就能睡着了……”
两个黑天里,乔乔都提出了同样的请求,一副可怜模样。可怜得楚楚动人。
“行……”
“那就睡在这间屋里……”
“把手伸过来……”
乔祺对她百依百顺。
“哥,哥!带我回家!……”
夜里,乔乔多次喊醒过来;一手心汗,也将乔祺的手心弄湿了。
第三天她姨妈亲临坡底村来看她。富孀从宾馆包了一辆高级的出租车,是连车带人从江上摆渡过来的。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坡底村还叫坡底村。村里有人办起了砖厂,“近水楼台先得月”,大部分人家的土坯房被砖瓦房所取代,这是它作为一个村子最显著的变化。当年的大小青年成了中年人,乔守义的同辈人都已经成了老头老太太,这是它作为一个村子的内在变化。这一种内在变化决定了坡底村对它当年的秘密不再负有继续保密的责任了。新时代的人和以前的人们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在于——认为替他人保守秘密是很可笑的事,倘竟长期地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地替他人保守秘密,那么简直就等于是特别吃亏的事了。坐着一辆很高级的小汽车出现在坡底村的女人,使坡底村当年的往事一下子变成一出特有看头的戏了,而且没锣没鼓的,直接就从中折开演了。如同一股龙卷风,谁家也没危害,单单只将乔家的房顶、门窗、四壁摧毁了,使他们的家变成了露天舞台,使兄妹二人变成了舞台上的对角演员。
“原来不是亲兄妹,哈!哈!……”
“难怪乔祺这小子三十好几了还不结婚,嘻嘻……”
“我亲眼看见乔乔有一个星期天自己从学校回来,一进院子就蹿到乔祺背上了,撒娇作嗲地让乔祺满院背着她走!……”
“我也亲眼看见了,还亲耳听到乔乔问乔祺:‘哥,想没想我?想没想我!’……”
“快别说了,臊死人了,那乔乔还怎么好意思在高中里冒充三好学生呢?……”
“难怪只两个人,还要单为乔乔接盖出一间房来,把全村人都当大傻瓜骗哩!……”
乔祺的同龄人,尤其那些成家了是丈夫和父亲了,一心巴望将日子过得好点儿却又缺乏能力没有任何指望的男人;以及那些曾经梦想乔祺娶她,请媒人递话遭到他的婉言拒绝,亲自向他表白同样以失败告终的女人,说起如上一些话来,心里感到非常的快感。
看电视连续剧看多了,使他们对男女间事的想像力变得异常丰富,每一个人的想像力似乎都能达到编剧的水平。起码是二三流编剧的水平。
乔乔的姨妈是来当面告诉乔乔的——她的护照就要到期了,她必须回美国去了。她说她一回到美国,就会加紧在美国替乔乔办理好一套去美国的手续寄来。
乔乔说也不必那么急着办,因为她还在读高中……
“乔乔,等你高中毕业了再去美国那可不行!那你还会找借口说你想考大学……”
姨妈一点儿也不给乔乔商量的余地。
“姨妈,我是想考大学的!”
乔乔也不肯让步。
“为什么不可以在美国考大学呢?美国的好大学是世界著名的呀!清华北大倒也算在世界上多少有点儿名气,但那考上得多难呢?一个省也考不上几人呀!乔乔,还是到美国考大学去吧!
乔祺先生……”
“他是我哥!”
“啊,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别激动嘛乔乔,你哥告诉过我,说你聪明,学习又勤奋、努力,那么考上一所美国的好大学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姨妈会在美国给你安排一位有水平的辅导老师,保证你的英语水平短时期内就会大大提高!而且,而且姨妈多希望你能早点儿去到美国和姨妈共同生活在一起啊!……”
姨妈说着拥抱她,亲她的左脸,又亲她的右脸。
乔乔低声说,那也不必姨妈在美国办手续。自己什么时候去,哥会替她都办好的。
于是姨妈的脸转向了乔祺,一句紧接一句地问他:“你办过出国手续吗?没出过国吧?没办过吧?那是很麻烦的,得到北京去办。还得耐心等着审批下来,使馆批不批还不一定。你办能保证不误事吗?……”
乔祺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一次也没出过国,一次也没办过出国手续,一点儿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办。
“可是我在美国替你们办起来就容易多了也顺利多了,只要从美国……”
“那,我可以和我哥一块儿去美国了?”
乔乔的眼睛一亮。
姨妈却怔愣了。
“乔乔,说什么呢?不许使姨妈为难!我到美国去干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跟你一块儿到美国去呢?我对你表示过也要去美国的意思了吗?我……你简直胡闹!……”
乔祺的话接近着训斥。他有些生气,也感到尴尬,脸都红了。
姨妈的目光,从乔乔的脸上迅速一移,盯视在乔祺脸上了。盯视了几秒钟,又缓缓转向了乔乔的脸。她怀疑在乔乔和乔祺之间,发生过什么旨在于共同对付她的合谋。然而她善于察言观色的经验又明明在告诉她,纯粹是她多心了。
受到乔祺的训斥,乔乔低下了头。
她被伤害了似的嘟哝:“哥,如果你连送我到美国去都不愿意,那我从今以后不要你这个哥好了,我也更不需要什么姨妈了!我独自一人漂流四方就是了,你们谁也不必管我了!……”
“放肆!我白劝你那么多话了吗?”
乔祺竟吼了起来。
乔乔一转身,紧咬下唇,潸然泪下,立刻就会哭出声似的。
姨妈看出,乔祺是真的恼火了。而乔乔的话,也断不可以全然当成儿戏。
“好啦好啦,乔祺,你用不着发火。乔乔,你也别耍小姐脾气。让你自己去美国,我还真是挺不放心的。这样吧,今天,咱们就三人当场对面作出个决定,到时候,乔先生陪你去美国,也省得我亲自回中国来接你了!……”
姨妈反而在乔乔和乔祺之间充当起调解者来。竟然有此机会,她暗自高兴。总比她和乔乔之间不断发生矛盾与分歧,不断由乔祺来调解的好。她这么认为。
“我们三个人之间没有什么乔先生,只有一个男人,他是我哥。”
乔乔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大获全胜才肯罢休。
“行行行,明白了,记住了,以后我也当他是你哥,高兴了吧?”
姨妈一再让步。
“他本来就是我哥嘛!”
乔乔破涕为笑。
那天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她的姨妈,并且与姨妈贴了贴脸颊。
……
姨妈走出乔家的小院时,看到远远近近站着不少坡底村的人。他们或三个五个地聚在一起,或形只影单独立一处。他们全都以研究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她是某一历史事件中作用最为特殊的角色;而他们似乎皆意识到,自己正幸运地成为坡底村那一历史事件的见证人。
“诸位老乡多谢啦,多谢你们多年以来对乔乔的关照呀!……”
她作秀地微笑着和那些个陌生的农民打招呼。他们使她联想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农村的农民们。她和他们主动打招呼倒不是由于亲近感,而是由于不安。他们的目光使她有些心慌。些个小孩子们围在大人们身旁,一个个很有耐性地期待着发生点儿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于是有场热闹可看。最好是场面激烈惊心动魄的事,他们的眼对那样的事流露出渴望来。
乔祺和乔乔也感觉到了那一天村人们的异样。
乔祺立刻就明白了几分,而乔乔困惑之极。
乔祺对乔乔说:“小妹,你别出院子了,我替你送送姨妈就可以了。”
他说着,将万分不解的乔乔推入院里,并关上了院门。
乔乔呆立院中,环视院外的村人们,也已敏感到了他们的不友善和大不安分。
“乔乔,别站在院子里了,进屋去吧。听话,啊?”
乔祺不放心地在院外看着乔乔。待乔乔转身进屋了,才若无其事地对乔乔的姨妈说:“我们村里的人爱看热闹,谁家来个陌生人他们也会觉得好奇,您别见怪。”
乔乔的姨妈强作一笑,司空见惯地说:“农村人都这样。”
汽车开走时,有人大喊:“乔祺,你不是东西!”
乔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叫留根的半大青年,而对方也正是自己当年替之逮住两只水獭的那个孩子。他比乔乔大一岁,已经十八岁多了,快长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了。没考上高中,在村里的砖厂做小工,每月能挣二三百元钱了。
乔祺装没听到,一转身大步往家走。
“你就不是个东西!整天拉琴吹管的也不是个东西!”
背后,留根的话像一只仗势欺人的狗似的追吠。
乔祺不由得站住在自己家院门外了。他扭头朝留根狠狠地瞪去,那半大青年迎视着乔祺的目光,一副有深仇大恨的样子。而其他村人们,包括女人们,皆无声地笑。用集体的笑对留根的公然羞辱加以怂恿。乔祺的脚终于迈进院子。
他刚要进屋,门开了,乔乔和他相互堵在门口。
乔乔满脸彤红地说:“哥你让我出去!……”
乔祺轻轻将她推入屋里,关上了门,却仍挡在门口,不许乔乔出去。
“哥你让我出去嘛!他凭什么?凭什么啊!”
乔乔两眼泪光闪闪,企图将乔祺从门口推开,冲出家门。
“乔乔,听话。哥不跟留根一般见识,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一句话两句话的,忍一忍不是就过去了吗?”
乔祺双手捧住乔乔的脸劝她。
“他才不是东西呢!在中学时他就给我写那种不要脸的纸条,我都没向老师汇报他!有次你不在家,他还闯到咱家来纠缠我呢!当年只不过给他面子,收过他几支铅笔,他反而有了什么借口似的!哥当年要不是你帮着,就他能逮住两只水獭吗?!……”
“好啦好啦,哥怎么说的?恶言恶语,人一忍它,它就变成耳旁风。来来来,咱们看看你姨妈带来了些什么礼物!……”
乔乔仰起了脸。
她问:“哥,是因为我吗?”
他明白她在问什么,佯装不懂,反问:“什么因为你不因为你的?”
乔乔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说:“村里的人,还有留根。”
乔祺说:“不是因为你。怎么会是因为你呢?他们是因为……大概是觉得我傲气点儿吧?”
“不。哥一点儿都不傲气,遇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
“乔乔,别胡思乱想的了。”
“哥,对不起……”
乔祺顿觉眼中一热,忽然想哭。乔乔哪天一走,坡底村这个费心营造的家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而乔乔将去美国一事,已成定局,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连村人们都不念乡情了,几乎集体地背叛了他对他们往日的友好。为什么呢?不论凭什么不凭什么,凡事先得有个为什么啊!他心中结成老大一个疙瘩。本是兄妹俩从父亲口中学来的,听后彼此说来说去的,就像一句共同的口头语一样,自己已对妹妹说惯了也听妹妹对自己说惯了的“对不起”三个字,今日听来,竟有点儿永别之语的意味了似的!
他顿时感到那么的孤独。
他不由得再一次低下头去,见乔乔仍仰着脸,眼里也又泪汪汪的了。
“哥,我知道……是因为我,他们才对你那样的……”
眼泪在乔乔眼中渐渐溢满,缓缓滴下。她的模样,看去也真像就要和他永别了似的悲伤。他感觉到她的双臂,将自己搂抱得更紧了。
“还瞎说!”
他也想搂抱一下乔乔,可连手臂都被乔乔紧紧地搂抱住了。抽了一下,竟没抽出来。
于是在乔乔额上又亲了一下。
“哥你怨我吗?”
“为什么要怨你呢?你也没做错什么事。”
“那,我去美国以后,你会想我吗?”
“会啊,当然会了!”
“你要是想我,你会到美国去看我吗?”
“这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要是想我,你就回中国来看我。我要是想你了,我就到美国去看你。”
“我回到中国来看你,那还比较容易……”
“我到美国去看你,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啊!”
“不,对哥哥不那么容易。我指的是钱。听说到美国的一张机票很贵很贵……”
“我会每年先攒下一笔钱,存着不花。什么时候想乔乔了,什么时候就立刻买张机票去看你!”
“那你也做不到,不是说办齐了手续,最快也得两个月吗?”
“人是有预感的呀。如果预感告诉我,就快想你了,那我就提前两个月办手续。哥是那么傻的人吗?会非等到想你想的不行了才去办出国手续吗?”
“听你的话,好像你一年只会想我一次似的……”
“当然不是那样!乔乔,听我说,我会经常想你的。但是你必须明白,无论哥多么想你,最多也只能一年去美国看你一次,这一点哥不愿骗你!”
“那,这样行不行?如果我特别想你了,就让我姨妈替你在美国办好手续,还让她把买机票的钱预先寄给你。那样你不是又省事,又省钱,又可以经常到美国去看我了吗?是我姨妈使我们分开的,所以她也得承担点儿义务呀!再说,她不是个有钱的女人吗?而且还是美金……”
乔祺终于从乔乔的搂抱之中使劲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他双手捧住乔乔的脸,表情极其严肃口吻也极其严肃地说:“乔乔,小妹,你给我听好,你给我牢牢记住——你刚才的话,跟哥说说是可以的。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你跟你姨妈流露刚才的意思!一次也不行!一句也不行!而且,我还要求你,必须将你那想法从你头脑中清除掉!如果连这一点你都做不到,我就只能当我以后没你这个妹妹了,也不会到美国去看你了!……”
乔乔的脸,渐渐变得苍白了。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危机感。眼泪又从她眼中流出来了,顺着乔祺的手指流到了他手腕那儿,在他手腕那儿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滴滴有声。乔祺看出乔乔被他的话和他极其严肃的样子吓住了。他心软了。但他又认为他的话是非说不可的,也是乔乔非牢牢记住不可的。
他加重语气问:“记住没有?”
乔乔不回答。
“记住没有?”
乔乔被他捧住着脸颊的头,勉强点了一下。
……
乔乔不再到学校里去上学了。
接下来的日子,乔祺有时带乔乔到大草甸子四处去玩儿,有时带她进城去逛。不管多么难得的演出机会,一概回绝。往年,他是绝不允许乔乔到大草甸子去玩儿的。怕她被虫叮了,被蛇咬了,掉进水泡里了,或被什么古怪之物惊着了吓着了。现在,乔乔要离开,乔祺希望她对坡底村周围的水水土土留下深刻的印象。采野花、钓鱼、逮青蛙、捉蝴蝶、找野鸭蛋……还从村里牵出一匹马,让乔乔坐在身前,和她一块儿骑着在大草甸子上奔来驰去。那是些乔乔最开心的日子,她都快玩疯了。而在城里,则主要带乔乔看电影,看文艺演出,逛书店,陪她吃遍一切她想吃的东西;或在大街小巷没有什么目标地走,就自己所知,给乔乔讲点儿或可曰之为“史”的事情……那也是乔乔喜欢的。总之,“大哥哥”整天陪着她玩儿、逛,使她觉得特别满足,特别快乐。
乔乔的姨妈将出国手续寄来了。
怕误事,乔祺没让她往村里寄,而是让她寄给一个朋友。
那天,乔祺将手续从城里带回,一进家门就对乔乔大声说:“小妹,你看!出国手续收到了!”
他尽量显出高兴的样子。
乔乔却没接。
她嘴角微微一动,似乎也想显出高兴的样子,尽量笑一笑。
然而她的努力失败了。
她的双手一下子捂在脸上,转身无声地哭了。乔祺急忙说:“是咱们两个人的手续啊!
你姨妈果然说话算话。想不到哥沾了你的光,也可以陪你去一次美国了!……”
乔乔这才破涕为笑,一把将大信封夺过去看……
乔乔的姨妈想得很周到,同时汇来了五千美元。否则,乔祺就得借钱了。五千美元,使兄妹俩顾虑全无,一人一个房间住在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里,不着急不上火地耐心期待签证批下来。乔乔的姨妈在信中提了两点要求:一,不许在国内给乔乔买穿的,她要在美国亲自为乔乔买全。二,不许住三星以下的宾馆饭店。至于为什么,没有说明。兄妹俩经过一番商议,决定遵守第一条,决定对第二条阳奉阴违。
在北京的几天里,该参观之处,该玩儿的地方,乔祺基本上都带着乔乔去参观了,去玩儿了。其实也说不清是谁带了谁了。因为在北京乔祺时常分不清东西南北,晕头转向。说是乔乔带着他四处参观四处玩儿,反而更符合事实一些。
那几天里,乔祺格外高兴。他内心里也每每涌起一阵阵满足感,幸福感。如果不是因为有乔乔这么一个妹妹,他不一定哪一年才会来到北京呢!来了也舍不得花钱住进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里呀!更不要说,几天以后还将和小妹妹一起乘上飞机去美国了……
“哥沾了你的光”一句戏言。对于乔祺似乎具有了“事实胜于雄辩”的意味。
然而也有时候,一片阴霾漫上心头,像墨汁滴在棉朵上,将满足感和幸福感污染得无法清除。
北京——这是老师高翔的出生地啊!北京有老师的小学母校和中学母校啊!还有老师从前的家啊!十七年了,老师的父母都还健在吗?倘都健在,他们还会肝肠寸断地思念起他们的儿子吗?失去了惟一的儿子以后的晚年,他们又是如何度过的呢?思念起他们的儿子时,他们也会联想到他们家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女佣的女儿吗?联想到她时仍憎恨她吗?抑或自己们也因当年之事万分追悔?他们如果知道,他们的亲孙女,惟一的亲孙女,惟一的第三代已在北京,他们又会做何想法呢?
当二人坐在机舱里,先后系上安全带后,心情都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毕竟,都是第一次乘坐飞机,第一次出国。
乔乔的姨妈家在芝加哥郊区,是一幢前后有院子的三层别墅。前院很大,有游泳池,有花圃,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夹道树墙;后院没什么特别美观之物,无非是近百棵松树组成的一片林子,以及一幢小木屋和狗舍。狗舍如同一般动物园囚禁猛兽的铁网笼子,狗窝在舍内。姨妈家养着三条狼犬。那小木屋是养犬人住的。养犬人是一个魁梧的秃头的中年黑人,样子挺令人惧怕的,其实心地很善良。他有两方面的任务——一是饲养三条狼犬,训练它们绝对服从他的指令;二是天黑后将它们从犬舍里放出来,自己肩背一支双筒猎枪,带着它们在前后院巡逻,保卫别墅,具体说是保卫姨妈的安全。别墅是姨妈的亡夫留给她的遗产之一。一层住着一名厨师、一名女管家、一名女佣。都是中国人。且都是姨妈从家乡的农村和县城百里挑一挑来的。雇他们工钱便宜,也使姨妈觉得可靠。二层空闲着。姨妈独自住三层。乔乔和乔祺来了以后,乔乔住在三层,房间在姨妈房间的隔壁。所谓姨妈的房间,不仅仅是卧室,还与卫生间、洗浴室、化妆室、健身房和书房、客厅在一起。书房里的书一排排一架架,但姨妈从未抽下一本看过。她喜欢看的是时尚杂志和小报,女佣或厨师每天为她从外边买回来。乔乔的房间也有不小的洗浴室,也有阳台。乔祺一个人住二层。二层有一间放碟的小放映室。但姨妈没在二层看过碟。长久空荡无人的二屋曾使她心里害怕,连上下楼梯经过二层时也会加快脚步。乔祺住在二层后,姨妈有次对他说:“乔祺,我觉得我多了一名忠实的保镖,现在住在这里的感觉好多了。”
乔乔和乔祺为姨妈寂寞的生活带来了大大超出她希望的新内容,也为四堵有电网的院墙内增添了前所未有的人气。
早上,第一个起来的是乔祺。他到院子外面去跑步,跑回来后扫尽院中夜晚落下的叶子,用拖布拖一遍门前台阶,或修剪花木。
姨妈第一次看到时阻止道:“先生,我可不是雇你来当杂役的。”
乔祺说,他总得找点儿什么事做啊,要不闲得慌。
姨妈笑道:“那我应该付你工钱。”
过后她果真正儿八经地付给乔祺很高的“工钱”。乔祺哪里肯收呢?
“你不收,我不是太过意不去了吗?你是乔乔的哥,我是乔乔的姨,那么我也是你的姨。你别当成是工钱,就当成是姨给你的零用钱嘛!”
姨妈整整大乔祺十岁。她似乎开始喜欢乔祺了。常装出庄重的样子跟他开玩笑。他脸一红,她就欣赏地微笑。
但乔祺从没跟乔乔的姨妈开过半句玩笑。乔乔曾私下里批评他在她姨妈面前太拘谨了。
他却说:“小妹,她只是你的姨妈,并不是我的姨妈。”
乔乔说:“你不好意思也当她是你的姨妈,当她是亲戚也可以随便点儿啊!”
乔祺就叹道:“你姨妈是好人,但是她和我这种人太不一样了啊,叫我怎么能随便得起来呢?”
乔乔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大家都是中国人,你和她从小又都是农村的孩子。”
乔祺固执己见地说:“以前是以前。乔乔,我估计你往后也会变的,变得越来越和我不是一样的人了,越来越和你姨妈是一样的人了。”
他说得很忧郁。
乔乔瞪着他说:“往后我会不会变,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永远是你的妹妹!”
她见乔祺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不成想站在三楼阳台上的姨妈看到了。
当她从院子里回到别墅里,走向自己的房间时,姨妈在走廊上拦住了她。
姨妈严肃地说:“乔乔,你以后不可以再跟乔祺太亲密。他不是你的亲哥哥,你也不是他的亲妹妹。对于你,他只不过是一个比你大十五岁,有恩于你的男人罢了。”
姨妈一说完,就走向自己的房间。她在自己房间的门前站住,沉思片刻,扭头又对乔乔说:“我的话,你要记住。我才是最值得你亲的亲人,这一点你也更应该明白。”
乔乔一头雾水。她不解姨妈为什么自己对她的“大哥哥”的态度越来越好,却要求她与“大哥哥”划清感情界限。
早上第二个起来的是乔乔。她洗漱完毕,和乔祺一块儿吃过早点,姨妈为她请的英语家教老师就到了,于是开始两个小时的英语学习。家教老师是位退休了的中学女教师。有一半英国血统的那位美国老太太,在姨妈面前,多次对乔乔的进步极尽夸奖。姨妈一高兴,有时就留下她共进午餐。
姨妈爱睡懒觉,起床时往往十点多了。等她出现在一层,也就快到用午餐的时间了。而整整一上午,那时乔乔和乔祺才算终于有机会第二次面对面地说话了。餐桌是长方形的。姨妈坐一端,乔乔和乔祺坐两侧。如果家教老师也留下了,便坐乔乔旁边。午餐时姨妈的表现挺活跃,动辄开乔祺的玩笑,还亲自为他夹菜。姨妈在午晚两餐时爱饮少量葡萄酒。乔祺对酒无嗜好,却似乎具有无穷的酒量。葡萄酒对于他如同饮料。然而他乐于奉陪,自觉地认为那是他责无旁贷之事。午餐后,倘若家教老师在场,三个人就聊天。姨妈回忆她当年在县剧团的岁月,并问乔祺一些坡底村的风土人情。二人有一个共同的语言,那就是农村。中国的农村。在姨妈的回忆中,她的农村家乡仿佛变成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优美地方。而乔祺有一次则对乔乔说:“你姨妈只捡好的方面讲,她撒谎。”乔乔便说:“你别背后说我姨妈撒谎。她怀念家乡,你得理解。”
该维护姨妈形象的时候,乔乔的立场一点儿也不含糊。
有时三个人能聊到一个多小时那么久。看出姨妈和“大哥哥”聊得投机了,乔乔就高兴。通常她只能充当惟一的也是表现良好的“听众”,插不上几句嘴。
之后乔乔回房睡一会儿午觉。下午她还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修别的课程。姨妈要求她报考哥伦比亚大学,不管哪一个院系,总之是哥伦比亚大学。这使乔乔感到压力巨大。但是她的学习劲头很高,内心里特要强。
乔乔回到房间去以后,通常姨妈还会让乔祺陪她到院子里去散步。有时乔乔会站在阳台上看他们一会儿。姨妈一向挽着乔祺的手臂,边走边继续向他讲什么。乔乔觉得二人的身影,尤其他们的背影,望去很优雅,很和协,身材很般配。像一对情侣。两个自己最亲的亲人关系也那么亲密起来,使那时的乔乔内心里一片阳光、一片温馨,无比庆幸、无比安慰。有几次她情不自禁地想像那样子搀着她的“大哥哥”的并不是姨妈,而是她自己,于是因自己的想法而独自害羞,颊上飞起一片红晕。
姨妈散过步后,又要睡下午觉了。“大哥哥”没什么事可做,就从书房里取走几本书,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一下午……
直到晚餐时,三个人才又聚在一起。
姨妈也喜欢看起碟来,但需乔乔和乔祺相陪。她喜欢看老电影中的爱情片,那种情节缓慢但却表演细腻的爱情片。比如《魂断蓝桥》、《翠堤春晓》、《巫山云》之类。看时特投入,攥着手绢,唏嘘有声。乔乔看过的影片不多。她也觉得那些影片很好,也常感动得落泪。乔祺从不言自己不喜欢看。但是他时不时出去吸一支烟。过后三个人谈论起来(通常在第二天的餐桌上),他也会说几句关于音乐的感受。结果可想而知,令乔乔和姨妈都大失所望。
“先生,我们要听的是,您作为一个男人,对于片中男主人公的那一段爱情是怎么看的!”
有次三个人谈论起《海上钢琴师》时,乔乔姨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乔祺的话,使他对于钢琴弦能否被弹得产生高热,以至于燃着卷烟那一细节的质疑吞咽而止。
“有爱情吗?……对不起,我一点儿没看到……可能,因为我出去吸烟了吧?……”
乔祺说着站了起来。
“哥,你干什么去?坐下陪我们聊会儿嘛!”
乔乔以请求的目光望着他。她觉得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你们聊,你们接着聊爱情……我到外边去吸一支烟……”
他却还是离开了。
乔乔和姨妈你看我,我看你,便都很索然。
姨妈说:“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三十好几还没谈过恋爱了,他对爱情的反应太麻木。”
乔乔嘟哝:“那倒也不见得。他是为我才拖到现在。”
姨妈瞥她一眼,挖苦道:“小姐,别太自作多情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不是自己亲妹妹的妹妹耽误爱情这种事儿,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