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然而,这一次李水珠有了身孕。她突然失踪了,她必须在这个下午失踪,她必须保持着一个孕妇的安静、骄傲的姿态失踪,因此,她再一次佯装到花园中散步,她不携带任何东西,她已经想通了:那些衣柜中的漂亮衣物也不再属于她。她如果想出走,就必须变成一只狐狸搬出去,不从过去的旧巢中带走任何食品和累赘。

因此,在保姆打扫卧室时,她乘机离开了。她只穿着一条孕妇裙,当然,这样的时候离开,她已经想好了要去投奔一个男人。这男人恰似一个收留她身体的箱子,她只想躺到那只箱子中,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佯装缓慢地散步,因为保姆站在卧室中就看见了她的影子,佯装缓慢是为了让监控她行为的保姆安心。她脚穿平底鞋,她逐渐地向着边缘过渡,如同秋叶在风中朝着大地吹去,自从她出生以后,她就慢慢感觉到了——人之所以不自由,是因为心灵产生了阻碍自由的东西,比如,心灵可产生出一丛灌木丛,它可以刺痛人的脚踝;心灵还可以产生恐惧,恐惧是虚幻的,然而,它可以让你在顿然之间看见鬼魂。

现在,李水珠已经朝着花园小径走去,为此,她还需要更多的勇气。她终于看见了住宅区的后门,这是她在一次散步中意外发现的,后门被一条铁链拴着,她轻轻解开铁链,一个保安过来了。她笑着,说想到后门外的沟渠边找一种植物。保安相信了,让她通过了后门,门外沟渠确实长满了野生的草棵,她佯装在寻找,其实已经越来越远,终于走到了路边,她挥了挥手,出租车到了身边。现在,她暂时摆脱了小花园小区,用了半小时,她就到了吴学恩住的旅馆。她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说,她可以跟着他走了,吴学恩吃了一惊说:“这是真的,你决定了?”

吴学恩说这么快就离开是不可能的,最快也要到明天。她摇了摇头说明天就来不及了,要走就现在走。吴学恩看上去并非像她一样焦急不安,他宽慰她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她想她已经等不及了,明天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明天是不可想象的。在所有的哲学意义上明天都接近了虚无和不可知。而她现在需要一条明确的道路,需要选择一种向前推进的道路,当吴学恩外出买香烟时,她趁机溜走了。她已经等不到明天,保姆今天晚上就会通知那个男人:女主人外出未归家已经很长时间了。

她必须今晚就离开,买香烟的吴学恩看见了她,拉住她问她去哪里,吴学恩观察到了她满脸的困惑,吴学恩说:“今晚当然也可以离开,好吧,我们回旅馆收拾一下就走。”吴学恩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了旅馆,吴学恩在收东西,他嘀咕着片言片语,那都是跟他职业有关系的言词,很显然,吴学恩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用摩托车载客的男人了。许多事情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幻着。昔日的李水珠可以无声无息地奔跑着,而此刻,她仿佛拴上了脚链,身体怎么也跑不快,从能够快速奔跑到拙笨地奔逃,生活已经散发出一次又一次变幻。此刻,吴学恩拎着箱子,他用上了箱子这也是一种变化,过去的吴学恩把一大堆零乱的杂物塞进一只行李包里,他更像民工,一个混杂在火车箱中,奔往城市的民工,而此刻,他用上了箱子,人都是在模仿中变化的。相比较,李水珠什么也没有,奔逃这么长时间了,她竟然连自己的一只箱子也没有来得及取出来,她的出走无人伴奏,只有风在伴奏着,她感觉到天开始冷起来了,从白天到夜晚的温度变化很大,而她,竟然连一件外套也来不及带出来。

所有的衣物都作抵押品紧贴在那个男人的花园住宅里,连一把梳子也没有带出来。她离开了,而且携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满足了。然而,当她和他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时,她还是感觉到了寒冷。她贴近吴学恩说:“能不能到外面帮我买一件外套。”他有些麻木地说:“已经没有时间,三分钟后火车就进站了。”吴学恩拎着那只箱子,前面候车的人已经使她身体上的寒颤减退了,然而,一旦到了月台上,风吹来了,她又一次感觉到了寒冷。为此,只有火车厢能够给她带来温暖和安全,当火车的轮子磨擦着铁轨发出声响时,她闭上了双眼,谢天谢地,她的出走成功了。为此,她紧紧地贴着火车厢中陌生人涌来的气息,紧贴着男人的气息,然后,她才感觉到饥饿。吴学恩民感觉到了饥饿,因为忙于奔逃,两个人匆匆忙忙地上了火车,已经错过了吃晚饭。火车很快就到了郊区的一座小站,在暂停三分钟的时间里,吴学恩下了火车拎回来两瓶啤酒和一只烧鸡。他很快撕下烧鸡的一只腿递给了李水珠,然后启开啤酒瓶,举起酒瓶轻声说:“碰碰杯,为了我们又一次在一起而干杯。”她没有举杯,她不能喝酒,这是基本的常识,为了让孕期生活健康,她必须排斥酒精。他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她的肚子说:“这孩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她不吭声,她没有别的选择。吴学恩只带上来一只烧鸡,她必须举着那鸡腿来填饱肚子,在这一点上,她必须向吴学恩学,她必须模仿吴学恩的姿态忘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件。用牙齿分解着烧鸡的肉块,她怎么也无法完全地咀嚼那只鸡腿,吴学恩依然像从前一样保持着对肉食的嗜好,他独自一个人咀嚼着剩余的烧鸡,并喝完了两瓶啤酒,此刻,天已经黑了。他大约是困了,便开始打盹,因为临时买票,所以,已经买不到卧铺票。李水珠倚依在吴学恩的肩膀上打一个短暂的盹以后,就开始彻底地清醒过来了。她感觉到越来越冷,便开始后悔在奔向旅馆之前没有到商店买一些衣物,然而,她只带了些零用钱,她根本就没有筹备过这次出逃生活的全部细节,她省略了生活中的这些困境,这细节只是为了尽快地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她甚至都不知道这趟火车奔往何处。而此刻,紧紧裹住她的不是衣服,而是火车的响声,似乎响声越是剧烈的时候,她的自由度就越来越开阔。于是,她渐渐地摆脱了这种寒冷,她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倚依在男人肩膀里的一侧,她的过去随同火车的剧烈摆动,再一次被她抛掷在身后。她又一次像火车厢中那些进入睡眠的人一样晃动着头颈,在梦境中满足地飘荡起来。当火车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吴学恩和她同时醒来了,彼此对视着,仿佛正视着他们坐在一起的现实意义在哪里,然后是下火车,她环顾了一遍月台,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地,难道这就是她奔逃着向这个世界渗透的外壳?她困惑地跟着吴学恩下了火车,困惑地被一块未知生活的磁铁紧紧地纠缠住。

吴学恩站在火车站的台阶上审视着她说:“现在,你必须跟我走,你必须跟我到医院。”她不解地看着吴学恩,她以为他病了,他并不解释,他一只手拎着箱子,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他一定是病了,人都会生病的,他也许是吃了太多的烧鸡,那只烧鸡一定是把他的胃已经撑坏了。所以他忙于上医院,她笨拙地跟着他走,在这个时刻,他上哪里去,她都会跟着他,这是命定的法则。为此,她甚至感觉到,因为终于摆脱了两个监控人而高兴,她的表情:慢慢地蒙上了灰尘之后,期待着一次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