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米粉确实馋人。小男人坐在她对面,经历了几个夜晚的缠绵之后,小男人已经决定离开那座小洋房,同李水珠去同租另一房屋,他承认他之所以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爱情,只是为了一种需求,因为他刚漂到北京不久,他居无定所,因为他需要居所比需要一个女人更强烈,所以,灯光师在所有北漂人群中发现了他,同时勾引他,同时满足了他的需要,现在,小男人已经在北漂队伍中寻找到了另外一个女性,他呼吸着从她液体中弥漫出的味道,他搂着她腰肢,需要说明的是她的腰肢不会因为李水苗的坠楼事件而变粗,它依然纤细着,就像石榴树枝不会因为一场风雷巨变而改变一样。小男人突然对她说,让我们逃离这里,去合租一套房屋,这个时候,小男人已经摆脱开了那种功利的需要,他把小洋房的钥匙留下来,并且给灯光师留下了封信。

而她,想带上他去小吃店,他们坐在小吃店外的餐桌旁边,李水珠一直目视着小巷那边的动态,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灯光师总要从小巷中走出来,她的出租房就在小巷的那一边,她从小巷的那边走出来以后,将穿过小巷,然后到她认定的美容店去。她之所以在这荒凉偏僻之地租房,是为了回避别人的目光。因为在几十年前,她就已经漂到了北京,在几十年里,她做过好几次配角演员,所以在演艺界,她还是有一定的位置。她的衰败是因为缺乏演技,早期,她尽可以凭着青春的外表和一切手段,争取到配角的演员的位置,然而,这是短暂的,随着时间的移动以及她演技的频频下降,她现所当然被抛弃。当她披着纱巾从小巷中走出来时,李水珠有意识地盯着她,同时也让小男人注意到那个女人。李水珠说那女人好熟悉啊。她好像在哪里见她,小男人不吭声,他好像被什么所触动了,他站了起来,他朝着那个女人迎面走去,于是,一场对峙开始了,李水珠也站了起来,朝着小男人走上前去,揭开了裹着纱巾的女人的面纱,然后退后了一步,李水珠就在这一刻走前去紧紧地挽住了小男人的手臂。低声问他:“她到底是你的谁?”

一张脸被揭开了纱巾以后,赤裸着,因为刚按照程序做过美容,她的脸浮肿着,一道褐色的伤疤就像蛇一样弯曲着,女人突然跑了起来,朝着前面的小巷不顾一切地奔跑着。男人说:“不用管她,我们用不着去追她。”就在这时,方姨出现了,她拉着李水珠的手说:“我们追吧,她跑了,我们看她能跑到哪里去?”就在这一刻,前面的女人朝前跑着,后面的两个女人也朝前跑着,她们已经跑出了小巷。小巷之外是一座大厦,前面的女人跑进了大厦,她没有乘电梯,而是在寂静地上了楼梯,后面的两个女人也上了楼梯。

她们一口气上完了20层楼梯,然后到了一片顶楼的平台上,李水珠一站在这平台上就已经感觉到了头在剧烈地阵痛着,方姨已经逼近了那个女人,那女人当然就是昔日的灯光师,方姨开始了同女人对峙。方姨说:“你已经想不起我来了?”灯光师摇了摇头。方姨脸上出现了斑剥的幻影,那些像云朵一样的幻影纷乱着或者簇拥着,她冷笑着,然后一步步地在原地转动,盯着灯光师的脸说:“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很年轻,像朵花蕾等待着被开花的时刻的降临;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一名灯光师,我敲开你的门,那是一个午夜,我因为找不到丈夫而敲开了你的门,你记得起来了吗?”女人摇了摇头。方姨提醒她说:“你大概记不得我了,不过,这没关系,但你一定不会忘记萨克斯手吧,你一定不会忘记你跟萨克斯手度过的许多夜晚……”女人的伤疤颤抖着着,浮肿的脸像膨胀起来的气球,女人惊恐地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我逼到这里,想干什么?”方姨毫不罢休,依然步步相逼,她似乎还想用无尽的言语控诉几十年来的不幸生活,她似乎想撕下这个女人脸上的伤疤贴在她面前的墙壁上,可现实中并没有一道墙壁,拥有的只有那些空旷,这是20层楼的上空,是一个危险的深壑,里面荡漾着李水珠曾经感受到那些碰撞的玻璃碎片,它们不飞扬,也不沉淀。然而,它们已经开施展它们特殊的功能,用尖锐的玻璃来刺伤你的身体。

李水珠站在几十米的地方,她的胸间塞满了一种记忆的惊恐的碎片,她的思想和身体都已经达到了一种最疯狂的边缘,然而,她似乎已经没有退路,她的傀儡在此地,她的思想和命运的碎片就在她胸中猛烈地撞击着。而就在这一刻,方姨突然扬起手掌朝前面的脸扬去,那女人的脸猛然地抽搐着,那女人想避开这巴掌就像避开一群硕大的黑色的马蜂前来蜇痛自己的脸。于是,她朝后退着,而后面显然是边缘。是李水珠曾经在记忆的苦海中一次又一次回望到的边缘,那边缘如此迷惘和黑暗,灯光师在李水珠经历过的画面之中朝后退去,很显然,灯光师不想让这个女人的巴掌落在脸上,她的脸已经够惨了,而且她正在修补的皮肤却显得越来越膨胀,这是一种伤痕累累的标志,所以,她再也不能忍受新的伤痕了,她后退着,重复了当年李水珠的遭遇,在后退中顷刻离开了边缘,那边缘根本已经无力承受住她身体的后退力,这是一种危险的力量。

灯光理突然坠入深渊,从20层楼的平台下往下坠,在那个上午,几个在楼下的清洁工人刚扬起扫帚就听见了或在之前已经看见了飘然而下的一具身体,接下来是砰然一声,就像高处的一块石头掷在地上,不重也不轻,因为很快就没有声息了。几个清洁工人很快打了110,不到10分钟,警车包围了那座办公楼。

而在这10分钟里,只剩方姨和李水珠,方姨并没有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声音,她嘀咕道:“她落下去了,灯光师落下去了,可我并没有逼她,我的巴掌也并没有落在她的脸上,你可以证明,对了,你就在我们身后,你完全可以证明这一切……”方姨突然把一切目光专注地凝固在李水珠的脸上说:“你是唯一的证人,你可以证明我的行为,我并不是凶手,我并没有杀她,是她自己跳了下去……不是吗?”她的话刚说完,就听见了警车的声音,她拉住李水珠的手臂说:“你不能跑,在这特殊时刻,你一定不能离开我,警车来了,警察也来了… …”方姨突然想起了什么,嘲讽地再次嘀咕道:“我们站在一起了,我想起来了,还有李水苗事件,你经历过李水苗的坠楼事件,所以你有经验,你并这害怕这一切,你听,警察上楼来了,我已经听见了错乱的脚步声。”果然是警察,几十个警察突然像蜂群一样包围着顶楼,方姨抓住李水珠的手臂走到警察身边低声说:“我没有把她推下去,李水珠可以证明我不是凶手。”

灯光师必死无疑。李水珠和方姨在楼下嗅到了血腥味儿,灯光师周围站着围观的人群,最里的一层站着验尸的警察,方姨突然开始泣泪:“她死了,她死了吗?”两个人坐上了警车,她们都是这桩坠楼案的重大嫌疑人,所以,必须跟着警车而去。因为空间很小,她们彼此肩靠着肩,她们必须肩靠着肩,以此形式来维持她们在短暂的一刹那间承受的不堪忍受的重负。李水珠沉默地望着车窗外杂乱的风景,在这一刻,世界突然变得比任何一天,任何一刻都零乱不堪,所以,她们的目光坚定地穿越着这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