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3)
一九六二年,范浩泉向哥哥浩林提出来要求重新分房子,事前并不曾有一点预兆。当年分开来过日子的时候,确实说过“住了再说”的话,不算正式分定。所以,范浩泉要求重分,是合乎情理的;但仍旧使人感到突然。为什么早不提出,晚不提出,偏偏在过了九个年头,度过了解放以后第一次破釜沉舟的灾难,刚刚出现转机,使范家村上的社员重新安定下来的时候,浩泉、浩林兄弟间会发生这样不安定的情形呢?
长江三角洲尽管是一块得天独厚、极其富饶的宝地,但是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人们,现在想起当年的情况,还会陡然变色。老百姓听说书的讲历史故事,讲到历史上的大荒灾,用了“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的话,大家便目瞪口呆,不能理解。因为这儿的地,决不会赤。就是在冬天,田埂上也还有青草。荒灾再大,树皮草根,总还有吃。想不到灾难一来,果然也会饿死人。有一年春天,要不是靠紫云英帮忙,是会弄得饿殍遍野的。
其实,当时的情形,何止关系到一个人的肚皮呢?难道它不影响一代人的精神吗?经历过这段生活的人们,思想上无不被打上深深的烙印。各种灵魂在这一个大灾难里会合了,显露了,分野了,成型了。他们纠缠着,争纷着,跑着,拖着,飞着,爬着,不断地公演一出出的悲、喜剧。
浩泉原也想得不错,他哥哥浩林果然是用得着的人。一九五八年以前,他已经调到乡供销社去工作了。社会上物资丰富的时候,供销社的工作人员在人们的眼里并不见高。他们不过是做生意的,顾主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但不幸而物资紧张、短缺到了可怕的地步,这时候,他们有资格做衣食顾主的父母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都是开过眼界、见识过这样的“父母”的。不过,也有不少像范浩林这样动情的人,他能把大家的苦难挑在自己的肩头上。他没有什么革命的经验,也不大懂革命的理论,但是为人民服务,倒是懂得的。也极想做到。他的职位不高,肩膀不宽,能量不大,能替大家做的事情很有限。可是生活用品的匾乏倒像是无限的。一块肥皂半斤糖;,要时磕头求也无。火油、手纸都要计划供应。有时还供应不上。世界就像冬天的田野,一片空荡荡的,看得人发冷,孤寂无援。范浩林每次回家(他经常回家帮妻子劳动),左邻右舍。总有一些人要托他买一点这样,买一点那样。真是买一点,绝不想多。比如有人生病了,要增加营养,请买一点肉。一斤也行,半斤也行,三两二两也行,没有肉就买斤骨头回来熬碗汤也行。比如小青年出门去相亲,要买一点礼物,有糖就糖,有桃酥就桃酥,有变蛋就变蛋,有水果就水果,有啥就是啥。但是一定要买香烟,最少一包,定要前门或飞马……浩林总愿意代人家买到。不管谁托他,他都尽力去办。其实他也很不容易,比如买肉,最紧张的时候,他也要赶早去排队。各种物资都有人分管,他到别人那儿去求情,就欠了人情债,以后别人总不缺乏机会讨还;要他帮个什么忙,他就不得不答应。诸如此类的事,不知花费了他多少时间。一个范家村,前前后后,没有哪一家不曾托他买过短缺的东西。他极有耐心,总是认真的听着,记住了给买。实在没法买到的,也说明原因。有的物品,一时无着,过了一年半载,有了,他马上代买回来。别的不说,光凭记住别人的托付这点心念,很多人就被他感动了。
他的妻子陆存秀,原本一字不识,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和嫂嫂学会做蒲包。那种活计很委屈人,总是长年低头蹲着,眼睛只看自己面前编织的一小块地方…… 除此就没有开过眼界。所以她从来就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比别人高明的地方,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美德。但是夫贵妻荣,也是难免要接受的光荣传统。商品的逐步紧张使得范浩林的地位在范家村的乡亲眼里日见重要,陆存秀便觉得光彩而荣耀。每每听到别人想买什么又买不到时,她就会主动兜售生意似的说:“等浩林回来了,我跟他说,让他去帮你买好了。”别人听了,自然千恩万谢,因为刚才说的那些话,原本是想她帮忙呢。否则说来做什么。而陆存秀居然就记住了,同浩林说了,浩林自然也总代买。于是,陆存秀的胸脯也渐渐挺得高些了。头颅也抬得平直了。她虽然已是一群孩子的母亲,但样子还挺匀称。特别是那圆圆的头颅,端正的脸庞,被一头又浓又乌的头发衬托着,真有一种富态。从前大家不曾注意。现在挺高了胸脯,仰起了头,大家竟觉得她比从前还漂亮。不过像她这样的年纪,范家村上的人习惯地不会说她漂亮了,而是说她比从前还年轻。那就更有味道。
至于已经分开过日子的范浩泉,能有浩林这样一个亲哥哥,要买什么东西,自然比别人方便多了,真可算是在紧要关头交了好运,令人艳羡不已。也不知道他前世里敲穿了多少个木鱼,才修得来这份福气。这些年他已长成了大小伙子,手里有点积蓄,正在逐步振兴家业。他的经济情形比浩林好。浩林负担重,有时手头周转不过来,还要向他借一点。他也总是肯的。他晓得浩林绝对可靠,不但不会少他的,而且也不会放谣言说他有钱。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算差。后来商品紧张了,浩泉借钱给浩林,就不再让浩林还钱。总是说:“钱放在你那里,我要买什么就替我买。”浩林自然只好答应。不过也有不愉快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替他买了一条湖绸被面,原价十元,因为是次品,打了七折,只算七元。那被面被列为次品的原因,不过是有只角落上约摸铜板大一块地方,颜色染淡了些。浩林给他的时候说:“这是次品当中选出来的最好的一条,同正品几乎没有差别。”想不到这话就说坏了,到下一次浩林回家,浩泉竟对他说:“哥,那条被面,你拿去替我换一条吧。”浩林一听就奇怪道:“上次不就同你说了么,你那一条是次品中最好的一条。”浩泉却点点头说:“对,你说同正品几乎没有差别!”浩林说:“是呀,还换什么呢?” 浩泉说:“所以我想拿它去换一条正品。”浩林这才明白了,弟弟的算盘精得转了弯,便笑了笑说:“次品正品,早都卖光了,还换什么?”浩泉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其实本来就不该再说什么了。谁知他还不相信,吃过晚饭,又叫母亲来找浩林。这时候的李玉媛,已像花木被严霜打过几次,比从前枯萎多了,她其实还五十刚出头,又是劳动惯了的人,只要吃饱穿暖,还能像牛马一样做它十年八年。可是她过去毕竟已付出了很多,不再有青壮年那种应变的能量,一旦受到灾难的折磨,就很快衰败下来,削弱了体力。母亲的心,即使到了这时候,还只想着孩子的困难,宁可再让自己饿一点,甘愿再节省些下来让儿子吃饱一点。又因为衰老提早到来,依靠儿子的心理就增强了。“养儿防老”固然是理直气壮的古训,但想到要成为儿子的累赘,却又使自己的精神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她从一个教养者变成了一个被教养者。在旁人看来,她已经很可怜,因为她那么深爱的小儿子浩泉对老之将至的父母实在刻薄。有一件事情不幸传遍了全村,沉默的父亲范焕荣敲下了一小块豆饼放在灶膛里偎了吃,被浩泉看见,就从他手里夺走了。弄得议论纷纷,可是做母亲的李玉媛却出来替浩泉讲话,硬是说她的丈夫“贪嘴,不晓得艰苦,还像从前一样做败家当的事情。豆饼是储存着等母猪养了小猪做饲料的。现在那么金贵,买都买不到,能偷着吃吗?饿又怎么样,又不是他一个人饿,饿的人多着呢。有几个人能吃到豆饼的?他是个老死胚了,还不知趣,自然要管住他。”李玉媛这些话发自内心,她真心诚意认为浩泉是对的。她一生的心血,就用在熔铸浩泉的性格。现在,这种性格已经按照她的愿望表现出来,决不会像范焕荣那样,而是一个精明的创业人了,这就是她的最大成功。即使这种性格对于亲生父母都难免冷酷,李玉媛自会心甘情愿去领受。母爱是伟大的,没有止境的,不讲道理的。烧了极稀的粥,还要先捞出干的来给儿子吃,自己尽吃汤,浩泉有时还心软,说:“娘,你也要稍微吃几粒,不要光喝汤。”她却毫不动摇,还劝儿子说:“你别管娘。娘都老了,还吃好的,你养不起。娘是黄鳝命,没有关系的。”大儿子浩林和媳妇陆存秀看不过去,劝父母跟他们在一起过一阵。李玉媛不肯,说现在横竖一样苦。其实她还要把自己的一份口粮省些下来填浩泉的肚子。浩林常常买一斤半斤肉给父母吃。李玉媛拿来烧了,老夫妻两个最多各吃一块,其余全给浩泉吃。李玉媛看着浩泉吃,比自己吃舒服得多。范焕荣想多吃也吃不到,李玉媛不让吃。他多吃了,浩泉就少吃了,李玉媛心里就难过。
李玉媛对浩林也是不一样的。在她看来,现在的浩林已经羽毛丰满,是只大鸟了。凭他的能耐,日子原应该过惬意的,可惜他的手臂太直,花在别人身上的力气,是没有进帐的。他发不了家。李玉媛当然也爱这个儿子,大家都称赞他,她也光彩,她最爱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幸亏有一个浩泉;浩林不发家,倒有本领帮助浩泉发起来,浩泉发家就更有把握了。所以,只要浩林不满足浩泉,她就难受了,就忍不住要同浩林来纠缠,完全用不到浩泉央求她,只需说一句轻微的怨言就行了。这一次,浩泉在晚餐的时候,提到那条被面,并没有看母亲,而是看着碗里的薄粥说的。他说:“换一条,又不难。他还怕麻烦,不肯。”于是李玉媛晚上就找浩林了。
“换一条,又不难。”李玉媛对浩林说,不知不觉重复着浩泉的话,“你们是亲兄弟,这一点儿事情还推掉吗!你帮别人做事都不嫌麻烦,帮弟弟倒嫌麻烦了?你答应吧,哎!”浩林说:“不是怕麻烦,是没有了。”她还不相信,摇摇头说: “街上的生意,你们供销社独霸。那么大的店,会一点没有存货?你答应吧,哎!” 浩林告诉她的确没有了,又说:“浩泉是要拿次品换正品,就是有,也不能够换。” 她就说:“不得,就那角上一小块淡色,不细心的人看不出来,当正品卖得出去的,公家也不会吃亏;你答应吧,哎!”……就这样纠缠不清,浩林自然没法答应她。可是浩泉另有办法,他私底下卖给别人了,售价十一元。过了一阵,又向浩林开口,等有了货,再替他买一条。
一条又一条,浩林都无法拒绝。他也无心去记牢一共替他买了几条。反正弟弟没有成家,娶亲的时候要用。弟弟的理由是名正言顺的。
可是好人也难做。在供销社里,范浩林渐渐成了问题人物。有些人说他觉悟不高,“烂好人”一个,有人则认为“烂好人”是表面现象;他这么起劲帮别人开后门、捐皮箱,总得到什么好处。甚至有人揭发他丧失阶级立场,因为五类分子央求他代买商品,他居然也帮忙……这样风风雨雨,每年或多或少都有点谣言,说范浩林犯了什么错误,吃了什么批评,受了什么处分,有一阵竟说要下放。这种谣传很胁迫人,因为当时供销社的工作,是有很多人眼红的,难保没有人想撵他出去。陆存秀听了几次雷声,虽然不曾见真的落雨,她就紧张了,害怕了。试想她那三男一女,除开穿衣吃饭,别的都还不曾学会,纯粹是消费者,倘若范浩林出了事,一家岂不都挂在风口里!她开始埋怨,埋怨范家村上的人只顾自己要买这样,要买那样,全不顾人家的难处,全不想到会拖累人家。这些话,先是在几个人的小范围内咕咯,继之则在集体劳动的时候哇哇地说出来,虽不指名道姓,也让听的人心里有数。听了外面传来供销社批评范浩林的话,不管是真是假,一概相信,并且加入些佐料,把喉咙提高到发尖声的程度转播出去,然后表态说:“你们听听,行了好心,没有好报。我家浩林替别人买东西,得了人家什么好处的?要吃这冤枉批评,让人家嚼舌根,你们大家,有许多人是托浩林买过东西的,你们是见证,浩林可曾吃过你家一顿酒,一餐饭,可曾受你家一点东西?可曾赚你家一分钱,可曾少你家一点斤两,现在好话无人说,恶水有人浇。赶紧谢谢,我磕头拜菩萨买不到香烛,菩萨不闻到香不见到烛光是不听不看的,我光磕头,菩萨也不会晓得,我只有求求大家再也不要托他买什么,莫要拿范浩林害得吃官司!”
起初,大家也能体谅她,也晓得范浩林的难处,心里原是很内愧的。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本来最好是像范浩林那样能够有本领帮别人解决一点困难,即使做不到,也总要尽量不增加别人的麻烦。麻烦了人家,被怪罪了,原也无话可说,只有内愧。然而奇怪的是,人总难免求人,特别处在盐粒、火柴都供应困难的时候,求人的频繁和原因的琐碎,叫将来的人知道了,决然会当作荒诞无稽之谈。所以纵有自知之明,仍有蝼蚁之请。范浩林却一如既往,仍做一个“烂好人”。他并不糊涂。他有自己的主见,认为商品虽然紧张,总还有些供应。有的商品是连计划供应也是分派不开的,但也并没有烂在仓库里,倒是在计划外打发掉了。总还是到了一部分人手里罢。总还是人消费了的罢。那么,范家村上的乡亲们真真有难处,他为什么不尽力从那些里面替他们买到一些呢?他不买,不是同样由别人去买了吗!所以买与不买,实际上完全一样。他又不贪污,不受贿,怕什么!能做好人,为什么不做!能给人方便,为什么不给!有些人藏着那难买到的东西专门供应上级领导干部,又算什么鬼把戏?好人明明大家都做,说他烂,无非就是拿紧张商品供应了老百姓。这就等于亏待了非老百姓,自然要吃批评了。这批评虽然被范浩林看穿了,但是照样有压力。不过也终于使范浩林觉得冤屈,不服气。他虽然不公开反批评,却也并不想改。只稍稍停过一阵,又替乡亲们买东西了。他要停也停不下来,乡亲们需要他帮忙。不过怕陆存秀骂背皮,有意回避着她。比如范浩林回来了,晚上便总有些人来看他,陆存秀在场的时候,他们讲空话、聊天,等陆存秀有事离开了,才跟范浩林咬个耳朵。陆存秀心里也有数,等人走了,她就问浩林:“他们来做什么?”浩林便老实告诉她。她就反对,说:“他们倒轻巧,开声口,要这样要那样,就不晓得害人!总是要把你害得下放回来了才歇!”范浩林说:“难得的,总是没有办法才开口求人,你当人家是愿意的吗!”陆存秀说:“你也难得,他也难得,全村人轮到一次,也就把人害得差不多了!”范浩林说:“不要大惊小怪,没有什么了不得。”陆存秀说:“当然啦,天塌下来有你顶着,关我什么事。我是多操心。你高兴你干就是了。还难得呢,我不晓得吗,有的人不是难得开口,是难得不开口,存心害人!”浩林一怔,便明白妻子说的是谁。连连摇手说:“莫要说了,莫要说了,莫要说了……”那神色使陆存秀不敢再说下去。她原是心直口快,随口说出,却把潜意识里的东西抖出来了。浩林确实为浩泉吃过批评,但他从未向妻子透露过一句,想不到妻子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足见自己替弟弟办的事的确太多了些,难怪别人说闲话了。于是他也有了些戒心。
隔墙有耳。陆存秀说出来那句话,当时李玉媛和浩泉也许没有听到。但一则不能保证没有别人听到,不能保证没有人传话,也不能保证陆存秀以后就不说。因为一句话说出来了,第二次就更容易嘴漏。所以事隔不久,浩泉和李玉媛也知道了。他们可不曾生戒心。浩泉发表意见说:“害什么人呢?我是出钱买东西,又不曾沾什么光,公家也不曾吃亏,哥哥也不曾吃亏。其实说得明白些,就算做弟弟的要沾哥哥的光,或者要靠哥哥沾点光,也不算过分。”李玉媛听了,就像这声音是从自己心里响出来的,连连赞成道:“对,你爹爹是个废人,只哥哥有用,不靠他靠谁?应该靠的。你别听了几句闲话就惹气。别!哎!做人要图实在,省点精神,莫生闲气!”
果然,浩泉是好样儿的,他冷冷一笑,哼了一声,眼睛盯着碗里慢吞吞地说: “饭是我自己挣来吃的。生别人的闲气,他又不贴我,不蚀本吗?!”
本来,打开的闸门,不把水放平了,关起来是顶费力的。浩泉是扳住了闸门不让关的人。浩林也没有决心关,要关也关不住。这不是几个人的事,不是一个闸口偶然发生的事。
一九六○年春节,正当大家在食堂里每天饱餐四两健康粉过活的时候,范浩泉同邻村的姑娘周吉娣结婚了。新房里该有的东西,应有尽有。没有一件不是浩林经手替他买的。结婚那天还办了两桌酒,那可像天上的月亮,捉到手真不容易。别说菜肴了,拿出那点米来烧饭,就很不简单。范家村上的人啧啧称赞说:“真是个富户!”
有人私下议论:“范浩泉平时屁都不肯丢脱一个,怎么舍得办两桌酒?”
“别奇怪,除了平时节省下来的柴米,没有一样不是官价的。”
“官价不官价,东西总是金贵的。到了他手里,就都成了他的命宝,何必让别人吃!”
“不奇怪,”有人动情地叹气说,“人生一世,究竟只有一次呀!”
周吉娣在地方上也是个有名的能干姑娘,小时候父母双亡,剩下她姐弟两个。所以周吉娣很早就当了一家之主。钱粮进出,人情冷暖,都锻炼出了经验。不但在精神上可以和范浩泉匹敌,而且身材也同范浩泉不相上下,在姑娘队伍里,可算得出类拔萃。两个人真是合适的配偶。
结婚那天晚上,等到闹过新房,亲友邻人退出去以后,两个人还没有上床,周吉娣的头发就被弄得像个乱草窝了。她从台上陪嫁来的镜箱上那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形象,便红着脸推开了新郎,拉开镜箱抽屉,拿出木梳来梳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开了“金口”说:“喂,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周青娣把镜箱最下面一层的抽屉抽出来、在最里面的一格里,捆着一个极小的红绸包。
范浩泉好奇地注视着周吉娣把那红绸包拿出来,放在手心里,郑重其事地轻轻把绸包打开来,刚一露馅,范浩泉就看清楚了,眼睛便朝了天。
周吉娣见他那个样子,以为他不识,便说。“你别看它发黑了,不是铁,是龙洋。”一面说,还把那表层氧化了的银洋轻轻地碰了一下说,“你见过吗?”
范浩泉司空见惯了似的毫不希罕,他点点头说:“是银洋,几块啦?三块……” 他顿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我还当真有什么宝贝呢。”
周吉娣把嘴一撅说:“你有吗?”
范浩泉却轻蔑地重复说:“有几块啦?三块吗?……”那神态,傲然使新娘再不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