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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爷愣住,慢慢扭了头,远远地瞧见村口围着许多人,旁边停放着小轿车。老人猜想哪家的娃子结婚了。他早已过了看热闹的年纪了,就想低着头走过去。这时候,从老人身边走过的人说,梭子花的海产品贸易公司今日天张啦。疙瘩爷全听见了,再也稳不住了,闪闪悠悠奔那里去了。自从梭子花从他泥屋里回来,老人再也没有见过她,他总觉得她会干出点什么来。因为,这丫头身上的人情和义气总算没有断尽。
这年头的人说抖就抖起来了。所有人都瞪住了眼睛。疙瘩爷望着被众人簇拥着的棱子花。她着实有风光,头发梳得光光的,随便披散着,衬衣扣子没系全,一副懈懈怠怠的样子很拿人。老人爱看她的眼睛,那曾是一双很厉害的海眼。这会儿变成商眼了,她的眼睛红红的,老人猜想里边藏了啥东西,是火,是红头巾,是小灯笼,还是金元宝?老人没哼声,梭子花就看见疙瘩爷了,挤出人群奔过来,笑着说:
“师傅,听说你回村啦,正要看你去呢!”
疙瘩爷狗咬剌猬不知咋张嘴了。
梭子花说:“师傅,您放心吧,俺的厂子啥事都没有啦。”
“孩子,师傅跟你过不去,你不恨俺么?”
“格格格,俺从不记恨人,师傅,俺把碱厂停了。”梭子花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态。
疙瘩爷眼睛湿润,这个老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啊!可是,他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痛。他难受地想到,他给梭子花拼命,让这孩子受了多大损失啊!
梭子花跟疙瘩爷告了别,就粗手粗脚地钻进轿车。车徐徐开走了。疙瘩爷过分成熟的额头挺挺的仰起来,目送着小轿车远去。
疙瘩爷重新回到海边的泥铺里。梭子花那里的心病去了,疙瘩爷的心情仍不能好起来,怅怅的,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天黑了,他望着冷清清的月夜,独个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是梭子花成全了他,给了疙瘩爷面子,使流浪大半生的老人有了回家的理由,又是梭子花害了他,使他认清了家园的真面目,扼杀了他支撑生命的记忆。隔一层雾气看家园比回来更美好。那样,无论在大海里的哪个角落,或是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感到家园的存在,有一丝慰籍。然而,他心目中的家园毁了,就像太阳掉进粪坑里。这样没有想头,没有尊严地活着,还有啥劲头呢?也许,是自己守海变态了?村里有啥不好?谁骂你惹你了?
他做梦了,梦见了海,梦见了藻王。
注释⑥:挖地三尺
日头高了,海边的弥天大雾很快就散尽了。七奶奶、麦兰子和裴校长绕过小学校,就看见和群民工弯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树伏倒一片,铜钱大的树叶子满滩滚动。空中散发着轻微的土腥味。田副乡长、吕支书和苗琐柱村长站在泥坡下吸烟说话。田副乡长不时伸着脖子问:“铁锅找到了么?”那边回答说没有。吕支书笑说:“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七奶奶嘟囔着骂:“这群废物蛋,锅没找着,树到毁了不少。”他知道这块地就是当年七爷流血的地方,后来就变成拦截海潮的土堤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层泥沙,打木桩放草袋不管用,那些很密实的皂角树却护得住堤岸。眼看着大窟窿小眼的裸岸,七奶奶心里不好受,她知道大铁锅埋在这里,七爷的魂儿像白纸门一样护着村人呢。
裴校长直奔吕支书和田副乡长,说了说毁了皂角树的后果。吕支书大咧咧地说:“等村里的外账要回来,就盖教学楼。你怕啥?”田副乡长一见裴校长就笑话他,笑他是个笨蛋,将裴校长拉到一边,开导个没完,先说上级对大铁锅的重视程度,然后又与裴校长的个人利益挂了钩,直说得裴校长抓着脑勺儿嘿嘿笑:“那照你说,俺可要将大铁锅放在学校里,让孩子们天天受教育。”田副乡长说:“俺想过,就放学校大院。你小子偎在学校当孩子王,海参鱿鱼分不清,这回得认识多少人?特别是那些头头脑脑。”裴校长对田副乡长的话不以为然,领导还不摸他的心思,忙活这一切都是为了麦兰子。
都来跟七奶奶说话,七奶奶瞅着泥岸又翻心了。麦兰子以为七奶奶想儿子疙瘩爷了,就说:“奶奶,俺赶紧去西海滩把爷爷喊来吧?”七奶奶瞪了麦兰子一眼: “喊他干啥?他刚走,你爷的心思不在这儿,让他好生守海吧!听说海里红藻死了,唉,他跟你太爷一个脾气,是个一根筋儿的家伙!”后来麦兰子才明白,七奶奶是想七爷了,即将见到大铁锅也就哪儿都不好受了。她梦里时常梦见那死鬼。梦见七爷躺在大铁锅里飘在海上找不到岸。七奶奶就晃晃巴掌说,你往俺这瞅,看见岸了吗?七爷说看见了,看见了顶啥用,就是拢不过去。七奶奶生气地嘟囔,你个死鬼野惯了,就是压根儿不想上岸,不想跟俺们一起过日子。七爷嘿嘿一笑就没影了。七奶奶也梦醒了。
吕支书知道七奶奶在村里的威望,就微笑着走过来跟七奶奶说话,七奶奶总觉得他是花里胡哨的坯子,见他就没好话给他。吕支书知道老太太在村里德高望重,不管七奶奶骂他啥,都都乖乖听着。七奶奶依然是笑脸,可说出话来挺臭的:“小吕子,这阵儿你干啥坏事儿呢?”吕支书有些尴尬,但还是嘿嘿笑:“七奶奶真逗,俺为咱村民奔波呗。”七奶奶听百姓说过,吕支书整日在外边瞎搭咕,左谈判右协商,正经外资没引来一个,村里光吃饭跳舞就花去二十多万。苗村长和支委们有意见,却也没办法,这年头都兴这手。这话传到七奶奶耳朵里,七奶奶还真生气,骂群众没觉悟。后来她听麦兰子说,吕支书的桑塔纳汽车里经常装有浓妆艳抹的女孩。他整宿泡在舞厅,连冷库集资款都敢拿去跳舞。七奶奶生气地说:“前些年这小子带领群众开工厂搞养殖挺能干,人也正派,前前后后才几年就落套了。人呐,一好上玩牌跳舞,就没精神儿干正事儿啦。”麦兰子说:“谁说人家不干正事儿,县乡头头都拿钱拿物笼络好了。”七奶奶被噎住了。眼下正是阳光刺眼的时候,七奶奶眯眼不看吕支书,嘴里喃喃说:“小吕子都跟奶奶说说,你都引啥外资啦?”吕支书嘻嘻笑着,吹五哨六地侃了一通。七奶奶说:“兰子,给你叔算算,这些外资有几个亿?”麦兰子笑说:“有三个亿呢。”七奶奶说:“引三个亿,咱们还这个生活水平?咱村小学咋还不盖新楼?孩子们的事儿就不管啦?”吕支收后悔吹漏了嘴,支吾说:“嗳,别急,这些都是意向,钱还没到位呢。钱一到,建小学还不是小菜一碟?”七奶奶骂他:“你快别拿鸡毛当令箭啦,人家是傻蛋呐,把钱拿来让你糟?就你这人模狗样儿的,人家会放心?”吕支书心里不爱听,却也赖汉子拽硬弓强撑着。麦兰子听着心里解气,格格笑。七奶奶又不依不饶地说:“小吕子你听着,啥年头也是心正天地宽。就说俺家大铁锅吧,多少年了,人们还忘不掉。为啥?”吕支书说:“那是七爷和七奶奶的造化。”七奶奶又哼了一声说: “你别巧嘴八哥,得往心里去。不爱听也得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吕支书尴尬地点头,正闪着身子,手机响了。吕支书到路边回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