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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兰子领来后厨师傅验过螃蟹,又派两伙计去老河口扛皮皮虾。麦兰子颠颠儿地忙完了,就拉大雄去后院洗澡。大雄累得懒得动,“嗯嗯”着不抬屁股,脸上表情恍苦隔世。麦兰子想了想就说:“大蟹铺的算命先生十三咳在里屋吃饭呢,吃过就给你看相。”大雄立马灵醒了,从椅上弹起来问麦兰子:“十三咳在哪儿啊?”麦兰子说:“在里屋给干娘算命呢。”大雄不信就逼麦兰子拉他见人。麦兰子怕干娘凶她,就蹑手蹑脚带大雄轻轻来到后院,慢慢挑开一张门帘。果然瞧见骨瘦如柴的十三咳,老头戴一老花镜,枯着一头白发神神道道地给干娘比划什么。大雄欢喜得忘了形,退回院里连连蹦了几蹦:“碰见十三咳,俺的福气!平日找都找不来的。” 麦兰子见他高兴的样子,捂嘴吃吃笑:“你真信十三咳?”大雄瞪圆了眼:“十三咳,一介神人,有他的造化,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麦兰子见大雄诚惶诚恐的样子好笑,就说:“德性样儿的,快洗澡吧!”

大雄点点滴滴看一遍麦兰子,灯影里的女人很魅人。麦兰子转身回屋,大雄心里喜滋滋的,颠颠儿跳到墙根的暗处,一坨肉呈“大”字摆在一堆哈蜊皮上,闭了眼,舒舒服服晾膘。过了一会儿,他很重地咳了一声,呼地跳起来,弯腰从墙根大缸里摘下铁勺子,剜出一勺水,举至头顶哩哩啦啦浇下。一连弄了十勺子,就甩了铁勺,从墙根抠一团细沙,咯吱咯吱在身上揉搓着,湿漉漉的噗嗒声响了很久。瞌睡了一天的星儿醒了,瞪着亮汪汪的眼睛,将细细斑斑的光,无声撒一院子。大雄膘壮壮的身子浴在星光里,显得肥硕壮美,隐隐的像一柱原始的无法雕琢的腌腌臢臢的暗红玉石,通体放着晕光。“大雄,接香胰子。”门口处荡来麦兰子脆脆的声音。接着,就有一块东西在夜空划一道弧光飞来。大雄寻不见人,却将东西“啪”地抓在手里,塞到鼻根处嗅嗅,喊:“麦兰子,跟你一样香呢!”麦兰子探出脑袋回嘴:“洗你的,少耍贫嘴!”大雄就将香胰子往脑袋和身上涂抹,又喊:“麦兰子,给你哥搓澡来吧!”麦兰子尖声尖气地骂:“没成色的,再胡诌,撕烂你的嘴!”大雄说一声:“这小样儿的!”就很开心地笑,身上开满的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儿随着他的呼吸绽放或破灭。他独自揉搓着,心虚就好起来。渔村的生活,活泼地流动着,酒店养的一群鸽子飞上了夜空,传来一片翅膀扇动的声音。他望了望鸽子划过了夜空,忽然发现蚊虫下来,他草草胡撸胡撸身子,穿上大裤衩子,惶惶逃回屋里。

“兰子,十三咳呢?”大雄坐在饭桌上问。麦兰子说:“还在屋里给干娘算呢!”大雄说:“盯紧点儿,可别坏了俺的好事!”麦兰子瞪他一眼,就给他端酒端菜。大雄展展身子吃喝起来。他该美美喝一顿了,在海上单枪匹马,老是跟别的渔船换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他咯吱吱地嚼着猪耳朵,大碗大碗灌烈性白酒,他太贪酒,喝独酒的时候更泥腿,一碗一碗下去,他就觉腹下胀胀的难受。耐不住,便颤索索站起来,溜到后院墙根儿哗哗撒一泡酣畅淋漓的尿,又扑扑跌跌走回来,继续喝。

“大雄,少喝点吧,越喝越憨,越喝越土鳖!”麦兰子满脸嗔怨地移过来,小心地将一盘红烧鱼放在桌上。

“屁话,哪路英雄好汉不是烈酒泡出来的?”大雄蠕着嘴巴说着,目光落在红烧鱼上,穿透一切的眼神在鱼身上扫来扫去。雪莲湾渔人吃红烧鱼是极讲究的,吃前要看看鱼大骨是否被炸断。断了,就断断吃不得的,谁吃了,不是海上翻船就是背万年时。时至今日,好些渔人不信了,大雄却偏偏很当回事儿的。不仅是吃鱼,出海前他还忌见青蛇从海滩爬过,忌遇上出殡,忌遇响雷。这些他都视为“恶鬼拦路”,一种不祥之兆。熬过三天才起锚。新船和新网下海时,忌外人走近或说话或撒尿,否则,日后网网空。他还忌闯入未满月的产妇房里,也忌猫腰从晾晒的女人衣裤下钻过,女高男低,会压掉男人一生的运气。有一回他钻了寡妇大秧歌晾晒的内裤,晦气得捶胸顿足,硬是将那花裤偷来撕烂,还不放心,又花钱请来十三咳给破了。他活得很累。仿佛被那陌生的神秘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死死缠住,无所依附地坠入黑洞。他看不见黑洞。他的壮美的日子像一株交错不清的树杈子架在黑洞上。喝着喝着,大雄就晕了。

麦兰子觉得大雄的笑里裹着一个黑洞洞的东西。人有千般好,总会有一样不好,跟裴校长比,大雄太野了,太没文化了。她扭头看见十三咳出来,没吱声。

十三咳是雪莲湾的算命先生。60多岁,瘦瘦丁丁,干瘪了一身血肉,面孔发锈,头发焦黄。说话公鸭嗓,干涩的声音缠着梦一般虚幻的东西,那声音不知是干咳还是打嗝儿。麦兰子望着他孱弱的影子,很沉地叹了口气。她本来想喊大雄,再扭头看大雄早已喝得醉烂如泥了。大雄晕晕乎乎像个中弹的勇士趴在酒桌上睡去,窝瓜脸充满了笑意,嘴巴如煮熟的蛤蜊合不拢缝儿,流一线哈喇子,还不时念叨:“兰子,俺的好兰子,小乖乖,快叫十三咳……”麦兰子就架他起来,一拖一拉地拽到另一间屋里。干娘的嘴角瘪了又瘪,瞅着大雄骂了一句:“这个没出息的。”大雄就歪在酒店的床铺上睡了。

酒家卫生条件差,防疫站让麦兰子的酒店刷房子。刷房的日子是麦兰子最愉快的季节。她每天无忧无虑跑到裴校长的学校图书室里翻杂志。每当她路过老河口的时候,总要朝海滩切切张望。走得近些,麦兰子终于认出了大雄。大雄坐在海滩跟渔民老六海下棋。他的老船大修了,闷得慌。麦兰子拉他去看书,他大字不识怕当着麦兰子丢丑,就躲躲闪闪往海边跑。“大雄,别下棋啦!”麦兰子远远地喊。大雄没表情,手指在棋盘上有滋有味地拨拨弄弄。“大雄,没出息的!”麦兰子气哼哼地大叫了。大雄扭头瞟麦兰子一眼,嘟囔道:“咋,又叫俺跟你看书去?”麦兰子说:“你学点字总比干闲篇儿强!”老六海见这阵势故意毁了棋说:“麦兰子说的在理儿,你年轻,不比俺老棺材瓤子。”说着勾着老腰蔫蔫去了。大雄黑下脸凶她:“你看,你看给搅了,你出色啦!”麦兰子不服气地说:“是俺出色,还是你出色?”大雄说:“你口口声声学文化,有啥用?俺学了,又有屁用!还不是水里捞月白搭劲儿!”麦兰子气得抖抖地说:“吃石头屙硬屎,死顽固!往后俺再也不理你啦!”说完扭头就走。大雄急了,一番热肠子话从嘴里呛出:“哎,别生气,俺依你还不行吗?”麦兰子收脚扭脸,身子轻盈地甩一道彩线,笑了。大雄站起来呼出满口辛辣的酒气融在空气里,撇撇嘴,糊着黄白眼屎的眼仁显显地翻出个鄙夷来:“哼,你就是喝了裴校长的迷魂汤啦!整天看书看书的。还有啥想头?”麦兰子说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大雄倔倔地说:“俺爹不识字,娘不识字,祖坟上还照样有好的气脉。”麦兰子说:“屁气脉。”大雄接下说:“你说,俺跟裴校长哪个更像男子汉?哪个更讨女人喜欢?”他的亮脑壳像一个酒罐子晃荡着。麦兰子脸蛋浸了娇羞的红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