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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走出劳改队大楼,天已经黑了,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极了。他在雾气里走着,胸膛里涌出一种思恋的焦躁,浑身热血沸腾了。他想极坦荡极快活地吼一嗓子渔歌。他张了几张嘴巴却吼不出词来,憋得眼里涌出泪来。他定定神儿,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噢嘿噢嘿”拢船号子。老河口颤抖了,雪莲湾颤抖了。他的吼声就象一个涌动着顽强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的恢宏的钝吼,传出远远的。他走着,好象看见珍子的笑脸了,她吃吃笑,脸蛋成柔柔情情的月亮。他试想着当把喜讯告诉她时她高兴的样子。大鱼一路走得风快,不多时辰就看见老河口了。老河口上浮着大大小小小的蟹灯,明明暗暗、闪闪跳跳一片红火。他又看见跟珍子约会的小酒铺了,不由心里一热。他在书本里读到这样一句名言,好像是警告他的。“沉浸在爱情里的每个女人都曾是天使,当她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便折断翅膀坠落变成了凡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辜负爱你的女人,因为她已经没有翅膀飞回原来的天堂。”大鱼默默对自己说:“珍子,俺大鱼不会辜负你的,俺所有的过失都会补偿给你!俺让你幸福!”大鱼这样想着,脚步快捷起来,不长时间就怀揣着厚望站在珍子的屋前了。他很沉静地喊:“珍子,珍子——”
屋里黄乎乎的灯影有些虚幻。没人吱声,又叫了半天也没见珍子出来,他心一沉。再喊,蹦出石锁来。
大鱼问石锁:“你婶娘呢?”
石锁歪歪一头扑进大鱼怀里,“哇”一声哭了。
大鱼浑身打了个哆嗦,使劲摇着头石锁:“咋啦?她咋啦?”石锁抽抽咽咽地说:“婶娘?她跳海啦!”
大鱼当下腿一软,立时塌了身架,深黑的眼眶子一抖,稠稠淌下泪来。他懵着片刻,就象一头怪兽,嘶吼着,跌跌撞撞地奔向海堤……
夜深的时候,小池子将大鱼拖回来。
小池子悲悲怆怆地向他诉说一切……
那天珍子从犯人村回来,就病了。大鱼哪里知道他怀上了,她肚里有了大鱼的根脉,不几天她就流产了。小池子招呼着将她抬到乡医院的时候人都昏死过去了。医生将她抢救过来,她嘴角垂下一滴血,象吊着一滴残忍的记忆,她只是清醒地说了一句话:“俺的天神哩!村里村外谁都骂俺,戳俺脊梁骨。俺不怕,可俺没成想,那么多作贱俺的话,竟是打大鱼嘴里传出来的!万般都是命哟……”然后,她就狠狠哭出一滩泪水。泪流干了,她再也不吃不喝不说话了。一个飘着小雨的暗夜,珍子偷偷溜出医院,悄然登上了拦潮大坝。她就在大鱼堵住的“豁口”处站住了。她抬起苍白的脸,悒怔怔地凝望着给大鱼带来荣光又给她带来灾难的豁口子,眼底生出恨来。她爱这个世界却恨这个豁口,此刻支撑她心灵大坝的支柱断裂、崩塌了。她忽然象泼妇一跌坐下来,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咙口挤出一串短促的呜咽。她忽然拿双手疯一般挖着泥土,一下二下三下……直到十个手指露出血乎乎的骨头来,大坝依然不可一世地卧着,象一条黑蟒。“豁口”再也不会在她面前出现。她绝望了。她一闭眼,滚下了大坝,溶入大海。她被捞海的渔人救了,再次将她送回医院。遗憾的是,她的情感、她的血肉、她的爱恋以及她的体温都葬进“豁口”里,捞上来的,再也不是敢爱敢恨美丽迷人的少妇珍子。她坐在医院的床上,脸色苍白,目光呆滞,象个坐化的尼僧。
“珍子……”大鱼“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珍子一声不响,冷冷看他一眼。
“珍子,俺是大鱼,接你来啦!”
珍子的心思好像跟这里不搭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医生对她说:“你看呐。谁来啦?”珍子忽然举动古怪地抱起脑袋,疯疯癫癫地喃喃着:“俺的孩子,俺要孩子……俺要孩子……”
“珍子,俺是大鱼!”
珍子目光呆滞:“不,你不是大鱼,你是鬼!”
大鱼扑过去,紧紧抱住珍子,哭了:“珍子,为啥这样啊?”珍子没有表情。完了,完了,啥都完了。大鱼将满是泪水的脸埋在阔大的巴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昔日的一切美好,都被残酷的现实葬掉了。
注释26:红蛇
麦兰子心里单一的积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趋于平静。家庭能平静终归是好的。潮张潮落,日子平稳过。大雄出海拢滩,回家就觉出女人的异样。麦兰子一下子变得沉静,让大雄悚悚生出些恐惧来了。大雄不明白麦兰子那么向往“文化”,她的思维好像还没走出学校。这棵树非把麦兰子吊死不可了。
一晃儿就是夏天了,大雄再次出远海回来,修船的日子里,大雄心里很躁的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的不说出口,豆干饭闷着。大雄本不是这种性格,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蛊惑,不情愿而又服服帖帖地钻进里面去了。大雄终于说:“兰子,这次出海俺一直琢磨教书的事,俺也理解你,注定你当过老师,为了俺你才离开学校的,俺对不住你。既然这样,俺愿做老师试试。”麦兰子先乐了,把肩头矮下来,香喷喷的头搁在大雄宽厚的肩上,竟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如夜莺轻唱。大雄知道她为啥哭。麦兰子说:“俺早料到有这一天。”
大雄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觉得自己猛然高大许多。夫贵妻荣嘛,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躇躇满志地闭上眼,似要把未来日子详详细细排摆排摆。麦兰子就拉着七奶奶去找何乡长了。七奶奶亲自出马,何乡长当然十分重视,于是麦兰子又逼何乡长领她去了县城教委主任家。半月之后的一个早晨,乡长派乡文教助理将大雄任大麦铺小学教师的一纸批文送来。“俺的天神哩,他终于从一个渔花子变成文化人啦!这年月只要你认真去做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麦兰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