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当记者之后,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间小房,和紫云断绝了来往。这时眼看房钱既拿不出来,饭钱也没着落,厚着脸皮买了盒八大件,去看云奶奶。哪知几个月没见面,情况大变。老中医已经由于急症去世,院里一片凄凉景象。紫云奶奶正在给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见那五进门,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 我没照顾好你。叫你吃不爱吃,喝不爱喝的,把你气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们不也是亲眷吗?那家的人还剩下谁呢!别看家业旺腾的时候大门口车轿不断流,一败落下来谁还认这门亲?咱俩不亲还有谁亲?"几句话说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声" 奶奶!"这一声不要紧,老太太又哭了!"哎哟,你别折我的寿。你要心疼我孤苦零仃的,打今儿就别走了。我给人洗衣服做针线,怎么也能挣出两口人的吃喝来!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们俩口子。有了孩子,我给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贱就成!叫什么随便!"那五答应下来。紫云高兴地连声念佛说:"你只管呆着,爱看书看书,爱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着,我给你打扫房子去!" 紫云把老中医住的房子给那五收拾好,叫他过来看,还有哪里不如意的,再给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干净。外间屋还放着两个花梨木书架,上边堆满线装书。他随手翻了翻。除去些《灵枢经》、《伤寒论》就是几本《四书集注》、《唐诗别裁》。紫云就说:" 别的全卖了发送老头了。只剩下这两架书,他的几个徒弟拦着不让卖,说要卖的话他们买,省得值仨不值两地便宜了打鼓的。

他们这一说,我琢磨兴许有值钱的书,就说等你来了再定。要卖要留等你的话。你拣拣,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们得了,老头临死,几个徒弟跑前跑后没少出力,我没什么报答人家的,这也算个人情。"那五大大方方地说:"您叫他们把书拉走,光把书架儿留给我就行。" 打这天起,紫云脸上有了点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来,该洗的,该浆的,补领子,缀纽扣,收拾得整整洁洁。

有点余钱就给他几角,叫他到门口书摊上租小说看,那五租了几本《十二金钱镖》,看着看着,又想起醉寝斋主卖他稿子这事来。觉得不能这么便宜这老小子。这天推说要去看个朋友,向云奶奶要钱坐车。紫云把刚收来的两块钱工钱全给了他,说:"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闷出病来!可记住,别跟那些嘎杂子打连连,咱们是有名有姓的人家!" 一连气的粗茶淡饭,那五觉着肠子上的油都刮干了。出门先到东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双肠。这才坐电车奔珠市口。来到醉寝斋,一掀帘,斋主趿着鞋忙迎了出来。拉着手问:" 哟,您是发财了吧,怎么到处打听就问不出您的下落?"那五说:"有您那本《鲤鱼镖》,我还能不发财吗?差点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斋主说:"这也怨你,哪有买来的文稿就一字不动往外登的?你把形意门八卦门这些词儿一改,编个什么雁荡派、剑门派不就百无事了?这些旧话不用提,当前正有一注子财等你去取!"那五说:"您可别拿我离嘻!"斋主说:"信也罢不信也罢,你先坐一会,我去去就来。"斋主把那五稳住,倒上杯茶,走出门去,听脚步声是上了楼。过了一顿饭时,领进一个人来说:" 您不总想见见那少爷吗?今天碰巧驾临茅舍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贾凤楼老板!" 那五认出是头天来时指给他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忙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咱们见过!"“可不是吗?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着您出众!就看着您不凡!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我打心里不知怎么的就这么爱您,能让我当面和您叙谈一次,这辈子都不枉做人.... .."“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这是打心眼里掏出来的真话!后来一打听,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爷!我简直想打自己两嘴巴;这么高贵的人物,我这种贱民怎么敢妄想攀附哪?”

斋主插言说:"那少爷可就是和气生财,从不拿大!"“是啊!我这高邻可再三介绍,说您不摆架子,最开通不过!我就说,您再来了,无论如何,赏光到舍下去坐一会,咱们认识一下。"那五说:"您太抬爱了!我不过是沾祖上一点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贾凤楼就笑着对斋主说:"我看就请我那边坐吧。" 斋主对那五说:"刚才我一提您来了,贾老板就派人叫菜,却之不恭,您就移步吧!"那五推辞说:"初次见面这合适吗?这么着,咱们上正阳楼,我请客!"“不赏脸不是?" 贾凤楼说,"我妹妹也想见您,要不叫她来劝驾?"斋主就拉着那五胳膊,连搀带架,三人上楼去。

贾凤楼住着楼上四间房,他和他养妹凤魁各住一间,两间作客厅。凤楼把那五让进北边客厅。墙上悬挂着凤魁放大的便装照片和演出照片。镜框里镶着从报纸上剪下的,为凤魁捧场的文章。博古架上放着带大红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挂着三弦。红漆书桌蒙着花格漆布,放了几本《立言话刊》、《三六九画报》和宝文堂出的鼓词戏考,戏码摺子。茶几上摆着架支着大喇叭的哥伦比亚牌话匣子。那五这才知道贾家兄妹是作艺的。坐下之后,斋主就介绍说:" 那少爷专听京评剧,不大涉足书曲界,您有空去听听,凤魁姑娘的单弦牌子曲,是正宗荣派,色艺双佳!" 那五欠身说:"有机会一定领教。"

凤楼说:"那少爷哪有功夫赏我们脸呢?舍妹的活儿太粗俗,有污耳音。"“这可是客气话!"斋主一本正经地说,"风魁不光艺术精湛,而且最讲情义,最讲良心。我常说,捧角儿的主儿要碰上凤姑娘,是修来的造化。"那五心想:你别摆罗圈阵。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这心也没这力!

这时一掀门帘,贾凤魁进来了。

贾凤魁今天没涂脂粉,只淡淡的点了点唇膏,显得比头次见面年轻不少,多说也不过十七八岁。穿了件半截袖横罗旗袍。白缎子绣花便鞋,头发松松的往耳后一拢,用珍珠色大发片卡住,鬓角插了一朵白兰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双手平扶着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爷多包涵,请那屋用点心吧。"贾凤楼又把那五让到隔壁另一间客厅里,桌上已摆下了几个烧碟,一壶白酒,一壶花雕。

饮酒之间,无非还是说些奉承那五的话。那五几杯落肚,架子就放下来了。开始和贾凤魁说起逗趣的话来。凤魁既不接碴儿,也不板脸。仿佛她是个局外人。有时听他们说话拣个笑,有时两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

饭后贾凤楼又把客人往另一间客厅让,斋主推说赶稿儿,抢先溜了。凤魁要收拾残席,告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辞,贾凤楼拉住他说:" 我正有事相求,话还没说到正题上,您哪能走呢?"那五只得又坐了下来。

贾凤楼让过一杯茶后,对那五说:" 如今有一注财,伸手可取,可就少个量活的,想借少爷点福荫。"那五知道"量活"是作帮手的意思。就问:"什么事呢?" “ 有位暴发户的少爷,这些日子正拿钱砍舍妹。我们是卖艺不卖身的!"那五说:"可敬,可敬。"

贾凤楼说:" 话说回来,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人不能随他摆弄,钱可得让他掏出来。他们囤积居奇,钱也不是好来的,凭什么让他省下呢?"那五说:"有这么一说,可怎么才能叫他既摸不着人,又心甘情愿的花钱呢?"贾凤楼说:"得出来另一个财主,也捧舍妹,舍得拿钱跟他比着花!他既爱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连底端出来。钱花净了还没压过对手,不怕他不羞惭而退!"那五说:"我明白了。您是叫我跟他比着往令妹上扔钱!"“着,着,着!"那五一笑。嘲弄的说:" 这主意是极好,我对令妹也有爱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涩。"贾凤楼说:"您想到哪儿去了?咱们是朋友,怎么说生分话?既叫您帮忙还能叫您破财吗?得了手我倒是要给您谢仪呢!"那五这才郑重起来,精神抖擞地问:"你细说说这里的门子。谢仪我不指望,可我为朋友决不惜两肋插刀!”

贾凤楼说:" 有这句话,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儿起,您天天到天桥清音茶社听玩意去。到了那儿自有人给您摆果盘子送手巾把,您都不用客气。等舍妹上台后,听到有人点段,您就也点。他点一段您也点一段,他赏十块,您可就不能赏十块,至少也得十五,多点儿二十也行!"那五说:"当场不掏钱吗?"贾凤楼说:"当然得现掏,不过您别担心,到时候我会叫送手巾把的人把钱暗地给您送去。我送多少,您赏多少,别留体己,别让茶房中间抽头就行!活儿完了,咱们二友居楼上雅座见面,夜宵是我的。亲兄弟明算帐,谢仪我也面呈不误!"那五兴致勃勃地说:"行!情好吧!"

“不过......"贾凤楼沉吟一下,压下声音说,"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泄露。还有,您得换换叶子!"“什么叫叶子?"“就是换换衣裳。您这一身,一看是个少爷。少爷们别看手松,可底不厚,镇不住人。因为钱在他老子手里。花的太冲了还让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当家、有产有业的身份。"“行!"那五笑道," 装穷人装不像,作阔佬是咱的本色!"“要不我头一眼就看着您不凡呢?"临走,贾凤楼把个红纸包塞在那五手中说:"进茶社给小费,总得花点。这个您拿去添补着用。"那五客气地推辞了一下。贾凤楼说:"亲是亲,财是财,该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