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的意志

被解雇的卡尔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他的胸膛藏着怒火,他几乎听到它燃烧的哔哔扑扑的声音。犹太人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坚强、孤独、怀疑与嘲讽,和这个德意志青年的高傲相遇,使卡尔陷入迷乱。但至少到现在,卡尔仍然认为这一切的冲突只是经济地位上的冲突。他决定向父亲提出他要上大学的想法。

约瑟夫又醉醺醺地回到家,这一次他喝得更醉。妻子告诉他卡尔被解雇了,约瑟夫却把

酒瓶抛向墙角,把儿子抱起来,大喊,我找到工作了!我有工作了!

妻子兴奋地问,你在哪里找到的工作?

约瑟夫拍着儿子的肩,说,德意志要复兴了,现在准备修高速公路,我找到了修高速公路的工作!我有工作了!儿子,你再也不必受犹太猪的气了!我们有钱了!

妻子听了非常高兴,这真是太好了,我们国家要修高速公路,真是像做梦一样啊。

约瑟夫高呼:振兴德意志!

卡尔的母亲跟着喊,孩子们也跟着欢呼。约瑟夫问卡尔,你不喊吗?

卡尔说,要振兴德意志,我必须先上大学。

约瑟夫说,行啊,儿子,你应该上大学,我有钱了,你能上大学了。

约瑟夫决定家里由他一个人去当修高速公路的工人,卡尔先上大学。卡尔找到了柏林大学的一个教授,他叫施腾贝格,卡尔认识他,他们在一次游行中见过面,那一次卡尔是作为游行的摩托车先锋队的队长认识教授的。

卡尔在一间铺着厚重红地毯的办公室里见到了施腾贝格教授。他有着白皙的脸庞、褐色的胡子、蓝色的眼睛,典型日耳曼人的长相。他听完卡尔的话,问,你说你是为了德意志上大学吗?

卡尔说,是。

施腾贝格教授说,这很奇怪,为了振兴德意志,人人都要上战场,你却要来大学念书,为什么?

卡尔说,我想知道德意志需要什么?

教授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卡尔。他问,我现在要问你,你自己需要什么?如果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我就免你的学费。

卡尔想了一会儿,说,我需要信仰。

施腾贝格教授说,可是我们已经有了信仰,不仅如此,我们的敌人,包括犹太人也有信仰,也许他们表现得更虔诚。

卡尔说,我父亲从战场回来后,总是失业,我也找不到工作,可是,我并不认为找到工作是最重要的,我只是在应付我的母亲。我的目标是:我要找到我能够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施腾贝格教授说,我们已经有了信仰,我们周围的人,也有了信仰,我们还要找什么呢?

卡尔想了半天,终于说,我们需要“更纯粹的基督教”。

施腾贝格教授站起来拥抱卡尔,他说,我收下你了,你可以免费就读,当我的学生。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看电影。

这是一部名叫《意志的胜利》①的电影。在电影的开始,希特勒的座机在高空的云彩中久久地飞翔,它要飞到纽伦堡②,那里聚集着成千上万的德国人,翘首等待元首的降临,就像等候弥赛亚①的到来一样。

电影中出现旗手整齐地缓缓将旗降下,并把它垂到地面上,象征对一战烈士的缅怀……继而卡尔看到,电影中的年轻人高声宣誓对国家忠诚,他们被人群抛向空中。一队又一队的农民穿着民族服装向元首展示他们的劳动果实,市民都穿上了军装,火把林立,军乐队奏响了党的圣歌。元首的演讲如江河怒吼,他果断有力的手势几乎要划破卡尔的胸膛。电影所纪录的称为“党日”的活动,犹如一个国家性的PARTY,让人激动不已。

卡尔在看电影的过程中,几次要站起来,他想呐喊。在他的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想立即骑上摩托车在大路上狂奔呼喊。

暴风雨……觉醒……力量……信仰……牺牲……命运……起来……电影上出现的这些词汇,像钢铁洪流一样冲进卡尔心中。

教授,现在我想上战场了。卡尔说。

你是战士,应该为国家而战。教授说,国家是第一位的,它是最高目标。

我想上战场。卡尔说,可是没有战场。

无需精深的理论,孩子,你跟我在大学里学不到什么东西,你马上就会明白,一切都很简单,只需要行动。我是教授,但我愿意向你们学习,所以我放下书本,参加你们的游行。施腾贝格教授说,因为你的心就是战场,柏林就是战场。

……在卡尔为上大学的事奔波的时候,伊利亚陷入了混乱。她到处寻找卡尔,这个昏了头的姑娘不顾越来越严峻的形势,一心想见到卡尔。她热烈追求爱情,却对《旧约》的经文记忆模糊,阿尔伯特低头诵读《摩西五经》②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她不能从宗教中找到这个年龄的女孩需要的浪漫。可是在卡尔身上,她却看到了一种触手可及的理想,那是一种狂飙突进的激情,尤其是卡尔把她放在摩托车车斗上闪电般奔驰的时候,她身上的血液在体内乱窜。

而阿尔伯特的脸却像木刻一样平静,他在祖父的教育下,虔诚地守安息日①,按律法禁食,到时间吹羊角号。而卡尔却是那样热情和无私。伊利亚听到卡尔最让她动心的一句话就是,我要有一个让我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我可以为它付出生命。

伊利亚到处找卡尔。她走过玫瑰街时,看到墙上贴着污蔑犹太人的海报,拉比被画成像老鼠一样一团黑黑的东西。

伊利亚只好到卡尔家去找他。卡尔的母亲打量着她,说,你就是伊利亚吧?你究竟要纠缠卡尔到什么时候呢?卡尔已经被你们解雇,他已经回家了,不愿见你,你不要再搅扰他。

伊利亚说,我要见卡尔,听他自己说。

卡尔的母亲说,他是德国人,你们是犹太人,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伊利亚哭着离开卡尔的家。她想到一个地方,卡尔经常骑摩托车去那里,那也是他带着她约会的地方,在那里卡尔第一次吻了她。

伊利亚来到那片山坡,眼前的情形让她吓了一跳。大约上百辆摩托车聚集在那里,把山坡都填满了。卡尔正站在车斗上演说。

到处旌旗密布,这是一种伊利亚叫不出名字的旗帜,是卡尔他们自己做的。一百多个骑手擎着火炬,卡尔站在车斗上大喊:起来,新的工人阶级的青年贵族!起来,你们是第三帝国的贵族!

大家一齐发动摩托车引擎,加大油门,山坡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回应着卡尔的演说。卡尔跳下车斗,他们从车上搬下一袋袋的东西,准备焚烧。

伊利亚来到卡尔面前,她看到卡尔穿了一身军服,胸前别着徽章。当他看见伊利亚时吃了一惊,说,你来做什么?

伊利亚说,我来找你。

卡尔说,我不想见你,你赶快走。

这时候,那边好像发生了骚乱,几个持不同政见的人来找麻烦,他们扯下了一面旗帜。卡尔冲上去把扯旗子的人撞倒在地,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双方打成一团。卡尔摁倒那个人猛击,伊利亚看见血从那个人的鼻子里像雾一样喷出来。

来挑衅的人抬着受伤者落荒而逃。

卡尔命令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伊利亚看见一袋又一袋的书被倒在一个大坑里,点火焚烧。卡尔和同伴们大声呼喊。他们的乐队在火光中奏起了军乐,火焰映红了黄昏的山坡。

这时,一个人出现了,他就是施腾贝格教授,他被卡尔扶上摩托车发表演说。伊利亚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她只看见他像年轻人一样叫喊,他说他为什么要加入国社党……他的演说虽然深奥难懂,但却引起青年们一阵阵的欢呼。伊利亚只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总体批判……阶级兄弟……上帝的灾难……德意志血统和荣誉……需要……另一个开端……

教授演说结束,卡尔带领队伍开足马力,向城内驰去,把伊利亚一个人扔在那里,卡尔像是没看见她一样。无数摩托车从排气管喷出滚滚浓烟,形成巨大的尘埃,淹没了她。伊利亚蹲在土堆上哭起来。

伊利亚回到玫瑰街,她把阿尔伯特找出来。伊利亚一看见阿尔伯特就哭了,扑到他怀里,阿尔伯特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说,伊利亚,我们和卡尔不是一样的人。

伊利亚说,这是卡尔说的吗?

阿尔伯特说,不,这是神说的,我们是上帝的选民。

伊利亚说,他为什么不爱我?我要让他说明白。

阿尔伯特说,我们在他家门口等他吧。

直到晚上十点,卡尔才骑着摩托车回来,他看见阿尔伯特和伊利亚时吃了一惊,阿尔伯特拦住他。

伊利亚有话跟你说。阿尔伯特道。

我听过了。卡尔说着就往里走。

阿尔伯特又拦住他,那我想跟你谈谈。

卡尔眯着眼睛看他,说,你有什么要跟我谈的?虽然卡尔和阿尔伯特曾经是朋友,但现在他的眼睛里有了一种奇怪的眼神。事后阿尔伯特才知道,任何在那个特殊时刻变化思想的人在重新注视犹太人时,都会有那样一种眼神,那就是从注视一个人转变为注视一种动物,那不是人,而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动物”。他们会从那一刻起从犹太人的脸上看出一些动物的特征来,比如过于巨大的金鱼眼和长得快要掉下来的鼻子,不协调的五官比例绝对不会出自智慧的神的创造,上帝不会创造出不协调的东西。而日耳曼人白皙的皮肤,蓝色的眸子以及金黄的头发,无论从结构上还是从美学上看,都是杰作。

阿尔伯特说,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吗?

卡尔重新打量伊利亚,他很诧异地发现,这个过去曾令他心旌荡漾的女孩,现在脸上充满了那种由于守安息日而带来的愚蠢,禁食使她面色苍白,她的嘴唇太厚,显得笨拙,她的黑头发更让卡尔烦躁,它像猪鬃一样胡乱地盘在伊利亚头上。

卡尔说,是,这是你说的。

伊利亚说,这是不对的,我们不是不一样的人。你忘记了你对我说的话了吗?你说你爱我,你还说你为我可以付出生命。

卡尔说,我可以为元首付出生命,别的并不重要。

阿尔伯特说,伊利亚那么爱你,你就这样跟她说话吗?

卡尔走到阿尔伯特面前,看着他说,你要污辱元首吗?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他?不是因为他是领袖我才爱他,他是个有魅力的人,因为他有理想,我已经决定抛弃自己微小的情感,投身到他的伟大理想中。他不是强权,他平凡、卑微,他不像你的祖父那样,那些拉比赚够了我们的钱,却穿着镶着金边的衣服,在会堂里装模作样地祷告。你们什么都有了,金钱、智慧,还有信仰。可是我要告诉你们,他才是真正的圣徒,他频频失意,但理想始终没有熄灭……阿尔伯特,我要告诉你,你父亲解雇了我,现在,我要解雇你们。你们等着瞧吧。

说完他推开阿尔伯特,进了家门。

伊利亚放声痛哭。

第二天夜里,阿尔伯特被一阵玻璃的碎裂声惊醒。他看见父亲披着衣服冲出家门,开着车往糕点店驶去,母亲大声尖叫,孩子们惊慌失措地乱成一团。

阿尔伯特的母亲对他喊道,快去帮你父亲!

阿尔伯特冲出家门,看见玫瑰街上犹太人房子的门被毁坏,窗户玻璃被敲碎,地上满是碎玻璃渣。伊利亚瑟瑟发抖地站在家门口。

阿尔伯特说,别怕,伊利亚!

伊利亚指着天边说,火,火……

阿尔伯特一看,远处会堂的地方升起火光和浓烟。

阿尔伯特来到糕点店,看见父亲站在被完全毁坏的柜台边发呆。面粉撒得到处都是,窗户碎了,烤炉翻倒在地,蛋糕糊在墙上。

西格门看了一眼儿子,说,你马上去会堂,看看你的祖父。

阿尔伯特这才想起祖父正在会堂里守更祷告,已经几天没回家了。在他的记忆中,祖父比父亲更亲近,因为伊扎克最喜欢这个孙子。在他看来,阿尔伯特是一块做拉比的材料,他沉默寡言、严谨守时、性格内向、做事认真。更让伊扎克高兴的是,阿尔伯特对《旧约》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热爱,他八岁就能背整部《箴言》和《诗篇》。他不像他的父亲西格门那样外向、爱做生意、喜欢加入政治话题,虽然西格门为自己在战场上赢得了英雄勋章,但在伊扎克的眼里,全部的勋章加起来也不如约柜①上的一根基路伯②的穗子。

伊扎克有意培养阿尔伯特的宗教生活,教他守律法和节期。阿尔伯特除了守犹太新年③和安息日,逾越节④、赎罪日、住棚节⑤、五旬节⑥,他也一个不落地持守。从懂事开始,阿尔伯特就跟祖父到犹太会堂里玩耍,他喜欢听祖父念诵《塔木德经》和《米德拉什》⑦的声音。他怀念安息日整夜亮着的灯光和新年里沾了蜜的苹果。祖父告诉他:持守上帝的律法就能得拯救,念诵犹太教的经典就能得智慧。伊扎克一生都在等待弥赛亚的来临。

但他似乎等不到了。阿尔伯特来到会堂的时候,被眼前的惨状吓坏了。会堂被放火点着,像一垛柴火一样燃烧着。一群德国人举着拳头呼喊,到处是血迹,有人大声高唱歌曲,砖头和石块满地都是。

阿尔伯特看到祖父被人抬出来,放在会堂前的广场上。他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帽子已经掉了,头上被砸出个大窟窿,正往外汩汩地流血,他的一只眼睛是空的,眼珠子没了。

阿尔伯特哭喊着扑上去,他捡起祖父的黑毡帽,祖父努力睁开一只眼看他,似乎还有一口气。

阿尔伯特喊着祖父,祖父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拿好……帽子。

几分钟后,祖父死了,他是被石头砸死的。狂热的德国人用《旧约》中的律法处死了这个拉比。

祖父被葬在离玫瑰街不远的一个犹太人墓地中,他的身体上抹了香膏和没药。

撒拉铁参加了葬礼。葬礼结束后,他和西格门商议如何应付局势。他们在房间里吵起来,撒拉铁决定立即离开德国,而且要西格门也一起走,可是西格门却放不下他在玫瑰街的生意和他作为有名的糕点师的名声。

即使他的父亲死在他的面前,西格门也不相信事情会坏到无法想像的地步。他对撒拉铁说,这只是一次事故,会过去的,很快会过去的,我不要离开德国。

撒拉铁却认为大灾难就要来临,他建议到英国去,但是那要花费2500英镑。

西格门同意到德国乡下躲一躲,等风头过去再回来。

撒拉铁发火了,他用拳头擂着桌子,孩子们都吓坏了。

西格门说,这是我的帐幕,我不离开它。

撒拉铁说,约柜都失去了,你的帐幕在哪里?你真是要钱不要命。

撒拉铁转身出门,西格门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突然跪下来向神祷告。

伊利亚的父母来敲门,商议对策。西格门说,让孩子们先到乡下躲一下,分散成几批走。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被安排到一个叫魏泽的乡下,这是西格门藏葡萄酒的地方。

等阿尔伯特回到柏林的时候,他的父母和伊利亚的父母已经失踪。

他们被迫在一个教堂里藏身,克勒神父帮他们找到了一条出国的路。伊利亚和阿尔伯特挤在教堂的地窖里,旁边的地宫就放着死人的灵柩。伊利亚不停地流泪,阿尔伯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半个月后,神父带来了达豪集中营的消息,在听到父母惨死的消息后,伊利亚几乎哭昏过去。阿尔伯特想起《旧约》诗篇第十篇的话:耶和华啊,你为什么站在远处?在患难的时候,你为什么隐藏?

他突然觉得祖父比父亲更可怜,他一生敬畏神,终日祷告,却落了个被乱石砸死的下场。

伊利亚紧紧抱着他,她全身发抖,好像连骨头都销化了。她问,神在哪里?阿尔伯特,神在哪里?

在耶和华眼中,看圣民之死极为宝贵。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