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仑十七帖
我也有「十七帖」
做大师的模特儿,难免有错误,我说:「你可以用扣我的钱来罚我。」
大师说:「我不要扣你的钱,我还要你有更多的收入。」
「这是罚我吗?用钱害我?」
「是用一种奇怪的方法来罚你,罚你写作文多少篇,每篇五百字到一千字,可以中英文夹杂,写好以后,还有稿费呢。」
「写什么呢?」
「题目一半由你来定,一半由我来定。」
「如果写不出来呢?」
「那你就抄题目,如果题目是两个字,你就抄五百遍,正好一千字。」
「你好像在罚用弹弓打破玻璃窗的小顽童。」
「这方法很有效,只是没有稿费。稿费给了玻璃店老板了。你不会发生这种问题,你程度这么优异,可以写出好多篇小品文,多么值得啊。」
「也许我可以写,可是我有一个故障,就是老是不知道第一句怎么写。」
大师笑起来。「那不是故障,你先写第二句好了。」
「谢谢你提醒我,以后都由第二句开始。那第一句留给谁呢?」
「第一句留给我。我已写好了,每张稿纸第一行都是:『从前,有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女生……』」
「看这样,第一句好像并不发生故障。我的故障应该在第二句。你替我写出第二句,我就接下写了。你举个范例吧。」
大师严肃起来了。他说:「好的,我写了:『从前,有个十七岁的漂亮女生,她最喜欢她情人身上的……』」
「你真不好,你的第二句真不够好。」
「所以由你来写好。」
「问题出在你定的题目上,你会用题目把我逼到墙角。」
「你好聪明。好聪明,你猜到我是要用题目使你得到A,A片的A。」
「你要我写一点黄色的,是不是?」
「由纯洁的你写出纯真的黄色,是多么好的对比。这种作品,才算不朽。」
「可不可以朽了算了,不要不朽?」
「不可以。古人说不朽有三条件:立德、立功、立言。现在因你而加了一条,第四、立色,创造出了不起的颜色。」
「如果不写会挨罚,你怎么罚我?」
「你会罚你五十次,在床上。是rape五十次。并且逼你叫床,每次录音下来,形成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以外的第四、立声,作为你不肯立色的惩罚。」
「五十次的那样叫声,会有五十种变化吗?」
「这就是我提议写五十篇小品文的原因,文字的变化,比较多,并且,也不那么黄色。你知道,叫床可是纯黄色的,还五十次呢。可是,你受得了吗?是rape,你知道它多可怕,你知道。」
「我想我知道。我觉悟了。」我说。「我看还是领稿费吧。」
大师说,可以不「真」做,但要「假」做;可以不「做出」,但要「演出」;可以不「演出」,但要「写出」。大师毕竟是大师,他很宽大。他说,「写出」也算「演出」的一种。我很无奈,我接受了。只是,我敢看我「写出」的吗?我是纯洁的十七岁!
我翻出了王羲之的「十七帖」印本,摆在眼前,我开始了「朱仑十七帖」的第一页。
十七行诗
大师喜欢用博学恶作剧。
他开玩笑说,Shakespeare的The Sonnets(十四行诗),有太多的十四数字,他不喜欢。我问他喜欢多少,他说他喜欢十七。所以,十四行诗可以恶作剧的改为十七行诗。
他说他可以举例,他给我看The Sonnets第四十七首:
Betwixt mine eye and heart a league is took,
And each doth good turns now unto the other,
When that mine eye is famished for a look,
Or heart in love with sighs himself doth smother,
With my love’s picture then my eye doth feast,
And to the painted banquet bids my heart.
Another time mine eye is my heart’s guest,
And in his thoughts of love doth share a part.
So, either by thy picture or my love,
Thyself away are present still with me;
For thou not farther than my thoughts canst move,
And I am still with them, and they with thee;
Or, if they sleep, thy picture in my sight
Awakes my heart to heart’s and eye’s delight.
然后又说,这十四行最后,可以从第二十八首、第四十六首中找到三行,接在它后面,一共十七行,有韵照押呢。我找了一下,就是这三行:
Mine eye my heart thy picture’s gight would bar,
My heart mine eye the freedom of that right.
I tell the day, to please him, thou art bright,
他说我聪明,我对了。
Shakespeare这十七行的大意思是,为了你的画像,「心」和「眼」相争起来,最后协议互为宾主。而我呢,因为有了爱和画像,就能致你于远方,你走不出我的「思想」以外。我跟着「思想」、「思想」跟着你,「思想」一睡,我的「心」和「眼」就同画像一起。「眼」拒「心」观、「心」拒「眼」望。我媚白天,光得其亮。十四行补成了十七行以后,仿佛在说,「心」和「眼」都以「思想」为依归,而「思想」呢,又依恋在画像。又仿佛在说,「心」和「眼」都没有「思想」实在,「思想」才是爱的屏障。当然,这些仿佛在说,都不是Shakespeare说的,Shakespeare可能反对这样解释他。Shakespeare可能很恨这样解释他。但是,诗中明明有「心」和「眼」和「思想」三者的出现,并指「思想」入睡时候,「心」和「眼」一起欣然欣赏画像呢,可见「思想」是不单纯的。十四行诗谈到「思想」,十七行诗自然更借题发挥了。
多么奇怪,面对画像,「心」和「眼」相争之下,来了第三者,就是「思想」。Shakespeare似乎在说,面对画像,「思想」是重要的,这是一个很凸出的新观念。对有情人的画像,love’s picture,不但要「心」、要「眼」、更要「思想」。头脑简单的人,不足以尽其情。
世俗的爱情表达,止于用「心」用「眼」层次,没达到也没想到「思想」层次,Shakespeare能够在他的十四行诗里提出这一层次,很有深意,三百年来,好像被人忽略了。
另一方面,Shakespeare自己,在这一「思想」层次上,发挥得也不够,Shakespeare的脑袋里太多帝王将相和朱门恩怨,「思想」的主题与元目是不足的。
「心」「眼」以外,让「思想」降临到有情人的画像,那才是真正爱情的高、广、深。「心」只是怀有画像、「眼」只是见有画像、「思想」才是享有画像。少了「思想」,爱情只是掠影与浮光、太浅薄了。
十七岁是美的,但美中不足的,是十七岁没有像样的「思想」,结果非常不搭调,一方面是青春、美丽、进取、跑、跳,一方面是由「思想」上的迟钝、木然、乏味、一个个小白痴,真可惜了,十七岁!
谁说十七岁就该是高中程度?谁埋没了十七岁?
大师要我用了十七行「作弄」了十四行的Shakespeare,由我发挥Shakespeare「心」「眼」到「思想」的层次。最后,他补了一句,别信Shakespeare最早这么说了吧,他拿出一部「皇极经世全书解」,找出了邵雍的一段话,其中赫然是:「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大师说,邵雍是十一世纪的中国人,Shakespeare是十六到十七世纪的英国人。英国人看到的层次,中国人早在五百年前就看到了。当然,看法是越来越细腻了,最后细腻到十七岁的身上。十七岁在有情人的画像里,对这画像,凭「心」凭「眼」是不够的,要凭「思想」来发挥它。有了「思想」,才有了高度、广度、和深度。最微妙的,是「思想」跟着有情人的画像,但大师说,我就是那画像,墙上的画像只是我彩色的影子。
A片后
多么久了、多少次了,大师几乎不主动讲什么话、提什么议、或下什么指令。他让我自自然然生活两小时,在他家里,哦,在我家里,因为我有大门钥匙。
我问起来了。不是说模特儿也有「演出」部分吗?艺术家的模特儿只要摆姿势、僵化自己就好了,文学家的不止于此。要兼有演员条件,要会「演出」、能「演出」、能自动自发「演出」、能被动「演出」,诸如此类。但多么久了、多少次了,他都由我自由自在,他不提任何「演出」,也不ME, BOSS. YOU, NOT(我,老板,你,小卡),任我在他家为所欲为。
翻他的抽屉,一大堆DVD。ME, BOSS是不去电影院的,他说太浪费时间,并且要细看第二遍的,只能看一遍。所以他买DVD,随时可以看,并且随便看几遍。在电视上放出来,效果比电影院差太多,ME, BOSS说:得可偿失,所谓得,①可以躺下来看,并且,一边看一边按摩脚。②可以随时pause去小便。③可以随时记录灵感。ME, BOSS说当年他在电影院里拿出小本摸黑记录过,效果很差,再整理时,字迹都「糊」了。并且,不方便起身去小便,膀胱不舒服,要得「女老师症」。电影院只是声光效果好。把自己imagination大而化之,在家里看也相差不远,否则自己太笨了。
从学校里带来五张DVD A片,用大师的机器放放看。他走动搬书时,知道我在看什么。他淡淡的说:你们美国学校来的,是滥A片。看多了,男人会倒阳、女人会变粗货。他说,他有好的A片。我问放在哪里。他说:「在这屋里,你要找,就可以找到。」
我找到了。
东洋的A片多,西洋的少。问为什么?大师说:日本的AV女优中,有秀气的、表情也多。欧美的女人都太粗太老了,叫「大老粗」。不过欧美A片中的黑人,大师说好,因为有八吋以上。大师说:他上床就希望自己是黑人、打架就希望自己是以色列人。大师说,看A片就如同看奥林匹克,看到人类性能的极限,一般人不可能达到那极限。所以呀,只能欣赏,不可自卑。大师说看A片看多了,太没意思,跟看「三民主义」一样。大师开玩笑说,他幻想我和他「演出」A片,自拍自导自演自看,这只是幻想,他不会提议,我说如果我愿意呢,大师说,愿意也不可以,但我可以跟他一起幻想。并且,他特别叮咛要把他黑人哟!
不过,大师又补充意见,他说:我连带想起日本的春宫画,我对日本的印象,正像人类学家所切割的,一边是菊花、一边是剑,印象是两极的,日本人雅致一面,我能肯定的不多,以它的绘画论,我对「光琳派名画集」中本阿弥光甫的「藤花图」一类,尚觉细致,尾形光琳的「虎图」就完全不敢领教了,至于他画的「兔图」,更不成样子了。整体来说,一如日本人的小气八拉。不过,日本绘画浮世绘中的春宫图,可真别致呢,它的特色就是把男人的生殖器官画得N大,大到有意的不成比例。以他们「枕绘」中歌麿「绘本小町引」为例,可以看到勃起的阴茎,粗长的程度,显然超过画中人的脚,且龟头乃至睪丸,都大过画中女孩子的手掌心,真太恐怖了,但也不能不说别有匠心。就像中国古代绘画人物,大人物画得大、小人物画得小,大小依地位高下而定,不依人体真实比例为准。日本画春宫的,大概偷到中国绘画的这种奇异的比例论,画春宫时,自然就以主角——男人生殖器为一枝独秀了。我不喜欢日本,但对日本的春宫画会笑着看,因为实在太有趣,夸大得不无粗趣,只是呀,千万别给非洲黑人看到了,黑人看到会说:「在我身上的,怎么跑到小日本身上了。」
大师真会说笑,他有大师式资讯,像他谈日本春宫画,多有趣啊。
看过林肯的一段话:「你可以欺骗多数人于暂时,你可以欺骗少数人于永久,但你不能欺骗多数人于永久。」(You can fool some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and all the people some of the time; but you can’t fool all the people all the time.)看了林肯这段话后,又在「花花公子」(Playboy)上看到一幅漫画,画中有红男绿女,酒食徵逐于户外,一对神父走过,其中一人说:「你可以救多数人于暂时,你可以救少数人于永久,但你不能救多数人于永久。」(「Well, you can save some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and all the people some of the time; but you can’t save all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但是,有时候,多数人或少数人,都对你没有意义,你不如欺骗一个人于永久、救一个人于永久。别以为欺骗全是坏事,你可以用好的欺骗,救一个人于永久。
有时候,一个人自欺太孤单了,要靠更强大的欺骗来取代,我好孤单,我要你的欺骗,真到永久。欺骗是一种「救」,直到永久。
本来本着甘愿被欺骗而来,结果却是我欺骗了你。你原来要的,就是我的欺骗。你要我一切以「演出」来表达、「假装」来表达,你不要believe,你只要make believe,你「救」了我,你使我正确的错乱。
我从学校带回A片,你跟我讨论A片,你要求你的十七岁模特儿一个人「演出」A片、「假装」种种,你照相、你录音、你赞美我、你惊讶我是好演员,你说When Harry Met Sally里女主角十七岁演叫床也叫不过我。可是,你知道吗?我欺骗了你,在你面前,我的叫床是真的,不是「演出」的、不是「假装」的。我觉得你真的上了我,照你的偏爱,任你强暴着我,我「欺骗」了你,我用真的喜欢,「救」了我自己。
「欺骗」一个人于永久吧,那人就是我、不是你。但是,当画面已经迷茫到进入了我的是勃起的你,你会用真的喜欢,「救」了我和你。
* * *
『附记』下面这篇「A片颂」,是大师写的一篇笔记,他送给了我。
A片有必要,因它提供了不同的观点。可叫作「切入观点」。
有些观点要靠位置,要到了一定的位置,才有观点的发生,摄影家的行为最显出这一现象,要登山,才摄得到云海;要潜水,才摄得到深海。性交是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看到自己性交的画面,多么增益、又多么加分。我喜欢分别从床头、床边、床上天花板上的大片镜子里,欣赏情人和我的一切,强化性交中视觉的快乐。美中不足的是,有些观点因为卡在死角,不能到位,看不到或看不清了。我见到过两部最令我满意的A片,都从男人的屁股后面取角切入,大特写的看到屁股前端的睪丸、睪丸前端的粗大阴茎,插入可怜的、被它硬撑开的毛茸中。因为过分粗长,它呈现了轻度的弧形,奇妙的就在这一弧形的动态上,仿佛一条深色的褐蕉或浅色的紫茄在律动,并不全是整条插入的画面,大部分时间,它只是插入三分之一,以弧形斜入为角度,一次次长驱逼进,正因为保留在外面的三分之二,更衬托出阴茎的粗长和残暴……令人向往的,这是一个好观点,从它取角切入,可以享受到极大的视觉快乐。但对情人和我说来,我们自己掌握不到这种观点,所以,A片在此发生了代位的效果、补强的效果。A片好的真好。
认为一定「要自己来的才好」的,太egotism(念念不忘自我)了。有时候,你不可能自己来。去一下九寨沟吧。清溪之底,非潜水不可得其真,但潜水设限,一窥究竟,得靠专家拍摄的记录DVD才行,纵你身临其水,你也差得远呢。所以说,此乃A片原理也。问题是A片中意者极少,偶有片段照眼而已。
另外,从视野和永远一再出现的角度看,A片有「真正你自己上」所不及的优点。「真正你自己上」,多累啊、多短暂啊、这一次与下一次之间,多少经营和等待啊,可是A片就完全不同了。「有召即重来」,并可以放repeat键上,重来十次、二十次、一百次,让你「极视听之娱」到每一细部、每一角度、每一节奏,和各种不同的美丽女人和叫床。在真实生活中,你无力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真实」,这么多的多样、多角度和永久。
在A片中,又可看到慢镜头,别有奇趣。其中不但看到细部的过程,并且看到过程的细部。射精时,化为慢动作镜头,看到液体在缓缓奔放,真是又奇观又壮观,写「秋声赋」的欧阳修看不到啊。「秋声赋」那句「有动于中,必摇其精」,如把它歪解,正好是慢动作射精的极致,欧阳修无此眼福也。
Blake, yes; black, no.
一首诗的最后一句,出了双胞案,我和大师简单的讨论过,大师夸奖我,要我详细写出来。
英国诗人William Blake有首诗叫LOVE’S SECRET(爱情的秘密),诗中说爱情是不可以告诉情人的,它只是微风,不是语言。这一真理,我不知道,我告诉了女朋友,虽然千言万语,可是女朋友却离开了我。这时候,一个过客走过来了,诗的最后四句是:
Soon after she was gone from me,
A traveler came by,
Silently, invisibly:
He took her with a sigh.
这过客只凭一声叹息、a sigh,就带走了别人的女朋友。
我跟大师说,我可要跟你比一次学问呢,我念的Blake原诗跟你背的不一样,原诗最后四句是:
Soon after she was gone from me,
A traveler came by
Silently, invisibly—
O, was no deny.
他用惊讶赞美了我。然后说:这诗可改得真好,原诗O, was no deny太抽象了,不如He took her with a sigh传神。
本来,我也这样想。
但是,有人又使我重新认识了O, was no deny,就是他。他从不sigh,好像也从不deny,从不不deny,他似乎比Blake知道更多的LOVE’S SECRET,那就是在deny有无中,绝对不sigh。他理解的爱情像山色、「山色有无中」,山是只安谧、只雄奇,山从不叹息。
他说:爱情为什么要羼入叹息?
他说:爱情被俗人「负面化」。
「负面化」的爱情,从叹息朝下数:烦恼、哀愁、伤感、悲恸、痛苦、忧虑、闹情绪,到愁眉苦脸、哭个不停,他认为这一切一切都太「负向性」(negative tropism),而太「负向性」是不懂得爱情的,因为明明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反被搅得心神不宁、乌烟瘴气,这太蠢了,爱情是聪明人的事,怎么搅进了蠢物?
他说,少年维特就是第一蠢物,包括他的作者和跟着娘娘腔的读者。贾宝玉也够瞧的,「红楼梦」有一个女读者,着了迷,生了大病,她爸爸气得烧了这部书,女读者大哭大闹、拚死拚活,大叫说:「奈何烧杀我宝玉!」
他说,文学戏剧里、电影电视里,把爱情题目表现得「缠绵悱恻」,是可以的,但真实生活就不可以,因为要生胃癌、要出人命。
他这样说着,还露出玩世的笑。
他这样子的情人,女孩子会喜欢吗?
他有足够的诗意、足够的神秘、足够的高傲、足够的爱理不理似的,他的人生,没有灰色;他的Shakespeare, without tears。
洗澡的革命党
谁说我是模特儿?我是革命党。
革命党有反叛性格、革命党为所欲为、革命党用钥匙开门进来、革命党要洗澡。
大师照例旁若无人、也旁若无模特儿、旁若无邻居的十七岁,他倚在书架上看书,他的书是看不完的,他没看革命党一眼。
大师叮咛过,要我自自然然,在这两小时里过我自己十七岁的生活。现在,我是想要洗澡的革命党。为什么是革命党?因为不必得人同意,就在人家豪宅里洗澡,只有三种人可以,一是小偷、二是强盗、三是革命党。我是三。
我躺在他卧室套房的浴缸里。没有关浴室的门、没有关卧室的门,开了音乐,大师用的是Stirling TANNOY喇叭。声音是水。音乐是另一种淋浴。
大师,偷窥者,要不要偷窥?Brand-new十七岁生活版。但他不会。
这是我了解的大师。大师会忍住不偷窥浴室里的革命党。
大师反革命。
我披了大师的ELLE牌浴袍,走出卧室,坐在书桌旁,打起电脑,浴袍包的是一身赤裸,像包个漂亮的EEL。我打出一行回文:EEL WAS I ERE I SAW LEE,我很得意,我请大师即MASTER LEE过来看这行回文,他笑起来,他问为什么见到他以前是鳗鱼,我说鳗鱼最后洄游到大海,可是如今你对我来说,就是大海。他笑了。
笑的时候,他一闪了浴袍里面,他至少看到一双革命党的小奶。
我不但写了这篇文章,还替大师写了读后感。读后感只有三行,全文如下:
多么可爱的一篇文章!
多么可爱的一个革命党!
没办法表达我多么喜欢了,只后悔没在浴室里强奸革命党。
被强奸后的我
你出题目要我写我,我怎么写呢?因为我不在,我逃离了我,像是十八世纪英国智者所说的:「我没捉到我自己。」(I never can catch myself.)原来我是我的逃犯。
你说庄子说「吾丧我」,我想庄子让他自己逃掉了,他不像休谟(David Hume)那么笨,要catch、要捉到逃走的自己。
我照着镜子问:「这是我。这是我吗?这是逃走后剩下的我。那逃走的在哪里?这不是完全的我、完整的我。我在和我捉迷藏,那个我没逃掉,只是藏起来了。」
我决定寻找,在找字上加一撇,寻我。像那唐代寻春不见春的女尼,最后在梅花枝头,找到了春天。
可是,那是春天,春天藏在梅花里。我呢?我比春天要早,我的春天,藏在冬天里。
当我偎在你怀里、容身在你怀里,我仿佛藏在「冬之狮」(The Lion in Winter)里。不是「冬之狮」的舞台剧,也不是电影,只是狮与冬、只是冬与狮。
当我藏我在你,那捉迷藏的我,也不再躲藏。那个我,也回归于你。
但我还是试图捉到我自己。像Edward G. Robinson(爱德华·鲁滨逊)戏中的道白:「Suddenly it snapped up, and there was only one thing left to do. I arrested myself.」
我没捉到我自己,你却捉到了我。
我又照了镜子,里面出现的是:一个赤裸的我、赤裸的我自己,和看我赤裸的你。
* * *
我终于明白,我自己不认识我自己,我寻找,我找不到我自己。
听到两个小男孩的对话。男孩甲说:「是这样的吗?谁说的?」男孩乙把手一指自己鼻子,说:「是我、我、我。Me, myself, and I.」多么哲学!我也可以有Me, myself, and I,但哪个是我呢?我寻找,我找不到自己。
挪威文学家Peer Gynt(皮尔·金特)剧本中,说一个人在寻找自己,却发现自己是一颗洋葱,皮一层一层剥开,但却在最后空无一物。我不敢寻找我自己,我怕我是洋葱式「植物人」。
我是什么?我不在转变得不知自己是什么吗?从「我自认怎样我就怎样」(I am what I think.),到「我被你要怎样,我就怎样」(I am as you desire me.),不正是我的觉悟吗?当我寻找到这一真理,我还要寻找自己吗?
在镜子里,我赤裸着,却不认识自己;但在镜子里,我赤裸着,同时看到你的赤裸,我恍然寻到了我自己。「我拥有什么就是什么」(I am what I have.)、「我占有什么就是什么」(I am what I possess.)原来谜底在兹。在镜子里,你拥有了占有了我,但是真正的拥有和占有却是你知道如何深入的深处。当那一深入来临,我终于明白,我认识了我自己,我寻找到深入我的强暴,在强暴中,我找到自己。
我是这样藐小,不论Me, myself, and I,我都无法自力catch到。但我不catch自己而catch你那巨大,你大巨大,竟帮我找到自己。
谢谢你那巨大,但不要再照镜子。毕竟只有十七岁。不到十八岁,不宜看到镜里的自己。
羽化
望着马克杯上字:YOU, BOSS; ME, NOT.要写一百篇给BOSS。YES,这是第一篇:ME, NOT.。
一直是「被迫做喜欢的」,那是一种奇异的快乐,只有十七岁才有的快乐……
每次都是第一次、每次都没有经验与先例、每次都是新解、每次都从苍白开始……
可怕的事真的太多太多。可怕是永远无法熟悉、可怕是每次都陌生、可怕是第二次就是第一次……
为什么要写在纸上?因为避免写在身上,受不了的是毛笔在背上写字,我讨饶,哀求停下来。换成鹅毛笔。用反了的时候,又讨饶,请换回毛笔。但BOSS不肯了……You could have knocked me over with a feather.啊,是大师、是你。
BOSS用羽毛写了我,我在赤裸中,乞求怜悯。条件是我同意在赤裸中,写篇作文——「片羽」。
在赤裸中,我写了:
我的语言已羽化,我的片语就是片羽。我生命中的精华常常是片语可尽,片语化为片羽,飘然羽化而登仙。羽毛是迷人的,尤其和赤裸在一起,它使赤裸更赤裸、更激发出性感与生动,在巴黎歌舞女郎身上,可以感受到「羽毛+赤裸+动态」的美感、性感、与快感。羽毛的神奇,并不全在舞台上,不在羽霓成阵,即使是一小片,它凌云而降或凌空而起的一小片,当它静止在我指端,我仿佛举起神秘、美丽、与世界。我的语言已羽化,我的片语就是片羽。
I deceive myself when I fancy that only weakness needs support. Strength needs it more. A feather sustains itself long in the air.
因为我是羽毛,所以我来亲近你。
不要信任不会飞的羽毛,尤其当BOSS有那样一支笔,我变得必须裸体。但是,当我用它写下这篇文字,我要把它收为已有,BOSS没有了羽毛,但没有了,BOSS还是BOSS,他有手指。
罗盘
谢谢你送我的小礼物,那么漂亮的包装,一开始我没有打开,猜它是什么,掂掂它、摇摇它、闻闻它,都没有结论。最后,打开了,原来是它。我在百货公司多看了一眼的。
我真的多看了一眼,这可爱的小罗盘,它给人方向,三百六十个方向,叫人撩乱,但撩乱中有一个指向,那是北、永远的北,你把方向盘转到南,它也仿佛指南,但实际还是北,你骗不了它,是它骗了你。
我想起美国拓荒时代的英雄丹尼·蓬(Dannie Boone)。丹尼·蓬的家人是一七一七年从英国移民到美洲的。年轻的他,曾驾着篷车,跟印地安人周旋。他亲眼见过自己人被印地安人剥过头皮。他多年深入蛮荒的勇敢和经验,使他多次死里逃生,成为开拓史中的传奇人物。有一次,丹尼·蓬的十四岁女儿和两个同伴,驾小舟搁浅,被印地安人俘去。丹尼·蓬出发找寻,千辛万苦,得以救人而出。他们一行,长途跋涉,偶然间看到一份维吉尼亚公报,才知道美国独了立、才知道他们已成了美国国民。正因为丹尼·蓬是蛮荒探险的好手,所以他浪迹其中,不以险为险、不以苦为苦。有一次,有人问他有没有在森林中迷过路?他说:「没有,我从来没迷过路,我只是有过三天昏头转向而已。」(「No. I never got lost, but I was bewildered once for three days.」)
当你有好多的路要走,迷路三天就不算。请让我迷路三天,我放了小罗盘的假。
小罗盘永不放假,它偷偷为我守住了北方。北方有风、风里有你。
指北针是顽固分子、指北针死不悔改、指北针唯北是问,指北针告诉我,我的邻居来自北方。
我悲哀的问过你。我喜欢北风。你说今天吹到你的,就是北风。我说我感觉到的,明明是南风。你说还是北风,只是吹过去后,又吹回来了。
北风会吹回来吗?
你把答案,化成了指北针。
指北针没有骗你,但可帮你骗自己。
在南极
在北极九十度,NORTH POLE 90°N,站在中间,走向左右。向左五步,下面是加拿大;向右五步,下面是格陵兰;再挪移一下,下面是冰岛;再一下,是俄罗斯。在脚下,东经一百八十度、西经一百八十度,多么神秘,一切在你两条大腿之下,世界变得那么小。北极太熟悉了,我去南极。
在南极,外面是时速三十四英里的强风、是华氏零下三十度以下的气温。二月间,补给飞机走后,要等到十一月才能再来。所以,在温度上和时间上,最有这种「南极感」。
在南极,看到的方向都是北方,你像一支指北针。你的窗子面向北,你看到的一律是北、北、北。
到南极,一开始必然疲乏、晕眩、头痛,会出现高山症,因为南极高度是一万一千六百英尺。不过,两个星期内,当身体制造更多红血球以后,症状就开始消退。红血球可能增多百分之十五,但白血球可能少了一半,你会变得更健康,因为没有任何传染病。
我正在南极。
我熟悉了北极的世界、也熟悉了南极。但我更熟悉了指针的指向、更恍然了指针的真正意义。
啊,大师,我要从南北极赶回,坐实在你身上。它是我的指针,它的指向就是我的定位。我的定位不靠卫星,我的定位全靠它的勃起。当它对我无所不用其极,我哭着,南极北极,对我都将失忆。
「闷骚」十七
「闷骚」,这是一个大师世代的词汇。明明风情万种,却按下不表。虽然不表,又知道在以不表为表,是谓「闷骚」,冷若冰霜,却有湿度,她使你感到她下面。
成年的女人「闷骚」,是人们刻板印象,可以想像到的,十七岁的也会吗?答案是更会。看她叫床,她不叫床,她压抑自己,表现出她是被强暴的、她无力挣扎、听凭男人在凌虐。但是,男人不放过她,在继续、在延长、在延续,男人欢喜的看出她,她不叫床,可是在间歇为颤抖出喉音,小嘴微张着、眼睛紧闭着、迷惘的半闭着,表达出不论她怎么清纯、怎么自抑、怎么不喜欢,却在男人的强暴下,她变得有点喜欢、变得喜欢。最后是,喉音掩饰不住了,颤抖的喉音透露给男人,这是一种最迷人的「闷骚」,十七岁的。骚字实在不太雅,应该用形声字的英文,那是ahhhhhh、是ooooh、是ummmmmm,闷出一连串的形声字,当男人用粗长泄了欲、十七岁用喉音泄了底。是清纯的、是处女级的,可是第一次就闷不住喜欢。
男人发泄后继续在强暴,强暴十七岁形诸声色以后再形诸文字。她屈从了。她按下连续的打字按钮,打下: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ahhhhh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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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ooooh-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ummmmmm-
打成一页的篇幅,算是交卷。十七岁看到男人的异议,她从书架上拿下Tim Clissold(克利索得)的那本Mr. China(中国先生),翻出第一六二页的汉文英译:
施氏食狮史
石室诗士施氏,嗜食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氏适市,适十狮适市。是时,氏视是十狮,恃十石矢势,似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似侍试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是十狮尸。是时,氏始识事是事实。
试释是事!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男人笑起来,把十七岁搂在怀里。
十七岁的男人,是大师。
梅派叫床
大师的DVD抽屉里,有那张「当哈利遇见莎莉」,我看了。有一段在餐厅里叫床的镜头。为什么要演出叫床,是莎莉说,女人可以演出高潮,男人察觉不到,于是莎莉即席演出,证实要骗你,你就是看不出来。当时餐厅邻桌客人特别跑来,请教你小姐究竟点了什么菜,竟有这种效果。在「老掉牙」的DVD中,这段镜头有趣味。我倒了片,请大师一起来看,问他感想。
问大师,Meg Ryan(梅格·莱恩)哪里最漂亮?他说,红颜老去,不必再掉了。但她的嘴角最漂亮。现在,她老了,难道嘴角也老了?问题是,衫出嘴角的周边老了。嘴角再美也没用了。
叫床呢?大师说你会叫得比她好,如果你「演出」。我说你要我「演出」吗,他摇摇头。我问为什么不要,他笑了,他说他会「演出」强奸我,因为他太喜欢我叫床。我说如果我「演出」喜欢被你强奸呢?大师说:「我是很会强奸的,效果保证很逼真,问题是,那种情况下,不能保证还在『演出』,万一是真的,就不太好。」问为什么不好,大师说,那会表示十七岁爱上了我。问他是不是怕被十七岁爱上,他勉强的点点头。我问他说:「又没爱情、又不是买卖、又不许自愿、又要叫床、又装成强奸和被强奸,这是什么怪关系啊?」大师说:「这就是BOSS与十七岁模特儿的怪关系。」我说:「我怀疑你爱上了朱仑,可是你不承认。」大师说:「如果一切都不让它发生,只承认爱上朱仑是无害的。」我说:「你认为你老了,你不敢再爱女人了。」大师说:「我认为我聪明了,我不要再听叫床以外的声音了。」我说:「好吧,有一天,我不来了,敲门的是另一个人。」大师问:「是谁?」我说:「Meg Ryan,她还带了一台扩音器呢!」大师大笑起来,他紧搂住我。
五世纪的中国诗人谢灵运描写的:「天下才共一石」,一石是十斗,天下的才气一共十斗,「曹子建(曹植)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古及今共同一斗。」请注意这种表达法。再看现代的T. S. Eliot(艾略特)描写的:「Dante and Shakespeare divide, the world between them; there is no third.」(但丁和莎士比亚朋分世界〔才气〕,没有第三者。)请注意这种表达法。两种表达法,前后相差十五个世纪,后者也没有抄袭前者,但却不谋而合。这种「他们包了」、「我们包了」的观点,多么自负、多么豪情万丈。
人间的快乐、高层次的快乐,是高层次的灵犀相通、高层次的触类旁通的一笑,多么快乐;自己高层次,又有幸遇到另一个高层次,由相通到一笑,多么快乐。这种高层次的快乐,来自两人精神上的相知,但是,也许,在这种相知之上,又加上一点点精神以外的,在相通一笑外加上交流颠倒,似乎更加了层次。不过,但丁一定反对、曹子建也不赞成,「一点点精神以外的」,太容易破坏精神层面了,去问李清照、去问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她们一定都反对,这些才气横溢的,不喜欢长条纵卧、不喜欢青女横陈。
偷偷写这些,不要告诉大师。大师高层次又高层次。大师会和曹子建一样,喜欢死去情人的枕头。当我死后,大师会喜欢上我的什么?根本的问题是,我是他的情人吗?他从来没有承认,他只承认他自己的枕头。我承认我睡过那枕头。我似乎不太记起它曾垫高头部以外的我。我只记得一千年前日本清少纳言那本「枕草子」,清少纳言那种女孩子,写书会有枕上的「一点点精神以外的」内容吗?当然不会,虽然事实上,日本女人第二天会为昨夜的「骚笑过度」向男人道歉,并保证以后要严肃。我似乎不太记起可能根本没有发生的一切,但我断定我不会笑,我是庄严的,庄严得不会笑在枕上。大师喜欢冷艳清秀的女人。大师说他喜欢冷艳清秀的十七岁最后失控、要叫床。我似乎不太记起我叫床,但我也不敢否认。我只记得我忘了赞美大师才气的十斗,在重量下,我忘了重量,只想起长度,我赞美了长度。我醒来的时候,枕头在地下。枕头不靠我的承认,它见证了我似乎不太记起的一切、一切、一切,根本没有发生的一切。
修女洗澡
一提到模特儿,便有脱衣服的联想和换衣服的联想,它是一个跟衣服有密切关系的行业。不论脱给人看,还是穿给人看。穿给人看,只限于时装模特儿,其他模特儿都是脱的,因此,对自己裸体给人看,要有理解。
我问了一次,问大师。做文学家的模特儿要脱光吗?他说,他要写的,是一个十七岁的种种,十七岁的生活、十七岁的思想、十七岁的天高地厚、十七岁的不知天高地厚。他只是一个观察者、研究者,甚至被当成偷窥者,模特儿不必时时刻刻觉得大师存在。有点像囚房里的犯人,囚房墙上有个窥孔,从外面随时可以看到你,你必须理解到你被全部偷窥到。你无须为偷窥你的人做什么,你只做你自己、自然的自己。这是第一步。等习惯了这种囚房心境,再谈其他。所以啊,目前只是以家为牢,过十七岁的自己。一切由我自自然然。如果十七岁的不裸体,就不裸,大师没有意见,只是他会很好奇的观察十七岁怎样穿着衣服洗澡。
大师透露,修女是穿着部分衣服洗澡的。有人问到为什么一个人洗澡还不脱光,修女答道:「你别忘了有万能的上帝!」
大师说他比上帝还上帝。他只是很自然的接近模特儿的生活,如果他看到什么,只是自自然然的看到,不算偷窥。在修女眼中,上帝才偷窥;但在模特儿眼中,大师并没有偷窥,只是很自然的相遇相见。所以,如果很自然的发生了什么,要假装你根本没有看到大师,这浴室里根本没有大师。
把大师当隐形人?
当隐形人还是知道有个人,不该有隐形人,而是根本没有人。就好像你在「演出」你在浴室,好的演员只全神贯注她「演出」的,根本不会想到旁边有导演和摄影师。所以,你裸体的时候就是你自己、只有你自己。这样才叫自然。因为只有你自己,你可以做出一个人时候的动作,比如说,你甚至可以手淫。对不起,大师忘了,十七岁的清纯女生是不手淫的(她只替情人手淫)。
冒充女秘书
他把房门钥匙给了我,表示我可以自由进出他的家。作为文学家的模特儿,他要观察我的生活,他的家就是我的家,至少约定的每周两个小时里是。
我开门进来,他站在书架旁看书,甚至没有理我。我多么聪明,我知道他要偷窥我或不偷窥我,他要的,是我自然的生活。
电话响了。他没有接,我接了。「他不在家,你是哪位?」「他大概两个小时后回来。」「我是他的秘书。」「现在,他有了秘书。」大师专心看书,头也不抬,也不好奇谁的电话。但他听到我说了不正确的话,我冒充他的秘书,大家都知道他没有秘书,尤其女秘书。要了解十七岁吗?十七岁喜欢说谎。十七岁聪明到不能承认是模特儿,因为解释不清。但十七岁为什么一定要接电话?这也解释不清,要问电话为什么响。
Clarence Day(克莱伦斯·戴)在Life With Father(跟爸爸一块儿过日子)一书里,有一章专门讨论电话刚发明时的纠缠不清。爸爸老是认定,只要电话铃响,一定就是他的,抓住不放,闹出好多纠纷。现代人类进步了,爸爸们年纪的男人,都先谢天谢地电话不是他的了。电话是十七岁的。但是,十七岁接手机才对盘,接电话的,真的是女秘书啊。
我假设大师看了我上面写的,他的读后感是:「知道漂亮的女秘书要脱什么吗?答案是:你以为的答案是错的。正确的答案是:『脱口而出』。」
大师低估了我。
我会写Girl Friday,那意思就是女秘书,她做的事从接电话、收文件、听速写、发打字、倒咖啡、递药丸、订戏票、骗访客等等等等以外,还包括坐大腿、坐在老板大腿上。当然,还要藏在老板办公桌底下,你应该看过那种漫画。
我想我是Model Saturday,我在办公室,不做任何事,但在浴室,就会遭遇一点困难。在那个地方,做的,可太多了。
打倒佛洛伊德
我不说话的时候,十七岁;说话的时候,像妈妈;写字的时候,像外祖母。为什么要我写字?你要老了我。
你说我不会再老,你说我像达文西(Leonardo do Vinci)画出的圣母和圣外祖母,但在画中,她们年轻得像姊妹,并且都像任何一张耶稣画像的小妹,佛洛伊德分析说,因为达文西是私生子,四岁时跟了父亲及新的妈,前后二妈都慈爱,所以,画出来的耶稣之母与耶稣之外祖母,都是慈云普照。
艺术史家Meyer Shapiro(沙皮罗)笑起来了,他笑佛洛伊德不懂艺术史,所以乱盖。因为年轻化的画法,根本就是意大利的传统画风,佛洛伊德精神分析了老半天,根本是虚拟分析。
佛洛伊德的基本理论是革命性的先知先觉,但他个案的分析,就捕风捉影了。他的伟大似乎只在泄天机,尤其道破形成梦的是什么。但他不能进一步分析梦了。你可以知道形成十七岁的是什么,但能进一步分析十七岁吗?佛洛伊德有他的限度。psychology(心理学)与psychiatry(精神医学)两个字,都来自希腊文的psychē(灵魂),既然已涉入灵魂层次,这种心理学也好、精神医学也罢,又能科学到哪里呢?psychic phenomena(显灵)吧!科学!
维护达文西!打倒佛洛伊德!
苏小妹主义
鸵鸟的人生观鸵鸟未必那样,但人给了它那样。第一,它不把眼睛看它不要看的,它宁愿埋在沙里;第二,它把屁股撅起来给你看,你也不必看到我的脸,看我屁股就好了。
人给鸵鸟主义化,造出ostrichism,叫「藏头露尾主义」、造出ostrich policy,「鸵鸟政策」,特色是to play ostrich and pretend not to see,自欺而佯示不见、假装没看见。但是,真的鸵鸟,安知不存心如此?
我认为「鸵鸟主义」太消极了,它只是「不见其所不欲见」,其实该积极起来,「只见其所欲见」,岂不更好?大千世界中,丑恶的画面太多了,能够选择性的训练出只看到好的一面,其他「视而不见」,岂不更好。
能做到「视而不见」,当然也能做到「听而不闻」,诸如此类。
这一积极,可叫「超鸵鸟主义」。
似乎还可更进一步。可以适度的「以俗作雅」、「可见其所不欲见」。王羲之诗说:「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声音虽然有清音噪音,但对我说来,我有本领别有所得。这种「王羲之主义」,其实还是太高了一点,更王羲之的是,有一种「无入而不自得」的主义,更是圆融之至。当然,这是一种视觉上的迟钝,后果不堪设想之至。有一个苏东坡和佛印和尚的故事。故事说:苏东坡到金山寺来同佛印和尚一起打坐,问佛印说:「和尚,你看我坐的样子怎样?」佛印说:「好庄严喔。像一尊佛像。」苏东坡听了很高兴。佛印和尚反问苏东坡:「学士,你看我坐的样子怎样?」苏东坡从来不放过嘲弄佛印和尚的机会,马上回答说:「像一堆牛屎。」佛印和尚听了也很高兴。消息传到苏东坡妹妹苏小妹耳里,聪明过人的苏小妹说:「哥,你输了!佛印和尚的心中如菩萨,所以他看你如菩萨;而你的心中像牛屎,所以你看他才像牛屎。你输了。」这个故事,是有心人乱编的,因为历史上从来没有苏小妹这个人。但这个故事,可以归纳叫「苏小妹主义」。这个主义是说:你视野的高下,是可以操纵的、可以调整的、可以见仁见智的。当然,这是一种视觉上的解读,后果也不堪设想之至,因为你看到的,可能真是牛屎!
不要那么悲观,只要多一点苏小妹,就会少一点牛屎。
不过,为了给赏心悦目多一点保障,还是接近清爽一点的吧。自己有漂亮的小屁股给你看,就不必埋脸在沙里。也不要假装没看见,因为你真的看到了。
洋麒麟
英文中有一个字叫「尤尼康」(unicorn),一般英汉词典里,把它翻成「麒麟」,严格说来,这种翻译是错的。事实上,只能翻成「洋麒麟」。因为中国的麒麟,造型上与洋麒麟有一最大不同,就是前者像羊、后者像马,虽然洋麒麟也不无山羊胡子的羊态,但究竟还是马相毕露。何况,洋麒麟的独角,呈螺丝状,伸张如长螺丝钉,但中国的麒麟却没那样不雅。当然,看到女画家拉丝洛普(Dorothy P. Lathrop)的可爱的小洋麒麟图片,又当别论。
洋麒麟在印度、希腊、罗马的传说中屡见不鲜,在传说中,最有奇趣的,是中古时代传出的一种。说洋麒麟生性凶猛,其他动物莫之能御,但只有处女能生擒之,原因是洋麒麟性好枕在处女大腿上睡觉。头枕处女大腿之日,即化刚为柔之时。画家摩洛(Gustave Moreau)笔下的洋麒麟与裸女,早已画中有诗了。
女诗人安妮·林白(Anne Morrow Lindbergh)有诗集「独角兽」(The Unicorn),其中有「柙中独角兽」(The Unicorn in Captivity)一诗,说独角兽在缧绁之中,一切寂寂;但是一枝独秀入墙来,生气在兹。横看成囚,纵看却是自由(Quiet, the Unicorn, /In contemplation stilled, /With acceptance filled; /Quiet, save for his horn; /Alive in his horn; /Horizontally, /In captivity; /Perpendicularly, /Free.)。Horn在英文里,一个意思是「勃起的阴茎」。在勃起中生气在兹,却又得有馀式的独角之乐。
一直把大师当成智者般的unicorn,我高兴我接触了他和它。神秘的,进入智者的神秘。我近乎渎神般的为它洗了,在它弹跳的勃起里,我退下神坛,静默的退出浴室。上帝一定宽恕我,因为它就是上帝;它也许不太宽恕我,因为我用纯洁反过来亵渎阴茎,留下那上帝啊,在失控中喘息。
缘灭?
雨。
记得那首佚名的歌吗?最后两句是:
We found our love,
Because of rain.
是因为下了雨,才发现爱情。但我必须说,这首Because of rain写得不够深刻。并且,它还有点Because of Pain呢。我来写一首吧。
在廊下躲雨,
陌生的陌生的站在一起。
雨是躲过了,
却躲不过躲不过的你。
雨不表示拒绝;
雨不表示可以;
雨不表示上帝的心,
雨只泄漏上帝的底。
雨停了,上帝收工,
在廊下,只有我自己。
缘起,是一刻钟,
缘灭,是一万里。
没人承认这是爱情,因为太不像了、太偶发了、太短暂了。不过,雨中躲在廊下的,就会承认,不论是走了的、还是没走的。
为什么不用看来有点奇怪的标准,去看爱情?爱情可以不是俗套。来如春梦、去似朝云;来如秋雨、去似晚晴,不也是吗?谁规定梦醒时分、雨停之际,要超过一刻钟?
别以为一刻钟过去了就一切化为乌有了。照西方哲学家的理论,每隔三万五千年或四万九千年,天道会循环一次,一切都将重演;照中国哲学家的理论,每隔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天道会循环一次,一切都将重演。所以呀,雨中廊下的,还要轮回,第一次一刻钟的,下一次就半小时了。
无言而去
为什么每次一over,就无言离去?因为实在无法面对over后的赤裸。就在刚刚、就在十几分钟前,自己曾那样过、那样失控过、那样不是自己过。不是自己吗?那是无法抵赖的自己,被男人给强暴出来的自己。My God!我真无法想像有那样一个我。My God!请帮助我忘掉那样一个我。
一个声音发出警告:不可以忘掉,如果忘掉,男人会回来再做一次。
无法面对over以后的赤裸,难堪的是男人的赤裸、最难堪的是在男人眼神反射出来的我的赤裸。我怕看到over后的我的赤裸、怕男人看到我over后的赤裸。
这并不是说,over以前的赤裸,男人的和我自己的,都可以面对,而是说,在那种激情之下,有比关心赤裸更严重的,并且,也不可能无言离去,因为正有一个女孩子在叫床取悦男人,而那男人,就是你。
我必须在over以后无言离去,带着我的赤裸,告别你的赤裸。也许会因你的而想起我的、也许会因我的而想起你的、也许都不敢想,为了怕同时想起,那是可怕的画面,至少对十七岁应该是。可怜的十七岁。十七岁不可以做的,却「演出」了。「演出」了,十七岁又不可以看。镜里的自己、照片里的自己,那是我吗?我简直不要我看到那样的我自己,但我无法不喜欢那样的你,你赤裸中,强暴着另一赤裸,就是我。
我必须远离、无言而去的远离,我要单独收回我自己。但我已难以面对自己的赤裸,因为一有赤裸的我,便浮现赤裸的你。
也许唯一的盼望是不over,没有止境的一波又一波,死在一波又一波里,愿在你强暴中死去,一波又一波的死去,那是美丽的死,最后也是无言而去,但终场不是默默离开的孤单的赤裸,而是默默依恋强暴的赤裸。十七岁有十七岁的最好死法,如有选择,要的是心上男人对她的「强奸致死」。
越想越荒谬了。其实,根本没有over。那是连续的、一次接一次连续的,那不是个别事件,不是一小时两小时后的结束,而是一次接一次的开始。over只是逗号(comma)、只是破折号(dash)、只是感叹号(exclamation mark)、只是分号(semicolon)或问号(question mark),它永远不是句号(full stop)。对真正的情人而言,那只是连续,不是段落。Over其实是一种误认,不是吗?
正因为是误认,所以,无言离去,只是连续中的一个符号变化,再也无法脱离那phallus的图腾。那动人的强暴,永远没有over。
无言离去啊,只是一段删节号(ellipsis),英文的删节号只用三个点,我可能用六个、九个,多一点吧,让我在再见到图腾以前,有点像逃避、喘息,像乐章里的休止符。但是,休止符是乐章的一部分,它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它好像中止了音乐,像在无言离去,其实,G大调连续在那里。
可怜的无言离去、可怜的十七岁。不论十七岁怎样,男人都喜欢。一切的一切,都惹来勃起。对十七岁说来,那从不是个名词,那永远是个动词、没有句号的动词、ing中的动词,我想到文法规则要打破,但是没想到被它打破。它启发出我的结论就是:它伟大得强暴了十七岁高中女生,也强暴了高中文法。
十七大补帖
大师说,他要看一篇十七岁本人的虚拟。大师要我写一篇「虚拟之文」送他。虚拟主题是「十七岁被大师强暴」。大师说,真实的世界里,什么都没发生,但虚拟的世界里,就发生了什么。那什么就是他最向往的——强暴十七岁的模特儿。大师自己不但虚拟,也要我虚拟。
我被强暴去虚拟,原来虚拟也可以被强暴的。
我只好试着虚拟。
他该有许多名字,其中一个,叫强暴。
一次次的强暴是当然的,他强者、他雄性、他变态,但是啊,可怕的另有强暴以外的强迫,最凸出的两项是一、强迫叫床,二、强迫看自己怎样被强暴。明暗的灯光、多面的镜子、垫高的枕头,都是增加强迫看的设备,更明确的说,是道具。我实在很怕这些道具,它们使我难堪,使我自己看到我的屈从与无奈、看到我的配合与献身、看到我的自尊被in和out摧残,My God!我怎么变成了那样子!
终于,我从他收藏的A片封套上找到护符。那是剪下的一幅交通号志式的红圆圈,拦腰一条红杠,杠掉下面18的大黑字,说明是「十八岁以下严禁观赏」。真是好的警告。我把它剪下来,在彩色影印机上放大,贴在一小块抗议牌上,藏在枕头下。
我得救了!
当无可避免的发生时候,一开始我尽力屈从,最后,一次又一次,没有停止的摧残,我受不了了,我才十七岁。
十七岁终于举牌抗议了!在强暴中,我闭着眼睛,伸手从枕头下拿出牌子。没想到他说:「请睁开眼睛,看看牌子上写的什么字。」我睁开眼睛,「十八岁以下严禁观赏」九个字中,「严禁」两个字,竟已被贴掉,改成了「十八岁以下观赏」!
我抛掉牌子,埋头在枕头里,想到十七岁这么可怜,我哭了。他哄我,同意把灯全部关起来强暴我。A!——A!我赢了一次,十七岁喜欢「黑暗时代」!
当「黑暗时代」到了床上,一切都化为听觉和触觉。是它,My God!它虽是强暴高中女生的残暴工具,但是,它的终极动作却是艺术,它正是拉丁文里的那个古典的conducere、指挥,指挥着现代乐团的tempi、速度,用baton,那指挥棒,指挥出拍子。问题是可比baton粗壮得太多了、太多了,它的艺术是残暴的,虽然,Gradually, melodic structure started to change, becoming more independent of meter。如法国作曲家Jean P. Rameau(拉谬)和声学所说,旋律架构缓变、独立拍子更出。可是啊,可怕的就是那种独立,从每一小节二拍、三拍、四拍,到每一小节十二拍,忽快忽慢、忽左忽右、将往复旋、变化莫测。太明显了,它诠释了我,在我回音中得到证实;我也诠释了它,也在我回音中得到证实,它使我做出音乐的climax,一如身体的climax,是二而合一。Climax对我说来,是名词;对它说来,却是动词,它「使」我高潮,而它自己,在我名词附体的同时,也词性发生转换。在和我同享名词的同步,高潮的音乐是那么强烈,淹没了我,一如音乐以外的身体也正被淹没。那是男人对我的全面性淹没,自内而外,又由外而内,绝对是艺术,虽然那种艺术是残暴的,粗壮的baton又是最恐怖的,它使我不断的自我诠释和为他诠释。音乐的进步,已使作曲家变成不再是自己作品的唯一诠释者或最好诠释者,但兼做指挥家的它啊,却近乎荒谬的要我做出一个人的交响乐,并且闻声作曲。My God!我那时呼唤了你,请你救我,开示order来规范它,可是order的另一字义——「柱形」,却呈现在我的恍惚里,原来你就是它,我只有用climax来引爆它。但是,回想起来,这好像又不是真的,我能做的,只是哀求、屈从,与被指挥出来的音乐,我是赤裸的乐器、也是叫床女高音,我是另一个我,我不再是我了。但是,不论那一个我,都在出卖着我自己,我竟喜欢上你的强暴。大师啊,我竟是真的。当真的如此淋漓尽致,My God!你、我,谁还玩弄虚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