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歧照。藏污纳垢地
清风楼往昔的雕栏画阁邀请昂贵的工匠精工细作。门前用时鲜花束搭起巨大花架。走廊上悬挂纱质灯笼,布满奇花异草。严格挑选过的茶和酒,令人流连忘返。歌伎年轻貌美,技艺精湛。客途中的旅人,所得慰藉不过如此。人生短暂,快乐难求。欢歌轻舞,且度今宵。一座酒楼曾集中汇聚人对现世所能持有的欲望和热情。
如今。往昔荣华和风情烟消云散,一去难回。
它成为藏污纳垢之地。
每一个夜晚。夜半时分,过道里有高跟鞋和杂乱足音移动,年轻女子如同鱼儿畅游在夜色里。长时间封闭无声的房间,此刻释放出喧杂声响:争执,殴斗,交媾,粗暴碰撞,吃吃笑声,歇斯底里的大声叫喊,酗酒之后男子的呓语,不明所以的哭泣,起哄,呼应……从不安宁。如同一处树木幽密野兽出没的森林,一片空旷无际风声呼啸的沙漠。夜色点燃簇簇燃烧火苗,以炽热骚动,突破白日庸碌乏味。
即使有人在走道里疾呼救命,或有女子大声惨叫,也从不会有人出来察看或试图阻止。我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水果刀。当然,半夜如果门外有持续轻声敲门,只能屏住呼吸不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样的处境中,于某天深夜11点43分,我依旧在电脑上清晰打出第一段文字:当她感觉自己逐渐老去,如果试图分辨与以往最为本质的区别,无非是看待事物眼光的发生变化。仿佛突然之间眼睛被擦亮。有人这样比喻年龄跨越过30岁的心得。以此看见幻象以及妄想的无处不在,看见事物在一种慢慢毁坏过程之中。毁坏到一定程度,虚空破碎,单纯完整的初始再次呈现。这是一次漫长的周而复始的循回,其长度和密度超越人所能计算。这是属于时间的奥秘。
写作具备一种与个体之间密不可分的危险关系。
写字楼白领,办公室里热火朝天,一旦打烊,即刻回归日常生活,与工作撇开瓜葛。写作者,在写不出任何一个字的时候,生活也只为写作而存在。即便没有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独自在街巷游荡无所事事,做着一切琐碎事务,一个写作者的躯体、心、头脑,仍与内心那团簇簇火焰互相纠缠、联结、搏击。
这是一种即使没有工作姿态却无时不刻在工作的人。
写作性质,使它的从事者注定被搁置在结构化社会机制之外。他们独自工作。这是一种孤独的处境。关于孤独,有个日本禅师比喻,它是习惯每天早上洗冷水澡的人,打开水龙头接受第一次冲击时仍会浑身颤抖的激灵。是这样的存在。与它迎头碰撞心有戒备,不会消亡,不会麻木,也无法回避。
在被长久的孤独冲击和与之默默依存的过程之中,我看到面容呈现变化。眼神,唇角,表情,举止,线条和轮廓,一种持续的缓慢的最终鲜明确凿的凸现:抑郁寡欢。格格不入。对峙。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