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歧照。永无止境
没有片言只语。房间里只有如潮水般起伏的呼吸。为疼痛或愉悦轻轻迸裂出来的声息,像秋天干燥果实中趋向泥土和生长的种子,纷纷坠落于肉体融解扩展的沉默。这沉默,如同深夜的月光,远方的大海,失去音讯的山谷,覆没世间但已失散的爱人的怀抱。膨胀,绽放,沉醉,破碎。唇舌之间品尝到略带腥味的酸涩之意,背脊上吸吮到的咸味汗水,皮肤在夜色中闪烁出微弱光芒,空气中被热量和水气蒸腾淡而又淡的玉兰香气。
她的长发湿漉漉粘缠在一起。在她出现细微可辨的振动之际,我抓住这把浓密强韧的长发拧成一团,堵住她的嘴,使她在窒息和高潮中,双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背,发出丝帛撕扯般的呼喊。
她要去往哪里。而我又将去往哪里。我们将与谁相爱并且做伴。还是会始终孤身一人在世间游荡直至死去。这些无解的问题,只能以躯体最终抵达的平静和遗忘覆盖。
此刻当下,我们成为这些世间疑问的对证者。
我不知道她何时离开酒店房间。当我醒来,她已不见。
我拧开台灯。凌晨5点。她在空出的枕头上,放置一张看起来保存良久的被折叠过的纸,是一张素描。与世隔绝的高山村庄,秀丽静谧的地形陷落于幽深连绵高山。一条拐弯的奔腾河流把村落包裹起来。依照山势而建造的木结构房屋,层层叠叠。起伏梯田,空旷田野。星星点点池塘,大片荷花盛开,映衬无边天际连绵谷峦。一个已消失于地球表面的故乡。
也许她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她的不告而别。如同失踪的故乡再无回首的道路,也不需要回返,丢掷戒指在一面旷无人迹的湖泊之中,离别骨肉在南半球小镇的角落,寻找深谷高地之中的血缘,遗留贞谅的素描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通过各种实践和追索寻求论证,解缚脱尽身心全部负担、疑问和追溯。在人世留下微小线索,只为证明自己存在。
素描背面有一行字迹,应是她少女时代在伦敦念书时摘抄的诗歌。
你是城堡,我要把它称为荒漠,
夜里只有这声音,看不见你的面目,
当你倒在贫瘠的大地,
我要把承受过你的闪光叫做虚无。
一种强烈的情感。真诚,纯洁,热望,坚韧。情感即便失去踪迹,信仰依然可被追索,因为疑问和实践从未被放弃。它们生发,燃烧,跳动,簇簇燃烧而炙热的火焰,只有死亡才能够负载余烬渡船过岸。如同我与她,即使不再相见,也将因这永生的困惑而得以在广袤世界不为人知的角落继续默默存活。寻找,探索,并永无止境。
我把纸张重新叠起,塞入枕头底下,重新关掉台灯。不知为何,觉得身体寂灭,内心虚空,记忆清除,整个人浑然完整并且内心洞明。却又完全不想醒来尝试思考或有所行动。所有语言和思虑都是多余。此刻,当下,我只想在这异国他乡的陌生旅馆心无旁骛地睡去。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毁于旦夕,哪怕在世界毁灭的一刻人们依旧心怀破碎,哪怕明天也许不会来临。而当新的一天来临,我希望能够尽量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于是,在陌生国度的古都,在只留下我独自一人的房间,在晨雾微微发亮的天色里,在永久的孤独中。我再度睡去。(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