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二章

朱谷良,蒋纯祖,和李荣光,依照着徐道明底指示行路,天亮的时候到达了一个村镇。天寒冷,枯黄色的丘陵上大雾弥漫。丘陵上的那些杂乱地生长着的黑色的松柏树是静悄悄地隐藏在雾中,雾气在树杆间轻轻地舒展,漂浮;人们走过的时候,发觉有水滴从树枝上落下,滴在枯草里。广漠的丘陵上的这种唯一的响动是给从战火中逃亡的疲惫了的人们暗示了一种和平的梦境。

浓厚的雾在这片旷野上漂浮着。各处的田地里,是完好地生长着小麦和豆类;在田地中间的各个池塘,是呈显出一种神秘的安宁的气象。这一切环绕了这个藏在大雾中的,无声息的,房屋稠密的村镇。在长江两岸的富庶的平原上,是随处可以发现这种村镇,好像它们是那些人民们,在某一天里突然互相同意,结成了同盟,在旷野中飞翔,任意地降落在各个处所,而建设起来的。人们走在平原上,就有一种深沉的梦境。那样的广漠,那样的忧郁,使人类底生命显得渺小,使孤独的人们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而接触到虚无的梦境:人们感觉到他们底祖先底生活,伟业与消亡;怎样英雄的生命,都在广漠中消失,如旅客在地平线上消失;留在飞翔的生命后面的,是破烂了的住所,从心灵底殿堂变成敲诈场所的庙宇,以及阴冷的,平凡的,麻木的子孙们。在旷野中行走,穿过无数的那些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巢穴了的村镇,好像重复的,固执的唤起感情一样,重复的,固执的人类图景便唤起一种感情来;而在突然的幻象里,人们便看见中国底祖先了;人们便懂得那种虚无,懂得中国了。和产生冷酷的人生哲学同时,这一片旷野便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了使徒。

朱谷良们,是怀着戒备,在这一片旷野中行走的。对于和平的生活底毁灭,人们已再无惋惜,虽然蒙在浓雾下面的大地以它底神秘的,庄严的声音和动作在表露着它底宁静的渴慕。这片大地是就要获得新的经验;人类底各种战争,是随处在爆发。

在朱谷良心里就藏着这种战争:朱谷良,从昨夜离开木船时起,便在心里发生了对他底年轻的伙伴的精神上的企图;人们底生活,是总在突进着,虽然能够建设起来以成为子孙们底住所的程;相互矛盾的理念之间,如“有”与“非有”、“一”与,始终很少。因为这种精神上的企图,朱谷良对蒋纯祖严肃,关切;在外表上,有时露出一种家长的态度,有时则显得漠不关心。而蒋纯祖,是畏惧地把这一切都接受了;随着这种熟悉,他底情感便渐渐放任起来。

李荣光,对于朱谷良和蒋纯祖,是一直在戒备;除了戒备,没有做别的什么。他是要以这种戒备保卫自己,而走完他底途程:他希望逃回故乡。朱谷良和蒋纯祖,因为互相作着战,在自尊心,妒嫉,厌恶和爱情里面纠缠的缘故,冷淡了他。

他们是疲惫,狼狈而阴沉,在大雾中走进了这个村镇。

破旧低矮的房屋,石碑和赤裸的树木都被雾浸湿;雾在各个物体间悄悄地漂浮。有狗在浓雾深处激烈地吠叫。在它们底激烈的声音之间,传出了雄鸡底从容不迫的啼鸣。屋檐和树木在滴着水。

朱谷良们,是希望在这个村镇里得到一点救济的。在不幸中,人们认为得到救济是一种权利。浓雾和犬吠是使他们焦躁了起来。他们无法知道,这个镇是处在怎样的情况中。

朱谷良首先站了下来,很随便地从衣袋里摸出了他底手枪。蒋纯祖底面色突然严重。但朱谷良随便地检查子弹,好像检查烟盒,以致于蒋纯祖露出一种安慰的笑容看着他。“你们等一下。”朱谷良说,转身走进村镇。

于是蒋纯祖骇怕起来了,悄悄地跟着。但朱谷良即刻便停止,因为看见一个蓬头的,抱着手臂的妇人疾速地从前面不远的街上跑过。随即,一个沉思着的青年拖着一头小牛从旁边的巷子里走了出来。耕牛跨着怠慢的脚步,它底臀部在因寒冷而不住地打颤。因为这条耕牛,这个村镇底情况便明白了。蒋纯祖感到羞耻;于是诞生了那种年青人的胡涂的勇气。

但那个拖牛的青年,在发觉这些奇异的人们之后,便恐怖地拖着牛回到巷子里去了,隔了一下,在浓雾中,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喊声:这个青年在报警了。于是村镇寂静,而狗吠更激烈。

朱谷良,浮上一丝轻蔑的微笑,站在雾中。

那个青年,是报了警。在危险的岁月,一切陌生人都可怕,人们易于夸张和轻信。这个村镇,是已经历过一批陌生的人们,而因为他们是不到最后决不离开他们底家业的,他们便戒备了起来,而结成相依为命的集团了。这个集团,是以一种奇特的热情夸张了朱谷良他们底来临。没有几分钟,大家便相信大队的日本兵已开到镇里来了。

因此这个村镇便好久地寂静着,等待事情发生。但在终于发现只是少数几个人的时候,他们便在墙壁和窗户之间传进消息和意见,商量起对策了:他们究竟应该怎样对付这几个可怕的日本人?

朱谷良们焦灼地在雾中走动,终于敲起一家店铺底门来;多年的繁荣的经营,是把这家小酒馆底板门染成了油腻的黑色。但敲门这个行动被当做是抢劫底开始,于是一只准备好了的鸟枪便从浓雾中间射击了出来。

李荣光尖叫了起来。他们扑倒了。第二枪射了出来,小的铅弹打在店铺底门板上。于是他们看见,在对街的庄院底篱笆后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朱谷良突然跃起,发出一个狂怒的叫喊,冲了过去。

那个放鸟枪的人,很明显的,因为恐惧的缘故,开始的时候是过于相信他底武器了。在朱谷良底这一声狂叫之下,看见了朱谷良底可怕的手枪,他便露出恐惧的微笑,端着他底武器,在他底财产——他底房屋和家庭——面前站住不动,战抖了起来。他底舌头卷屈着伸了出来,那个微笑好久留在他底干枯的,苍白的,尖削的脸上。“你是干什么?”隔着篱笆,朱谷良愤怒地低声问。

于是,听见是中国话,这个放枪的人脸上的恐惧的微笑,便被惭愧的微笑代替了,这个微笑,像一道光明似地透露了出来,证明这个奇怪的人物底血液是在怎样地流动。但这个微笑立刻便消失了;而一个可怕的黑夜,在那张小脸上透露了出来。那个眼光,是呆钝了,注视着面前;那两片嘴唇,是轻蔑地而又柔弱地扭屈了起来,在微弱地抽搐。

那个凝聚的,呆钝的眼光好久地凝视着前面;显然假如不被惊动,它便会永远凝视下去。一切感觉和意念,是在这个人里面突然消失了,他是凝视着黑夜。从这种神经失常的状态,朱谷良便看出了这个人底生涯里是有着可怕的不幸;并看出了这个人底放枪的动机。

“请你开一开门,我们买点吃的。”朱谷良因为同情的缘战,温和地说,而心里有悲痛,耽心这个人不再能听懂人类底语言;并且有不安,希望从这种不幸走开。

听见没有回答——这个人依然站在原来的姿势中——朱谷良便又抬起手枪;因为他耽心那只鸟枪会突然地又发射起来。

这时正面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肥胖的女子走了出来。这个女子,虽然头发弄得很乱,脸上涂着作为掩饰的黑污,并且带着那种镇定的神情,却依然显出青春,显出少女底姿态来。显然她是在门内听了很久,而下了决心的。

她是笨重的;她底眼睛阴暗而悲苦。这个少女,和她底失常的父亲住在一起,显然没有幸福。而因为关闭的生活,那种羞耻心是特别强烈。但现在她却为了拯救父亲,敢于暴露在危险的兵士们面前了,为了拯救不幸的父亲,她是决心不再顾忌一切: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拯救她,因为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信仰。而一走出门,在大雾里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她便脱开了她底恐惧,获得了极端的严肃。她沉默地,迅速地走下台阶,走到篱笆前。

她正要说话,她底那个怀疑地注视着她的父亲便露出野兽的表情;随即跳跃了起来,拿鸟枪对准她。

“替我进去!”他用一种尖细的声音喊。

但女儿做出了一个严厉的姿势。

“各位老总,我父亲有病,请各位原谅。”她哀求地笑着说;向企图干涉的父亲看了一眼,同时打开篱笆门。“各位请进来坐。实在是我父亲有病,不相信……”

她垂下头,恐惧地等候结果。

她底那个父亲,在她说话的时候,是紧张地看着朱谷良底眼睛,显然的,假如朱谷良底眼睛不正当,他便又要放射鸟枪了。这个父亲是可怕地守卫着女儿。

朱谷良已经放下了他底武器。在父亲向女儿咆哮,而女儿回答出严厉的姿势来的时候,他便看出了在这中间有不寻常的,值得尊敬的东西。于是他放下了手枪,严肃地看着说话的少女。

“我们决不会骚扰你们的,我们也是逃难,请你们放心。”蒋纯祖单纯地说。显然觉得欢喜,准备进去了。和朱谷良所感到的相反,正如好多年青人一样,面前的父女间的悲痛令他感到亲切。对那个女儿,他是有了一种景仰。他预备进去,以美好的态度安慰他们。

但朱谷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使他怀疑起自己来。

同时,那个父亲,因为门已打开,便想到他们是非进来不可的了。在这个简单的思想下,他就灵活了起来。那种可怕的,惊震的热情已经过去,这个人便开始使用心机,而非常夸张地表现了出来。他看了他底宝贵的女儿一眼——她是依然垂头站着,——走到门边,鞠躬,向门内伸手,并露出卑屈的,特别卑屈的笑容。

“请啊,老总,请!早知道是中国人么,唉!……”他笑着鞠躬。

朱谷良客气地笑了一笑,然后严肃地看他。他底这一切,是在朱谷良心上投下了暗影。

那个女儿红着脸抬起头来,眼泪流下她底肥胖的,涂黑了的面颊;于是非常笨重地摇动身体,跑进去了。“请!”

朱谷良下颔打颤,在浓雾中走进院落。

李荣光悄悄地走了进来,向屋内张望。但蒋纯祖却怀疑地站着不动。

“别人既然痛苦——她哭了!——为什么要勉强别人呢?”他矜持地痛苦地想。

“请!”那个父亲挟着鸟枪,鞠躬说。

朱谷良回头,在冷气中耸起肩膀,用猜疑的眼光看那个父亲,然后露出疲惫的表情,严肃地看着蒋纯祖。“是的,这个家伙!”他想。

“进来再说啦!”他皱眉,说。

“你疲倦么?”走上台阶时,他关切地问神情灰黯的蒋纯祖,并意外地浮上一个慈和的,光明的,悲哀的笑容。“要当心。”穿过堂屋时,他迅速地向蒋纯祖小声说。

这栋房子——两父女底这个坚牢的洞穴——是异常阴暗的,虽然门前有一块谷场,两栋房子之间有一个大的院落。房屋很宽敞,但旧朽。房间里和院落里是堆满了坛子,罐子,木桶,树杆,木材,稻草,麦秸,以及其他无数说不出名称来的,但人们看见就明白,并从而感到一种烦厌的同情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各样东西,在这个阴湿的王国里,是紧密地,无秩序地堆积着,被稻草包裹着或塞满着;发出一种浓厚扑鼻的,陈旧的醃菜坛子底酸气来。在大院落底左端,是堆积着同样长短的,发黑的木板;另一处堆积着木桩;木桩后面,则是说不出名称来的,有着破布和废铜底颜色的,霉烂的堆积,一头秃了肚皮的狗萎缩地躺在那上面。当主人通过的时候,这头狗便伸出头,表示出对义务的认识,站了起来,而在考虑了一下之后,向生客们发出了一种阴沉的哮声。但不知什么缘故,主人被触怒了,用着妇女们一般细小的脚步跑了过去,拾起一根柴棍拦着它底衰弱的头敲打了起来。

这只狗并不后退,用脚抵牢地面,阴沉地哮嚎着;而主人露出了一种狂热来。显然这种战争在这个国度里是常见的,这只忠心的牲畜是习惯于牺牲它底皮肉了。它是快要死了,但仍然忠实地履行它底义务。于是这场战争,发出击打声和人和狗底哮嚎声,在浓厚的雾中久久继续着。那个主人,是在他底狂热里,围着他底狗奇形怪状地跳跃着。无疑的,他是喜爱这只狗,不能缺少它;这场战争,或许是由于他底那种奇特的,猛烈的妒嫉;人们看出来,他是常常用和这相同的方式对待他底可怜的女儿的。

不愉快的客人们站在各种堆积物中间的狭小的通路上等候着他。蒋纯祖觉得事态严重,替那只狗愤怒,皱着眉毛。朱谷良是露出厌恶的,疲惫的表情。但那个李荣光,在那只狗跟着它底主人转动身体的时候,却粗憨地笑了:他是对这些顶熟悉,他是好像走到了故乡,而天真地感到乐意。

终于那只老狗心安理得地蹲伏了下来,埋头在腿中。于是那个主人便同它高声地说了几句关于人生道德的话,丢下棍子,从狭小的道路上满足地走了回来。他揩着汗,在发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天真的笑容,望着客人们,好像他们是亲密的朋友。人们看出来,他是经历了极大的艰苦才得到这个笑容,而用这个笑容,这种天真与亲密来保卫自己。他是觉得他把他底家庭里的一切全展览出来了,因而他觉得可以安心了。

他领客人们走进屋子。然后他走进房去。那个女儿,是伏在后房的床上,埋在枕头中悲泣着。他走过去,焦虑地、慈爱地悔罪地笑着,摇撼她,继而向她热切地耳语,安慰她,向她灌输他底人生哲学。

他扶女儿坐了起来,像一个母亲一样,理了女儿底头发。然后,为了使客人们听见,他走到门边,向女儿发出愤怒的喊叫。

“我跟你说过那个高头有米!我跟你说过还有两升,混帐东西!”

吃了饭之后,他便领客人们到一间潮湿的房间里,跨过一些坛子和罐子,声明这是他自己底房,请客人们安息。大家都非常疲惫,就睡了。朱谷良对这个主人是存着戒备的,但他终于无法抵抗疲惫。

那个主人,是好久地在窗子外面站着,从一个小洞里监视着他们。他是觉得人类太可怕了;狂热地保卫家庭和财产,便成了他底英雄的伟业,恰如狂热地建筑村落,是他底祖先们底伟业一样。从这里,人们便找到中国底虚无主义了。这个主人和父亲,静悄悄地站在寒冷的窗外,保卫着他底物质的家产和精神的财富,是像一切英雄一样,有着正直的,英勇的心灵;人们是可以从他底穿着破烂的,厚重的衣服的瘦小的躯体上,看出中国底英勇的姿态来。

有几个大胆的邻人敲了后门,向他探问消息,并向他表示那种非常的耽忧:这种耽忧,是因为他底财富,他底狂热,和他底对女儿底爱护。在村庄里,他底身上是堆满憎恨和恶毒的嘲笑的,但此刻,他是得以在同情的河流里洗澡了。大家偷偷地看了睡着了的客人们,研究了他们,面对他们怜悯了起来。有一个年老的私塾先生,就在院落里高声叫起来了。“大家都是中国人!在这个时候,只有中国人救中国人!你底鸟枪呀!”他愤激地叫,“所以我晚上请他们!所以我要向他们请教!”

随即有第二批人,其中有年龄较大的妇女们,来看这几个不幸的人——大家都明白了他们是不幸的人——而在这个父亲和主人底屋子里泛滥着同情和议论底潮流。大家决心要向这几个人间一问战争底情况了。但当大家谈及他底女儿底勇敢的时候——她是依然藏在房里——这个父亲和主人变异了。他是突然阴沉了起来,落到一种直觉和一种梦境里,就像在门外一样;随即他表露了阴沉的态度——他是害怕着邻人们到他底屋子里来,认清他底各种堆积物的——而消灭了向他涌来的同情。

下午,雾散,天晴朗,旷野中有枪声。于是这个村落便被恐惧压倒,而归于死寂。有钱的家庭,尤其是有着年青的妇女的家庭,认为已经到了最后,便开始向更荒僻的乡下迁徙了。

但这个主人,为人们所看到的,是有着一种仇恨和热狂的;他是信仰着自己,而不愿迁徙的。他是永远不会离开他底洞穴的了;为了保护他底女儿,他是拿出疯狂的信心和勇气来,英勇地准备为全人类作战。

于是,他坐在他底大方桌旁边,冷酷地注视着前面。在油污的方桌上,是放着他底鸟枪;对这个武器,他是又有着信心了。像一切英雄一样,他是对他底所爱有着永恒的信心。

客人们一直睡到晚上;他们是过于疲劳。李荣光最先醒来,发觉没有人注意,便动了心,在黑暗中烦扰了起来;这种烦扰,像年青人底恋爱的烦扰一样,在李荣光心中,是强烈的。这个年轻的简单的家伙是在黑暗中惊心动魄地站着,面孔发烧了。于是他便在坛子和罐子中间摸索了起来。他企图打开壁前的那口橱,弄一点可以卖钱的东西。什么东西好卖钱,在世界上总是总归一样的,他想。他咳嗽了一声。……听到了咳嗽声,那个主人便溜到门前来。听到壁橱底响动声,他便咳嗽了一声。

这个从黑暗中发出的阴冷的声音使李荣光恐慌得发抖。他退了一步,而在一个凳子上绊倒了。但对于自己是一个兵,他却是意识到的,于是他发出小孩般的尖细的,愤恐的叫声来。

那个主人溜开了。立刻便转来,掌着灯,脸上有卑屈的,甜蜜的微笑。

“什么事?什么事,啊?”

“混蛋,混蛋,混蛋!”李荣光在裤子上擦手,叫。

朱谷良猛烈地跳了起来,同时摸出手枪。看见李荣光底因得势而蛮横的情形,看见打开着的衣橱和翻倒了的凳子,朱谷良便明白了一切。蒋纯祖惊骇地坐了起来。

李荣光继续叫骂,暴怒地跳到门前。主人发觉朱谷良于自己有利,便看着朱谷良,准备控诉。发觉了这个,李荣光便举起拳头来了。但显然的,他是还需要朱谷良底许可。

李荣光举起拳头的时候,朱谷良是阴沉地注视着。“喂!”他喊。

李荣光回头,于是放下拳头,狠狠地看了主人一眼沉默了。朱谷良坐了下来,手臂支在脸上,捧着头,静静地透明地注视着前面。在众人中间的优越,是引起他一种深刻的苦恼来了。那种在人间猛烈地追求。而终于无所获的苦恼,是在袭击着他。于是他不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想起上海底一切,想起朋友们来。他想到,人类底弱点是这样深沉,他是对朋友们过于苛刻。他想到,假如他略微退让一点,他便不会如此孤独。

但即刻他想到他不该有悔恨,而孤独正是他所需要的。在这个人间,能够找到更好的东西么?于是他迅速地站了起来,抱着手臂,以明亮的,微笑的眼光注视着陷在沉思中的蒋纯祖。

蒋纯祖惊异地抬头看他。

但朱谷良即刻便露出淡漠来了。那个明亮的微笑是像一道光明似地闪过去。朱谷良,在那种兴奋里,意识到自己底英雄的生涯,同时生动地发现了这个单纯的年青人底可亲处,心里便有了甜美的爱慕,企图亲近这个年青人,而向他表露自己。这种亲近和爱慕,对于朱谷良,是成为一种显著的需要了:它将弥补往昔的错失。人生底阴沉的潮流,在这里便要形成光明的波浪了。但朱谷良即刻便打消了它而对于自己觉得怀疑。

蒋纯祖惊异地注视着他。蒋纯祖是完全不能明白那个微笑和随后的变异底意义。

“我们要走吗?”蒋纯祖问。

“明天走吧。”

“要不要给他钱?”

“你有吗?”

“我有。”蒋纯祖温柔地回答。

朱谷良沉思了一下。

“也可以不给的。”他说。

“李荣光,我告诉你!”朱谷队突然严厉地说,看着李荣光——他无聊地坐在凳子上,“对于老百姓,要敬重!拿老百姓底东西,要给钱!……你不也是老百姓吗?”他用深沉的低声说,眼里含着严肃的微笑。

在这里,是显出了人类底等级。朱谷良视蒋纯祖为同类,向蒋纯祖说无需给钱;觉得李荣光不属于自己底精神领域,向李荣光说要给钱。这种等级,如人们从事实深处所看到的,是真实的,因此朱谷良毫未觉察到自己是说了相互矛盾的话。但蒋纯祖注意到这个,他心里有光荣,诚恳地看着李荣光,希望李荣光同意。并且李荣光也注意到了这个。因此无论李荣光怎样迟钝,无论朱谷良底微笑和声音如何严肃,李荣光都要感到这种等级,而不能接受朱谷良底话。很短促地,在李荣光心中发生了自尊心底痛苦。人类底尊严,在这个奇特而又平凡的场合,是短促地闪灼了起来。李荣光皱眉,看着旁边。显然的,这种刺戟底结果,是恶意底增强。

吃晚饭的时候,主人就和朱谷良交际了起来,希望从他得到保护;夜晚的村镇沉静着,各处有犬吠,人们感到危险底迫近。这个主人争出了酒和腊肉,殷勤地对待他底客人们:劝了酒之后,他便露出一种神异的表情,使人意外地谈起了四海一家底大义。往昔的生活。不幸,家业底惨淡经营,以及目前的危险是在突然之间给了他一种狂奋,使他露出那种孤注一掷的,愤激的可怕的表情来。

他表示,对于家业,女儿,自己底生命,他是可以完全不顾的;为了友情和正义,他在年轻的时候牺牲过自己,现在当也为友情和正义牺牲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底小眼睛燃烧着;和极度的亲善的表示同时,他底表情和声音里是藏着可怕的威胁。

“我张某,我张某!是的,我张某!”他高声叫,拍胸膛;“当着各位底面,我张某就割下自己底头来!当着各位正直的朋友,我张某可以马上就死!”他突然沉默,威胁地看着大家。

喝了酒的蒋纯祖以闪灼的,不瞬的眼睛看着他,而在他底热切的倾诉和凶恶的叫喊里奇特地感到对周围底一切的亲切,感到对杯盘、桌椅、墙壁、房间、灯光,和黑暗的院落的甜美的亲切,好像这里是自己底家。他未感到对这个人的亲切,因为他对这个人底亲热和凶恶是同样地惧怕;但这种惧怕,是人们对于自己底年老的亲戚的惧怕:在这种惧怕中——这种惧怕带来了对周围的一切的甜美的亲切——蒋纯祖是陶醉了。蒋纯祖,是像一切青年一样,在自己底祖国的浓厚的气氛里——这一切是痛切而深沉——堕入小孩们所有的痴呆和梦幻里去了。

有短促的沉默。蒋纯祖底梦境——他底年老的可畏的亲戚,他底甜美的家,他底儿时,他底纯洁——继续着。李荣光,被沉默烦扰,停止了咀嚼。蒋纯祖底梦境深沉,眼睛明亮。但朱谷良底冷静的声音惊醒了他。

朱谷良含着温和的微笑简单地向主人说,请他放心,他们是够朋友的。

“我请你替我写张告示,说里面住兵,贴在大门口,好吧?”主人软弱了下来说。

“那是没有用处的呀!”朱谷良回答,笑出声。

蒋纯祖,整个地从梦境里醒来,笑出声音。但即刻便屏息,因为那个主人阴沉起来了,显然地露出了敌意。随即他就痛苦地,焦灼地哭起来了。

朱谷良皱眉,反抗那种难以说明苦闷的感觉,站了起来,以一种暗示的,解释的,同情的眼光,看着蒋纯祖。而蒋纯祖,是像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回答了一个有些羞怯的,明白的微笑。人类对于他们底同类的苦痛无法给予更多的帮助或安慰——有时甚至敌视——因为他们是带着各样的色彩,而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这样,是只有那个献了身的女儿来挽救这个牺牲了酒食的痛苦的父亲了。那个女儿始终在门内窥探着,替她底不幸的父亲耽忧。她走了出来;她看着父亲,皱起嘴唇,脸上有悲苦的,柔弱的,特殊的表情。

“爸爸!”她伸手到父亲肩上,小声唤。同时她底脸兴奋地打抖。

那个父亲在这种呼唤里颤抖了一下,随即便转过头来,忘记了客人们在旁边,向女儿报答了一个柔弱的,甜蜜的笑脸。“啊,小姑啊!”他用那种从厄难里脱出而回到爱人身边的人们所有的幸福的,动情的,温柔的声音叫。女儿沉思了一下,发痴地看着油灯。

“请各位里面坐。”她勇敢地抬起头来,说。她脸红,嘴边有痛苦的笑纹。

这种图景是感动了那个淡漠的朱谷良了,因此他站着没有动。朱谷良底心突然地软下来,而感到烦恼的,有罪的情绪。他踌躇地看着父亲和女儿。

“请你们放心。”他突然用温柔的,确实的,有力的声音说,以致于蒋纯祖惊异地看着他。“我相信除了日本人,你们都不必怕。因为,中国人……”他说,眼里有光辉的微笑。从这几句话,他是理解到在他心里存在着的对他底祖国的深切的感情。在这种光明的火焰里,他感到他是站立在所有的中国人底眼光下,和他们一致地取得了对人类底善良的理解,而明白了各种生活。

他们回房睡下,因为疲劳尚未恢复,并且又喝酒的缘故,立刻便睡熟。

但那个主人却不能睡去。他是对一切都怀疑,晚饭时候的可怕的失望使他加深了对客人们底戒备。深夜里,他熄去了灯火,关闭了他底女儿,挟着他底鸟枪在各处巡逻。他底老狗殷勤地跟随着他,向各种东西发出它底阴沉的哮声。

他不时走近客人们所住的房间,向里面谛听,张望。而在极度地疲惫,不能支持的时候,他便想起了一个他认为是极好的主意。他把客人们底房门锁了起来。然后——雄鸡开始在黑暗的浓雾中啼叫——他就获得安慰,带着自信回房睡觉了。

大雾在黑暗中笼罩了村镇。雾中有狗们底狂奋的,怀疑的,逞雄的吠声和雄鸡底悠长的啼鸣。屋檐开始滴水,发出寂寞的声音;空气寒冷。黎明以前,有溃败的兵群进入村镇。他们是带着颓衰的,凶恶的感情。在碰到这个村镇底顽强的沉默和封锁的时候,这些求生的人们便嫉愤和平和完整,走上毁灭的道路了。

各处传出打门声和喊声。没有多久,一道火焰便在浓雾中抬起头来了。人们是走上了毁灭的道路;就是用这样的力量,战争摇撼着世界。

这家底坚牢的大门是被兵士们掀了起来。打着火把的狼狈的兵士们在浓雾中穿过院落。主人被惊醒,抓着他底鸟枪往外跑,即刻便被兵士们捉住,反绑了起来,在嘴里塞上破布。兵士们照着火把回进房去。那个女儿,是已经被惊醒了,在房间里恐怖地乱跑。这个房里,是藏着这个家庭所有的一切贵重的财物;这是这个不幸的主人数十年来凶猛地在人间战争的结果。

被锁着的客人们醒来,紧张地走到门边。他们从门缝里看见兵士们和被绑着的主人:他是在地下打滚抽搐。那头老狗在门槛上凶恶地,悲惨地吠叫着。充满浓雾的院落里,是映照着街上的火焰底红光。

朱谷良拉门,没有拉开;同时蒋纯祖恐惧地伸手制止他。但在听到那个女儿底一声悲惨的呼号的时候,朱谷良就打起门来了。那一声悲惨的呼号是激动了这个人,他是愤怒而勇敢。

这些行动的兵士,是显然有一个领袖的,因为在朱谷良打门的时候,一个兵士跑过来,随即又跑了过去,喊出一个粗而矮的,脸上有血痕的家伙来。这条血痕表明了那个女儿底抵抗。

这个粗矮的兵士站住向锁着的门望了一下,面颊可怕地抽搐;另一个还是小孩的兵士高举着火把,脸上是奇特的严肃。这些兵士是都还穿着单衣,它们是完全破烂了,捆着草绳或布带。

在这个时间,那个穿着被撕破了的内衣的女儿乘机逃出来了,显然是想逃到街上去。那个粗矮的家伙转身,正站在她面前,以一种阴险的目光看着她。她站住,因寒冷和恐怖而颤抖着,而那个父亲在地下激烈的打滚。

有两个兵士从她底背后走了出来,一个裹着一件棉袄,掌着灯,一个则裹着一条红色的棉被,虽然如此,还是在颤抖着。他们都看着这个粗矮的家伙,他底目的是这个女儿。

于是他冲上去了。那个女儿发出了一声狂叫……他退了下来,做了一个姿势,于是那个小孩畏怯地走了上去,接着那个裹棉被的兵,强烈地颤抖着,向女儿伸手。但那个女儿突然喊叫起来,冲向锁着的门。

“官长!官长!”

粗矮的兵士追了上来,把她摔倒;同时他底伙伴跑过来捉住她底四肢。她继续喊官长,拼命挣扎。那个裹着棉被的兵士举着灯,露出一种厌恶的,愁惨的表情。那个父亲拼命地滚到女儿身边,挨了致命的一踢,沉寂了:那头老狗也沉寂了,悄悄地观望着。

锁着的门沉寂了一下。接着便被从里端抬开,朱谷良走了出来。

朱谷良,在开门以前,向蒋纯祖说了他们应持的态度,即应该安静而理智,然后吩咐蒋纯祖和李荣光和他一同走出。他们显露在灯光下。朱谷良表情阴冷,笑着奇异的笑容,右手插在衣袋里。他是提着武器,含着这种阴冷的表情;他短促地想到他在饭后向主人说话时所有的感情——他明白各样的生活,和他底同胞们趋向人类底最美的目标——浮上那个奇异的笑容。

现在是无比的冷酷和仇恨。现在是,假如可能,他便把这些兵士杀死,不能有别的。

那种优越于全人类——在人类中间,最优秀的,是他底伙伴——的意识,使朱谷良冷静地站在这个邪恶的场面里。朱谷良,拥有广漠的生活,在这些场合里,是要站出来执行人类底法律的。

朱谷良们底出现,使那个粗矮的兵士放弃了那个女儿,站了起来。

“你是谁?”这个兵凝视了一下,问。

“你们撤退下来了吗?”朱谷良温和地问。

“当然撤退了!”这个兵轻蔑地大声说。

朱谷良满意这个回答。他看出这个兵底险恶是已经被他消灭了一半了。由于那种保卫自己的本能,并由于这个兵底这句回答,朱谷良心里忽然有了温暖的,诚恳的感情。在这种场合里出现的这种感情他是熟悉的。

朱谷良简单地笑了笑。

“同志,我看算了吧!”他忽然用有力的,诚恳的,然而威胁的声音说,笑着。

“你是宪兵?”那个兵想了一想,简单地问。

“同志,我是宪兵。”朱谷良用同样的声音说,表示威胁,同时表示对于宪兵之类,他自己是毫不看重的。“是的,同志!”那个兵狠狠地说,然后以明亮的眼睛环顾——那个女儿蹲在地上,看着他们——“不过,这个地方不是你底吧?我们要拿点东西,行不行?”他戏弄地问。

朱谷良不答,看着门外,意识到事情已经完结,意识到自己底优越,就露出冷酷的表情来。

“你们东西拿好了没有?”那个兵回头说。“那么走!”他挥手。

“慢点,”他又说。“同志,你们先一步来了!一路走吗?”

他威胁地问朱谷良。显然他不能如此不光荣地离开。

朱谷良淡漠地看自己伙伴——这种眼光使蒋纯祖畏惧——发觉到李荣光底踌躇,看着李荣光。

“你要和他们一路吗?”朱谷良问。

“来吗?”那个兵很得意地笑着说。

李荣光看着朱谷良,颤栗了一下。露出卑怯的,小孩般的,恳求的神情:他感觉到这些兵士才和他是真正的同类,他渴望自由。

“去吧。”朱谷良说,笑了一笑。

李荣光生硬地走了两步,好像不会走路。

“同志,我道谢啊!”他回头,突然大声说。

那个粗矮的兵发出得意的,快乐的笑声,走出门。火光照着浓雾,兵士们从浓雾中走去。

“无耻的东西!”朱谷良骂,不知何故感到失败的严重的苦恼。

而在这个瞬间,那个女儿站了起来。溜进房去了。朱谷良,在解开了主人之后,便在桌边站着不动,沉思了起来。他是明显地看出自己底屈辱来了。于是,他开始痛苦地谴责自己刚才的诚恳和温和,认为这是由于自己底怯懦。像很多人一样,虽然这种感情是他经历过无数次的,虽然它们在当时是很明白地使他胜利的,他还是要为它们痛苦。人们从现实里,由现实的感情行为而得到的胜利,是永不能满足在事先和事后所有的精神上的纯洁的,宏大的企图的。“难道我承担不起我底信仰吗?”朱谷良想,于是决定复仇。

那个主人,是被扶在椅子上,微微地喘着气。蒋纯祖忧郁地看着他,看着朱谷良。街上的火灾蔓延了开来,发出爆炸声和倒塌声;大火照红了院落。寂静统治着这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想到做一个动作——似乎是不可能做一个动作。房屋燃烧的响声,街上的紧张的动作声,以及这个屋子里的这种寂静,使蒋纯祖觉得像在做梦;一种安宁的、有力的感觉突然被他意识到,于是他有了短促的幸福感觉得一切都神圣。这是年轻的人们底那种神奇的感觉:蒋纯祖觉得目前的犯罪,反抗,濒死的挣扎,野性的呼号,以及——这是他所亲切地明白的——人们在这中间所做的思想都神圣。

于是蒋纯祖感觉到自己在目前的一切里所处的地位了。他走近朱谷良,悄悄地叫了一声,使朱谷良从深沉中惊起。“我们走吧。”朱谷良坚决地,迅速地说。

“好的——他们呢?”

但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朱谷良便已经把主人扶起来了。这个主人是完全软弱了。眼睛可怕地睁着,垂着头流下口沫来。朱谷良和蒋纯祖扶他进房……他们都同样地耽心着一件事:耽心那个女儿会为了她底父亲而哀恳他们。这是很显然的,因此他们有些惧怕。到了现在,人们是再也无力承担那些较为软弱的感情了:人们是焦急地渴望走上他们自己底路程。但一走进房门,他们便被骇住了:那个女儿是穿着她底被撕破了的衣裳,高高地悬挂在床柱上。在那个可怕的羞辱后,她是完全绝望,不再记挂她底这位给了她这么多辛辣的痛苦和怪诞的溺爱的父亲,离弃了她底生命了。乡下的愚昧的女儿,是在那种极简单的绝望的思想里——任何人都难于脱出这种思想,在这种思想笼罩着他们的时候——为这个世界做了牺牲。

朱谷良底第一个思想,便是把这个父亲赶快拖出来。但那种短暂的奇异的停顿已经把这个人惊动。他抬头。看见了悬在床柱上的女儿,他底身躯便突然伸直。显然是更大的不幸使他获得了这种力量。

他迅速地,轻捷地向前走了两步。因为他底可怕的力量——较之实在的力量,更是梦魇的力量——朱谷良和蒋纯祖放开了他。

但朱谷良立刻跑过他,跳到床上,把那个女儿从绳索中拖了出来。那具尸体倒在朱谷良肩上,主人迅速地跑过来,它便倒到主人底手臂里去了。这双手臂像是极坚强的,因为它没有颤抖,准确地抱住了这具尸体。

主人弯腰,凑近形状可怕的女儿,用自己底嘴唇和面颊贴住女儿,然后摸女儿底额角,染血的头部和胸膛。这些动作是静悄悄地做出来的:确实,迫切,像一个医生所做的一样。

朱谷良和蒋纯祖沉默地站着。油灯因油干而昏暗,火焰照进房来。

在那种神奇的,梦魇的力量底支配下,纯粹由于外表的反应,主人理智地做着那些动作。他底心是被压紧,沉默着。显然这一切是由于希望。显然的,这个到了最后的人假如还有力量的话,那这种力量便是从微微的希望——他必需证明他是否真的到了最后——和求生的本能——那是强烈可怕的——反射出来的。那些沉默的,精密的,迫切的动作,是可怕的。

终于,朱谷良和蒋纯祖带着大的恐惧和失望看见:那个女儿沉重地倒到枕头上去,而这个父亲转过身来了。他颤抖着,严重地重新软了下去。他以那种迟钝的眼光看着客人们,他底脸上,是迷晕的,柔弱的,求生的表情。而在朱谷良来得及抱住他以前,好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摔倒一般,他转过身体去,发出一声尖细的声音,扑倒在女儿身上。……于是这个人便结束了他底一生。

朱谷良和蒋纯祖在寂静中恐惧地站了很久,不知应该做什么:火焰照进房来。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一切是过于可怕,他们希望离开,但没有力量离开。朱谷良走向主人,摸了他底胸口。但蒋纯祖模糊地觉得他底这个行为是虚伪的。同时他模糊地觉得,这种虚伪正是他,蒋纯祖所希望的。人类对他们同类的责任,常常只是如此。

蒋纯祖觉得朱谷良底那个行为是虚伪的,因为他知道朱谷良和他一样明白这个人已经无救,因为他知道朱谷良是和他一样希望从这种漠然的恐惧中离开。但显然的,不做什么,他们便无力离开,因此蒋纯祖觉得这种虚伪正是他所希望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于是悄悄地朝外走。但突然他们寒战,软弱,他们觉得自己是在犯罪。他们走出,轻轻地拉上门。

他们走到街上——他们因内心底特殊的感情而毫不戒备地,迅速地走到街上。火光照亮街道,新的难民们,妇女,老人,和小孩抱着棉被和衣物在街上奔跑;一个女子悲切地呜咽着,疾速地从朱谷良和蒋纯祖逃开。蒋纯祖看见朱谷良底丑陋的脸上——这脸,对于蒋纯祖,是动人的——有冷酷的表情。在此刻,蒋纯祖是理解了,并且信仰了朱谷良底这种表情……

走出村镇,在大雾中,蒋纯祖悄悄地——避免朱谷良发现——回头观看。已经是黎明。从浓雾中传出村民们底凄惨的声音和迫切的声音,显然他们在抢救火灾。火焰在浓雾中升起,无光辉,但有着可怕的红色。蒋纯祖悲痛地想到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

“看我们是这样地生活着,我们除自己以外再无需要,所以你们不该来;既然来了,你们就不该离开……这样的离开……”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以及这个燃烧着的村镇向蒋纯祖说:在年青人底对各样的人生的无上的虔敬中,蒋纯祖觉得他们向他这样说。

这样的道路,是艰难的。中午有阳光,但下午便刮起冷风来,天开始落雨。他们在黄昏前到达了另一个村镇:这个村镇位置在地势徐缓的,赤裸的山沟中。

他们已全身淋湿;蒋纯祖凄凉地耽心着自己就会病倒,而死亡在荒凉的旷野中。走近这个村镇时,蒋纯祖心中是燃烧着这种销毁的,软弱的热情。他想,自己假若死去的话——这是无疑的,他凄凉地想——那么朱谷良便必定会带着冷酷的面容从他底尸身走开,像走开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一样。在夜里刮起大风来的时候,他底尸体像一切尸体一样,躺在旷野中,而野狼在旷野中奔驰。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曾经那样宝贵地生活过。他来了,又去了,从摇篮到坟墓的路程很短,他在人间不留遗迹。黑暗的旷野中,是刮着冷风;没有人迹,野兽奔驰。而在遥远的天边的某一盏灯光下,有某一位女子——他底姐姐,或者谁——底悲哀的眼泪……。于是他,死在旷野中的蒋纯祖,开始替冷酷地从自己走开的朱谷良祝祷,祝他成功,幸福,有光明的途程。

走进村镇的时候,被这种幻想陶醉,蒋纯祖是对什么都不注意,消沉而疲惫。这个村镇更荒凉,门户紧团,冷雨在昏暗中悄悄地飘落。但在他们走过一个狭窄的巷口时,从巷内传来了妇女底尖锐的喊叫声。他们站住。朱谷良脸相凶恶,面颊打抖。

朱谷良迅速地看了蒋纯祖一眼——蒋纯祖记得,在整整一天里,朱谷良只看了他两次——向巷内走去,但即刻又站住,露出踌躇来。

这样的喊声,对于朱谷良,是一种呼唤。这样的喊声,是一个受难的弱者对人类所发的呼唤。朱谷良底敏锐的强烈的心灵,是永远向着它的。在朱谷良里面,是有着不平凡的骄傲。但常常的,在这种时候,由于从这个世界的各种罗网和墙壁所得到惨痛的教训,激发了保全自己的本能,那种光明的良心立刻便萎谢;这种良心所结的果实,比起它在人类里面所诱惑出的怯懦来,是要少得多,只有那种从非常的生活里出来非常的野心能够控制这一切:朱谷良常常能够控制这一切。但特别因为昨夜所遭受的屈辱和苦闷——那种保全自己的,温暖的感情使他屈辱——朱谷良在此刻便有了踌躇了。

他看蒋纯祖,蒋纯祖脸上是有着骇怕的表情,他底面颊便又打抖。他们又听见了一声喊叫。朱谷良痛切地感到必须洗刷昨夜的污点,于是走进巷子去了。这个人是永远在各种危险的场所里出现;假若不是由于那种显著的意志,那么对于复杂纷纭的人世,他底心便单纯得像小孩。

他在转身之前,意外地向蒋纯祖笑了一个苦楚的微笑——对于一切弱点,他都了解——这个微笑甚至是温柔的,好像向亲爱的朋友告别。蒋纯祖看着他底身影,同情地忧伤地叹息,好像大人看着小孩。虽然在这样紧张的环境里,蒋纯祖底幻想的丰富的感情依然被朱谷良底这个微笑激动了起来。蒋纯祖站了一下,不再有恐惧,安静地跟着朱谷良走进这条狭窄的,发臭的小巷。在这样的环境里表现出来的他们底相爱,是感动了他们自己,而带来了奇异的勇气。蒋纯祖是成了幸福的了。

巷外是一块空地,喊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一个低级军官在猪圈旁边的稻草堆上强奸一个女子。朱谷良走到巷口,张望了一下,正要走出去,站住了。

他看见一小群兵士从房屋后面跑了过来:显然是听见了喊叫的缘故。他看见跑在最前面的,是昨晚所遇到的那个粗矮的兵,并看见了李荣光,因此站住。

那个粗矮的兵,叫做石华贵,是中国所养育出来的最好的流氓之一,是这一群底领袖:他已穿上了一件黑缎子的皮袄,在他底胸前,是挂着两颗手榴弹。在目前的这个世界里,他们是当然的统治者和立法者。听到这种悲惨的呼号,他们跑过来了。

在昨夜他们是强奸妇女的,但此刻的景象却唤起这个石华贵底愤怒来。理由很简单,昨夜他不曾看见,现在,他看见了。他底法律,是依照着他所能够感到的而制定的。他跑到空地边上,站住,投出愤怒的视线。那个低级军官愤怒地站了起来,于是石华贵底仇恨燃烧:他要残酷地击倒这个拦在他底进路上的人。

因为这个低级军官——他穿着破烂的呢军服——底权威的,轻蔑的,粗野的表情,石华贵便明显地感到他是拦在自己底进路上,石华贵是不能容许在目前的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强者的。

那个低级军官取出手枪来。同时,石华贵掷出了手榴弹。

手榴弹,因为太用力的缘故,落在猪栏里去了;掀起污泥木片、和碎砖,没有击中任何人。那个低级军官迅速地向前奔去,但因为跑得太快的缘故,没有击中石华贵而杀死了那个小孩般的,裹着破军毡的士兵。他跑到距石华贵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不动了;他底手枪对准了石华贵底胸膛。他是胜利了,在寂静中延长着他底胜利,享有无上的权威。他嘴边有轻蔑的笑纹。石华贵空空地看着他而慢慢地举起手来。那个被击倒的小孩兵士在潮湿的地面上作着最后的抽搐。

朱谷良和蒋纯祖站在墙后观看着。但这个瞬间朱谷良突然地取出了手枪。

“他要打谁?”蒋纯祖紧张地想。

朱谷良要打谁,是很明显的。在最初,他立意不参加这个战争。在军官向石华贵跑去的时候,他希望石华贵——他底仇敌;他很明白他是他底仇敌——被杀。但在小孩兵士倒下,而石华贵在可怕的寂静中举起手来的时候,朱谷良便意外地感到失望。这种失望使他疾速地取出枪来,未加考虑,疾速地跑了出去;于是在枪声中,那个军官恐怖地跳跃,转身抱着头部沉重地倒下了。鲜血从头部流出,他底武器落在血泊中。

朱谷良感觉到他身上的光辉,从容地拾起了军官底手枪,然后安静地,严肃地,不可渗透地看着石华贵。这个凝视继续了很久,石华贵无力动弹。

朱谷良就是这样地征服了他底感情上的仇敌,而洗刷了昨夜的污点。在他底为正义复仇的冷酷里,他是希望那个官和石华贵一同灭亡的;在他底心灵深处,他是悲痛着人类底愚昧和堕落;在他底使徒的虔敬里,他是希望饶恕他们。但在他底直接的感情里,他是不可能饶恕他们,也不可能使他们一同灭亡——由这种感情他感觉到他底信仰,于是那种信仰常常地等于他自己——他必需杀却他们中间他认为最卑劣的,而留下他们中间他所仇恨,因此他所希冀,他认为可以从他感受到他底光荣的信仰的。

这些动机,是含着一种英雄的阴谋。蒋纯祖是深切地体会到这个人底某一些坦白有为,和那种为理智所控制着的侠义的,但同时他感到在这个人底特殊的深沉里是有着一种危险的东西。蒋纯祖是看出了他底高傲的企图,渴望同意他,而不能同意。在此刻,蒋纯祖是还没有能够理解到这种高傲的企图底必要;在跑出来的时候,他是极端兴奋,沉浸在朱谷良所赐予的英雄的快感中,但在随后的这个沉默的瞬间,看见朱谷良底那种不可渗透的,不可亲近的表情,看见那个小孩兵士和那个军官底临终的苦闷——他们在血泊中微微地抽搐着——蒋纯祖便冷静了。立刻他底思想便改变了。他不能不觉得,朱谷良,是因了自身底骄傲的感情,而无视了别人底生命;而不能理解别人底生命底意义。

于是蒋纯祖突然感到孤单。但他不能不对朱谷良底安静的,不可渗透的表情——他觉得这是无人性的骄傲——感到极端的嫌恶。他觉得这张脸是丑陋的;并且他从这张脸上苦闷地看出那种动物底性质来。

在短促的寂静中冷雨飘落着。朱谷良是骄傲,冷酷,注意,看着石华贵:虽然他竭力抑制这种骄傲。朱谷良是丝毫没有想到,在他底身边,有两个人在死亡;他底唇边有轻蔑的纹路,他底眼睛幽暗发闪。石华贵,在那种对朱谷良底感激,惊异,到随后的漠然的仇恨里,叉腰站着不动。于是朱谷良抱着手臂,继续他底征服者的凝视。

石华贵不能接受太多的傲慢,露出了冰冷的笑容。看见这个笑容,明白它底意义,这个征服者从傲慢中醒来了:他感到这种傲慢底不利,并感到这种傲慢可耻。

看见石华贵底冷笑,朱谷良,好像感到一种深的忧郁,垂下眼睑,轻轻地叹息。他是感到了在那个更大的世界里的自己底渺茫,多重的诱惑和困难,以及个人底生命底渺小,而轻轻地叹息。但显然的,他是企图使石华贵明白他所表现的这一切,而放弃那种恶毒的感情。在叹息中,朱谷良感到无上的内心甜蜜,而眼睛潮湿。

于是那个豪爽的石华贵便露出牙齿,生动地笑起来了。随即,他露出一种强烈的表情,沉重地向朱谷良走来,而诚恳地伸手到朱谷良肩上。

“你救了我!”他清楚地大声说。

“我本意并不想救你……是的,我们要说老实话,啊!”朱谷良轻蔑地笑着,用一种尖细的小声说。但正是这种轻蔑的表现在他自己底心里和石华贵底心里激起了一种友爱的感情。这种轻蔑,是骄傲的心灵底一种装饰,是毫无敌意的。石华贵有趣地卖弄地笑了起来。

那些兵站在他们旁边:在他们脚下,是倒着两具尸体;那个军官还没有能完全死去。有两个乡民从屋子里溜了出来,救护了那个女子,然后站在手榴弹所掀起的瓦砾旁,呆呆地看着他们。

蒋纯祖注意着一切。对于朱谷良底那些困难的,不坦直的表现,他感到强烈的不满。当那个年老的乡人鼓着勇气跑过来感谢兵士们,并请他们到他家里去歇息的时候,朱谷良严肃地,冷淡地向前走,蒋纯祖便突然——他自己来不及知道是为了什么——蹲下去,庄严地,冷淡地摸触那个军官底胸口,企图使大家看到,在这里躺着的,是人类底傲慢与偏狭底牺牲者。在那种和妒嫉相似的不满里,他认为朱谷良底行为完全是由于傲慢与偏狭。于是在这里,和大半青年一样,蒋纯祖渴望独立的光荣,敢于向他所惧怕,他所希冀的人宣战了。他认为朱谷良是无知识的;无人性,并且无灵魂。当朱谷良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便感到无比的骄傲,一面更庄严,更冷淡……。

朱谷良转身,看着他;于是大家看着他,这些视线使他极端地矜持起来,但同时他便突然感到这个死去了的军官在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爱情和希望了。

“他是被人爱过,也爱过别人!他曾经希望过;他是很勤劳的。一时的堕落,他就牺牲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是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一个人!”蒋纯祖迅速地想;在朱谷良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便静止,含泪凝视死者底痛苦的,打皱的脸,向死者致敬。

朱谷良是很快地便看清楚了蒋纯祖底感情;因为这种感情正是他刚才所有的——他是想矜持地对付石华贵,并且从死人们离开——他便有了妒嫉。他觉得蒋纯祖底困难的,不坦直的表现是可恨的。——朱谷良和蒋纯祖,在某些点上,是同样的诚实,同样的虚伪——他露出一个恶意的冷笑,好像蒋纯祖是他底敌人,走了近来。

但蒋纯祖,因为被激起的悲伤过于强烈的缘故,已经忘记了矜持。他向朱谷良抬头,严肃而温柔。

朱谷良看死者,看蒋纯祖,下颔打颤。

“我真不知道你……”他皱着眉头说,突然沉默。他严肃地凝视蒋纯祖。

蒋纯祖站了起来,因朱谷良底严肃的目光而意识到自己底某些虚伪感到羞恶。蒋纯祖悲愁地叹息,不看朱谷良,向前走去。

那个年老的乡人邀请大家到自己家里去,诚恳地,再三地致了谢意——被强奸的,是他底媳妇,他底儿子是早晨便逃走了——然后拿出酒和菜来。兵士们很快地便大醉,倒到稻草铺上去了。朱谷良和蒋纯祖同样喝醉了。朱谷良站在桌边凝视黑暗的门外很久,然后突然快乐地笑起来,活泼地走向主人,向主人要一根烟。

朱谷良燃着烟重新走回桌边,依住桌子,不停地吸烟,凝视门外。蒋纯祖坐在他对面,昏沉地抱着头:他还没有喝得这样醉过。

朱谷良是贪酒的;除了喝醉,他不能从各种阴沉的思想里出脱。从这种贪酒,人们看出来,朱谷良对将来是和对过去一样存着某些畏惧。酒醉的时候的那种逸脱,那种甜蜜的胸怀,那种身体上面的各种力量底浪漫的,无限的扩张,是成了这个人底最大的,唯一的享乐。昨夜他遇到过酒,但竭力抑制住了,因为那个主人要使他特别阴沉。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抵御不住这种诱惑了。因为今天过于激动,因为那两个死者,并因为蒋纯祖给了他以不小的刺激,所以他便抱着孤注一掷的思想和凶恶的石华贵对喝了起来。

这个喝酒,所以含着这些严重的思想,是因为这一片旷野过于危险的缘故。但立刻人们便造成了一个缥缈的世界,而各种创伤便被内心底甜美的歌声淹没。朱谷良在酒醉里任意地赤裸了自己,显出那种梦想的,单纯的快乐来。门外的落雨的,寂静的夜晚是给了他以甜美的诗歌。他想到,在年青的时候,一个春天底深夜,他怎样跑过河堤;远处有灯火,黑暗中有波光,而他,朱谷良是年轻而有力。

“是的,我都记得,我一切都记得,所以多么好啊!”朱谷良微笑着凝视门外,想,“这样我才是活着,多么简单呢!……所以我是没有罪的!所以我们要达到目的!我不愿意再想那些痛苦!”他皱眉,想。觉得身上有大的力量无限地扩张了开来。这种力量使他严厉。甜蜜的氛围,安宁、逸乐,围绕着他。他觉得是有虹彩围绕着他;他觉得自己是宽舒而庄严的站在人类底最高峰上——他底生活,思想,和行为是给了他这种高贵的享受——躺在草堆上的兵士们发出鼾声来了。蒋纯祖昏沉地抱着头,睁大着眼睛,痴痴地瞧着前面。

石华贵跳起来喝水;在喝了水之后,才发觉这两个人没有睡。于是叹息了一声,善意地,快乐地笑着看他们。“你们不要睡吗?好冷啊!挤着,就暖和……”他说,无故地发笑,他底线条粗暴,脸上有了灿烂的光辉。

“我们就要睡。”蒋纯祖低声说;显然在想着什么。“是的,老乡!叙一叙吧!”他突然拖椅子坐下来,把腿搁在桌子上向朱谷良大声说。“老兄府上是?……”“无锡。”

石华贵狡猾地,快乐地眨眼睛。

“府上是住在无锡吗?”

朱谷良摇头,冷淡地说,他活在世界上,只是一个人。

石华贵放下腿,俯在桌上,托着腮,严肃地看着他。“宪兵这一行生意,还可以干吧?”他暧昧地问。“不是人干的啊,老兄!”

“对了。”石华贵说,显然不再有嘲弄的意思,沉思了起来。“老兄,我是吉林人,是张大帅的部下啊!”他大声说,望着灯光。那种身世感慨的凄凉的感情,是获住了他。在那种短暂的沉思里,这个人是充分地感到了自己在人世的孤零,而无条件的需要起一个朋友来。朱谷良以后就知道,和这个人做朋友,是怎样一回事了。这个人,是这个大地上的无数的漂泊者之一,是一切全毁掉了,除了漂泊者底豪宕的胸怀和使自己得以生存下去,并满足地逞雄于人间的种种恶行。漂泊者底广漠的经验和辛辣的感情是使这个人无视一切,除了他所最尊重的,那就是张大帅和他自己底共患难的兄弟们和弱小者对他底意志的服从了——在这种对他的服从里,他是感到一种爱怜的。因了他底快乐的天性,在一切恶行里,他都觉得自己无罪。有一次他几乎被他底张大帅枪毙,虽然在当时,那种和失恋相似的感情,是使他很痛苦的,但到了后来,他便把这看成一种光荣,而感到无比的亲切了。这个灵魂,在这些地方,在这种怀乡病里,是柔弱的,因此它只能这样不可收拾地漂泊下去,一直到最后。上海的战争使他们溃散了,而因为多年来的对内地的嫉恨和对复仇的失望的缘故——他们底对敌人的复仇被耽搁到现在,并且被布置在不利的环境中,他们是感到嫉恨的——他们这些漂泊者便自暴自弃起来了。仇恨和友情,是带着漂泊者底气焰,分明地,顽强地燃烧在石华贵心中。对宪兵们底仇视,不是没有缘故的。所以,虽然他现在无条件地需要一个朋友,却不能不在感慨和愤激里带着一种矜持。

“我石华贵是在黄河南北漂流了二十年,什么都见过!”他说,因兴奋而颤抖,矜持地看着朱谷良。这种兴奋和矜持是使他吹起牛来了。“我们这些人亲身经过的事情,我敢说是比任何人都多!”违背他底对朱谷良友善的本意,挑战的态度出现了。

朱谷良严肃地看人他底眼睛。他底悲伤、矜持、和挑战是使朱谷良奇特地感到怜恤和友爱的。在这种怜恤里——时常是对于自己的怜恤——人们是常常地软弱下来。于是朱谷良便感到,对这个人底心,他是有着迫切的需要了。

“老兄,我们都是一样的啊!”他生动地笑着说。“是的,是的,一样的。”石华贵疾速地点头,因为这种友爱使他意外地感到妒嫉。他沉默很久,然后他叹息。“老兄,不瞒你说,”他看了朱谷良一眼,“我是不信仰什么的,人生痛苦,我石华贵毫无目的!”他说,注视着桌面。这种表现给了他以强大的内心力量,好像一种愉快的愤怒,在这种愤怒里,人们感到自己是在为正义而斗争。“我石华贵对于自己所做过的事,是决无后悔!我决不是那种欺世盗名的家伙!我高兴我自己一无所成,我是干干净净的!我是已经看破那些家伙,他们是用老百姓底血爬起来的啊!吓!”他轻蔑地看着灯火,奇怪地颤动着身体,无声地笑了很久。

蒋纯祖是迷糊,好奇,严肃,看着这两个人,感觉到他们中间的含着敌意的彼此的友爱,或需要;但他始终不能明白朱谷良为什么会需要石华贵,因此感到不满。他看见了朱谷良脸上的善意的,了解的微笑,因这微笑而痴迷。“我们都是这样,老兄。”朱谷良笑着说,显出某种思虑,然后笑得更欢欣。他底这种表现好像说:“我是说不来这些的,因为我对自己忠实;但我明白你,而为了满足你,我愿意这样说!并且我愿意想一想——我是喝得太多了——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漂泊者?”

石华贵突然收敛了他底轻蔑的,无声的笑,抬头,以透明的大眼睛看着朱谷良。

“你才不是这样啊!”石华贵以愤激的大声说,”老兄,天在头上,我们今后同路,要以赤诚相见,我不会连累你的啊!”他看了蒋纯祖一眼,活泼地笑出声音来,“要是不愿意,那么马上就拆伙!你们是会发财的!”石华贵蛮横地,坚决地说。

对于朱谷良底拯救,石华贵是感激的,而这种人,是有着蛮性的自尊,害怕这种屈服的。因此那种敌意便愈来愈显著。显然的,正因为朱谷良底拯救,他不会放松朱谷良了。石华贵必须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是无负于全世界:他是替他底敌意逐渐地找到了理由。他希望再看一看朱谷良底那种使他痛心的抚爱的笑容,他认为它是虚伪的——,而发出他底轰击。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因为这种企图,他怪异地笑了起来,把手平放在桌上,看着朱谷良。

朱谷良,因为意识到自己底优越的世界,对他持着谦让的态度。

“你想想啊,这个人世是如何的荒凉,饱经风霜的像我这样的人,是如何的辛酸!”因为敌意的企图,石华贵以悲伤的,消沉的,动人的声音说,虽然这是很奇怪的。这个老练的漂泊者,在这种斗争里,是有着特殊的表现力;于是蒋纯祖底想象就被他带到黑暗的,落着冷雨的旷野上去了。“我是十六岁就离开家乡,到现在是整整二十年,”石华贵继续说,手平放在桌上,向蒋纯祖凄凉地微笑,“像今天这样的夜里,老弟,我就想起我一生里的所有的事情来了!”他亲切地看着蒋纯祖。“这样冷,这样落雨,这样荒凉啊!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归宿,没有朋友,就像影子一样啊!老弟,年轻的时候,是要奋斗,要向上的呀!是要不动摇,是要爱护自己,也爱护别人!对于我自己,我是觉得很惋惜的呀!我底大伯向我说:‘吓,这个小子很有才!’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到处讨人喜的呀!但是现在我才看得清楚,人,是要走一条血淋淋的路,是天老爷在冥冥中注定的啊!”他闭嘴,点头,他底眼睛甜蜜地笑着。他专向蒋纯祖说话,好像朱谷良不存在。朱谷良是严肃地看着他。“所以,老弟,毕竟说来,我们这些渺小的人是不负责任的!我们是在黑夜里——啊,外面的雨落大了啦!”他停顿。蒋纯祖感到一阵寒凉,听到雨声,“我们是在黑夜里面啊!”他甜蜜地继续说,他底这种精力底效果,是完全地感动了蒋纯祖。即使是明白了起来,戒备着的朱谷良,也感到黑夜,风雨,人底凄凉愚昧的一生,而觉得自己是广漠的大地上的一个盲目的漂泊者了;是那种信仰,使他成为一个英勇的行进者,但有时他觉得,这种行进,他自己底半生,无非是痛苦的漂泊。而常常的,这种凄凉的胸怀激起了一种热情,养育了他。

“是的,兄弟们,”石华贵,在那种天才的沉迷里,甜蜜地,柔和地笑着说,以手托腮,“黑夜里面的冷雨,是听得多么清楚啊!一滴,又一滴,你觉得你是孤零零的,而你底朋友是漂零在天边,他们把你忘记了!你是靠什么活着的呢!人生底创伤啊,你底心是变冷了!到今天为止,你仍旧是你父母送你到世上来的时候那样赤裸,那么,你就赤裸裸地死去,被埋了吧!别人是会在你身上盖宫殿的!所以我不能算是害人的人啊,要是那回大帅把我送终了的话……”他特别甜蜜,特别郑重地顿住。蒋纯祖迷胡地看着他底漂亮的脸,听到了门外的风雨声。

“老兄,你,以为如何呢?”石华贵柔和地问朱谷良,在他底仰了起来的发光的脸上,是有着显著的狡猾和感动的混合。

蒋纯祖寒战,好像很吃惊,回头,亲切地看着朱谷良。他希望表示,他总在记着朱谷良,而站在他底一边的。“各人的命运,是各人自己负责的,老兄。”朱谷良说,显然惧怕被感动,露出疲惫的,淡漠的神情,脸打抖。石华贵看着他凝想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显然故意地,使椅子翻倒,笑出干燥的声音。

“睡吧,老兄。”

“我去解个手。”朱谷良说,开门走出。

石华贵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躺下,即刻便打起鼾来。蒋纯祖悄悄地走出,带上门,找寻朱谷良在冷雨中跑过旷场。“朱谷良,你在哪里解手?”他大声,企图使石华贵听见。“这里,蒋纯祖。”朱谷良大声回答。

朱谷良是蹲在草堆旁边。他迅速地站了起来,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站着不动,眼睛明亮;他底感情,是从各种困难里逃出来幽会的爱人们所有的。冷雨扑打着他们。

朱谷良沉默地站着,显然兴奋了,看着透出灯光来的门缝。他是感到了周围的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即刻便沉入这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在他胸中是激动着被今天底凶杀和争斗所引起的漂泊者底悲壮的感情。

朱谷良在冷雨中静静地站着,兴奋,悲凉,短促地作着对过去的沉思。于是,像过去很多次一样,他便看清楚他底道路了。在这个荒凉的黑夜中,怀着辛辣的,悲壮的感情,想到远方有兄弟们底战斗,城市,和灯火,像一切人一样,朱谷良便脱出了自己底理智的,实际的思想,投到浪漫的,英雄的,强烈的思想里面去,而看清楚了自己底道路。凶杀和斗争是保证了他底信心:朱谷良不再感到这个黑暗的夜是危险的,并不再感到在那间破烂的屋子里有着他底宿命的仇敌;对于朱谷良,黑夜是变成绝对宁静的,那种深邃的,广漠的黑暗,证明了他心中的最高的,最善的感情。

于是他赤脚站在石泥水中,以燃烧的目光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被从悲伤的冥想里惊醒,看着他。而一种狂喜使这个年轻人颤栗起来。

“你以为我是宪兵么?”朱谷良以轻蔑的,兴奋的声音问。常常的,惯于抑制自己的人,因为悲伤,或者因为过度的狂奋,发作起来,对他们所喜爱的人显露出他们底弱点,比简单的人们更赤裸。朱谷良,在长期的抑郁和不寻常的处境里,发作起来像小孩。

“蒋纯祖啊!你知道我是做工的!”他说,善良地笑着。“你是学生:我问你,你对于我们见过的这些事怎么想法?我问你:你对于那个家伙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感想?啊!”他问,笑出嘲讽的,愉快的声音来。

“我觉得他很伤心。”蒋纯祖老实地回答。

“是伤心吧!不过要当心这个伤心哩!”

蒋纯祖崇拜地看着他。

“我觉得,”蒋纯祖说,呼吸急迫了,“我觉得,看一个人,要同情,不是,我说……”他沉默,激动地涌出了眼泪,“朱谷良,你听我说,我不知道怎样说是好:我们永远,不要离开!”他说,依恋而羞耻。

朱谷良感动地沉默着。

“进去吧!”他说,跨过水塘;“蒋纯祖,我从前也像你一样,”他说,在冷风中兴奋地回过头来,“你还是不懂得真正的痛苦啊!”他说,流出眼泪来。

这甜蜜的声音使蒋纯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