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风暴

干渴和饥饿吓不倒我们,狼虫虎豹更不是我们对手,我们始终不能忘记,自己是军人。军人的第一要职就是为祖国而战、而死!但是,在神圣使命尚未完成以前,我们绝不能轻言牺牲。我们一定要活着,要跟我们的祖国一起走向光明!

——于海

按预计的日子,驼五爷他们没赶回来。

团里开始闹水荒。两天前,罗正雄已经下令,将每人每天用水量减半。眼下看来,这还不行,还得减,罗正雄将命令传达下去,每个组总量再减一小半,让组里均衡掌握。

消息一出,人心就有点浮,罗正雄一开始担心的是女兵,没想,女兵倒是没说什么,闹点话的,反倒全是男同胞。罗正雄心里有一丝不快,任何时候,他都不愿听到叫苦的声音,尤其男同志。但眼下还不是他闹情绪的时候,必须想办法把大家的心稳下来。

队伍已按万月的建议,重新调整一番,并且第一组目前就住在测点,临时宿营地离野猪井不远,万月也在里面。罗正雄派人,让于海连夜赶来开会。驼五爷没按时回来,这不是个好兆头,罗正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抢在前面,把应对措施制定出来。

将近半夜,于海赶回营地。罗正雄情急地问:“怎么样,一组没啥异常吧?”

“有一点,但问题不大,我刚刚给他们开完会,强调了一下。”于海看上去很乐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越到紧要关头,越是表现得乐观。

罗正雄主持召开了特二团第一次紧急会议,他说:“眼下我们有两个骨头要啃,一是水,如果路上真的出了啥意外,我们必须抢在彻底断水前找到水源。二是即将到来的黑风暴,按风期,每年的黑风暴都会在这个时候来临,一定要提前做好防范准备。”于海接过话说:“等把野猪井测完,我想再把大家集中起来,人多力量大,对付黑风暴,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罗正雄和于海都是亲自经历过黑风暴的,号称沙漠第一杀手的黑风暴,要是真刮起来,你简直找不到词形容,它似乎摧毁整个沙漠都有可能。

副团长刘威有点不大赞成于海的意见:“队伍刚拉上去,再撤回来,会不会影响士气?”

“这是两码事,我们首先得为安全着想。”于海说。

刘威接话道:“身为军人,口口声声讲安全,太没自信了吧?”

“可我们也不能盲目自信,你是没遇过黑风暴吧?”于海反问道,口气多少带点不满。罗正雄拿眼神制止于海,可惜光线太暗,加上于海压根就没朝他这边看。对于海,罗正雄算是熟悉,两人以前在一个营干过,后来分开了,但彼此性格相投,称得上生死之交。对刘威,罗正雄就不大熟,只知道他是一条汉子,团一级干部中,他的威猛是出了名的,甚至不在罗正雄之下,大家都叫他独角兽。北彊两次叛乱,都是他带队平息的,其中一次,他被一个部落的人包围起来,居然他脸上就显不出个怕字,最后他用短刀逼住了头人,才得以突出重围。后来那头人,还是让他一枪结果掉了。

“操他姥姥的,敢下老子的枪!”

当时他骂过的这句话,成了北彊一带吓唬人的话,王震还在会上点名,批评他做事鲁莽,不怕死也不能蛮干,但会后,他很快升为副团。如果不是他后来犯了错误,早就成正团了,压根轮不上给罗正雄当副手。

两个人还在争论,一个坚持要撤,一个说胆小就别进特二团。罗正雄心里明白,刘威是在赌气,他带的二组工作进度慢,比计划延误了三天,到现在还没到规定野宿的距离,所以心里急,想把进度追上去。

罗正雄赶忙打圆场:“你们两个,到一起就争,啥时能心平气和讨论问题?”两人一听团长怪罪,这才收住话头。于海递给刘威一支烟,刘威接过,猛抽起来。

外面野风在吼,里面,谁的心都沉下来。刘威确实没遇过黑风暴,也算侥幸吧,可心里,对即将到来的风期,还是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接连等了五天,驼五爷他们还是没有消息。负责寻找水源的张笑天那边也没有动静,形势哗地严峻起来。用水量已减到最小,再也不能减了,皮囊里的水却越来越少,让人望一眼都担心。这中间,侦察员小林回来了,带回一封信。看完信,罗正雄的心情稍稍轻松,担心的事总算不会发生,也好让他集中精力应付眼前的事。不过小林汇报中说出的一句话,又让他的心情蓦地变得沉重。

“师长说,眼下形势非常复杂,特一团不幸遇难引发一场信任危机,兵团内部正在秘密肃清,仅二师就有三个团级干部被清理出去。他要我们务必谨慎,虽说目前不能证明谁有问题,但形势在变化中,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这么说,他的怀疑并不能彻底消除,师长也没保证他怀疑的对象绝对清白,只是说在选配时进行过摸查,并没发现可疑之处。必须擦亮眼睛!这是师长在信中给他的忠告,也是要求。他将信点燃,望着那一团火焰,他忽然想,特一团的悲剧,会不会真的在特二团身上重演?

一切皆有可能!

刘威不顾其他人反对,坚决将二组带了上去,在离营地五十公里的地方临时驻扎下来。此举令罗正雄等人忧心忡忡,本来打算撤回来的一组,也因了此举,不得不将临时宿营地往前挪了一站。对水荒,刘威回答得很干脆:“哪怕一天只喝两口水,也要把拉下的任务追上来。”可是老天偏偏不帮他的忙,野宿第一晚,就有两个士兵发高烧,高烧来得很突然,半夜时分两个人烧得跟火球一样,其中那位年轻的仪器手甚至说起了胡话。天亮后情况稍稍有点好转,但出工显然不可能,这样,一架仪器逼迫停工。气得刘威真发脾气:“姥姥的,早不烧晚不烧,偏在这节骨眼上跟我撂挑子。”随队军医提醒道:“这高烧不是个好兆头,应该让别的队员多加小心,如果感染……”

刘威不耐烦地打断军医:“感染,你少拿那些词吓唬人好不?这才出来几天,就都受不了了,受不了全给我回去,我向师部重新要人!”

刘威说的虽是气话,却也击中了这支新队伍的要害。这支新队伍跟原来那些敢打敢拼的队伍比起来,简直没法提。按刘威的话说,这支队伍是一支秀才兵,人里头难打交道的是先生,兵里头难带的是秀才。逼得轻了不顶用,逼得紧了,各种毛病都给你出。刘威所以不顾大家反对,坚决要在这断水缺粮黑风将至的紧要关头把二组带出来,就是想逼掉这支年轻兵的娇气、嫩气,甚或心里那层儿清高气。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会摆弄几架仪器,一个个装得跟大知识分子一样,跟真刀实枪地和鬼子对着干,差远了!刘威不是说看不惯文化人,他是看不惯文化人太把自个当人。

他指着秀才吴一鹏:“你把仪器扛起来,跟我走。”

吴一鹏嘀咕道:“我不会。”

“不会学呀,人哪有天生会的?”秀才还要说什么,刘威已经怒了,他冲胖丫头张双羊喊,“张双羊,你跟吴一鹏一组,今天要是测不完规定的点,别回来!”

张双羊早就对吴一鹏不满,一听副团长这样命令,当下高兴的扛起标尺,嘴里哼着陕北民歌,往前走。吴一鹏磨蹭了一会,还是乖乖扛起了仪器,跟着张双羊屁股,上了路。到了测点,吴一鹏真是啥都不知道,三角架怎样打,他都不会操作。气得张双羊扔了尺子,跑过来道:“你跑尺子,我来。”吴一鹏不相信地盯住张双羊,“你会?”

“不用你管!”张双羊边说边打开三角架,将仪器装上去,令人惊讶的事儿发生了,谁也不知道,张双羊啥时学会了摆弄水准仪,可她的确会摆弄。边上的仪器手不大放心,跑过来想证实,结果张双羊连读了几个数字,都跟他读出的一样。年轻的仪器手盯住这位胖墩墩的姑娘,眼里露出少有的赞许。刘威看到这一幕,心里激动得直跳欢。事上真是没啥难事,就看你用不用心思。

闷,燥,渴,太阳像个秋老虎,歹毒得没法提。

两个组一走,营地便没了几个人,但这些人一刻也不敢闲。罗正雄带着这些后勤兵,抢挖地窝子。地窝子是为即将来临的黑风暴准备的,按罗正雄的经验,眼下住人的这些地窝子,怕是风还没正式卷过来就让沙尘给填了,他计划挖两个大的,能装得下三四十号人,这样,黑风暴一来,男女兵就可集中起来,趁黑风中不能干活的这些日子,抓一下队伍的学习。当然,这样的地窝子挖起来很有讲究,不是三两下就能掏出的,好在炊事班有两个本地兵,干这个在行。

人都以为后勤兵好当,没危险,活也轻闲,还能吃好喝好,其实不然。任何一支军旅,都有不成文的规定,或者也叫传统,就是一切为了前沿,战争时期如此,现在更是如此。比如此刻,加上哨兵统共八个人,罗正雄定的用水量是一天一碗。平均下来,每人也就两大口。换在平时,这两口水,怕是润嘴唇都不够,可这阵儿,这碗水却成了一口清泉,荡漾在那儿,望一眼便能止渴。炊事班里有个叫老准头的老兵,四十多岁,平日是个笑话筒子,只要逮着机会,就能把你的眼泪笑出来。这两天,老准头突然失了语,任凭战友们怎么逗,就是不讲一句。罗正雄见他太过严肃,把队伍搞得死沉沉的,就说:“老准头,讲讲你一枪打掉乱兵头子鼻尖子的事。”老准头吭了半天,还是没话,罗正雄再鼓动,他哑哑地道了一声:“省着点唾沫吧,一口唾沫顶两碗水哩。”

罗正雄无言地出了地窝子,这两天他挖着挖着,就会控制不住地走出来,冲黄沙古道望上一阵。深秋的大漠,除了一波儿一波儿卷起的风,还有沙浪,真是望不见别的。草尽管还绿着,可那绿是极其有限的,你不仔细盯着看,那绿便从你眼里逃过去,如同疾跑的兔子,噌一下就没影了。古道依然,黄沙依然,就是望不见他想望到的身影。怎么回事呢,再耽搁也耽搁不到现在啊?罗正雄心里充满了不安,那股潜伏在心底的不祥再次涌出来,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不但这几十号人的生命会有危险,派去取水的三个人,说不定就会像黄沙一样真的消失。

这么想着,他踅回地窝子,将这边的工作交付给老准头,自个,骑了马火速往野猪井那边赶,他要把一组撤下来,全力搜救驼五爷他们。

他已经确信驼五爷他们出了事。

黄沙滚滚的沙漠,马蹄踏起的,不是沙尘,而是青烟。三个多小时后,罗正雄赶到野猪井,出乎意料的是,野猪井静静的,没有人烟。人呢?罗正雄心里嘀咕着,策马四下找寻,转了一大圈,还是没找到一组的官兵。真是奇怪,明明说是在这安营,怎么找不见踪影?罗正雄心里急起来,莫不是一组又往前行了?这么想着,双腿一夹,驱马往前赶。走了不到半小时,忽然看见前面冒烟,罗正雄照着青烟的方向赶过去,果然看见一堵破旧的残墙下,一组的战士横七竖八躺在那里,不远处,堆放着仪器和尺子。

“怎么回事?”罗正雄惊问。

躺在地上发愣的一营长江涛猛地起身,敬礼道:“报告团长,一组出事了。”

“什么事?”罗正雄下马,目光扫在江涛脸上,因为没看见政委于海,他的心越发紧张。

其他战士闻声站起来,脸上,青一色透着沮丧。

“团长,我们……”一营长有点吞吐,似乎什么事说不出口。

“说呀,到底咋了?!”

“团长,你跟我来。”一营长见状,神情变换着,引罗正雄往前走。

这是一座废弃的寨子,迹象上看,这儿曾经定是一座豪宅,说不定是哪个王爷的王府。寨子虽然成了一片废墟,但四址还有房屋的痕迹都很清晰,江涛带罗正雄去的,正是当时寨子的后院,一间类似于厢房的位置。那儿有个坑,不深,但能遮挡住阳光,里面出奇的干净,好像风沙吹不进去。这真是个奇迹,罗正雄还从没见过这么奇的事。可这阵,他压根顾不上好奇,因为摆在他眼前的,是比这还令人惊愤的事。

一组的水囊破了!

水囊放在这坑里,本是个奇妙的主意,这儿不但吹不进风沙,更奇的是,坑里还隐隐透着一股凉气,水囊放一夜,那水便成了凉水,喝起来不但解渴,还润肺清心。谁知——

“咋回事?”只一眼,罗正雄的心就疼得跳起来,那可是一组的身家性命啊,居然——

“我们正在开会查,是有人蓄意搞破坏。”一营长江涛道。

“破坏,哪个王八羔子干的?”罗正雄噌地掏出枪,蹭蹭蹭就朝破土墙下走去。一营长江涛紧跟过来,声音怯怯地说:“敌人太狡猾,是在夜里大伙睡死后下手的。”

“睡死?几十号人看不住一个水囊,你们吃干饭的呀?!”骂着,罗正雄已到了墙下,墙下有一抹阴凉,人们轮流着往阴凉底下挤。罗正雄并不知道,这是政委于海的命令,如果查不出搞破坏的人,谁也别离开那堵墙。

这事非同小可,试想一下,如果一组里面没混进敌人,谁又能狠了心将水囊扎破,放走最后半囊救命的水?

可这敌人是谁?

罗正雄的目光一一扫过墙下每个人的脸,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政委呢?”

“一大早就出去找她了。”江涛的声音已恢复正常。

“她?”罗正雄这才发现,墙下还少着一个人,万月不在。

“万月去了哪?”罗正雄的心再次紧张。

“不知道,”江涛垂下目光,低声道,“事发之后,她就不见了。”

“什么?!”罗正雄提着枪的那只手臂软下去,感觉什么地方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不会是她!”这时,墙下一个女兵走过来,干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同时,她郑重地请求罗正雄,“团长,决不是万月,现在全组都怀疑她,万月心里一定不舒服,团长,你一定要查出真凶,为万月洗清不白之冤。”

说话的女兵好像叫田玉珍,来自二师二团三营,罗正雄一时恍惚,不敢断定她是不是叫这个名。“你叫什么名?”罗正雄问了一声。

“报告团长,我叫田玉珍,二团三营女兵排排长,我还听过你的事迹报告哩。”

果然是她,罗正雄接着问:“凭什么断定不是万月?”

“这次迁营后,万月坚决不同意水集中放,她两次建议政委把水分给大家,政委怕大家抗不住,把水提前喝了,就……”

“有这回事?”罗正雄的目光转向一营长江涛。江涛红脸道:“有,但这不能排除她放烟幕弹。”

“烟幕弹?”不知怎么,罗正雄忽然就对江涛生出一丝反感,很强烈,他压制着,没让脸上露出什么。“万月走了哪,走了有多长时间?”

“昨天一大早就不见的,我们不该坐在这里开分析会,应该抓紧时间找人。”田玉珍抢着说。

“胡闹!”罗正雄丢下一句,愤愤地跃上马,朝沙漠深处奔去。

沙漠越到里,就越神秘,比之营地那边,野猪井四周就显得更加荒芜,更加苍凉。罗正雄走的方向,几乎是一个挨一个的沙梁子,凭直觉,他相信万月是去了里面,因为来时他一路留意过,没发现有人影,再者,万月如果真被一组怀疑,拿她的性格,只能往里走。胡闹!罗正雄脑子里仍然响着这两个字,政委于海怎么能如此胡闹!没走多远,枣红马费起劲来,马蹄踩下去,很快被沙子吸住,再抬就显得相当吃力。马毕竟比不得骆驼,再者,这匹马也是三天没给水喝了,一路嘴大张着,看见一星儿绿就要往前奔。罗正雄跳下马,正好看见后面田玉珍领着几个女兵紧跟过来。

“把马牵回去,想法儿找点绿草给它。”罗正雄喊完这句,丢下马,毫不犹豫地就冲沙梁子走去。

接连翻过三个沙梁子,罗正雄累得已喘不过气,可他不敢停。万月两天没回来,这一带又如此荒蛮,亏他们还能安坐在那里开会。他摸摸腰上的水壶,那儿还有半壶水,可他实在舍不得喝。他摇了摇,听了听水响,感觉不那么渴了,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又往前走。这时候他想起平息和田叛乱的那次,也是这样一个挨一个的沙丘,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沙,还有滚热的太阳。部队同样是在缺水的情况下,可战士们谁都不言一声累,宁可把水省下来给战马喝,也不把自己的舌头放水壶上舔一下。那时的队伍多有拼劲呀,一个个都像有三头六臂,在沙漠里行走三天三夜,居然没一人掉队。再看看现在这支队伍,罗正雄就不得不叹气,虽说这支队伍是临时组建,一多半没经受过正规训练,可毕竟这支队伍更年轻,也更该有血气才是。

看来解放两个字,的确让不少人松了劲,特别是新加入部队的,以为只要当兵,就意味着坐享革命果实。半年前师部一次政治会上,师政委童铁山提出这个问题,不少同志还持不同意见,说现在解放了,我们不该拿战争年代的那套要求队伍,应该把大家的思想往和平建设上引,这样才能显出我们是一支胜利的队伍,一支能通向光明的队伍。当时罗正雄没发表意见,因为他知道自己就要转业,心里想的,是到地方上怎么干。现在反过头一看,童政委的忧虑没错,一支队伍,不论到了啥时候,都得有信念,都得有跟艰难困苦作斗争的最坏的准备。缺少了这个,这支队伍就是涣散的,没有前途的。罗正雄决定,这次回去,要集中时间开展一场政治教育,一定要把大家的信念鼓起来。

信念是战胜一切困难最锐的武器。

酷热的沙漠中,信念就是水,就是鼓舞我们往前走的绿洲。

绿洲。

那真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奇遇,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如果罗正雄稍稍晚上几分钟,或是多在沙漠里迷上一会儿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事后想起来,罗正雄仍忍不住倒抽凉气。

罗正雄是在傍晚时分到达出事地的,记不清他已翻了几座沙梁,越了几道沙壑,反正,站在九景儿梁上时,夕阳已残血似的泼下来。罗正雄一眼望见那抹绿,真的,按说站在那个方向,是看不见那抹绿的,可罗正雄分明是望见了它。那绿盈盈的,闪着光儿,泛着波儿,令九景儿梁上的他顿然扫去疲惫。那不是幻觉,罗正雄后来再三想过那个傍晚沙漠里发生的一切,点点滴滴,都很真实。他当时确实是被那抹绿吸住了,灌了铅的双腿忽然间有了欲望,冲下去的欲望。他站在沙梁子上,似乎冲沙谷里吼了一声,似乎没,但他心里,确实发出过一种声音。那是被荒漠灼痛了的双眼望见绿时情不自禁发出的唤,那是焦渴的心田闻见水的气息时自然升腾起的响,喜浪滚滚啊!罗正雄几乎以野马脱缰的速度,冲九景儿梁下冲去。

那是怎样一道梁啊,你在沙漠中,几乎望不见那样的梁,或者,那原本就不叫梁,沙漠是生不出那种梁的,那梁只在深山峻岭中有,只有罗正雄的老家有。从九景儿梁到对面的十景儿梁,似乎只有一步,罗正雄如果用力一点,几乎就能纵身跃过去,可那一步是没有人能跃过去的,很多个日子后,罗正雄带着万月,拿经纬仪测过,那看似一步的距离,其实比黄河还宽,但站在九景儿梁上,你看十景儿梁,仍觉得它只有一步。

那一步是心的距离,你认为它近它就近,你认为它远它就远。万月后来这样解释了一切。可那个傍晚,那个被血似的夕阳笼罩了一切的傍晚,罗正雄心里是没有这些想法的,他就一个念头,必须要找到万月,一定要找到万月。他甚至怀疑,站在九景儿梁上吼出的那一声,事实上只可能有两个字:万月。

罗正雄不是跑下九景儿梁的,他跟万月一样,是被流沙送下去的。很多年以后,罗正雄在九景儿梁建起了一个滑沙场,还特意给它起了一个名:万月梦园。

细沙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掌,不容质疑地将他一把推到了谷底。

那是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那是一种天旋地转撕心裂肺的感觉。

坠入谷底,罗正雄拼命呕吐起来,沙把他的整个肠胃洗涮了一遍,沙也把他的灵魂彻底洗理了一遍,等他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时,世界不像了,天不见了,地也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一条窄而长的深沟,幽幽的,空灵,神秘,密布着阴暗,还有看不见的危险。罗正雄下意识地拔下枪,从九景儿梁失重般地一头栽下时,他的手居然能死死地捂在枪上,可见他跟枪是怎样的一种亲密关系。他往里走,那时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已失去了方向,压根辩不清东南西北,他觉得应该往里走,步子就迈向了里。后来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里,沟谷是没有里外的,它像一根腰带,环住了九景儿梁,无论从哪个方向走,他都能遇到那片绿,遇到绿中跟死亡对峙的万月。

万月跟死亡只有半步之遥,或者说,她的一条腿已踩进了死亡谷,另一条腿,正挣扎着,一步步地,向死亡靠近。

跟她对峙的,正是那头野猪。

这一切或许都可以理解为巧合,九景儿梁是神秘之梁,那谷底更是神秘之谷,多少代,多少人,几乎没有谁把脚步送往那,送去了,也只有一死,因为你在清楚的时候,是不敢把脚步送往那座梁上的,那用上帝之手堆起的沙梁,是很难用双脚跋涉上去的,既或你有通天的本事,跋了上去,那谷底也是等着葬你的穴。后来在开发滑沙场时,已经脱下军装多年的罗正雄就亲手拣起过一堆白骨。

向导铁木尔大叔就说,只有心灵迷失了方向的人,才能站到九景儿梁上。只有灵魂被神掏走的人,才能安全地降临到谷底。可见,那个傍晚,罗正雄是迷失了方向的,两天前的黄昏,万月也是迷失了方向,还有那头野猪,它在更早的时候就迷失了方向。

是野猪最早发现了那片绿,那头断了一条腿的野猪从野猪井方向一路逃来,逃得昏头转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这片沙漠,后来它站在了九景儿梁上,那是一幅很美的画面,极其壮观,可惜没有谁看得见。高大雄猛的野猪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夕阳下,那个傍晚的夕阳同样绚烂无比,甚至有点娇艳,映衬得野猪越发具有力量。野猪骄傲地四下瞅瞅,正要长啸一声,突然脚下一滑,沙漠以温柔无比的方式摧毁了它的骄傲,又以温柔无比的方式将它卷进沙浪,沙浪滚滚中,野猪坠入了谷底。坠入谷底的野猪跟万月跟罗正雄有同样的恐惧和庆幸,恐惧是它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庆幸是它没被沙浪吞掉,它还活着,它居然原又站了起来。对坠入谷底的这三个生灵来说,这次坠入是致命的,却也是一生都值得自豪的,因为他们发现了绿。

在对绿的敏感上,野猪的嗅觉远远超过了人类,因此那头野猪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寻着那渴望已久的气息,很快窜入了那么灌木。那是多么可爱的一片灌木啊,它简直就是神灵赐给野猪的一块福地,野猪用嘴头拱了几下,就从茂密的灌木中拱出一条路,顺着那条路,野猪兴奋地往里扑。野猪渴坏了,对干渴的抵抗上,野猪比人类好不到哪里,人类活不过去的地儿,野猪照样不能生存太久。所以早先的野猪井,到现在只能成为一片废墟。

野猪后来发现了水源,不是说野猪多伟大,因为水源就摆在那儿,清凌凌的,它像沙漠中一眼圣泉,往外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每一颗水泡,就能孕育一个生命,你想想,多少年下来,这片灌木里,孕育了多少生命。但直到现在,没有哪一个生命能像野猪这么强悍,所以野猪一头扎进水源狂饮乱喝时,那片灌木里的生命吓得全都缩起了脖子。它们弄不明白这只庞然大物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侵犯它们的领地?野猪却全然顾不上这些,它一头扎进去,就永远不想再起来,它要喝个足,喝个够,要把这咕嘟咕嘟的水源全吞进它肥硕的肚子里。

野猪足足饮了一个小时,那是多么痛快淋漓的一场饮啊,简直痛快得要死。等它抬起头时,才发现那一汪水源让它饮没了,饮干了,如果再想饮,它就得蹲边上等。

野猪决计等。

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一个过程。无比漫长。这中间,野猪已把这片灌木看了个够,其实灌木林不大,充其量也就有一座院子大,甚至比不上于海他们野宿的那座古寨子的二分之一,比起野猪曾经生活的野猪井,小得就更有点儿可怜。可野猪很知足,能在这绿色绝迹的沙漠中找到这么一片水草地,能在这死亡密布的旱沙漠中找到这一汪绿波荡漾的水源,它还有什么不知足?野猪饮完第二次水,已是第三天后晌,这时候它已习惯了这片灌木林,并且非常老练地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王国。是啊,这头野猪已经很老了,老得它都记不起自个活了多少年,反正它的孙子的孙子都已死去好多年了,它居然还活着,有了这座绿草盈盈的王国,它还能活这么长时间。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但它万万没想到,若干天后,居然有不怕死的生灵跑进来,想跟它争夺王国的主权。

这个生灵就是万月。

万月一头闯进灌木林时,野猪正在睡觉。野猪吃饱了,喝足了,剩下的事,就是美美睡一觉,尽快养好腿上的伤。万月发现灌木林的心情绝非野猪能比,也绝非罗正雄能理解,对万月而言,此趟进沙漠,她带着太多的使命,貌似柔弱的肩上,有太沉的负重。有时候她真是茫然,茫然得找不到方向,有时,却觉一切很明确,压根用不着犹豫。但有一点,她必须找到水源,这是她向师长刘振海保证了的。为此她向天堂中的母亲一次次求救,希望母亲能给她暗示,让她尽早闻到水的气息。

望见灌木林的那一刻,万月几乎要晕厥过去,她似乎看到母亲在前面招手,并发出亲昵的唤。哦,母亲,万月幸福地叫了一声,一头扎进灌木林。

万月比野猪更猛地饮了一场,真是痛快,她想起多少年前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情景,也是这样的一场痛饮。只不过那时不是在荒漠里,是在母亲的香阁里。

母亲。

幸福的泪水滚滚而下。

泪水退潮时,万月揉了揉眼,再揉揉,还是觉得奇怪。她明明是一个人扎进灌木林的,怎么一抬头,眼里多了东西?万月起先弄不明白那是头啥,只觉它很陌生,很庞大,牛似的,不,比牛还猛,还要带股蛮气。是啥呢?万月静静地瞅着那头怪物,心里发出这样的疑问。哗地,万月明白了,野猪,她遇见了野猪!

万月曾经遇到过野猪,那是参加解放军以前,那时她的身份还很特殊,特殊得几乎不能跟别人讲。

那一次她险些就被野猪吃掉,幸亏有个人关键时刻救了她。

救她的人身份更为特殊,救她的人后来成了她的灾难。

是的,灾难。万月现在还身陷灾难中,不能自拔。

野猪静静地瞅着她。

野猪一睁眼,便看见了这个美人。跟人类打的交道多了,野猪不仅能分辨出男女,还能分辨出美丑,这个年老的野猪已成了半个精灵,已能洞察出人类的心理。可惜那阵儿它没洞察,没顾上,眼里突然闯进一个美人,野猪也有点呆。野猪只能静静地先望一会儿。

野猪发现这个美人不仅长得漂亮,还很可口。如果用四支蹄子和一张嘴巴来分享,那该是件多美的事儿。年老的野猪咽了口唾沫。

万月没敢动。认出是野猪时,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能动。

有人教过她这个求生术,野外遇见狼或野猪什么的,一定要镇静,你不动它就不敢动。

野猪也没动。野猪更有这个本能,遇见不了解底细的生灵,最好先不要乱动。

灌木林里出现了一场奇特的对峙。这是黄昏快要结束时发生的事,这一天的黄昏似乎有点儿长,万月站在九景子梁上时,夕阳就已泼下来,这都过去了两个多时辰,那淡淡的光影还从刀劈一般的斜缝里漏下来,映得灌木林光怪陆离,映得那头野猪越发地具有某种力量。万月紧急地思考着,这个时候除了冷静,就是要有办法,对付这头怪兽的办法。凭直觉,万月断定这头野猪不会太年轻,万物都是如此,越年轻越具有杀伤力,但老也不是件好事,老便意味着深算,意味着它经多见广。它会怎样地扑向我呢?万月料定野猪会扑,它会选择一个最佳时候,后蹄一用劲,前蹄张开,一个凌空跃起,扑向她。那张凶恶的嘴巴便是致命的武器,如果躲不开,她就会成为一道好菜,让这头怪兽贪婪而又尽情地享受。它会咂干她的血,会撒开她的身体,然后用锋利的牙齿,一步步地,将她美丽的肢体咬成碎块。万月疼起来,感觉自己已被野猪击中,已被它凶残的牙齿吞噬。她努力镇静着,尽量不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是不行,她拒绝不掉这种可怕的想法,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被吞噬的情景,尽管那不是野猪,尽管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吞噬的手段还有疼痛感出奇的相似,甚至那人的牙齿也有点像野猪的牙齿,在疯狂地咬着她,万月发出一片巨痛,很真实,仿佛身体的某个部位还含在那张嘴里,那是一张能言善道的嘴,也是一张极尽巧舌的嘴,可惜,那嘴里没一句实话,没一句能打动女人的话,但偏偏,万月就掉进了那张嘴里。我怎么能掉进那张嘴里呢?万月忽然间恍惚,思想离开了身体,往另一个方向跑,这很危险,如果野猪选择这个时候袭击,万月是躲不过去的。

野猪没。野猪有野猪的思想。野猪并不急于向这个漂亮女人下手,一则它不饿,这个下午野猪吃得很足,灌木林里有太多的食物可供选择,不像干涸绝望的沙漠,有时候好几天都填不饱肚子。这儿的水草鲜美,用舌头就能轻松地享用,这儿有太多奇形怪状的小生命,每一种吃起来都味道精美,野猪不小心,就把自个吃得有点撑了。硕大的肚皮又鼓又胀,拖在水草上,动一下都很难。野猪暗暗后悔,如果早知道会闯进这么一个美人,它应该吃少点。更重要的,野猪怕美人给它设计。计是很可怕的,尤其人类的计,野猪的同类为什么会一个个死掉,就是中了人类的奸计。别的生灵它们不怕,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你能搏杀我也能,人类不同,人类有时候太毒辣,不用搏杀,只给你设个计,就把你灭了。这头年老的野猪所以能活到现在,就是比别的同类多个脑子,搏杀之前,它必须弄清,有没有陷阱?

野猪怀疑万月有同类,就隐藏在某个地方,说不定还是个英雄。一等它跃身,那种叫做枪的东西就会发出凶狠的一声响。野猪领教过,不至一次,它的腿所以伤掉,就是被那种叫做枪的东西给击中了。

按野猪的思维,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儿,不可能单独闯进这种地方。人类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欢围着美人转,这一点它很清醒,它怕英雄,尤其是敢为美人献身的英雄。

万月轰走那个男人,她必须清醒,必须全神贯注,这时候想那个男人显然是不理智的,野猪正虎视耽耽盯着她,她首要的任务就是把这头野猪干掉。

怎么干呢?万月开始想策略,这是策略,如果从容一点,万月会先设下一计,一个圈套,让野猪钻进来,那样就好对付了。可惜野猪不给她机会,她的才能没办法施展。万月先是看清它肥硕的肚子,这好,如果它扑,就冲它肚子下手,这么想着她摸了一下刀。万月有刀,很精致,很锋利,如果比杀伤力,这把刀比军用刺刀还管用。这是万月的秘密,特二团没人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因为这把刀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她相信包括罗正雄,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么精致而又恶毒的刀。

这把刀来自德国。

万月接着看清了野猪的腿,尽管光线很暗,万月还是一眼断定,这是条伤腿,伤得还不是太轻。这更好,万月心里莫名地轻松了下,野猪的凶狠在于腿,失去一条腿,野猪的杀伤力就减半。如果它扑,身体就会倾斜,那样给她的机会就更多,万月判断着,能不能一刀击中它脖子?或者直接攻击它眼睛?这样太冒险,要是一刀不能夺命,它跟着反扑过来,情况就糟了。

这时候万月又摸了下另一条腿,她的小腿,那儿有条绷带,绷带里还藏着另样东西,也是件秘密武器。万月想它总是派上用场了。刚接到命令,要她到特二团报到时,万月还犹豫过,要不要带上它。现在看来,带得很正确。这么想着,她又感激起那个男人来,是他让她最终下了决心。万月还记得临行前他说的话:“那儿情况复杂,随时都会遇到生命危险,你必须把它带上,这东西比枪更管用。”

万月相信,对付野猪,它的确比枪更管用。

天彻底黑下来,最后一丝亮光消失时,野猪打了个哆嗦。这是野猪最不愿意看到的时候,天一黑,野猪的两只眼便如同掉进黑洞,再也不起作用,狡猾的人类往往选择这个时候,向野猪发起攻击。所以那一刻野猪显得格外紧张,甚至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还好,万月没有动手,野猪有点庆幸,她为什么不动手呢,野猪也有点不明白。

难道她想跟我友好相处?或者她也受了伤,跟我一样不方便动手?野猪乱想着,不大明白这个漂亮女人的用意,它甚至生出一丝儿对这女人的好感。你别怪野猪,其实它跟人差不多,有时候也会怜香惜玉。只可惜无法表达,猪毕竟在这方面比人类逊色。愈发加重的黑夜让它的双眼彻底变瞎,它已看不清女人了,只在脑子里反复闪现她那张娇美而又略带忧伤的脸庞。她也是个不幸的人,说不定也被什么流言中伤着。年老的野猪想起自己,它在很早的时候就被同类中伤,一度时期被同伙驱逐出野猪井,四处流浪,过着漂泊无定的日子,那是一段多么忧伤暗淡的日子啊,年老的野猪流下了不被理解的泪。

黑夜静悄悄的,静得他们互相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野猪沉浸在往事里,万月也沉浸在往事里,似乎,眼前的危险被彼此的往事化解着,灌木林的气氛也被感染成另一种色彩,有点暧昧,有点惺惺惜惺惺。万月的手从刀上滑下来,野猪的前爪也从奋起的姿势收拢回去。

这时候奇迹发生了,不是发生在这两个生命身上,而是那眼咕嘟咕嘟响着的水井。那眼水井突然没了响声,彻底地没了。万月正在生疑,以为什么干扰了自己的听觉,忽然就闻见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淡淡的,尤如一股远古的香气,从地层深处悠悠荡来,令人嗅一口便能沉醉。野猪也嗅到了这股气味,它感觉这味儿更像是从女人身上发出,带着一股亘古不变的母体的芳泽。野猪前几天也被这种气味诱惑过,它迷醉了过去,但今天这感觉更浓,更鲜,野猪忍不住就多吸几口,它打了个哈欠,它听见女人也打了个哈欠。

万月果真打了个哈欠。然后,她就迷迷的,晕晕的,坚持了没多久,身子一软,倒在了灌木林里。

一丝月光洒下来,罩住了灌木林,透过朦朦的光儿,你可以清楚地看见,灌木林里这两个生灵,一个比一个姿势更憨地,睡在了月光下。

月光柔美。

这时候,离九景儿梁很远的地方,那座古寨里,政委于海正在组织一组成员,召开一场别开生面的检举会。水囊被扎,一组人最后救命的水泄漏一空,这在兵团历史上,也是少有的事。于海不能不急。可光急不顶用,他调查了一天,除了一营长江涛汇报说,半夜时分他曾看到仪器手万月往那个方向去,别的同志都提供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他正欲怀疑万月,记录员田玉珍马上说:“万月每天晚上都起夜,她有失眠症,再说,她去水囊那边,就是怕有人搞破坏。”

他到底该信谁,或者谁也不信?但,水囊被扎,明显是有人搞破坏,而且这人就在一组当中。是谁?既然能扎破水囊,他就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如果……于海不敢想下去。现在万月失踪,就因为他多问了一句,她便一怒而去。她是赌气而去,还是?情况不容他多思考,他必须趁势发动大家,将这个暗藏的敌人挖出来。

情况远没于海想的那么简单,检举会开得一团糟,到后来,几乎成了吵架会。

于海忧心忡忡。

罗正雄后来想,如果他不到九景儿梁,如果他不被沙浪摧下去,情况可能会是另番样子。

据后来万月回想,那天早上,她比野猪醒来的晚,晚了足足有一个钟头。这是没办法的事,万月后来才弄清,神秘的九龙泉会在夜间散发出一股气体,这股气体有催眠的成份,人或动物嗅了,会不自禁地进入睡眠状态。等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投向九龙泉时,那股气味便倏地消失。沙漠中这样的神秘景观很多,只不过凭特二团的力量,还不能将它们一一解开。

野猪的适应力远远超过人类,那股气味刚一消失,野猪便睁开了眼睛。野猪先是摇了摇头,清醒了下自己,就在它想起身寻找食物时,脑子里哗地跳出一个美人,天呀,差点把她给忘了。野猪马上绷紧神经,恢复了警戒状态。经过一夜的休息,野猪的状态好极了,肠胃也消化到最好处,肚皮不那么拖了,饿的感觉涌上来,这是一种很美的感觉,它可以激发野猪的斗志,惟一的恨憾还是那条腿,那条伤腿似乎越发沉重,野猪努力着动了动,它比以前越发的不听使唤。野猪悲哀地叹口气,这条伤腿很有可能把它毁掉。

野猪看了眼万月,她还睡着,她睡得真香啊,野猪发出一声叹。其实野猪是喜欢看人类睡觉的样子的,人类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跟别的动物显得没有两样,失去了攻击心和算计的人类原本也很可爱,甚至能称得上亲切。比如眼前这位美人,她的样子就很亲切,野猪真想走过去,亲她一口。这个怪怪的想法一出,野猪脑子里立马跳出一个影子,那是一头漂亮的母野猪,真是漂亮啊,野猪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它的影子。可惜它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离它而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自此它的日子便坠入无边无际的寂寞。野猪掉下一串子眼泪,每每思念老婆的时候,它的双眼便会被泪水模糊。这个太阳温情空气里涌动着复杂味儿的早晨,野猪用另一种方式寄托了它对老婆的思念,它终于发现,自己竟是一头很多情的猪。

这个早晨,抢先醒来的野猪是有很多机会的,如果它贪婪一点,如果它凶残一点,万月就会在睡梦中毫不知觉地死掉。这不是什么吹牛的话,它甚至可以不费多大力气,只需慢悠悠走过去,边欣赏边工作。是的,对野猪而言,觅食就是工作,野猪没有什么野心征服沙漠,那是人类的事,它只想让自己活得更久长一点。如果吃下这位美丽的人儿,它相信可以多活上十几年。可惜它没。不是它缺乏信心,是它觉得自己不应该侵犯一个睡着的人,她是多么的需要保护啊,野猪发出这样的伤感。我应该让她睡得更久一点,野猪想。如果她能跟我友好相处,我愿意跟她成为朋友,野猪又想。后来野猪后悔了,它多么愚蠢啊,怎么可以同情人类呢,怎么可以对人类发出这样的感情呢?傻,真傻。世上万物,还有比人类更残酷更不讲和平共处的么?没,真没。

当然后悔是罗正雄出现以后的事,那时候野猪远没这种想法,它只是带着欣赏的,关爱的,甚至温情脉脉的目光望住万月。它把她想像成自己的孩子,野猪有很多孩子,都很漂亮,可惜它们一个个抛下它远去了,它们全都死掉了,死的方式千奇百怪,可大都跟人类有关。孤独的野猪现在没有灵魂,一个什么也不拥有的野猪哪有灵魂?野猪很想有一个孩子,天天跟着它,守着它,那样,它的晚年将会很幸福。

野猪正想得痴迷,万月醒了。美人睁眼真是好看,这是那个早晨野猪发出的最有诗意的一声叹,可惜很快让万月给毁了。万月睁眼的第一个表情,便是警惕地瞪住野猪,而且手迅速伸向藏刀的地方。这个动作令野猪伤心,它觉得万月很不够意思,我这么长时间没伤害你,难道?不过野猪原谅了万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活了这么大岁数,野猪真是能原谅一切。它冲万月友好地笑笑,尽管它的笑奇丑无比,但它相信万月能感觉得到。果然,万月的手渐渐放松,从刀上挪开,眼里,也多了一层感激。

他们就那样相视着,近距离的,保持着友好而轻松的状态。那一天过得有些漫长,他们各自想起了很多事情,关于生,关于死,甚至还有爱情。直到日头落下,夕阳再一次洒满灌木林,他们之间都没发生冲突。这就证明,后来的一切都是罗正雄引起的,是他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份和谐,也破坏了这份美。

罗正雄坠入谷底的那一声响,真可谓惊天动地,巨大的沙浪倾天而下,携卷着轰轰声,一下就把灌木林的平衡给打破了。沉醉在美好中的野猪猛地竖起耳朵,不用细听,它便知道,来人了!天呀,来人了!野猪旋即瞪住万月,这时候它才发现,一切都是伪装的,这是人类总也改不掉的恶习,太可怕了。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子,竟也用伪装欺骗它,博得它的好感,甚至同情,甚至爱,原来她这样做,就是为了等同伴的到来,就是为了麻醉住它,好让同伴出其不意地收拾它。

野猪怒了。因为它清楚地闻见一股男人的味道,那男人带着杀气,带着凶气,带着要致它于死地的恶气,这是野猪不能容忍的。它跃起来,毫不犹豫地,伸出两只锋利的前爪,它要让这个恶毒的女人去死。滚她的吧,什么美人,完全是一只毒蝎子,一只披着人皮的狼,一条狠毒的蛇。总之,野猪怀着被欺骗被玩弄的复仇心理,扑向万月。万月惊了,她真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因此躲闪得有点慢,甚至有几分迟疑,她的肩被野猪猛力一抓,一股钻心的痛生出,她咧了下嘴,就看见血喷出来,鲜红的血。

第一扑没能击中要害,野猪有点羞恼成怒,它是不容许自己失误的,失误就等同于把机会留给对方,它必须抢在对方同伴赶来前,要掉她的命。它调整了下姿势,更猛地反扑过来。这一次它的伤腿害了它,由于转身太疾,那条伤腿还未完全转过向,它便已跃起了,这样它的身子就没有效地控制成一个整体,前后出现了脱节,这是凌空搏杀中最最致命的,果然,还未等它张开血盆大口,万月的攻击便到了。野猪长嘶一声,知道这下完了,它甚至摔不到地上,就会喷血而亡。

但是奇迹出现了!万月虽已出手,却在关键时刻收回了刀。刀在它肚皮上轻轻一挨,像是轻抚了一下,又像是示意它别慌,准备好了再来。野猪落下地,吃惊地转过目光,这一刻它有些感动,更有些悲哀,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对它手下留情呢?看来,她并不是想像得那么恶。野猪有点动摇,甚至想放弃这次搏杀,重新回到友好的气氛中去。说到底,万物都还是喜欢友好的呀,毕竟搏杀是件残酷的事,也毕竟搏杀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是,那个步子越来越近,罗正雄的步子,尽管野猪还不能断定来者是谁,但他身上的凶气已滚滚而至,这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家伙,如果跟他交手,那将极为惨烈。野猪不敢乱抱幻想,它必须孤注一掷。这么想着,野猪再一次腾起。这一次,野猪使出了看家本领,它将伤腿索性提起,不让它着地,用三条腿腾空,效果竟比四条腿要好。腾起的一瞬,它的嘴巴同时张开,露出锋利无比的牙齿。野猪尽管很老了,但牙齿出奇的好,这也是它能在沙漠中活这么长时间的原由。它扑得既猛且准,而且不容万月躲闪,万月还在愣怔中,攻击便到。

万月暗叫一声不好,她没想到野猪会把伤腿收起来,三条腿的野猪居然会扑出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具有杀伤力的动作,她有些惊,欣赏的目光刚刚投过去,脸上便被猛地一击,万月没敢顾上护脸,这时候她握刀的手只要稍稍一偏移方向,就正好中了野猪的计,野猪的牙齿会毫不犹豫地咬住她的脖子,那样,纵是她使出浑身解数,也将毫无意义。

万月往后一斜,身子跟野猪错开不到一巴掌的距离,这一巴掌很关键,野猪毕竟比人要笨,错了这一巴掌,它的牙齿便只能咬住万月的肩,而不是咽喉。而它的喉部和腹部则正好成了万月攻击的两个目标,如果万月有两把刀,就能在瞬间扎入这两个要命的地方。

野猪放弃了咬,纵身一跃,从万月身上腾空过去,落在了万月身后。不过它的屁股上还是挨了一刀。万月怎么能选择它的屁股呢,她是完全有机会扎中它腹部的。野猪边疑惑边转身,等它在相反的方向跟万月对视时,就发现,这女人其实是不想夺它命的!因为对搏了几次,女人都只用一只手,另只手虽是准备着,却一直没把武器亮出来。野猪相信,女人是有更猛的武器的,枪,还是?

她为什么不要我的命?野猪很茫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搏下去,如果谷里只有万月一人,相信野猪会放弃,但,罗正雄来了。野猪一眼就望见了枪,乌黑的枪,凶残的枪,人类目前最残忍的杀生工具。野猪无法犹豫了,抢在罗正雄闯入灌木林前,再一次跃起,这是野猪最后一搏了,不管结局如何,这都是它一生最后一次表演。

这一次表演真是空前绝后,野猪仿佛不再是野猪,成了万兽之王,那一跃也不像是跃,像什么呢,万月形容不出,罗正雄也形容不出,因为野猪腾起时,整个世界像是被它带了起来,风,沙,天空,灌木林,世界改变了方向,世界也打破了秩序,后来很长的日子里,罗正雄都震撼在那一跃里醒不过来,真是惊天动地啊。

气吞万里如虎!

罗正雄终于想到一句能形容野猪的话。

万月呢,自那一跃后,她再也不相信人是最伟大的这句鬼话。骗谁啊,比起野猪那优美而凶悍的一跃,人类真是太笨拙太渺小,如果不是凭借枪啊刀啊这些硬邦邦的工具,单凭身体的力量,人类怕是……

总之,那一跃以绝版的方式,永远定格在了万月和罗正雄脑子里。

罗正雄甚至搞不清,枪是怎样弄响的,子弹又是怎样穿透野猪脑袋以非常坚硬的方式结束这场博弈的,野猪倒地很久,血染红整个灌木林时,罗正雄眼前,还盛开着野猪无与伦比的绝杀姿势。

那是怎样的一跃啊……

临时宿营地陷入一片死默。古寨子发出一股死沉沉的味道。

万月躺在地上,浑身已被血浸透,弄不清她身上哪是野猪的血,哪是她自己的,反正,所有人的眼睛都染满了血。

罗正雄久长的无话。

他说不出,真是说不出。

两壶水放在面前,血红的水。

没有谁敢上去喝一口,两天没喝一口水的战士们谁也不觉得渴。

政委于海终于耐不住,道:“我去过九景儿梁,那么奇特的沙梁,她是怎么上去的呢?”

罗正雄没有回答。

一营长江涛也按耐不住,道:“她是不是迷了路,掉进死亡之谷的?”

罗正雄轻轻扫了一眼江涛,还是没回答。

田玉珍抱着万月,用眼泪为她清洗着脸上的血。

第三天后,罗正雄带着一组全体成员,还有一水囊九龙泉的水,回到了营地。无论如何,他要把扎破水囊的人查出来。

会议开了两天,除过于海已经在古寨子查出的那点儿线索,罗正雄一无所获。夜风再一次席卷营地时,罗正雄走出地窝子,望着挂满星星的苍穹,他忽然问自己,我是不是被什么假象迷惑了?

政委于海跟出来,默立在他身后,半天,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你说什么?”罗正雄被于海的话吓了一跳。

于海赶忙说:“你别紧张,我也是瞎猜。”

恰在这当儿,营地里突然闯进一峰驼,还未等哨兵发出声音,驼上重重栽下一个人。罗正雄跟于海几乎同时扑过去,他们看清了来人:驼五爷。

“团长,出事了……”驼五爷从地上艰难地撑起身子,用最后一丝力气说。

……

事情到底怪不怪驼五爷,没有人说得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只派两个年轻的士兵去取水,这是决策上的错误。

为此,罗正雄和于海应该承担全部责任。

驼五爷他们并没到二师八团去取水,按当初于海的指示,他们应该到八团。八团是于海曾经呆过的地方,也是离营地最近的一个团。于海还给八团团长带了封信,让他在回来的路上护送一程。如果真是去了八团,一切有可能幸免。按于海跟八团的感情,八团就是全程护送也有可能。毕竟,特二团要做的事,关系到整个兵团的未来,在全兵团一盘棋的战略思想下,八团这样做,也是以实际行动支持特二团。于海当初所以轻率地决定只派两个战士跟着驼五爷,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依赖思想,事后的总结会上,他把自己狠批了一通,认为这是投机主义思想在作怪。

这又能顶什么用呢?失去的生命再也不可能复活,那可是两条年轻的生命啊,其中年小的那位,刚刚满十七岁。更为凑巧的是,出事那天,正好是他十七岁生日。

悲哀笼罩了大漠。

驼五爷他们取水的地方,叫七垛儿梁。跟八团有将近四十公里的距离,按来回算,可以节省两天时间。驼五爷这样做,应该是好心。他说七垛儿梁有他一个亲戚,是个老羊倌,在那寨子里很有威信,找到他,取水是没一点问题的,甭说五峰驼,就是赶上一支驼队去驮,也不会说个二字。还有,七垛儿梁不缺水,那儿有一口古井,很怪,越到旱时,井里的水越旺,几辈子了都如此。惹得周围的寨子都当景儿看,三伏天赶着驼专门来取水,说古井的水喝了有灵气,还能袪百病。就连北疆的几个王爷,也都亲临过七垛儿,还送那么好的花帽给七垛儿人,说是让他们好好守着圣泉,千万别负了上天的一片好心。

两个士兵当然想看看圣泉,再者,省两天路程,对谁来说,也不能不考虑这点。

七垛儿梁取水的过程果然顺利,老羊倌真是个热心肠人,不但帮他们装好水,还烤了活羊招待,临出发时,又支援了部队两峰驼,驼上满是七垛儿人送的食品,说是七垛儿人对解放军的一点心意。“感谢解放军,感谢毛主席。”亲切的话语一直喊到了寨外十里处。

驼五爷很得意,这一次,他算是在两个年轻的士兵前露了脸。

第一天走得很顺利,第二天也算是顺利。第三天,遇了一场风。

无风无浪以前,两个士兵的机灵和可爱真是让驼五爷受用,驼五爷从没遇过这么开心的宝贝,开心死了,能说会唱,肚子里讲不尽的故事,听得驼五爷耳朵痒痒,心也痒痒。驼五爷说,早知道当兵这么好玩,年轻时就该去吃粮。

风一来,年轻的劣势就显了出来,真是差劲得很,驼五爷这样评价两个年轻人。那风其实并不大,也没多险恶,惟一令人难受的,就是睁不开眼。这是典型的沙尘,漫天漫地,风携着稠密的沙,并不流动,就漫在天空里,世界污浊一片,你连呼吸都不敢有。驼五爷让两个年轻的士兵把帽子取下来,捂住嘴,这样就能接上气了。两个士兵照做了,可走了不到五十步,两个人就再也跋不动步子。这风不像厉风,厉风能把人吹起来,你想停都停不下,这风不,这风旋在天地间,似一张网,目的就是把人网住,让你寸步难行。驼五爷艰难地驱赶着驼,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停,你要在原地停下,没准一个时辰后,你就被黄沙掩埋了。风看似不流动,其实它在拼命地往下降沙,这叫搬沙风,它能把几百公里外的沙子成吨成吨地搬过来,一夜间降下一座沙山是常有的事。过去有多少个古寨子,就被这样的风沙给埋了,当地人一遇到这种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牵上驼逃。驼有灵性,它知道这风朝那个方向刮,从哪个方向逃就能把命保下。人不行,人让风沙迷住,是没有一点儿方向感的,感觉满世界都是风,都是沙,逃到哪儿都是死,再说你压根就没法逃。

没办法,驼五爷拼上力气走近他们,这时候说话是听不到的,做手势也不行,耳不管用,眼又睁不开,互相间交流,完全凭的是经验,可这两个年轻人,偏偏缺的就是经验。驼五爷真是后悔,咋就要了两个年轻人,一路上尽顾着听他们说唱,反把正事儿忘了,应该提前给他们讲点经验,或者讲点应对办法也行。无奈之下,驼五爷用尽力气,将两个年轻人扛上驼,拿绳子捆在驼上,这样,驼走他们就走,驼不迷失他们就不迷失。

可惜,两个人还是迷失了。

驼五爷真是搞不清,咋就会迷失哩?明明是捆好在驼上的,一捆到驼上,驼五爷就顾不上他们了,他得设法让七峰驼尽快逃出风圈,按他的估计,要逃出这个风圈,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他给自己的驼做番交待,那是头很灵性的驼,跟了驼五爷好些年,驼五爷每一巴掌,它都能领会出意思。果然,驼五爷拍完五掌后,这头叫做“老海儿”的驼便走在了最前面,其它的驼寻着它的声音,一步步的,跟着它走。驼五爷这才跳上最后一峰驼,身子紧贴着驼背,有点被动地把命交到了驼手里。

没想他们走了两天两夜。这个风圈比驼五爷估计得要大,大得多,幸亏有“老海儿”,幸亏是驼五爷,不然,他们是走不出风圈的,有多少人就这样被风圈吞噬。

逃出风圈,驼五爷庆幸地舒了口长气,这下他可以睁开眼睛了,他要好好看看,狗日的风圈到底有多大,天呀,比世界还大,比天还大,驼五爷活了大半辈子,真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圈,了不得。

驼五爷紧跟着又叫了,前前后后慢悠悠跟上来的驼上,没了人影,水囊在,食物在,所有的东西都在,就是没了人影。哥哥,人哪去了,两个兵娃哪去了?

天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驼五爷立马紧起心,前前后后巴望起来。可前面的视线被黄沙牢牢遮挡了,风圈还在缓缓地移,往南,又像是往东,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以极慢极震撼的速度,把还没吞食的地儿往风肚子里吞食。后面,是烈日炎炎的黄滩。驼五爷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发现“老海儿”把他们带进了干驴皮滩。

天呀,干驴皮滩。

干驴皮滩是新疆有名的一座滩,这滩大得很。

据说,很早很早的时候,这儿是一片湖,叫什么湖来着,驼五爷忘了,或者它压根就没听过。因为打他爷爷的爷爷手上,这儿就叫干驴皮滩了,湖只成了一个影子,一个传说。而驼五爷是不大相信传说的,他只相信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干驴皮滩他来过,不止一次。沙漠里奔命的人,哪个能躲得过这滩?驼五爷打十五上给人家当驼脚,后来混成驼客子,再后来,成了驼把式,这一生在沙漠里踩下的脚印,怕是比羊粪蛋子还密。这滩,怪吓人的。驼五爷记得一句话,是甘肃那边来的驼客子说过的,宁可蹚黄河九十九道湾,也不走西口一张干驴皮滩。这话是真,只要走过干驴皮滩的,没不为自个还能活着出来而热泪染襟。这滩寸草不生,甭说草,就连沙子也很少有。整个滩就像一张硕大的驴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难站住脚。风像一把铁扫帚,不时清扫一下,这滩,就干净得什么也长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别的滩会裂,风吹日晒,那滩就像裂开的牛皮,到处张满嘴,这滩不,这滩你很难找到一个缝,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开。脚踩上去,你能听见整个滩在响,崩崩的,就像有人在敲鼓。发出的声音浑沉而嘶哑,就像冤魂在深夜里叫唤,很骇人。人们怕它,不只是怕它这声音,更怕它的脾性。这滩是有脾性的,走过的人都说,这滩是个驴脾气,你越急,它越粘你,你越渴,它越晒你,你越乏,它就变着法子让你更乏。总之,这滩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你要是少了干粮和水,就等着死吧,甭指望还有啥能救你。

驼五爷第一次走这个滩,花了半月时间,那时他不到二十,体力好,耐旱,一双脚能赶上骆驼。第二次,花了将近一月,那时他三十。最长一次,他走了两个月,那次他以为自己就走不出了,会永远地留在这干滩上,后来奇迹般走了出去,不过他付出了代价,十二峰驼还有十六岁的侄子让他留在了滩里,活生生给渴死了。想想,驼五爷的心就往一起疙蹴。

这滩啊,是个乱魂滩,是个要命滩。是个走不过去也躲不过去的滩。

幸亏,老海儿把他们带的还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驼五爷就该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儿的眼睫毛,你个老花眼的,比我还不顶用,这是乱进的地方么?老海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伸直脖子,冲远处的黄沙吼了一声。驼五爷马上说:“没怪你,没怪你啊,能走出来,就是万福。”

自个走出来不算,那两个年轻的兵娃要是走不出来,他这趟,可就难交待了。驼五爷一边吆喝着驼,一边,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黄沙洗劫过的沙漠,哪能瞅出个人影来,连个实在些的物都瞅不见。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旷。

到后晌,驼五爷带着七峰驼,出了干驴皮滩。他现在的方向跟打七垛儿梁上路时的方向正好反着,是个斜线,也就是说,离营地,反倒比上路前更远。

这就是沙漠,有时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尽了苦头,回过头一看,还不如不走。但没有谁选择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弯路,走回头路,你还得走。

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么?

驼五爷笑笑,这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笑不出来又能咋?驼五爷突然觉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罗正雄于海他们还深刻。

一想罗正雄,驼五爷的心暗了,比刚才风圈困住时还暗。这个人怪着哩,怪得很,轻易琢磨不透,也没法琢磨。驼五爷觉得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比于海心计还重,甭看于海是政委,专门管人脑子里的事,真正能钻到人脑子里的,反倒是这个罗正雄。驼五爷一生走南闯北,生生死死,自信见过不少人,也看透过不少人,这个罗正雄,他看不透,甚至连个皮毛也看不穿。

就说罗盘的事儿吧,驼五爷坚信,罗盘让谁偷了,罗正雄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偷罗盘的人还清楚,但他装,能装的人多,但装到他那个糊涂份儿上的,少,几乎没有。他为啥要装呢?驼五爷想了许久,没想透,但他相信他装得对。这是支复杂的队伍哩,里面啥人都有。甭看驼五爷一天到晚傻呵呵的,关于这支队伍的事,他想的不少,甚至比罗正雄还多。等着吧,总有一天,这支队伍会出事,大事,到那时,怕是一个罗正雄对付不过来。

不过不打紧,驼五爷对这支队伍很有信心,能把新疆打下来,能把叛军一个个收拾掉,还把东突那些狼撵得没地儿去,你敢说这支队伍简单?驼五爷惟一不明白的是,这支队伍为啥要开进沙漠,他们不是要打仗么,怎么突然不打了,应该趁势打到东突那边去啊,把东突,蒙古,还有苏联都给打掉,那样新疆不就大得很了么?

驼五爷想,他要是那个王震,就打,一直打,打到没边没界的地儿,打到没人敢还手,打得世界都消停了,才停下。

干嘛要开进沙漠种地,地有啥好种头,我都看不起种地这活儿,宁肯一辈子走沙漠,也不愿把一双脚拴庄稼地头。怪,这支队伍真是怪。八成,他们是怕往后没吃的,想种几年粮食,接着打?说不定,有这个可能。

驼五爷猛然就有了信心,真是怪,人家打仗,他倒有了信心。他冲老海儿喝了一声,意思是走快点,甭磨磨蹭蹭,他还要急着找人呐。

找人太难!荒天荒地,哪有个人!八成,是让风给吞了。驼五爷沮丧地坐在驼上,开始怨恨起两个兵来。这两个不中用的,让风吞了事小,坏了他驼五爷的名事大。往后,谁个还敢用他?没人用他驼五爷还有个啥活头?莫不如死了!

天黑时分,他在一土围子里落下脚,沙漠里这样的土围子不少,有些,是专供驼客子落脚的,有些不,里面藏着啥指不定。哪儿能落,哪儿不能落,这就看你的眼力。眼力好,吃的亏少,眼力差,丢个命不在话下。

他给肚子填了些东西,取了水,喂了驼,将驼一个个拴好,本打算拾堆柴火当篝火点上,又一想,算了,一个人,七峰驼,还是不声不张地悄悄睡下吧。

天明时分,他听见了响,驼五爷高兴坏了,以为两个兵找见了他。一骨碌翻起来,跃出土围子,稀薄的光亮中,他确实看见了人,但不是那两个兵,是一队驼。好像也宿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土围子里,这阵儿起身,要上路了。只看了眼头驼,驼五爷便知道那是马老三,沙漠里一个脾性很怪的驼把式。

“马老三——”驼五爷吼了一声。

“驼老五——”那边回过来一声。

这样,两支驼队就算打了招呼,互相道个平安,然后各走各的路,各挣各的钱。驼道上有个规矩,两支驼队是不能互相靠近的,再亲密的关系也不成。一则,怕你图谋不轨,二则,你这趟驼的啥,往哪儿去,是不能让外人晓得的。十驼九鬼,谁也搞不清对方口袋里卖的啥毛。踅回土围子,驼五爷开始解脚绳,就是夜里拴在驼蹄上的绳子,那是一种细细的驼毛绳,系时,驼感觉不到,上面还系着些风铃,声音很脆,驼不乱动,它是发不出响声的,如果夜间遇到偷驼的人,那铃儿就会猛然炸响,会让方圆几十里的人听到。

第二天走到黑,驼五爷心里就不只是沮丧了,啥都有。他已认定,这两个人回不来了,除非他们遇上另一支驼,否则,这荒漠就是他们一辈子睡长觉的地儿。一个人最怕在沙漠中失去伴,这不是个好兆头,驼五爷想着,心里再次涌上一层难过。对着西天长长叹口气,再叹口气,驼五爷眼里就有泪涌了。这一夜过得相当漫长,他几乎一眼未合,耳朵更是留神着四周的动静,可惜,他啥也没留神到。

奇迹是这天黎明要上路时发生的,驼五爷庆幸自己有一头好驼,是的,在沙漠里,有一头好驼比啥都重要。驼五爷把东西收拾好,吆喝着驼出土围子时,老海儿突然竖起耳朵,警惕地冲四周听,听着听着,老海儿不安了,这老宝贝,它要是不安起来,那神态是很吓人的。驼五爷问了声:“你个老蛋蛋,又咋了?”老海儿猛地打了个响鼻,一下挣脱缰,也不管身上驮着啥,甩开蹄子就跑。当下,驼五爷心里就下来了,他顾不上别的驼,跟着老海儿就跑,边跑心里边喊,老蛋蛋,你可甭哄我呀——

他们跑了有足足一个小时,跑出的路,比平时两个时辰走出的还多。在一大片红柳丛前,老海儿突地止住步子,然后不停地打响鼻,大团大团的粉末状东西从它鼻孔里喷出来,喷在清晨的红柳丛上。驼五爷往红柳丛里一瞅,天呀,人,驼五爷看见了人。

先是年龄大些的那位,接着,驼五爷看见了小的,那个被他一路唤作小疙瘩的,满脸血污,死了一样摔在土坎儿下。驼五爷奔过去,摸了把他的脸,鼻息很僵,几乎没气了,又摸了下心窝子,发现还烫,驼五爷就知他还没死,还有救。

这两个命大的,竟是被风圈给戏耍了!按驼五爷这行的话说,就是碰到风妖了。风妖其实也是一种风,不过驼五爷们不叫它风,叫它妖。这种情况很少见,但有,你要是遇上了,十有八九,就得死。不是让它刮死,是迷死。

风妖其实是一种幻景,巨大的风中,人的思维不起任何作用,除了恐惧,你啥也没有。如果恐惧过了头,风妖就出现了。昏天暗地中,你会忽然看见一片晴,日头朗朗的,当头照下来,照得四周一片明净,你能看得见蓝天,看得见花草,甚至,还能看见大片大片鲜嫩嫩的绿,那景儿,能美死个人。这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跳下驼,会甩开双腿往绿中跑,你跑啊跑啊,那片鲜嫩的绿能看见,却总也触摸不到,其实你已经被风妖迷住了,那片绿压根就不存在,那只是你的幻觉。

两个年轻的兵先后醒过来时,嘴里发出同样的梦呓,绿,绿啊——这已是又一天的黄昏,他们在驼上昏睡了近乎两天一夜。好在,他们终于挺了过来。驼五爷喜得,当下喝住驼,就近寻了个土围子,点火做饭,他要给两个命大的好好做顿饭吃。

吃过喝过,两个人把遭遇说过,驼五爷笑着说:“大,你俩真是命大,能打风妖手里逃出来,算是个奇迹哩。”三个人围着篝火,喧了半夜的谎儿,睡下了。驼五爷说:“安心睡,缓足了精神,得赶路哩。”驼五爷估摸了下,如果不再出意外,应该三五天就能赶到红海子。唉,这一路,折腾来折腾去,尽是冤枉路。

兴许是死而复生,两个兵娃睡得很踏实,也兴许重逢太令人开心,驼五爷竟也给睡实在了。所以,对将要而至的灾难,三个人谁也没觉察。

风铃乍响时,驼五爷猛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四周朦朦的,并无啥反常,天刚刚吐出一星儿亮,黑暗正以更猛的方式阻止白昼的到来,这是人和驼瞌睡最重的时候,也是反应最为迟钝的时候。驼五爷不敢贪睡,老海儿不可能糊里糊涂就把铃弄响。他摸出土围子,屏声静气观望了一会,正要返身回来,眼里忽就跳进了东西。

真是太能隐身了!单凭他们在沙漠中隐身的这功夫,你就能猜想这些人身手是如何了得!驼五爷在跟罗正雄和于海的叙说中,还是忍不住对这支神秘的黑衣人大加赞赏,可见,黑衣人在那个早晨,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五个黑衣人分五个方向朝土围子逼过来,正好形成一个包围圈,这就是让驼客子闻风丧胆的“黑狼”,沙漠中一支专门要命的神秘力量,有人说他们是东突人,有人说他们原本就是强盗,一支专门杀人越货图财害命的吸血鬼。驼五爷暗叫一声不好,疾速踅回土围子,三两下就解开系在驼蹄上的绳子,这时候,人的力量就很小了,能否逃过这一劫,关键就得看驼。只要一被黑狼盯上,想活着出去,那希望简直就小得没有谁敢去抱。驼五爷揣着巨大的不安,奋力往醒里摇两个年轻人,两个人睡得竟是那么沉,头发里抵起来,竟能头砸到驼五爷腿上再睡。驼五爷怒了,这种时候还能睡着,简直就是想一觉睡到阎王殿去!啪啪两下,两个重重的嘴巴搧到了脸上,年纪小一点的醒过来,可醒比不醒还要糟。这当儿黑衣人已摸了过来,离土围子不到二十步,头驼老海儿已在做反扑的姿势了,双眼静静地视往领头的黑衣人,一动不动。被唤作小疙瘩的揉了揉眼,打着哈欠问:“这么早啊?”

“有情况,快起身!”驼五爷顾不上跟他们多说,水囊还有食物都在土围子里,他得以最快的速度将水囊放到驼峰上。要不然,等会驼狂奔起来,这些东西就只能扔在这儿。就在驼五爷刚刚把第一个水囊丢到老海儿身上时,枪声响了!

这是典型的忙中出乱!叫小疙瘩的年轻兵睡眼惺松提枪往土围子外面跑,刚跑到土围子边上,就看见五个黑影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往这边包抄。当时他吓坏了,因为他清楚,这五个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东突的反动势力,到目前为止,他们独立的野心还不死,非要顽抗作对,试图将十万大军赶出新疆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冲黑影喊了一声:“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命令你们立刻后退。”喊着,抬起枪,冲天就是两下。他以为这样就可阻止对方扑过来,没想,这两枪没吓住黑衣人,却惊坏了驼。

是七垛儿人送的那两峰驼,驼五爷的驼不会惧怕枪声,七垛儿的就不一样,它是家驼,很少听过枪声,枪声一响,它就惊了,扬起蹄子,毫无方向地就乱奔起来。这场面惊住了驼五爷,也惊住了黑衣人,黑衣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弄明白时,就笑了。因为他们看清这就是要找的驼,给红海子取水的驼,他们不容许把水再运往红海子,他们要渴死特二团!

两个年轻的士兵真是没有经验,居然一人跑向一峰驼,想把受惊的驼追回来。这情形简直令驼五爷哭笑不得,他还未来得及喊,黑衣人已分成三股,两股扑向两个年轻的士兵,领头那位,斜刺里冲他扑来。驼五爷再也不敢怠慢,跳上老海儿,就冲。

沙漠里上演了一场恶斗,除了驼五爷和老海儿侥幸逃出,两个年轻的士兵还有六峰驼,全成了黑衣人的祭品……

可以断定,那支黑衣人是专门冲特二团来的,目的就是要把特二团困在红海子。听完驼五爷的述说,罗正雄和于海都陷入了深思,失去两位战友固然悲痛,可面对东突分子的恐怖袭击,特二团的生存将更加危险。不知怎么,罗正雄忽然就将头人阿孜拜依那支驼队跟黑衣人联想到一起,东突分子在疆域闹事,都是跟一些王族秘密勾结的。糟糕的是,侦察员祁顺到现在没有消息,眼下黑风暴就要到来,水的问题虽说是解决了,但内内外外一系列困境,真是令罗正雄不敢轻松。

两人商议一番,决计派侦察员小林再次潜回师部,黑衣人的问题不可小瞧,如果东突分子真想在沙漠中作乱,就得想办法铲除,这个情况必须尽快向师部报告,否则,整个兵团的行动都会被它所困。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支顽固势力再在新疆猖獗,必须给它以最致命的打击,罗正雄再次向小林道。同时,罗正雄要于海带上两个人,即刻赶往二组,一定要在黑风暴到来之前,将二组安全带回来。

罗正雄担心,东突分子会借黑风暴向特二团下手,现在必须作好最坏的打算。这支力量非同小可啊——

谁也没想到,黑风暴会来得这么快。

就在于海他们赶到二组的当天下午,大约五点多钟,天地间忽然响过一阵轰鸣,紧跟着,一股黑浪腾起。那轰鸣尤如一颗巨大的爆炸物炸响,旋即腾起滚滚浓烟。当时于海跟副团长刘威刚刚见面,刘威拉着于海上了沙梁子,指着前面一片开阔地说:“我把这儿测了两遍,资料搞得非常详实。”

“为啥要测两遍?”于海不解。

“我感觉这下面有东西。”

“工作可不是感觉出的,有没有东西,你我测了不算,得等地质专家来。”

“我也是这么想,尽可能把一手资料搞详实点,将来对专家也有帮助。”

两个人正谈着,猛就见天地黑压压的,紧跟着就有坦克般的声音响过来。

“不好,黑风暴来了!”于海惊叫了一声。刘威还在愣怔,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天地还一片晴朗,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挂在空中,眨眼,风卷着沙尘,就把世界弄暗了。

“还愣着做甚,快回营地!”于海的声音响过来,就这一闪身的空,两个人便看不清对方。隐隐约约,刘威看见前面有个影子在跑,他拔腿追上去,一个风浪打来,他被重重地击倒。

风扯着沙,沙扯着大地,整个世界在摇晃。

临时宿营地里,此刻乱成一团,帐蓬被掀起,风筝一样卷上了天,战士们的行李、衣物,全都像树叶一样被轻飘飘掠走。提前赶到的于海正指挥几名炊事员往地窝子里抢放仪器,没想,刘威他们临时挖的地窝子根本不叫地窝子,只能算个大一点的坑,于海还在叫唤,风已把那个小小的坑给填平了。没办法,于海只好呼叫着让炊事员把锅掀翻,将几架没带出去的仪器还有资料扣在了锅下。等刘威跌跌撞撞摸回来时,宿营地早没了影,要不是五峰驼围成一个圈,替人遮挡出一片儿藏身的地方,怕是人都全给卷走了。

“怎么办,战士们都在测点上。”刘威是第一次领教黑风暴,这阵儿他心虚了,对着于海耳朵喊。

“还能怎么办,这阵是风头,等风头过去,我们再想办法。”

每喊一句话,嘴里就要灌进一大把沙子,于海强行将刘威压在身底下,示意他别急,看情况风头不会持续太久,这是黑风暴的规律,来得越猛,风头就越短。如果不彻夜地刮,战士们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果然,风暴持续了有半个小时,人还处在惊魂未定中,风势便弱了下来。于海努力睁开眼,瞅了瞅四周,妈哟,四周全变了样,就算战士们全活着,怕也没谁能找到这个地方。

不能等,得抢在第二次风头到来之前,把队伍集中好!

于海站起身,命令炊事班马上点火,这个时候,只有火才能告诉远处的人,营地在这儿。两个随行人员加上三个炊事员,分五个方向,顶着狂风恶沙,想在高地上把火点起来。可这太难,风势虽是弱了,但残风足可以把人的脚步阻挡住,加上五个人怀里全又抱着柴禾,走了没几步,就都被风浪打了回来。

只好先集中放一堆火。

费半天劲,终于将火点起,于海的心才稍稍趋于平定。火借着风势,很快向四周蔓延,沙漠里这时节多的是干柴干草,只要控制着不让火势蔓延得太开,这股火就成了灯塔。趁别人四处拾柴往高里堆火的空,于海跟刘威说:“我估摸着今夜不会有太大的风,我们得做好连夜返回的准备。”

“就怕……”刘威想说什么,说了半句吭住了。于海明白,刘威是怕战士们不能全部回来,这也是他最最担心的。但眼下除了等,别无他法。两个人沉默着,直到风一步步减弱,沙漠渐渐归于平静,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但心,一个提得比一个紧。

到晚上九点多,营地外面传来声音,于海喊了声:“来了!”就往沙梁子那边跑,刘威跟过去,就看见有战士朝这边走来。

一个,两个,全都土头土脸,好像刚从土里面扒出来,问及刚刚过去的黑风暴,一个个摇头,那脸色,那神情,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心还沉浸在惨烈中,不敢回味。于海示意刘威,甭再问了,赶快清点人数,看到齐了没?一清点,才到了一半。炊事员早就备好了饭,馕就酸菜,一人一勺粥。吃饭的时候,又有人陆续赶回来,样子更惨,有人被卷出五六里地,有人掉进窟井,有位小战士摔坏了腿,是两位战友轮流着背回来的。到半夜时分,还差四个人没回来,张笑天杜丽丽,还有胖子张双羊跟秀才吴一鹏。

继续等下去,还是先行撤走?政委于海跟副团长刘威意见出现了分歧,于海主张先撤,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如果第二次风头再来,整个二组都回不到营地。刘威坚决不同意。“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这不是我们的作风。”

“现在不是讲作风的时候,我们得顾全大局。”于海说。

“这时候不讲作风啥时讲?啥叫顾全大局,难道置自己战友的死活不管,自己逃命就是顾全大局?”刘威说话有点冲,这也是免不了的,毕竟,张笑天他们不回来,他比于海更为焦急。

争来争去,还是形不成一致。这时向导铁木尔大叔说话了,他的意思也是不能再等,现在出发,赶在第二次风头到来之前,队伍应该能平安到达营地。不过,铁木尔大叔说出了一个令于海和刘威都没想到的建议,他留下来,在临时宿营地等二营长。

“这……”于海有点难为情,让向导留下来,他们安全撤走,似乎不是一个军人的作风。“要不你带大家先走,我跟铁木尔大叔留下。”他转向刘威,说。

“要走你走,我不走!”刘威怒恨恨道。他虽是领教了黑风暴的厉害,但,要他把战友弃下,自己安全撤走,他做不到。记得在当营长时,他的步兵营跟国民党一个团干了一天一夜,最后只剩了三个人,受伤的副营长要他撤退,自己掩护,他怒笑着说,你把我当谁了,就是死,我先要先你一步去见阎王!结果,他们又硬拼了三个小时,最后二排长壮烈牺牲,万般无奈中,他还是背着副营长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刘威同志,我并不是贪生怕死,我是奉团长命令,安全带同志们回营地。”

“安全?在我刘威的脑子里,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这就是安全!”

“刘威同志,我现在是传达团长的命令,立刻集合第二组,撤回营地!”

“你——”

“你们两个不要再争了,就按我说的办。快撤,要不然,黑风来了谁也走不了。”向导铁木尔大叔也急了,他是真担心,在撤回的路上遇到风暴,后果比留在临时宿营地还糟糕。

“我也不回去,我要留下来陪我阿大。”阿哈尔古丽突然说。几个人尽顾着争了,居然把这位向导姑娘给忘了。

“不行,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于海转向阿哈尔古丽,说。

“我不会走的,我要等杜丽丽和张双羊回来。”阿哈尔古丽说着,一头钻进黑夜,朝测点方向走去。于海再叫,风把他的话转瞬吞没了。

又起风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沙漠,转眼又能听到风的吼叫声。

“不能再耽搁了,刘威同志,不为大家的安全着想,你也得替这些资料想想,如果在风中把资料丢失,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全就白费了。”这话一出,刘威沉默了,是啊,资料,这一个多月的努力,不就换来这两箱资料么,如果途中真遇上黑风暴,谁也保证不了资料的安全。

“全体集合!”他终于吼出了一声。

在向导铁木尔大叔的再三恳求下,于海最终还是同意将父女俩留下,其余人全部撤走,这样做,于海一方面是替二组着想,另则,他也坚信铁木尔大叔有对付黑风暴的经验。

谁知,好不容易回到营地,一听他将铁木尔大叔和阿哈尔古丽留在了临时宿营地,罗正雄立刻火了,当着全组人的面,大发脾气道:“你这是严重失职,目前形势有多复杂,难道你不明白?!”政委于海顿觉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后悔已晚,就在他们踏进营地的那一刻,第二次黑风已卷了过来。

黑风一点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连三天,罗正雄他们都被狂野的黑风暴逼在地窝子里,想巴一眼外面的世界都不行。听着外面排山倒海的气势,没有哪张脸不染上沉重。一想二营长他们还在数十公里之外,地窝子里发出的,就不只是叹息了。生和死,有时候竟是这样的纠缠一起,刘威已经发了无数次脾气,政委于海连日来比哑巴还沉默,他疙蹴在地窝子恼头,心情比死了爹娘还沮丧。罗正雄更像是一头疯了的骆驼,三天里没看见他老老实实坐上一刻钟。

一切都是无济于事,这场黑风暴,注定要成为特二团的一次大考验,也是这支队伍走向成熟的一次大洗礼。

黑风中发生的一切,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写着这支队伍的命运,使它最终在兵团建设史上,竖起了一座丰碑。

黑风起时,张双羊刚刚测完一个点。这些日子,张双羊的技术越来越熟练,读出的数越来越准确,测量的兴头也越来越高,恨不得整天抱着仪器,在沙漠里跑。惟一令她遗憾的,就是搭档吴一鹏。张双羊发现,吴一鹏其实是个绣花枕头,按她老家的话说,这种男人叫“中看儿”,空有一副外表,加上能言善道一张嘴,真要让他吃点苦,干点事儿,就好像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张双羊最看不起这种男人,长得好看顶啥用,人能一辈子靠长相吃饭?再者,张双羊眼里是没有好看男人的,只有能干的男人。张双羊自小跟哥哥长大,爹死娘嫁人后,哥哥就成了她惟一的依靠,在她心目中,哥哥那样的男人才叫男人。张双羊本不想跟吴一鹏配对儿,但副团长刘威说:“这不是找对象,这是工作,挑什么挑!”张双羊想想也是,但她心里还是赌着气,刘威是把他们当作最次的一对搭配在一起的,按老家话说,叫破萝儿找个破对头。哼,我叫你小看人!张双羊发誓要赶上别人,她最眼热的,是张笑天和杜丽丽。暗中,她将这一对当成了超越的目标。

讨厌的是吴一鹏,你简直想像不出他有多讨厌,太热了不行,风大了不行,连续跑点也不行,总之,他有太多理由,还有太多牢骚,张双羊简直想不通,这样的男人居然也能当兵,还在师部,笑话么。不过她也算狠,吴一鹏怕啥,她就专给他找啥,别的队员早早收工,她不,每天都要熬到天黑。别的队员测中间要休息,仪器手跟尺子手要交流一阵,她也不,从早到晚,不停地吼喊着让吴一鹏跑,不跑死你才怪!一段日子下来,吴一鹏乖了,服了,在她面前老实了。

啥人得啥法儿治!这是张双羊早在老家就学到的本事。

张双羊最近心里烦,不是烦自己,还是吴一鹏。张双羊发现,秀才吴一鹏跟向导阿哈尔古丽,两人经常眉来眼去,收工的路上,别的队员都是仪器手跟尺子手走一起,边走边谈论明天怎么测。吴一鹏一收工,准是跟阿哈尔古丽结伴。阿哈尔古丽也真是,她咋就总能等到吴一鹏呢?还有,好几个夜里,张双羊看见他们在一起,半夜半夜的坐在沙梁子那边,张双羊想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副团长,又怕副团长骂她多事,不反映她又心里憋得慌。

黑风来的这天,张双羊是成心想给吴一鹏制造些麻烦,她本来可以不往坎儿井那边测的,但一看坎儿井那边沟沟坎坎,地形十分复杂,重要的,尺子手得不停地跳上跳下,比沙漠中跑还费劲,她就指挥着往那边测了。

张双羊一眼就看见了风,她本来是看张笑天的,张笑天测得真是太快了,她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结果一抬头,她看见了风。

黑风滚滚而来,仿佛千万驾战车,轰隆隆开过来,那阵势,真是骇死个人。张双羊有片刻的愣怔,但仅仅是片刻,她便马上明白,黑风暴来了!这些日子,副团长刘威一有空就跟他们讲黑风暴,教他们如何在黑风暴中求生,二营长张笑天也利用空闲,讲他亲身经历的几次黑风暴。对黑风暴,二组成员早已不陌生,甚至有份暗暗的期待。当兵是不能怕的,不管是风暴还是敌人,你只能抱一个念头:战胜它!过去的岁月里,张双羊遇到过太多过不去的坎,最后,都被她战胜了。每每关键时候,她总是想起哥哥当兵前跟她说的话:干啥事都得豁出来,你豁出来,对方就怕了。这话千真万确,不论是对继父,还是对村里那些恶毒的人,张双羊就用一个法子:豁!不豁她活不到今天,不豁她走不出八百里秦川。

张双羊迅速从三角架上撤下仪器,装箱,封盖,背身上,平时十几分钟才能完成的动作,她仅仅用了两分钟,就这,还是慢了,等她抱三角架时,劈面而来的风浪一把掀翻她,差点将她卷到空中。若不是趁机抓住一墩芨芨草,她是没有机会抢到三角架的。等把三角架抢到手,黑风已吞没了大半个沙漠。顶着狂风,她将三角架牢牢捆身上,还摸了摸装资料的箱子。这得感谢张笑天,是他教会每个仪器手,资料一定要随时放箱里,遇到紧急情况,首先要保护箱子。做完这些,张双羊开始寻思法儿,求生的法儿。这时候她显得格外冷静,一点不像处在危险关头的人。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危险,她越能冷静。她得感谢秀才吴一鹏,若不是他,这时候他们一定在沙梁子那边,那样,她就没地儿躲身了。现在好,她处的位置正好是坎儿井,那被水冲灌了上百年的深穴足够她藏身,借着凶猛的风力,张双羊纵身一跃,跳进了前面一个穴。没想这是个死穴,有半间房子大,里面没别的洞。张双羊觉得这不保险,如果黑风暴真如张笑天说的那么可怕,这样一个死穴用不了几分钟,就能让风沙填满。这样想着,她又爬出来,借着风势,纵身又跃进前面一个穴。当她重重地摔到地上时,她知道,这个穴深,而且一定是进水穴,也就是坎儿井的入水口。这时天已彻底黑下来,尽管里面能睁开眼,但除了黑暗她啥也望不到。几乎是凭着双脚的感觉,她往里走了走,感觉里面有空气流动,就大着胆子又往里走。结果刚抬起脚,脸上便重重挨了一下,紧跟着,洞穴里响起噼噼剥剥的声音,仿佛千万只翅膀在搧。她迅疾往后退了几步,那片乱响还在继续,但声音渐渐变弱。从声音判断,她是误闯进鸽子的世界了,沙漠里这种废弃的坎儿井,是鸽子和乌鸦最好的穴居地,一眼穴里至少能藏数百只。张双羊倒吸一口冷气,幸亏是鸽子,如果换成乌鸦,这阵儿怕就没命了,成群的乌鸦扑过来,不出一分钟,就能将她啄成碎片。她俯下身子,地上摸了摸,抓起一把鸟屎,手指头捻捻,确信是鸽子屎,心里的恐惧才缓缓落下。

后来她在离鸽子远一点的地方蹲下来,她必须驱赶掉身上的恐惧,让自己变得更加镇静,这时候只有镇静,才能救得了自己。外面的风声一浪猛过一浪,尽管在离地四五米深的穴里,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山摇地动的震颤。她开始担心吴一鹏,他会不会也能跟她一样,跳进洞穴?抱起仪器离开测点的一瞬,两人还对视过,她冲他挥了下旗子,示意他继续往东走。随后她便顾不上他了,如果他往东走,相信能跳进洞穴,就算自己不跳,也会让狂风卷进去。这么想着,心里安定下来,毕竟他是男人,又是老兵,不会比她还缺少经验吧。

谁想,意外偏就发生在这位老兵身上,风头过去很久,张双羊确信外面不会有危险了,才从穴里爬出来。只一眼,张双羊就惊道,完了,啥也完了。测过的地儿哪还有原来的影子,除了坎儿井还依稀有个模样,其他的,张双羊都分辨不出来。

她开始找吴一鹏。这是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张双羊一开始估计得太乐观,所以她边走边喊,风掠着她的声音,飞得高高的,却不掉下来,让风给咬碎了。没喊上半小时,她就喊不动了。风势虽然减弱,但她走的方向是逆风,每喊一声,胸腔里就噎进一股子风,噎到后来,呼吸都很困难。她倒在地上,眼瞪着茫茫大漠,好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

张双羊想哭,真的想哭,再坚强的人,一旦迷途在大沙漠,空前的绝望和孤独就会扑来。人能受得了恐怖,却受不了孤独,尤其张双羊这种人。况且她还担心着吴一鹏,这个可怜的秀才,不会真的被风卷走吧?

“吴一鹏——”张双羊又喊了一声。

半夜时分,她找到水准尺,正是吴一鹏扛的那把,上面有标记,写着她和吴一鹏的名字。尺子摔坏了,半截被黄沙埋着,半截露外头,张双羊用尽力气,将尺子从沙中抽出来。抚摸着这把不能再用的尺子,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很吓人的念头,吴一鹏一定出事了!

如果不出事,他是没道理把尺子扔掉的。

“你个破秀才,我回去咋个交待?”张双羊呜呜呜地发出了哭声。

哭过,她还是不甘心,又接着寻找起来。这一次她找得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地儿。包括枯井,乱草滩,废弃的地窝子,甚至野猪打下的洞。可是直到第二次风头来临,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候张双羊已精疲力竭,再也迈不动步子。望着滚滚而来的黑风暴,张双羊喃喃道,天呀,你有完没完?

比起张双羊,张笑天和杜丽丽却幸运得多。

黑风暴席卷而来的时候,张笑天和杜丽丽正坐在一土窑里纳凉。这是他们的秘密,每天一出工,两人先是奋力赶一阵进度,等把其他测手远远甩身后,张笑天就会找个避风或是遮阳的地儿,硬拉着杜丽丽去交流。张笑天和杜丽丽原本不是搭档,那次罗正雄听了万月的建议,重新在测手和仪器手间搞组合,张笑天便耍了点小阴谋,将杜丽丽要了过来。

张笑天有点喜欢这个任性而又漂亮的女兵。

这喜欢仿佛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到现在不仅阻止不住,而且越来越强烈。杜丽丽初到团部那天站在花园里看花的情景至今还像画一样定格在他脑子里,冷不丁就跳出来刺激他,让他对这个性格怪异的女兵生出无限遐想。有时候,张笑天会借故仪器没整平,或是尺子在摇晃,读出的数字不准,让杜丽丽扶着尺子在他的视线里多站那么一会。不知情的杜丽丽还以为自己真的没把尺子扶好,很是认真地重新调整尺子跟身体的角度,站成一条线。她哪里知道,张笑天正窃窃地笑哩,他的镜头一点也没对准尺子,而是完全落在杜丽丽身上,十字线忽儿在她脸上移,忽儿又到了她身上,总之,一天下来,他会把杜丽丽看个移。这还不过瘾,这些日子他又想出个怪招,跟杜丽丽交流。

交流是特二团提倡的,为让测手跟尺子手尽快形成默契,能把准确度跟进度同时赶上去,团里鼓励大家闲下来别乱扯淡,尽量蹲在一起谈谈工作,交流一下测量心得。这主意还是张笑天出给罗正雄的。刘威是个粗脾气,担心这样会不会让男女兵闹出什么事儿?罗正雄笑着说:“闹出好,婚姻问题现在是兵团的大问题,司令部想办法招女兵,就是想给同志们解决这大难题,要是特二团真能闹出那么几对,我看这事该表扬。”

刘威把话咽进肚子,没敢说出来。他怕的,就是这个杜丽丽。怕是罗正雄不知道,杜丽丽是怎么到特二团的。但他清楚,这事政委童铁山跟他提过,当时童铁山气梗梗道:“这黄毛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让她到特二团去,沙漠里摔打上半年,她就知道自个是谁了。”

一个月下来,杜丽丽一点不怕沙漠,不仅不怕,还越发喜欢测量这行,弄得刘威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他是一心想把杜丽丽“吓”回去的,这也是童政委的意思。“能把她吓回来最好,吓不回来,你得替我看好她,要是跟哪个男同志好上了,我找你是问!”

为防万一,刘威才将杜丽丽调配给张笑天,张笑天是二营长,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把杜丽丽交给他,才让人放心。

谁知……

风很暖,太阳很艳,风暴之前的大漠总是呈现出一幅温和的景象,让人往往沉迷到错觉中。张笑天似乎无心顾及大漠扮弄什么相,他急着要跟杜丽丽问问,那事儿她考虑得咋样?

两天前张笑天突然问杜丽丽,如果有一天他去了地方,当个小官啥的,杜丽丽愿不愿跟着去?

这不是随便问的,一则,张笑天确实在动去地方的脑子,不只是他,兵团里动这种脑子的人多。张笑天本来都已拿到了通知,是一个叫红梁的小县,离罗正雄要去的旺水不远,算是一个专区。红梁解放之战,张笑天就在罗正雄手下,担任尖刀营营长。那个县的伪县长还是他捉住的,当时藏在小老婆的娘家。张笑天对那地方印象好,感觉那是个能活人的地方,上级兴许是考虑到这点,决定让他去红梁当副县长。若不是紧急成立特二团,指不定他现在已在红梁放开膀子干了。眼下全国解放,要打的仗越来越少,呆在部队上就有点闷,还不如早点回到地方,当官事小,干事业是大。张笑天还年轻,才二十八岁,正是黄金岁月,如果放开膀子干上三五年,不信超不过罗正雄。当然,超得过超不过这是次要,重要的是他想有番作为。特二团是临时成立的,等任务一完成,这支队伍就要解散,张笑天的未来还在那个叫红梁的小县,所以他把梦也做到了红梁。可问题是现在心里有了杜丽丽,如果她不去,张笑天就难办了,他可不想因为想一个女人把工作耽误了,所以他想探探杜丽丽的口风。

张笑天这话问得贼,他不说喜欢杜丽丽,从来没跟她表示过,一个眼神也没。尽管处处替她着想,但那是工作,是男同志对女同志的照顾,跟感情不沾边。再者,杜丽丽这人高傲,她的心还不知在天上哪座仙宫里,如果冒失地表示,指不定人家怎么臭你。所以他想了这么一个办法,拿这话套套杜丽丽,谁知杜丽丽比他还贼,听完他的问题,当时没回答,只是很矜持地笑笑,那一笑真是好看,像在沙漠中看到一朵“天山雪”,张笑天的心立马荡漾成一片。尔后,杜丽丽调皮地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太遥远,让我想想。”

这两天,杜丽丽说话的表情,神态,还有那调皮劲儿,总在张笑天眼前荡,荡得他都不知道一天该做啥了。夜里睡不着时,他就想,杜丽丽会怎样回答他呢?会一口回绝,还是多少给他留点希望?还有,杜丽丽到底能不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凭直觉,张笑天感到杜丽丽应该能,杜丽丽不比胖姑娘张双羊,她是有过一次这种经历的人,应该能从男同志的话中听出些味儿。不过这事也很难说,越是像她这种人,心气就越高,弄不好还拿你开涮呢。

张笑天最怕杜丽丽拿他开涮。这事虽然勉强不得,但有好感就是有好感,没有就是没有,比如她对那位首长,该回绝就回绝个清楚,千万别拿根细绳儿把人家拴着。但他又怕被一口回绝,要是真那样,该咋办?

一向有智有勇的张笑天突然间没了主意,心悬在杜丽丽身上,终日落不下来。

杜丽丽呢?她觉得张笑天好玩,有点意思,真没想到能在特二团遇上这么有趣的男人。她决计好好逗他玩玩。但仅仅是限于逗他,别的,杜丽丽没想过,真的没想。

杜丽丽绝不是一个轻易就把自己交给谁的女人,说她心高,可能有些过,但说她没有心气,也不客观。她是一个有目标的女人,这目标似乎打生下来就有。杜丽丽的爸爸就是军人,曾经在彭老总手下干过,悲痛的是,在一次剿灭土匪的战斗中,爸爸身负重伤,落到了土匪手中。后来虽经多方营救,但终未能营救成功,被土匪头子活活折磨死了。这事对杜丽丽影响很大,最大的,就是心中自此树起了一个偶像,她的志向是,不仅自己要成为军人,而且一定要嫁一个跟爸爸一样伟大的军人。

这志向受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身为中学教员的母亲自从守寡后,对军人这个职业便充满了仇恨,一听女儿对军人抱着幻想,没来由地就发火道:“你少给我提那两个字,这辈子就是送你去做丫鬟,也甭想踩进那个门。”后来发觉女儿在男女婚事上也往那方面动心思,更恼了,“你是成心要气死我啊,家里一个寡妇还不够,还要你也赶来凑热闹?!”

面对这样的母亲,杜丽丽真是没办法,一点也没,她偷偷报过几次名,有次眼看要穿上梦想多年的军装了,谁知又被赶来的母亲脱掉。为防止她当兵,母亲真是用足了手段,她哭,她闹,她以死威胁,这还不算,为了拴住她的心,母亲早在三年前就动用关系,今儿逼她相亲,明儿逼她相女婿,总之,她不答应放弃这个梦想,母亲就一天也不让她安宁。没办法,杜丽丽只好答应,说再也不想当兵了,就是让她当军官也不去。“真的?”母亲问。“真的。”杜丽丽说。“那好,明儿个跟我去相亲。”母亲的思维里,只有让一个男人把女儿实实在在拴住,她的心才能踏实。为让母亲彻底放松警惕,杜丽丽真就跟着她去相亲。对方是一所国办中学的语文老师,长得有点朽,不过人倒是很实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说自己曾有过一房太太,不过是包办的,同房没几天,他就从老家逃了出来,如今也有五年了,不知那边情况如何。

“做二房啊?”杜丽丽尖叫道。

“啥叫个二房,那门婚是包办的,他不同意。”母亲在边上插话。

“可他同了房,说不定儿子都跑趟子了吧。”杜丽丽说着就要走,那教员很遗憾地说:“我前些日子去过老家,儿子倒是没有,是个千金,四岁半。”

“你——”杜丽丽惊得,真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样的男人。

母亲倒是一点不在乎:“苏先生人长得好,又有一肚子墨水,在学校,可是受人尊敬的先生。那门婚也不打紧,反正将来结了婚,你又不回他老家,你在心里不承认她便是了。”

“不承认就不存在?”杜丽丽惊讶母亲的大度,更可怜母亲对男人的态度,母亲眼里,只要有个男人守着,这辈子就是幸福,不管这男人身后是一个女人还是一群女人。

那门亲自然没相成,母亲很是伤心了一阵子,紧接着,母亲的二番轰炸便来了。这一次是个银行小职员,油头粉面,长得倒是白净,可也太白净了,尤其张嘴说话,简直分不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母亲看上去倒是比上次那个教员还满意,恨不得立刻将她推进白净男人怀里。杜丽丽心想,反正也是骗着让母亲高兴,莫不如就依了母亲,免得她一个接一个逼自己相下去。就这样,她忍着巨大的反胃,答应跟银行职员交往,不过最终能不能戴上他送的戒指,就要看他的表现。这话把母亲激动的,当下就逼着小职员去买戒指。小职员嘴上甜甜的应承着,行动上却一点也不甜,兴许真是钱紧吧,反正直到杜丽丽逃出那个县城,搭上专门去内地征女兵的车,也没看到小职员把戒指送来。

坐在车上,杜丽丽充满了憧憬,多年的梦想总算成真,她终于成一名女兵了。而且听征兵的说,这次专门征女兵,是为了培养新中国第一代女拖拉机手,到了辽阔的疆域,到处都是拖拉机,你想开哪辆都行。杜丽丽本来对当机手没太大兴趣,一看别的女兵又跳又唱,好像双手已摸到拖拉机了,便也兴奋地想,如果真能做一名拖拉机手,也算不错,至少,她回家时可以开着突突叫的拖拉机,美美在县城兜一圈风。

铁皮车厢装着她们,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少天,等她们把胃里的食物吐了若干遍,吐得再也吐不出什么时,新疆到了。一下火车,满眼的昏黄,杜丽丽惊叫道:“这是哪啊,拉错地儿了吧,新疆不是瓜果满地,葡萄飘香么?”带兵的笑笑,说这不是新疆,这是下野地。

“下野地是哪啊,我要去新疆。”不只杜丽丽,同一个车厢的女兵几乎都这么嚷。

带兵的更为诡谲地笑笑,指着几辆军用大卡车说:“上车吧,那车就是拉你们去新疆的。”等上了卡车,等卡车奔驰在茫茫的戈壁上,杜丽丽她们的梦就一点一点的醒了,她们没看到满野的拖拉机,倒看到头戴花帽的维吾尔人赶的驴车,没看到星星一样缀满天空的葡萄,倒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漫漫黄沙。更为沮丧的是,一下车,她们便被一大片目光包围,有年轻的,有老的,有颤颤惊惊的,也有赤裸裸不带修饰的。起先这群女兵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目光像盯猴子一样盯着她们,等弄明白时,营房里便猛地暴发出一片哭。

她们在那个叫棉花塘的地方休整了半月,说是休整,里面却尽是别的名堂,那名堂真是叫人说不出口,比老家相亲还令人不爽。可那些首长并不管你爽不爽,他们照样天天来,来了就跟她们培养感情,还说这是组织交给的更任务,为的是他们能扎根边疆。杜丽丽终于明白,她费尽心计从老家灾难般的相亲中逃离出来,越过千山万水,本以为自此就能成为一只自由的鸟,飞在辽阔疆域蓝蓝的天空里,谁知刚下车,就被关进了笼子。

而且这只笼子要笼住女兵们的一辈子,让她们再也脱不开新疆。

站在笼子外的,是那些久经沙场战功赫赫听一下名字都能把她们吓倒的首长。杜丽丽感觉是上了当,大当。放着年轻的教员或职员不嫁,非要翻山越岭跑到这荒无人烟处嫁个“爸爸”。

她被军区首长相中的那天,有两个女兵逃了出去,但很快又被带回来。笑话,这茫茫的棉花塘,岂是你一个弱女子能逃出去的。杜丽丽没有选择逃,也没有选择闹,平静地视住那位看上去远能做她父亲的首长说:“我答应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你说,只要当我老婆,啥条件我都应你。”

“先派我到基层去,让我过过当兵的瘾。”

“这……”军区首长犹豫了。

“如果不答应,你就挑别人,反正这儿比我好的女兵多得是。”

首长瞅了瞅她,又瞅瞅,感觉还是她好,就说:“那,我派你到侦察连去,在那儿体验体验?”

“行。”杜丽丽想也不想就应了声。

侦察连是一支特殊的队伍,战争时期主要任务是刺探敌情,掌握第一手军事情报,新疆解放后,侦察连的重心转到对独立势力和叛乱分子的监控上。军区首长所以将杜丽丽派到侦察连去体验,是他原本就是一个侦察兵,侦察连是他的老根据地,派到那儿他放心。谁知杜丽丽一进侦察连,就嚷着要去库车,那是个很危险的地儿,连长怎敢派她去,几次请示后,将她派到相对安全的奎屯。这中间就听说杜丽丽早已订了婚,未婚夫是一名中学教员,过去是我党的地下交通员,两人早就建立了革命感情。消息传到军区首长耳朵里,惊得首长当下打电话质问,杜丽丽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老首长,我真是订过婚的,我这次参军,未婚夫很支持,我们想结成革命伴侣,到时候一定要请您证婚。”气得首长当下扔了电话,第二天一道命令下来,要杜丽丽立刻离开侦察连,调到童铁山那儿去!

老首长给童铁山下了道死命令:“我就是看上她了,我把这个黄毛丫头交给你,你给我好好管教管教,哪一天她想通了,你给我送来!”

能想通么?杜丽丽笑笑,这笑带几分诡秘,也带几分女儿家的小聪明。我才不会嫁给你哩,杜丽丽再次笑笑,觉得老首长很好玩,像个老顽童,脾气很大,心眼倒蛮不错,可惜不是自己想嫁的男人。那么自己到底想嫁哪种男人呢?杜丽丽说不清,真的说不清,不过,她心里,似乎隐隐有个目标了。

黑风暴来时,两个人好像正在谈论一个敏感的话题,话题是张笑天引出的,他也是别有一番用意。“兵团招你们来,原本是让你们享福,你们倒好,一个个憋着劲儿往下面跑,下面有啥好呀?”

“享福,享啥福?”杜丽丽佯装不明白,傻呵呵盯住张笑天。

“嫁给首长还不是享福?那些首长,可都是大功臣,能嫁给他们,多好的事。”

“那我回去就嫁。”杜丽丽故意道。

张笑天突然不语了,这话似乎伤了他,又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是啊,杜丽丽是军区首长看中的,到特二团,只是磨一下她的性子,让她知道,还是乖乖嫁给首长好,自己咋能胡乱喜欢上她呢?

“你也算个小首长,说吧,你看上谁了?”杜丽丽突然问。

“我算啥首长,就算再拉来两火车女兵,也轮不上我。”张笑天有点悲观。

“不用这么愁,我看张双羊不错,那丫头有点喜欢你,要不要我给你做媒?”

“少拿我当炮弹,我要是看上谁,才不要别人做媒,自己没长嘴啊。”两个人正斗着嘴,土窑外突然响起狂风声。不用看,一听这声音,张笑天立刻明白,黑风暴来了。

“快把仪器收起来!”他冲杜丽丽喝了声,自个紧忙往箱里装资料,还没把一切收拾停当,土窑已被黑风侵吞。杜丽丽吓得浑身直发哆,黑风暴这三个字,在她耳朵里虽然灌了很多遍,但她压根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怪风,不打招呼哗地就来,一来就把天给弄得啥也看不见。“我睁不开眼!”她冲张笑天喊。张笑天用身子护住她,将她护到土窑里面。“不用怕,这是风头,很快就会过去。”

“我不是怕,我是想睁开眼,看看黑风暴啥样儿。”杜丽丽明明是被突然而至的黑风暴吓坏了,又怕张笑天小看她,硬撑着说。

“千万不要睁眼,把身子弓下来,手捂住耳朵。”张笑天喊。

杜丽丽没听清,正想问一句,一个风浪打来,张笑天被袭倒,身子倒在杜丽丽身上。

杜丽丽挣扎着,想翻起来,莫名地,身体就有了另一种感觉,酥酥的,麻麻的,虽然很短暂,却很真实。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很奇特,却也很诱人。杜丽丽一阵心紧,不,是心跳,被狂风惊吓住的心忽然一阵跃动,很凶猛,很微妙,脸莫名地就红了,几乎红到了耳朵根子处。等张笑天挣扎着起身,再又保持住跟她的距离时,那份红还舍不得褪去,不过心倒是平定下来。杜丽丽有层遗憾,怪张笑天不该这么快就爬起来,是风吹到的,又不是你故意,起那么快做什么?

张笑天似乎没觉察到,他的心思全让黑风暴给捉住了,这风实在太猛,比以往遇到的几次都厉害,他奋力展开身子,想把黑风全遮挡在窑外,这样,杜丽丽就不用惊慌了。

杜丽丽却盼着,风能再大点,如果一个接一个起风浪,他就不能站那么稳了。

杜丽丽真是个怪女孩,刚才她还对张笑天充满看法,认为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眼睛长在头上,心却在天上。你也不想想,我连首长都看不上,能看上你?还拐着弯儿想问实话,我能跟你说实话,说了还不把你气死!这阵,却突然对他有了一层好感。这好感来得真是快,快得她都想不清是不是好感。管他呢,如果他再倒过来,我就趁势在他怀里多靠靠。

可惜,杜丽丽等了足足有一个钟头,不但没等来那一靠,反把身上的感觉全给等没了。张笑天扔下她,跑到窑外观了半天天象,跑进来说:“风头过去了,这下你不用怕了。”

“我怕个啥,这破天爷!”

张笑天擦了把脸上的土,背起仪器:“我们不能呆在这儿,抓紧时间,往回赶。”杜丽丽极不情愿地走出土窑,抬头看看天,天苍茫一片,沙漠昏沉沉的,这样的天气,哪还能容得下一点儿浪漫,遂气急败坏道:“这破天爷,刮得到处乱糟糟的,方向都辩不清,咋回啊?”

张笑天努力辨认着,但是很可惜,他也有点辩不清方向了。

两个人迎着风沙,艰难地走在茫茫的荒漠上。

第二次风头卷来时,他们的脚步刚刚迈到坎儿井,也就是张双羊最初藏过身的地儿。不能怪他们慢,离开土窑不久,还没走上两个时辰,他们就彻底迷路了。越是往里,风刮得越巅狂,沙漠也就越刮得不成样子。张笑天再有能耐,也无法判断出哪是去时的路。他带着杜丽丽,忽儿往左走走,忽儿又往右,惹得杜丽丽在身后直骂:“你到底记不记得,这样走下去,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张笑天心里想:走不出去才好,看你还想着首长。嘴上,却很认真地说:“你别骂我,这样的风暴,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我不骂你骂谁,这儿还有第三个人么?”杜丽丽蹲地上不走了,说与其这样乱走下去,还不如蹲下等死。张笑天硬拽起她:“不能蹲,一蹲下,双腿立刻就没劲了。”

“我的腿早就没劲了。”杜丽丽的声音有点像哭。

“那好,爬我背上,我背你走。”说着,张笑天真就蹲下身子,风沙呼呼啸叫,打得人睁不开眼。杜丽丽真想闭着眼睛爬上去,让他背着走。可这样难为情的事,她真是做不出,再者,张笑天背着仪器还有尺子,真要爬上去,怕是他连一步也迈不动。

闹了一阵,杜丽丽不敢闹了,天很快黑下来,这次是夜晚来临了,如果还找不到藏身的地儿,怕是……

没想,他们真是走了一夜。张笑天把方向完全弄反了,他带着杜丽丽,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两三个时辰,忽然尖叫道:“不好,我们走反了。”杜丽丽差点没晕过去,她一直感觉不那么对劲儿,可又不敢跟张笑天提,生怕一提,弄得他更辩不清南北。可是越往里走,沙漠越空旷,起伏的沙丘,叠乱的沙梁子,就是找不到一处土围子。她记得,测点那一带,遇到土围子是常有的事,还有不少窟井,都是暴风中藏身的好地儿。张笑天也正是凭这点,断定走反了。他真是后悔,没带上指南针,他本来有一个指南针的,可是给了秀才吴一鹏,秀才吴一鹏前几天不停地跟他嚷,说他头一次进沙漠,如果遇上黑风暴,真怕活着出不来。张笑天看不惯他那幅怕死样,就将指南针给了他,谁知自己却迷了路。

两人坐沙梁子上歇息片刻,刚刚缓出点劲,杜丽丽的骂就开始了,这次是真骂。“没见过你这么不顶用的,还营长呢,这么容易就迷路,我看你这个营长是混上的吧。”见张笑天不说话,又骂:“谁知你是真迷路还是假迷路,成心把我往沙海中引,你安的什么心?”

“少说两句行不?我是成心,是想把你往死路上带,行了吧?!”

杜丽丽还要挖苦,张笑天猛地起身,背起东西就往回走。杜丽丽以为他不敢走太远,坐等了一会,哪知这个狠心的真还走远了。气得她边追边骂:“张笑天,这阵你逞什么英雄,有本事你别走错啊。”

赶在天明,两人再又走回来,透过晨光,张笑天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脚步正好停在那座土窑前,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杜丽丽再也骂不出话了,甚至说句话都很艰难,从晚上的某个时候,她变得沉默,起先是赌气,后来是真的不想说话,跑了一夜冤枉路,她开始害怕,开始紧张,生怕这多变的沙漠,成为葬身之地。站在土窑前,目光空洞而又黯然地盯住张笑天,脸色僵得比死灰还难看。

张笑天长长地叹口气,离开土窑子,又往南走。杜丽丽这次没敢耍性子,紧跟几步追上来。空气死沉沉的,压抑得杜丽丽想哭,这阵她才明白,当初军区首长说的话是啥意思。“有能耐你就到基层别回来,你以为当兵是过家家,由着你性子闹?黄毛丫头,本事不大,心劲儿还不小,有你哭着喊着要回来的时候!”那时她以为是首长吓唬她,想把她蒙到洞房里,现在她算明白,首长在给她敲警钟,跟她暗示特二团的处境。但是这阵后悔迟了,杜丽丽也没打算后悔,她只是气张笑天,这闷的路,你就不能主动说点啥啊?

张笑天的脸色比风沙还害怕,自己走错了路,居然甩脸子给别人看,甩得还很扎实。相比前些日子的张笑天,眼前这个张笑天就有点过分,有点拿腔拿势,杜丽丽才不喜欢这种动不动扳面孔的男人哩。她走上前,一把从张笑天身上夺过尺子,张笑天刚一望她,她便吼:“我的尺子,不用你背!”

就这样,两个人谁也冷着个脸,像是闹了什么不愉快,其实张笑天是恨自己,一个老兵,居然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尤其在一个女兵前,这种错误几乎不可饶恕!

刚到坎儿井,狂风便横扫而来,张笑天清楚,第二次风头来了,这一次,才是真正的风暴!还没等风头袭击到他们,张笑天奋力一拽,杜丽丽还在愣怔中,连人带尺子便被拽下深穴。

“要死啊!”杜丽丽被摔痛了,咬着牙骂。

“快往里走,洞口风沙大。”张笑天扯着嗓子吼。杜丽丽翻起身,摸黑就往前跑,跑了没几步,脚下一绊,重重摔倒了。张笑天差点一脚踩她身上,拉起她时,外面已狂风大作,洞口像是扬沙一样,眨眼间,黄沙已堆成了小丘,刺鼻的尘腥味呛得人不敢呼吸。两个人往里跑了有百来十米,张笑天说就在这儿吧,再往里,还不知遇上什么哩。杜丽丽已是喘不过气,这一路跋涉,力气早用光了,一听张笑天发了话,扔了尺子,倒地上就再也不想动弹。

张笑天也默坐下来,心里沉沉的,想说句什么,一听外面的风声,心又紧得说不出话。人虽是安全了,但能不能熬过这场风暴,还很难说。

黑暗笼罩了一切,井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尘埃呛得人要窒息。张笑天用帽子捂住嘴,感觉好受了些,杜丽丽脱下外衣,顶在头上。撑过一阵子后,口干燥得难以忍受,杜丽丽摇了摇水壶,里面空空的,一趟冤枉路,不但熬光了力气,也把水给喝没了,杜丽丽有几分沮丧,可内心深处,她还没意识到缺水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反正身边有男人,用不着她去想这些。她忍着,没跟张笑天要水,心里却想,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他咋就不知道关心她?

风越来越紧,啸叫的风浪能把人的心撕出来,一浪接一浪的恐慌袭击着杜丽丽,她不敢再躺了,起身,尝试着往张笑天这边靠近。张笑天伸出胳膊,想揽住她的肩,杜丽丽犹豫了下,还是没敢顺从。这样的黑暗里,他们似乎应该互相给一些安慰,或者彼此拿话语增加点信心,但干渴令他们张不开嘴。张笑天的水壶也没多少水了,他已经一天多没敢喝一口,那可怜的一点儿水,他得为杜丽丽留着。时间过去了好几个钟头,张笑天不敢再坚持,将水壶递给杜丽丽,杜丽丽忍了几忍,还是接过去,拧开壶盖,先用鼻子闻了闻。多香的水啊,那份儿清冽,甘醇,令她久久地不愿拧上壶盖。这时她才明白,张笑天一直不说话,是怕浪费唾液,他的心真是细啊,经验也真是丰富。这么想着,她伸出舌头,在壶嘴上舔了几舔,感觉不那么干了,又把水壶拧好,递给张笑天。张笑天没接水壶,示意让她拿着。杜丽丽想了想,怕自己禁不住诱惑,提前喝光它,硬将水壶还给了张笑天。

杜丽丽终于将头靠在张笑天肩上,微闭上双目,真是奇怪,就这么一靠,她忽然就不再害怕,不再发怵,感觉狂野的风声也渐渐离她远去,她被一股陌生而温馨的气息包围,很新鲜,很陶醉,竟很快进入了梦境。

他们在坎儿井困了一天一夜,风还不停下来,中间张笑天努力了几次,想爬到洞口看看,入口处堆满了沙,脚一踩上去,沙丘便轰然而坍,连着被埋了几次,张笑天就再也没有力气折腾了,只好软软地倒在杜丽丽身边,让黑暗覆盖着自己。

黑暗有时候也很可爱,比如现在,张笑天就觉得有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袭向他,他有点昏眩,有点想抓住这个时刻,他甚至想该不该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杜丽丽?他的手在空中动了一下,还是有点胆怯地收了回来,这时候如果惹怒了杜丽丽,场面可就不好收拾。

不过躺在身边也很享受,至少,能闻到一股暗香,那是杜丽丽美丽的身体发出的,幽然,含着某种味儿,嗅一口,能让身子瞬间清爽。张笑天接连嗅了几口,感觉不那么口干舌燥了,才枕着资料盒,幽然入梦。

他必须睡一会,否则,就没有力气走出这个洞穴。

不知睡了多久,张笑天睁开双眼,洞内仍是一片暗黑。静耳听了听,外面的风似乎比睡前还要猛。他不敢再抱侥幸,风如果持续下去,不被渴死也会被困死。之前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教训,他最好的两个战友两年前就困死在一座窟井里。恰在此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隐隐的,从洞穴里面传来,极弱,却分明有。听了片刻,起身,寻着声音往里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明白,遇到救星了!

他一阵兴奋,步子不由得快起来,这时大约是半夜时分,尽管不知道在洞穴里困了多久,但凭里面发出的声音,他断定决不是白天。这时候他想到了火,怎么把这个给忘了?他掉转身,沿着洞壁找寻干柴。不多时,他的怀中已抱了一抱子。他做了一个简单的火把,提着它,又往里走。还没到另一个洞穴前,他已闻到香喷喷的鸽子肉。

是的,张笑天断定,那声音是鸽子是发出的,老天真是厚待他,让他在这绝境中还能吃到肉。鸽子在另一个穴里,跟他们藏身的这穴紧挨着,但中间一定有洞,要不然,这声音没这么清晰。张笑天侧耳细听了会,大概判断了下方向,然后点燃火把,借着火光,很快看到一个类似于天窗的小洞,就在他的头顶。脱下外衣,将两只袖口扎起来,然后奋力攀上去,快接近小洞口的一瞬,猛地朝里扔进一个土疙瘩,然后快快地将火把举到洞口,就听里面发出一阵猛烈的撞击声,是鸽子受到惊吓后互相碰撞发出的。张笑天贴着洞壁,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将衣服撑开,很快,寻着光亮而来的鸽子扑扑钻进衣服,因为飞过来的太多,张笑天差点让鸽子的力量冲击下去。还好,他坚持住了,看着衣服鼓起来,张笑天心想这已足够,扔了火把,双手猛地拢上衣服,有几只鸽子从衣服里飞了出去,在洞穴里没头没脑地瞎碰,多的,却被他牢牢裹在衣服里。

再次回到杜丽丽身边时,二十多只鸽子已被他烤到火上,洞穴里弥散起一股香味,很香,天下怕是没有比烤鸽子更好吃的,张笑天他们在沙漠里野训时,抓鸽子是必修课,少了这功夫,你就只能挨饿。杜丽丽还在熟睡,她睡的真甜,燃起的柴火映出她大半个面庞,那么娇美的一张脸,可惜让风沙给染得一团糟,就这,他还是感到呼吸突然紧张起来,心似乎在使劲儿跳。

真是没用,啥样儿的女兵没见过,凭啥要在她面前惶乱?!

杜丽丽是让一阵肉香熏醒的,她在梦中梦见了母亲,母亲带她去相亲,对方是一高个子男人,他在一古色古香的包房里摆了美美一桌,都是她没吃过的山珍,那味道真是馋死人。可她吃不下,口干得几乎要起火,一星儿唾沫都没了,杜丽丽拼命喊着水,母亲和那个高个子男人就是装听不见,水明明摆在眼前,楞是不让她喝。她奋力挣扎着,想抓过水杯,结果,一睁眼醒了。

一阵肉香飘来,馋得她当下有了口水。

等她辨清是在坎儿井里时,张笑天已用柴棍挑着一只烤熟的鸽子,站她面前。“吃吧,刚烤熟的,味道真鲜。”杜丽丽的肚子饿得咕咕响,哪能经得住这美味,一把抢过鸽子,也不怕烫着,猛就往嘴里填。刚吞了两口,喉咙就干得咽不下了。“水——”她冲张笑天叫了一声。

“有,有,水有,快喝。”说着,张笑天真就递给杜丽丽一把水壶。杜丽丽一摇,竟是满满的。天啊,他真弄到了水!杜丽丽满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拧开水壶盖,就往嘴里灌。

杜丽丽真是渴急了,连着灌下几大口,都没尝出有啥怪味,灌到第六口时,猛觉嘴里咸咸的,有一股腥味。怪怪地盯了眼张笑天,张笑天赶忙转过身,避开她目光。杜丽丽用舌头舔了下壶嘴,细一品,顿时清楚了!

“张笑天,你个王八蛋,给我喝的什么?”杜丽丽的声音在洞穴里炸响。

张笑天吓得不敢转身,他后悔让她灌得太多了,如果只让她灌两口,保证她品不出来。

“说啊,给我喝的啥?!”

“……”

杜丽丽拿手指往水壶里一沾,放眼前看了看:“血,你给我喝血,你个王八蛋,我要了你的命!”杜丽丽猛地起身,有了那两大口鸽子肉加上刚才一阵猛灌,她的身子陡地有了力气。张笑天没防备,让杜丽丽一个猛扑就给扑到了,杜丽丽骑他身上,双手撕住他头发,边号啕边骂,“你个狠了心的,拿脏血骗我,我不活了,我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血。”

张笑天让杜丽丽真给弄痛了,猛地翻过身,一把将杜丽丽推翻。“你闹够了没,这哪是脏血,这是干净的鸽子血。”

“你混蛋,你不得好死!”杜丽丽骂着,胃里一阵难受,趴地上猛地呕吐起来。一想喝下去的真是鸽子血,她就再也止不住呕吐。一阵翻江倒海后,险些将肠子吐出来。张笑天看她这样,心里涌上一股同情,可这个时候,说啥也不能同情她。

“杜丽丽,你给我听着,这是在坎儿井,不是你的清水镇,你嫌鸽子血难喝,我还怕明天喝不到呢。不想喝是不,不想喝就等着死!”吼完,啪地将水壶放她面前,走了。

杜丽丽干嚎了一阵,坐起来,吐过后,胃倒是好受了,可饥渴再一次袭来,而且比刚才还猛。也难怪,血本是热的,喝时能润润口,喝下去,就成火了。

但不喝血,还能喝什么?

两天后他们走出坎儿井时,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只见张笑天脸上红一道黑一道,头发和眉毛让火燎去不少,脸上有几处鸽子抓伤的血印,那是在活活取鸽子血时被挣脱的鸽子抓的。杜丽丽呢,就越发的不能看。原来漂亮女人是经不住土尘洗劫的,况且洗劫杜丽丽的不仅仅是土尘。她的脸上涂满了鸽子血,是在跟张笑天发脾气时两手抹泪抹上去的,头发披着,荒草一般,里面灌满了沙尘,猛一看,简直就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乱毛女鬼。

张笑天望住杜丽丽,一阵开怀大笑。杜丽丽瞪他几眼,嘟嚷道:“你也好不到哪去,还笑人哩。”

两人笑过骂过,抬着望了会天,风暴减缓后,天亮出了一点颜色,虽然还被风沙笼罩着,但已能辨清方向。两人不敢怠慢,背好东西,紧着又往回赶。

在沙漠中又行走了两天,总算到了临时宿营地。大风洗劫后的宿营地,早已没了原先的样子,张笑天也是凭着感觉断定方位的。他指着不远处的沙坑说:“那就是炊事班做饭的地方,我们挖的地窝子。”杜丽丽早已没心思辨认这些,她想的是,哪天才能回到营地,好好喝一肚子水,好好洗个头,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

这当儿,张笑天眼里忽然闯进东西,就在不远处,两道沙梁子后,那儿有一匹驼,还有两个人影。刚想放开嗓子喊,忽地又起了警觉,他拉了一把杜丽丽,说:“别出声,跟我来。”杜丽丽也看见了驼,但她没看见人影,不明白张笑天神神秘秘做什么,但凭着本能,她知道又遇到意外情况了。

两人猫着腰,沙鼠一般贴着沙丘,往前移,不大工夫,身子便藏在沙梁子下。

这一次,两个影子清清楚楚闪进眼里。

站在驼后面激烈争吵的,是向导阿哈尔古丽和秀才吴一鹏。

杜丽丽刚想跃起身子,张笑天一把按住她:“别出声,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这不光明吧?”杜丽丽小声嘟嚷。

“我还怀疑有人比我们更不光明呢。”张笑天压低声音说。

一听此话,杜丽丽的警觉上来了,其实她对向导阿哈尔古丽,也藏着看法,只是碍于自己是新兵,不敢把疑惑讲出来,两人趴在沙梁子这边,侧起耳朵听,可惜风声吞没了一切,虽能看得见他们争吵的样子,却一句也听不到。杜丽丽有些急,从秀才吴一鹏着急的样子看,他们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但一看阿哈尔古丽的作派,又不大像。

作派?杜丽丽忽然让跳进自个脑子的这两个字吓了一跳!一个向导,一个土生土长的维族姑娘,怎么就能拿作派来形容她的举止?可分明,此时的阿哈尔古丽是有一种派的,这派很陌生,跟平时看到的阿哈尔古丽完全两样,但这派又似曾熟悉,什么地方见过呢?

猛然,杜丽丽记起一件事,是在侦察连听连长讲述“东突精灵”时脑子里勾画出的一幅图画。

“东突精灵”是一个秘密活跃在疆域内的间谍组织,这个组织历史久远,组织极为严密,手段极尽残忍。她们自封为真主的女儿,说是替真主来拯救世间受苦受难的孩子,实则是一支被邪教异化了的恐怖组织。他们用抢劫或高价收买的方式,从游牧民族手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孩子,自小培养,教会她们各种生存方式,然后进行特种培训,直到这些孩子学会各种杀人方法和孤军作战的本事,才将她们分头打发到民间,为他们卖命。这些精灵平时温顺得如同一只绵羊,对谁都彬彬有礼,目的就是赢得他人的信任,一旦掌握到她们想要的东西,便两眼一翻,露出杀人的一面。而且她们杀人从来不用刀,赤手空拳就能对付十余人,谁要是被她们盯上,除了死你别无选择。

可是,连长不是说“东突精灵”全被消灭了吗?解放前后多次清剿中,我解放大军擒获或击毙了数以百计的“精灵”,给这支恐怖组织以毁灭性的打击,怎么?

杜丽丽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不仅秀才吴一鹏危在旦夕,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