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拉拢

这场夺地之争,韩则林大获全胜,欣喜若狂,骨头轻得差点飘起来。回到家里免不得和儿子韩韬喝上两杯酒庆祝一番。冯氏让满生做几个带荤腥的菜,彩荷帮厨。她剥鱼,择菜,洗菜,满生上灶,两个人谁也不看谁,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一起粘。彩荷把剪好的鱼放在案板上,切成段。满生把辣椒和鱼扔进锅里爆炒,铁锅里腾起呛人的烟气,彩荷从满生的身子后面挤过去又把窗子推开。两人身体相蹭,满生浑身颤抖不能自持,两手死死地扶住锅台。

彩荷提醒他说:“锅干了。”

满生往锅里倒了汤。

“放盐啊。”

满生晕头转向地抓了一把盐要往锅里扔,彩荷抓住他的手,满生疯了一样去抱她。彩荷闪开身子,从他的手里抠出来一半盐扔回到盐罐里。

“想齁死老爷啊?”

满生嗓子干裂得见火都能着了,他直着两眼,额头上沁出来的汗珠很快连成了片。

“看你,水里捞出来似的,怎么了?”彩荷拽下来汗巾递给他。

满生没有说话。

锅里的鱼瞪着一对白眼珠子,在浓香的汤里上下颠簸着身子。

满生说:“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别说倒头的话!”

“我的魂掉到你身上了。”

彩荷收住笑容,瞪着眼睛看着满生,她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在“噗噗”地跳。

“我要娶你!”满生的语气狠巴巴的。

“你不想活了?”

“老爷说,要把家产给我一股。”

彩荷吃了一惊,说:“吃了灯草灰了?怎么说得这么轻巧?好好的他为啥要掩门藏声地给你一股?你是阎王爷吗?”

满生说:“阎王爷好打点,小鬼难搪。老爷有把柄在我手里,惹着我,一句话就能让他的脑袋搬家,割地总比砍头强吧?”

“老爷的啥把柄在你手里?”

“这你就别管了,等那股家产分到手了,我用田产换你。”

彩荷听他说得离谱,“嘁”了一声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手脚快点,老爷等着菜喝酒呢。”

红烧鱼、油豆腐面筋、爆炒童子鸡、辣椒炒鸡蛋,四个热菜摆在桌子上。韩则林对彩荷说:“把满生叫来,就说我让他来喝杯酒。”

彩荷的目光迟疑着,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韩韬催促道:“叫他快点。”

冯氏和儿媳妇瞪着眼睛看着韩家的两个男人,先是彩荷现在是满生,俩奴才轮番蹬着鼻子上脸,坐在主子的位置上。当爹的老糊涂了,做儿子的怎么也不清不白的?

韩则林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满生好歹是咱一门亲戚。”

老爷的态度让彩荷想起来满生在灶房里说的话。她心里一喜,小脸放出了光彩。彩荷走到桌子跟前,恭恭敬敬给韩家父子的杯子里满上了酒,低着头扭着细腰出去了。

冯氏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只知道这死丫头做事粗糙,针线活差,话不对口一张嘴能撅倒四面墙。这才几天?就长了本事,心眼亮得像开了天窗。不用问,是老爷给她开的窍。女人就是这样,只要开一窍,所有的窍就都开了。”

满生跟着彩荷走进了屋,他在厨房里的张扬和凶悍劲都没了,低着头,垂着眼睛,默默无声地跟在彩荷的身后,像她牵着的一只山羊。

韩则林和韩韬招呼满生在桌子旁边坐下,父子俩争着给他满酒。几杯酒下肚,韩则林有些忘形。

他问满生:“你说肉好吃?还是木头好吃?”

满生说:“当然肉好吃。”

韩则林说:“我们在这喝酒吃肉,他们在那吃夹棍。朱永茂怎么掐算,都没算到自己能吃牢饭。”

韩韬说:“他朱永茂的能耐比跳蚤大点,顶多算只蚂蚱。如果他那两下子是井绳,那我的耐性就是井水,井绳有多长,井水就有多深,井绳想探到井底?门都没有。满生,你说是不是?”

“少东家说得对!”

“喝酒!喝酒!”

韩氏父子和满生都把面前的酒喝了,彩荷过来给他们满酒。

韩则林问彩荷:“做针线活的时候是针跟着线走,还是线跟着针走?”

彩荷说:“回老爷,是线跟着针走。”

韩则林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咱们韩家是针,他们朱家是线,咱们扎到哪儿,他得缝到哪儿。他能将军来还得领军去,来,老爷赏你一杯酒。”

“老爷,我不会喝酒。”

“你别扫我的兴。”

彩荷无奈把酒喝进了肚子,她呛得咳了起来,急忙坐回到女眷的桌子上,搛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

冯氏白了她一眼小声说:“看看那吃相,眼珠子努出来有二指长,小心掉汤碗里。”

韩韬媳妇差点笑出来,她用袖子捂住嘴,忠儿和旺儿“呵呵”笑起来。满生心里生气又不敢表现出来,韩家父子的威风他已经彻底领教了,他们四只眼睛一横,你眼前所有的出路都会成为绝路。酒让满生的脑子迟钝起来,嘴变成了盛水的缸,东家赏一杯他肚子里就进一杯,他越喝脸越白,越喝话越硬。

韩则林笑眯眯地看着满生说:“满生,酒量不错,是不是经常在厨房偷着喝?”

满生说:“偷着喝凉水吧,厨房里哪有酒?”

韩韬说:“老话说,貌不亏人,满生凭你的面相,偷也偷个财主来。”

听到父子俩“偷”字不离口,满生心惊肉跳,酒化作冷汗跑出来一半。另一半酒在满生的肚子里作怪,他大画轴里裹小画轴,话里套着话:“三条腿的蛤蟆稀罕,两条腿的人要千取万。老爷为啥对我好?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干没起子的事。狗还知道衔环结草呢,老爷养活我这么多年我不能连只狗都不如。”

听他这样说,韩则林满意地哼了一声:“满生刚来咱们家的时候,饿得口臭牙黄的,看看现在多出息。”

冯氏看不出来满生哪出息了,她顺着丈夫说:“好酒酿才能做出好酒来,他一朵花刚结果,甜在后面呢。”

韩则林说:“我目不识丁,连自己的姓都画不上来,可是我知道,‘好’这个字认人,你若是连连不好,这个好就走了,再烧香拜佛都求不回来。”

满生连连称是,他说:“人在做,天在看,天地良心,老爷的意思我懂,我不能大小易位,鞋帽倒置。”韩韬倒了杯酒给满生,满生看看韩则林说。

韩则林说:“熟不究理,喝吧,喝吧。”

满生一饮而尽。

韩则林把自己杯里的酒也喝了,他说:“稻子进场院不算完,踩在地里的稻穗也要赶紧拾回来。”

“爹,你天天侍弄地怎么就不烦呢?”

韩则林说:“你天天吃饭烦么?”

“天天吃肉才不烦。”

“谁不知道肉好吃?若不是为你们,依我的性子,一口气把家业吃它个米干面净才好。”

酒把彩荷的脸染成了一块红布,欢快从眉眼中漾出来,她偷眼看看满生,又看看老爷。

韩则林说:“过去只要有人雇我扛活,我就高兴得跟过年似的,砍柴、耪地、收割、黑汗白流从来不惜气力。现在守着自家的地自家的粮仓,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韩韬说:“都是六叔闹的。”

“可不是。”冯氏帮腔。

韩则林说:“王八蛋两腿一蹬走了,丢下的烂摊子我得收拾,省了一辈子,自己掂斤播两舍不得用,算算这几十年我花在他身上的钱都能打一个银人出来了。”

韩韬说:“硬撅撅的银人中什么用?六叔可是活宝,站在奈何桥上装鬼收钱他都做得像模像样。是一个‘赌’字把他害了。”

冯氏说:“搭上自己的命不说,还要搭上别人的命,看他下辈子怎么托生。”

满生说:“真能另托生才新鲜呢。人都是为嘴活着,邓恩嘴馋,要是看见桌子上好菜好饭,非从棺材里站起来不可。”

一句话说得屋子里的人汗毛倒竖,韩则林鼻子头哆嗦了一下,鼻涕眼泪流了出来,他直愣愣地看着桌子上的碟子碗,扯着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

冯氏慌了:“他爹,你这是干啥?”

韩韬憋着一肚子的火,使劲推了一下满生的脑袋:“蠢猪,一天的高兴让你给败了个精光。”

满生的头撞在桌子上,震得桌子上的碟子和碗都蹦了起来,满生觉得脑袋木木的滋味很怪,他两只手抱着脑袋哼唧道:“哎呦!哎呦!没看见老少东家都在冲我嚷吗?你们就别再嚷了。”

冯氏小心翼翼地问:“他们是谁?”

“死鬼活鬼一起冲我嚷,吵得人脑袋快炸了!”满生低声呻吟。

屋子里的人听他这样说不由得心里发冷。

满生头疼欲裂,他用脑袋一下一下地撞桌子,边撞嘴里边嘀咕:“狗在跑,鸟在飞,凶死的人变成了鬼……”

韩韬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打得满生脑袋荡过去又荡回来,满生“嘎嘎”笑起来,他笑得满脸眼泪气都喘不匀了。韩韬出去了一趟,回来把手里的一个黑颜色的小丸子塞到满生的嘴里,满生往出吐,他不让,用手死死地捂着满生的嘴。

“在舌头下面含着解酒。”他说。

“给我一丸。”韩则林说。

“这药丸劲大,爹的身子骨扛不住。”

韩则林不高兴了,说:“八百亩地我都能扛起来,还扛不住一粒药丸子?”他站起来身子一晃又跌坐在椅子上。

冯氏伸手去搀他,韩则林甩开她的手不让搀。

“韬儿扶你爹回屋。”冯氏叫儿子。

韩韬说:“爹,我背你回去。”

韩则林摆摆手不让背。

韩韬走到韩则林跟前猫下腰说:“爹,我山都背了,不差你这点分量。”

韩韬把韩则林背回了上房,冯氏让彩荷把满生搀回到厨房去。彩荷倒水给满生擦洗,满生打盹,头撞着了墙上,激灵一下醒过来。肚子里的酒气叫他难以忍受,想吐,一张嘴舌头下面含着的小黑丸掉了出来。他拣起来掰开仔细看了一眼,冲到灶坑跟前,差一点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人浊了运,羊粪蛋都能从嘴里掉出来。”

“是少东家给你塞的。”彩荷忍俊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满生气得要命,大骂道:“明天他撞到我手里,我倒吊着他刷井。”

彩荷说:“有胆你去指着他鼻子骂。”

满生:“连那老狗算上,我吊他一双。”

他拿起案板上放着的那个葫芦给彩荷看。

“你看好了!”

彩荷一眼认出来是老爷,先是一惊随后大笑起来。

满生抬手给了干葫芦一个耳光子:“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彩荷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捂着肚子直喊“哎呦!”

满生左右开弓,疯了一样扇葫芦的耳光。葫芦被抽得转了两圈摔在地上碎了,满生跳着脚跺着地上的碎葫芦片,声嘶力竭地骂着:“踩死你个老王八!我踩死你个老王八!”

彩荷被他疯癫的模样吓住了,笑声卡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