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打劫过诫
王老蔫饭馆的生意还像往常一样,躺柜的事情出了以后,店小二并没有像王老蔫希望的那样,卷起铺盖走人。他话少了,该干什么还干,眼睛比话来得快,盯王老蔫是要找回那张字据。盯彭氏是因为在她面前脱衣服吃了亏。吃过亏的人总想占便宜,怎么看便宜都藏在彭氏的身上。店小二垂着肩膀耷拉着眉毛一副奴才模样。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现在给她当孙子为的是将来给她当爷爷。
王老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恨得牙根痒痒,李十万丢了褡裢里面的银子和字据心里很恼火,有事没事就到王老蔫的酒馆坐着,弄一壶酒,要一盘花生豆,王老蔫闲了也过来陪他坐一会儿,俩人嘴上不说,心劲拧成了一股绳,王老蔫说:“我非把这条狗整掉胯骨不可。”
李十万说:“打狗还得看看主人,你好不容易把它养得又黑又亮的。”
“狗还知道看家护院,他胳膊肘往外拐,恨不得弄条绳子勒死我。”
李十万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他为啥勒索你五十两银子?”
王老蔫抓了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嚼着,他看着白墙不说话。
李十万说:“难得嘴都张不开了?”
王老蔫说:“画了押的字据弄到手我一准告诉你。”
“加甜香吗?”李十万问。
“二十五两的账抹了你还嫌少啊?”
“那小子是块魔,不能蛮做,费心思呢。”
“五十两银子之外捞到的钱都归你。”
王老蔫跟李十万在店铺里谋划,彭氏在灶间里洗刷碗碟,店小二鬼鬼祟祟地走过来站在门口,他用发光的眼睛从头到脚把彭氏看了一遍,彭氏心里“倏”地一惊,后脊梁绷紧了。
店小二轻轻叫了一声:“大娘!”
彭氏没回头,刷碗的手不动了。
店小二说:“火到猪头烂,情到事要办。”
彭氏心里发狠闭上了眼睛,店小二就势抓住她的手,彭氏的手死鱼一样凉,她抬起眼睛盯着他的脸。
店小二眼睛不眨,由着她看。
“一脸的灰也不知道擦一擦。”她的语气很温和。
彭氏突然转变的情绪叫店小二觉得意外,他扯起袖子擦脸。
“过来,我帮你擦。”彭氏嘴角带着笑。
店小二又惊又喜,伸过来脸让她擦。
彭氏抬手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店小二满脸是笑,弯曲着双膝慢慢朝她跪了下去。
“大娘真疼我!”
“靴底厚的脸皮,猪狗不如的东西!”
“大娘一片烈性,正对我的脾气。”
“越扶越醉,使着性子往前拱是不是?”
“男女之事跟火炮一样,你不点药捻子,我一肚子的火药也爆不出来,现在药线着了,大娘不能不管我。”
彭氏问:“你到底想怎样?”
店小二说:“隔壁闻香,鼻尖舔蜜,不合我的心性,大娘你成全了我,我也成全你,那五十两银子的收据我给你签字画押。”
彭氏冷笑:“该晴不晴,该雨不雨,你说话跟放屁一样。”
店小二说:“放屁怎么了?大娘你就是放个屁我也用手心捧着。”
彭氏脸臊得通红,低声骂道:“贼胚!我咒你嘴上长碗大的疔疮。”
“咒吧咒吧,我这个人记德不记仇。”
彭氏气得嘴唇直哆嗦。
店小二和颜悦色:“人为难谁都不该为难自己,大娘这么招摇的身子守着那么截猪食槽子,我都替你亏心得慌。”
彭氏抄起一只粗碗朝店小二砸过去,店小二伸手接住了。
“扔得好,再来一只!”
彭氏抄起擀面杖朝店小二砸去,店小二一把拽住擀面杖的另一头,彭氏往回拽他不撒手,两人你推我搡。
店小二嬉皮笑脸地说:“有这擀面烙饼的劲,不如偷着一回铁匠。”
彭氏猛一松手,这店小二四脚朝天摔在地上,锅碗瓢勺一阵乱响。
王老蔫听到动静跑进来,看此情景额头绷起了青筋。
他手指哆嗦着指在店小二的鼻尖上:“卷铺盖给我滚!”
店小二爬起来整理好衣襟说:“爷爷早就吃腻你家草料了,结清账我拍干净屁股走人。”
“我给你结账。”王老蔫说完转身往外走。
店小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盯着王老蔫的后脑勺,几天没留意老爷子的头发白了近一半。
王老蔫走进账台,打开钱匣子掏出来店小二的工钱拍在柜台上。
“画押。”
店小二不拿钱也不画押:“把那五十两一起结了。”
尽管王老蔫有准备,心尖还是疼了一下,他动作缓慢地从柜角里拿出来银包,从里面掏出来五十两纹银,他把银子挨个拿起来仔细抚摸一遍,摘心牵肝满脸痛苦地推到店小二跟前。
店小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银子,而是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来的毛。
王老蔫从怀里掏出来店小二亲手写的那张字据,把印泥推到他面前。
“按了手印赶紧滚,小心我反悔。”
店小二一只手搂过银子,一只手按着印泥在字据上画了押。
王老蔫把字据上的手印吹干了,叠好放进怀里说:“咱俩两清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沉甸甸的银子揣在怀里,店小二害怕这是一场梦,醒来落得一场空,他卷起铺盖匆匆忙忙离开了王家酒馆。店小二站在镇口东张西望不知何去何从,几个男人从他身边走过去,听他们的话是要去河对岸的德庆县找活干,店小二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他们。
河边的渡船已经坐了一半人,这几个人上去后船就满了,店小二孤零零地站在河岸上,看着船远去了。河岸很宽,渡船一时回不来,又有三个人聚集到岸边,看穿着也是外出打零工的。看看天日头已经不低了,几个人拿出来干粮吃。
为首的瘦高个问:“谁有酒?”
男人们纷纷摇头。
瘦高个问店小二:“你带酒了吗?”
店小二说:“我连干粮都没有,更别说酒了。”
瘦高个把手里的烙饼扔给他一张,店小二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瘦高个说:“掏钱买壶酒吧。”
听到“钱”字,店小二心里激灵一下。
“我没钱。”他说。
瘦高个伸手到他怀里掏,动作非常利落。店小二知道遇到打劫的了,拼命反抗。几个男人,三下五除二把他身上的银子全都掏出来。
店小二高声喊叫:“拿银子不如拿我的命去!”
瘦高个把店小二扔在地上的饼拣起来,全部塞进他的嘴里,把他的脑袋使劲按进裤裆里,用绳子索了扔在草窠里,让他独自玩老头看瓜。
店小二憋得气喘如牛,眼睛往外鼓,他听见渡船过来,几个歹人上船,船划桨走了的声音。店小二想哭,嘴被饼塞着哭不出来。他拼命蠕动身子往前滚,身体被草根石块扎得钻心地痛。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路人走过来,店小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使劲挣扎。过路的是一个老头,看此情景帮忙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把他的脑袋从裤裆里掏出来,店小二抠出来嘴里的饼恨恨地摔在地上。
老头问是何人把他团弄成这样?店小二挥手让他走开,老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店小二想自己的去处,他衣食无着身无分文,只能厚着脸皮回王老蔫酒店去。
看到店小二回来,王老蔫和彭氏都吃了一惊,店小二不容他们说话,“扑通”一声跪下,把自己骂了个体无完肤。听到他身上所有的银子都被抢光了,王老蔫恨得连连跺脚:“金钟埋到了土里,飞不上天也敲不出来声响。我的银子揣在你怀里,还没捂热就奔去给别人养家糊口去了。小子,咱俩恩怨已了,我不是你爹,管不了你的前程,自己奔命去吧。”
店小二磕头如捣蒜:“爷爷你留下我,下辈子我托生做你的儿子,报你的恩。”
王老蔫说:“我情愿绝户,也不养孽种。”
“白干三年不要工钱,你给我口饭吃就行。”
王老蔫心里一动,刚才他还在为找伙计犯愁,店小二再懒,店里的活已是轻车熟路。现在他跪求上门,发誓三年不要工钱。这才是兜着豆子寻锅炒,热锅自己来了。
王老蔫心里打着小盘算不吐口。
店小二火上加油越说越旺:“孙行者压在太行山下,只有你老这个观音菩萨能揭了封皮放我出来。”
彭氏不愿意王老蔫留下这个魔障,给丈夫使眼色,王老蔫不看她,彭氏生气了一甩袖子进了后厨。
王老蔫问店小二:“你看我是记吃不记打的人吗?”
店小二说:“爷不信我,我给你签字画押立字据。”
他拿过来纸笔三下两下写了字据,王老蔫看着字据说:“加五十两银子的保证金。”
店小二说:“哪讨五十两银子来?就锉了骨头我也交不上。”
“写个借据。”
店小二急了:“好好的怎么就欠你了?”
“头晌我给你的五十辆银子是实的,你押给我的五十两银子是虚的,我要一个保证。你要是安分守己不给我添堵,三年以后,当着你的面我把借据烧了,你我两不欠。三年当中你给我使一次坏,我就拿着借据上衙门告你,索回这五十两银子。”
这才是猪羊走进屠家,步步都是死路。店小二走不得留不下,跪在地上哭得铁佛伤心石人坠泪。
王老蔫不耐烦:“这是饭馆不是灵堂,要哭到别处哭去。”
店小二呜咽着说:“有钱得生无钱得死,我只能奔阴间去了。”
王老蔫乜斜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爷爷,小子无能,从今后更名换姓,换爹换妈换祖宗,你赏我口饭吃吧。”
王老蔫手一挥说:“我不和你磨牙费嘴,走!赶紧走!”
店小二跪在地上不动地方。前面进来了人大呼小叫地喊:“掌柜的,热酒上菜,吃了我们还要带着干粮赶路。”
见来了生意王老蔫急忙往前门脸走,店小二站起来跑在他的前面,手脚勤快地抹桌子搬凳子招呼客人。王老蔫想轰他走,眼下没有人手,不能放着银子不往钱匣子里划拉,等饭口过去再说。
今天的客人很多,王老蔫两口子在后厨煎炒烹炸,店小二忙着上菜撤桌。关门以后,王老蔫和彭氏回上房了,店小二吃了点剩饭,把店铺收拾干净回到小屋里躺下,心里憋屈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越想越蹊跷,本来是占了个大便宜,怎么眨眼之间就被扒得差点光屁股了?平阳县从来没听说有劫道的,怎么偏偏让自己押宝赶上了?看来这银子也势力得很,谁倒霉就弃谁而去。王老蔫做的套?想到这店小二一下坐起来,看着窗外发愣。想了一会儿,他摇摇头重新躺下。王老蔫老得都掉渣了,没胆量没力气,更没本事招呼这样的火爆之事。母兔生崽的时候要打一个深洞,生完崽子出来,它把洞门用屁股蹾得不留一点缝,每次喂完奶也照样把洞夯瓷实,如果兔崽子在满月之前见了风就会变成瞎子。店小二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母兔子,他要闭紧口、深藏舌,把心思埋在肚子里,等待时机把那张签字画押的字据偷出来销毁了,只有这样才能吐出来一肚子的窝囊气。
王老蔫也没睡,他拎着食盒子和酒去了李十万家,李十万把五十两银子交还给他。
李十万说:“字据上画了押,银子也跟着回来了。”
王老蔫说:“计是好计,只是天在上头看着你呢。”
李十万说:“我不亏心,随他看去。”
王老蔫“嘿嘿”笑:“你得十两银子,我得一个不付工钱的伙计。”
李十万说:“我得的是银子,你得的是债,那小子狼不吃狗不撵,还是早点打发了好。”
王老蔫:“穷得嗤骡子气了,他起刺我把他铺盖卷扔出去。”
李十万:“吹牛!不是我下手,五十两银子早飞了。”
“那是!那是!”王老蔫满脸是笑。
“财有两种取法,有善取有恶取。做得妙才是手段。我用全部心思的一个角就能把那恶狗制得如同孟获被孔明七擒七纵一样心服口服。”
王老蔫连连点头,他从食盒里拿出来一碗走油鳝鱼,一碗红焖肉,一大盘炒面筋,一壶烧酒,两人喝起来。
李十万说:“老蔫,你该告诉我为啥了吧?”
王老蔫说:“银子进了你褡裢,闲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别光喝酒,动动筷子。”李十万迎合着他。
王老蔫说:“外人吃了传名,自己吃了填坑,这是专门犒劳你的。”
李十万说:“空嘴喝酒没意思,咱们赌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