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结案过诫
大尹择日升了堂,地方将店小二押了上来,并将整件事前前后后细细地禀报上来,大尹皱着眉头听了,又传唤彭氏上堂,问了个仔细。店小二知道打死人的事难以逃脱,不等用刑就老老实实地招了。大尹明白,做官的既要聪明,又要持重,凡遇斗殴相争的小事,还可以随意判断,只有人命奸情二事,一关生死,一关名节,需要静心虚心。审得九分九厘九毫,只有一毫含糊,也不可草草下笔。如今尸主和凶身当堂对证,铁案如山没有出入。偏偏店小二多了一句嘴说:“王老蔫坑蒙拐骗逼我至极,我才下的手。”
大尹一拍惊堂木说:“百口良舌咒骂主家,掌嘴!”
衙役左右狠甩几巴掌,打掉了店小二的四颗门牙。大尹扔下签子,判当庭杖责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
孙元德跪上堂来说,妻子被窦三旺之妻侮辱致死正在那一夜,这尸首一定是坐地虎扔在王老蔫家门口的,证据确凿,要求审结。大尹说,没有尸首,终是没有实据,不能结案,打发孙元德和窦三旺再去四处寻找尸首。
店小二被李十万带着邻里们一通暴打,又在衙门的大堂挨了四个嘴巴子和三十大板,那一顿板子十分厉害,打得店小二动弹不得。下到狱里没人给牢头打点,免不了又是一顿拳脚,没出三日,店小二血崩而亡。
这段时间泥河北岸十分晦气,秦氏上吊而亡,于铁疙瘩暴病身亡,赵福被父亲接回老家没几日也奔了阴府。王老蔫因为两句口角送了性命。店小二为此赔上了自己的命。朱永茂为抢地锒铛入狱,至今还关在死囚牢中。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一阵风说倒就倒了。人非人,命非命,冥冥之中的力量躲都躲不开。
孙元德没有心思到窑上干活,整天丧家犬一样地四处走,希望能打听到一星半点老婆的消息。一个月前他从铁匠家门口路过,听到里面呼天叫地地啼哭,原来是于铁疙瘩病了几日以后突然死了。孙元德想,这么一个硬汉,没几日却销了账。回到家里,看到太白鬼一样地缩在屋角里,清灰冷灶,连盅冷水都没得喝。孙元德从心里后悔,后悔那天不该逼着老婆寻死觅活。如今弄得不尴不尬,孤魂野鬼一样东寻西觅终无结果。窦三旺为了早日了结官司,他四处奔走寻找秦氏的尸首。鞋底磨穿了,嘴唇磨起了泡,那秦氏躲着他就是不肯出来。太白认定母亲冤死在窦家,尸首被深埋了。他整天骑在坐地虎家的墙头上,盯着窦氏父子。金宝开始还骂,窦三旺说,他跟你一样没了娘,五心焦躁着可怜。赶上吃饭,窦三旺会拿两个馒头送上墙去,太白给就吃,来者不拒,一来二去他像卧在墙头上的猫,成了窦家一景。
朱永茂关在德庆县的大牢里,儿子朱勉四处打点,花费了不少银两,朱永茂恨得咬牙切齿:“等我熬出大牢,那老贼活着我慢慢报仇,死了我把他的尸首从棺材里骂出来挫骨扬灰。”朱勉说:“爹,这事急不得,能拖则拖,等到天暖,尸身发热腐烂,再起文关解到按院去告,那时候我保证再也看不到尸身脖子上的勒痕,我再花些银子把仵作的口封了,这场官司朱家肯定反败为胜。”
朱永茂听儿子说得有理,只能咬牙在大狱煎熬。第二年五月,万物反青,朱勉在按院反告韩则林,按院准了状子,批在平阳县审问,行文到达德庆县后,平阳县衙门要求提人犯和尸棺。
韩则林父子因德庆县的官司已经问结,不会生变,毫不畏惧,从官坟里起出来邓恩和田牛娘的尸棺,怀里抱着宗卷坐着船前往平阳县。两县的解子领了朱永茂、刘岐等一干犯人,载着三具尸棺,随后乘船直抵平阳县当堂投递。平阳县大尹将犯人羁押,尸棺发至官坛候检,打发了回文。
第二天,平阳县大尹从牢里押解出众囚犯,前去官坛相验尸体。朱勉已经买通了平阳县衙门里的人,虽然胜券在握,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大尹在验尸场坐下,韩则林和韩韬将德庆县的案卷呈上。大尹接过来细细看过,命朱永茂抬起头来。朱永茂抬起脑袋,将近一年的牢狱之灾花白了他的头发,他瞪着眼睛看着大尹。
大尹说:“你借尸讹诈,打死二条命,众目共见,此案在德庆县已经问结,为何又要再告?”
朱永茂说:“禀老爷,韩则林手下的人把刘岐老婆打入水中淹死,那是有目共睹的,韩则林却收买了地邻仵作,硬诬陷小人打死了他的人,那两个人小人连面都没照,怎会打着?且不要论别的,就说小人主仆俱被拿住,关在大牢里快一年,就知道韩则林是何等有本事,他怎能容小人一下子打死二条命?况且这两人都年近七十岁,我要是当场见过他们,怎么会那么不知道厉害,只捡垂死的人来打?老爷细想想就能明白其中的蹊跷。”
大尹说:“既然如此,为何当时招供?”
朱永茂说:“那韩则林跟衙门混得很熟,堂上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我哪能活到今日?”
朱永茂的话韩则林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他捅了一下儿子,韩韬跪上堂去大呼冤枉。
“老爷!我家跟德庆县衙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从未使过银两。朱家这样说,完全黑了良心。当日他扛着死人,打砸上门。我们全家老小四处躲避,那邓恩和田婆年老腿脚不利落,所以遭了毒手。这是事实,德庆县的文书上白纸黑字写着。他说船上的女尸是被田牛打落入水淹死的,淹死的人脖子上怎么会有吊死的勒痕?尸首德庆县太爷亲自验过,怎会是仵作谎报?朱家早不翻供晚不翻供,偏偏等天暖了才翻供,可见他是想等尸体烂得看不清眉眼,没有物证旁佐,他好巧言诓骗老爷。但求老爷细看看案卷,曲直定会昭然若揭。”
大尹冷笑:“这也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的。仵作,开棺检验,验那淹死的妇人。”
昨日朱勉偷偷找过仵作,仵作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就现在送与我,凡事自然看顾三分,若没有也就罢了,决不催你。将来这句话你且收着,我没耐性等。”
朱勉把五十两银子放在桌子上,仵作立刻两眼放光。
“验尸的时候,烦你睁只眼闭只眼,给句活络话,案子结了还有五十两好处给你。”朱勉说。
仵作嘴上推托着,银子已经收到袖子里去了。
验尸现场,仵作让官差将棺材中的死人搭出来,放在芦席上。仵作掏出来象牙筷子说:“把遮尸布掀掉。”
官差拿掉遮尸布,仵作走上前看了尸首一眼,心头不由一惊。不知何故,那女尸竟然没有腐烂,完好如生,颈上的索痕经过一年的打磨越发显眼。仵作做梦也没有预料到会如此尴尬。尸体烂了可以从容作梗,出脱朱家反陷韩家,对他来说不过是卷舌之劳。如今勒痕还在,虚报了,大尹心血来潮亲自检验又该如何应付?踌躇间,大尹瞧出了破绽。撩衣袍走到仵作身边,瞪着一双虎目盯着他。仵作额头手心冒出了一层冷汗,他用最快的速度扒拉清楚了心里的小算盘,保别人的命不如保自己的前程合算。
大尹命他:“如实报来!”
仵作不敢隐匿,一一实报:“回老爷,此女尸,二十八岁,周身无伤,颈下有缢死的绳痕,此人不是淹死是吊死的。”
朱永茂和朱勉暗自顿足叫苦,大尹把所报伤处,和德庆县的卷宗一一对看,分毫不差。
大尹问朱永茂:“案情确凿,为何又往上诳告?说!这缢死的女人来自哪里?”
朱永茂连连喊冤:“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确实冤枉!”
大尹生气了:“休要强辩,给我夹起来!”
朱永茂大声喊:“老爷!坑民犹如父杀子,三条人命确实与我无关!”
大尹大怒吼道:“给我狠狠夹!”
朱永茂知道招了就没命了,夹也咬牙不招,大尹又赐一百棍子。腿骨打折,疼得晕了过去,凉水泼醒后如实招了。
他说:“那夜我们划船到对岸去抢粮,尸首就躺在船舱里,船上没梁吊不死人,不知道是被谁扔到这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女人。”
大尹突然想起来,去年窑户孙元德告称,妻子吊死在馒头铺子坐地虎家的门口,不见了尸首,老板娘坐地虎至今还被押在平阳县的大牢中。后来酒馆老板娘彭氏状告店小二打死丈夫王老蔫,源头也称是那日抬尸首埋下的隐患,尸首撇在河边的船上。大尹暗记在心不动声色地处理了案子。朱永茂和刘岐各自责打三十大板,照旧死罪下入大狱等待秋后问斩。其余家人减徒召保,韩则林等人免罪返德庆县。堂事完毕,大尹吩咐击鼓退堂。
大尹回到衙中调出来孙元德的状词,和店小二宗卷对照,日子果然相同,撇尸和捡尸都在河边。他立即叫来差役传唤孙元德、窦三旺等人,又从监中提出来坐地虎,一起到验尸场认尸。
坐地虎受完拶刑,连气带伤,在狱中恶病了一场,元气大伤,憔悴不堪。她步履蹒跚,行走困难,看见儿子和丈夫候在牢外,辛酸无比,眼泪溪水一样往下流。窦三旺与金宝搀着坐地虎,跟着差役来到验尸场。孙元德领着太白已经先一步到了。
仵作再次掀开棺盖,孙元德拽着太白往棺材前走,太白两脚粘在地上动不了地方,找娘找了一年,真的要见,他倒怕了起来。孙元德甩开儿子脚步沉重地走到棺材前。里面的尸首正是老婆秦氏,她的嘴和眼睛微张着,似有没吐尽的怨气。孙元德愣愣地看着她,一年未见再次相逢,已阴阳隔世。死了?人这样就死了?想到这儿眼泪夺眶而出。
仵作一把扯住他说:“眼泪掉进棺,来世她不得托生。”
孙元德疯了一样,双拳捶着棺材板,嘴里连连叫道:“太白他娘!太白他娘!”
太白从没听见过爹这样喊娘,也没见过爹哭。他对棺材里的人生了敬意,一步一步蹭过去。看到娘的脸,胸口像被擂了一拳,踉跄倒退两步。孙元德把他拽过来,按在棺材前跪下:“给你娘磕头!”
太白“哇”的一声哭了,积攒了一年的恐惧、伤心、愤怒瞬间湿透了衣襟。
看着棺材里的秦氏,坐地虎的腿软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掂量出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分量。
大尹叫干证地邻来认,大家一致说,尸首正是秦氏。
大尹细细询问她吊死的原因,孙元德一口咬定,那一日窦三旺夫妻登门打骂,老婆受辱不过,几次说要吊死到窦家,以死来洗掉他们夫妻泼在她身上的脏水,还她的清白。自己苦苦阻拦,三更时分熬不住睡着了,老婆跑出去赴了黄泉。窦三旺苦苦争辩说:“天地有知,死者有灵,我连自家老婆都不敢责骂一句,怎敢上门去辱骂别人家的老婆。冤枉!实在冤枉!”
地邻佐证也都说,是坐地虎上门挑衅,确实与窦三旺无关。
大尹问窦三旺:“尸首是你扔到王家酒馆的?”
窦三旺吓得连连摆手:“没有,绝对没有!小的敢拿祖上的坟头起誓。”
坐地虎嚷起来:“万物都有个公道,那女人自己没有忍性,寻了无常,为何把屎盆子摔在我身上?看我们窦家人好欺负?”
大尹眼睛一瞪:“尸主和凶身同堂对证,又有地邻佐证,你还叫嚣甚么?难道还想让死者站起来指证不成?”
坐地虎是个火性子,话一出口卷起了硝烟:“有脑子的女人,十倍胜过你们这些蠢男人。她能站起来最好。”
大尹火了:“奴才胆大了不成?给我拶起来!”
左右是个死,坐地虎豁出去了,她高声叫骂道:“人面、人皮、畜牲种!杀剐囚徒随你去!”
大尹吼道:“给我拶!”
差役扑上来给坐地虎上刑,窦三旺拉着金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大尹饶她一命。
坐地虎高声骂:“老娘做鬼都不躺着!有本事你跟王八齐寿,没这泡尿憋着,就早点下地狱,阎王店上老娘等着你!”
大尹气得浑身颤抖:“拶!拶!”
坐地虎毕竟是大病初愈,身子虚弱,受此酷刑,疼痛难忍,一口气没上来,死在验尸场。窦三旺和金宝守着坐地虎的尸体哭作一团,孙元德和太白守着秦氏的尸体哭成一团,这才是地上新添冤死鬼,人间不见画花人。
看着两个孤儿,大尹心中隐隐后悔,他叫过来孙元德说:“你老婆是跟这女人口角以后想不开,自己吊死的,与这一对父子无关。现在她死了,足以抵命,冤冤相报,没有了期,官司就此了断。从今往后,你们两家不要再起争端,尸首各自领回家安葬去吧。”
朱永茂和刘岐双双受了行杖,重新下到狱里,刘岐一病不起,不出数日死了,一领席子卷出去。朱永茂想起枉花了银两,反受一场刑杖,腿被敲断,心中气恼,染起病来。朱勉花钱买通牢头请郎中给爹看病,朱永茂不看,他说与其被砍头,不如现在病死了,好歹落个全尸。朱勉说:“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命还在,就能把官司扳过来。弄清楚那两个人的死因就能洗脱你的罪名。”
朱永茂摇头:“为了洗脱罪名,朱家已经卖了一百亩地了,那个大尹从娘胎里出来两手就攥着银子,他不稀罕钱。”
朱勉说:“找下人花不了几个钱。”
朱永茂眼睛亮了,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儿子:“啥意思?”
朱勉往德庆县的方向指了一下:“从那儿下嘴。”
朱永茂来了精神,端起碗把里面的汤药一口气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