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营地
他们就那样玩得很晚,直到天色渐渐地暗淡。直到白色的炊烟升上草地无风的天空,渐渐地消散,乌云喊阿尔斯楞回家吃饭。
——本章
一个无聊的上午,白宝音格图已经骑着马进草地里放羊去了,乌云在帐房摊晒着奶干,而阿尔斯楞唯一的玩伴,那头牧羊犬一个月前突然地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再也没有回来。百无聊赖的阿尔斯楞先是骑着半根折断的套马杆围着毡房狂奔了一会儿,但很快就对这毫无创意的游戏失去了兴趣,他扔掉了套马杆,爬上勒勒车向四处张望。极目四望,是一片远接至地平线的微微泛黄的草地,这是一个雨水充沛的年份,牧草竟然长得有半人高,当微风拂过时,那丰厚的草竟然像麦浪一样滚伏翻腾。
阿尔斯愣在站在勒勒车上看得呆了。这是无尽的草地,在远方与湛蓝的天空相接的地方就是遥远的地平线,望着蓝天之下无尽的地平线,阿尔斯楞小小的心脏有力的起伏着,他一直想到那地平线的后面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阿尔斯楞的脸上一扫而过,他抬头望去,那是一只乘着草地秋天的气流在极远的高空中翱翔的鹰。就在那一瞬间,它阻隔在太阳与阿尔斯楞之间,遮住了阳光。
此时,它正慢慢地越升越高,像是要一直飞到天空的极致高处,再也不回到地面上来了。
因为被耀眼的阳光刺痛了眼睛,阿尔斯楞眨着眼睛向远处张望,试图缓解那不适的酸痛。
突然,有什么吸引了阿尔斯愣,那是令他感到厌烦的草地开始微微泛出焦渴黄晕的绿色迥异不同的颜色。
在营地里,举目四望应该只有一片绿地,不会再有别的颜色。
那一抹白色在远处的草地里闪动。
最初阿尔斯楞以为那是一副已经死去的牛或羊的骨架,但是在他印象里,那里昨天还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一片空荡荡的草地。
那么就是说,这意味着那里有新的东西出现了。
阿尔斯楞回到毡包里拿出望远镜,但是他无伭怎样调整望远镜的焦距,视野都只有一堆羊毛样的东西。
也许是早晨出牧时一头落队的羊,这多少令阿尔斯楞有些失望。
尽管这样,阿尔斯愣还是慢慢地向那边走了过去。大概有一公里远吧,但是当他慢慢地接近时,他发现那绝不是羊。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阿尔斯楞看出那在风中飘动的毛不是像绵羊一样卷曲,是直毛。
他放慢了脚步。
这时它似乎听到了声音,慢慢地抬起头来。
噢,是一头狗。
而很快阿尔斯楞就惊喜地发现,这是春天时他放掉的那头狗,不过现在已经比那时瘦弱了很多,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身体似乎已经干瘪,毫无生气,那一身曾经漂亮的银色长毛,芜乱不堪,纠缠在一起,上面满是枯草和苍耳的种子。
最令阿尔斯楞感到吃惊的是——在他接近时已经闻到了那种刺鼻的气味,它的左后腿上一片血肉模糊,不知是什么造成的伤口,已经腐烂,上面涌动着蛆虫。
这是一头已经垂死的狗。
“小狗狗,噢,小狗狗。”阿尔斯楞怜惜地抚摸着这头狗。
狗侧身躺在地上,只是在他的手抚过它的身体时,才努力地拭着抬起头来,在他的手上嗅嗅。
阿尔斯楞相信它是为自己跑回来的。
这时他发现狗的鼻子干得厉害,他知道,健康的狗的鼻子永远都应该是湿润的。
缺水,是的,缺水。阿尔斯楞起身急急忙忙地向毡房跑了回来。
在毡包里找了瓶子灌了水,阿尔斯楞又向那头狗躺倒的地方跑去了。
“别跑远了,阿尔斯楞。”正俯身在晾晒奶渣的乌云抬起头来,向着阿尔斯楞的背影喊道。
“不跑远,玩!”阿尔斯楞头也不回去地跑开了。
鬼确实是自己回来的。
从白宝音格图的营地逃走之后,整个春天鬼过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春天来了,雪已经化净,广阔无边的草地上再也没有它的栖身之处。在白天,它只是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就会吸引营地上的狗和那些好奇牧人的目光,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望地奔跑。还好,尽管不止一次受伤,便终归没有什么大碍。
但鬼几乎找不到什么食物,夜里偷袭羊群变以得越来越难,而随着春天的到来,营地里的狗似乎也随着体内某种激素的滋生变得更加兴奋好斗,鬼只是远远地一露头,它们就像被火烧了一样尖声吠叫,然后一拥而上。
因为食物馈乏,鬼的体力越来越差。
鬼只是偶尔能够瞒过那些牧羊犬的眼睛,溜进羊群里。而鬼好像刚刚发现每个羊群都饲养着一两头黑色的山羊,这些山羊显然与那些温驯的绵羊不同,在一次鬼正在羊群里寻找合适的肥羊下口时,一头黑山羊竟然趁着鬼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侧面狠狠地撞向它,鬼的肋骨受到前所未有冲撞。一次毫无防备的受伤,那次受伤,整整一个月才好,在奔跑时鬼不得不时时吸上一口冷气。
有时好不容易咬倒了一只羊,根本没有机会喘息,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吞食羊腿上大块的肉。此时羊群的骚动已经引起了牧羊犬的注意,它们围着羊群狂呼乱叫,鬼只能趁着牧人还没有出来时抓紧时尽量地吞下尽可能多的肉块。
当牧人骑着马出现时,它就只能又开始奔逃了。
没有漫野的雪地为他提供保护,鬼只能不停地奔跑。只要可能它总是选择乌尔逊河边的一些营地,这样在被追捕时,它可以逃进河边那些盘根错节的柳树丛。
那里,马是进不去的。
很多次,鬼都是差一点被重新捕获。只要不是饿得没有任何办法,鬼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再偷袭牧人的营地。更多的时候,它都是掘开鼠洞,寻找那些瘦弱的鼠作为自己的食物。
直到夏天到来,鬼的日子才好过一点。在充足的雨水滋润下,牧草以惊人的速度疯长,终于可以为鬼提供一个良好的隐藏的地方。那些牧草高过鬼的背部,它终于可以在牧草的掩护下偷食一些小羊。
八月的一天,鬼在一个黄昏慢慢地接近一个营地。它没有在营地的周围发现牧羊犬,在毡房旁边的围栏里,圈着几只小羊,那些小羊互相追逐打闹咩咩发嗲的叫声吸引着鬼。鬼已经饿得太久了。
但就在它已经匍匐着爬到围栏的旁边时,一块轰然巨响将鬼掀翻在地,鬼感觉那是一面墙一样凌厉地砸来的气流。鬼被被重重地砸倒在地,左后腿像被泡进了滚烫的热水之中。
这是鬼第一次被枪击中,而且是霰弹枪。
鬼爬了起来,嘴里都是苦味,它犹豫了几秒钟,随后还是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逃开了。
还好,这次没有牧羊犬,也没有牧人追过来。
鬼在河边的柳树丛里躲了两天。
鬼左后腿肌肉里楔进了十几粒铅弹,像一群炸窝的野蜂在那里疯狂地刺蛰,尽管它不断地舔拭,伤口还是恶化了。鬼不知不觉间开始长久地昏睡,两天里,它只是在高烧的肆虐下挣扎着到河边喝了一次水,没吃什么食物,也不觉饿。
当有些清醒的时候,鬼开始恐慌起来,甚至莫名其妙地开始寻找柳树丛里最阴暗隐蔽的角落。这是动物的本能,在死亡即将来临时搜索僻静的地方静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如果鬼一直躲在河边柳丛的深处,终会因为伤口的感染悄悄地死去。不知是什么驱策着鬼,在这种时刻,它突然想起了那个营地,营地上那个男孩,那个像小兽一样小小的男孩。
鬼爬了起来,顺着河边一直向记忆里的那个营地走去。饥饿和伤痛折磨得它几乎抬不起头来,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黄昏将近,感觉似乎距离那个营地越来越近了。
鬼离开河滩,费力地爬上河岸。
在看到那燃起炊烟的白色毡包时,鬼已经走不动了,索性趴在了草地上。
整整一夜,鬼都在昏睡,直到黎明到来。
这时,阿尔斯楞拿着水瓶回来了。鬼躺在地上,阿尔斯楞试着将水倒进鬼的嘴里,鬼呛住了,咳嗽着。
阿尔斯楞坐了下来,扳起鬼那沉重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将瓶中的水倒在手心里。
就这样,鬼就这样喝空一瓶水。
阿尔斯楞犹豫了一下,又拿着空瓶子向毡包跑去。它再跑回来时,不仅带回了一瓶水,还拿了两块煮好的羊肉。
他本打算将水喂完后再把肉喂给鬼,但是发现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放在一边的羊肉。
两块羊肉,鬼几乎只是眨眼之间就吞了下去。
于是那整个上午,阿尔斯楞就在毡房和躺在草地上的鬼之间跑来跑去。乌云赶着勒勒车去河边取水,没有发现他几乎将盆里刚刚煮好的羊肉都喂给了鬼。
在鬼吃饱之后,阿尔斯楞试着用一块布蘸着从毡包里取来的一瓶酒为鬼清理伤口。但这种治疗并不成功,尽管他动作很轻,十分小心,可每当蘸了酒的布接触到鬼的伤腿时,鬼的头都会猛地扬起,发出低沉地呻吟声。
“小狗狗,没事的,小狗狗。”阿尔斯楞轻轻地抚摸着鬼的脖子,鬼渐渐地安静下来,任由这个小男孩清理自己那一片狼藉的伤口。即使如此,每当阿尔斯楞手中的布触到伤口时,鬼全身还是一阵剧烈细碎的抖动。当阿尔斯楞终于擦净鬼的伤口时,无论是他还是鬼都因为这种小心翼翼的清理而筋疲力尽。当伤口上面蛆虫和血污被清除掉之后,血污下面呈现出十几个正在溃烂的细小伤口。对于这样的伤口,阿尔斯楞束手无策,他知道,只有白宝音格图才能治好这样的伤口。
食物带给了鬼力气和安适感,它甚至安心地在阿尔斯楞的守护下睡了一觉儿。
这几乎是自从鬼离开警犬基地之后第一次享受真正的睡眠,它知道醒来之后不会再有乌云盖顶一样呼啸而过的飞机,不会再有劈头盖脸的棍子。
阿尔斯楞则小心地为鬼扯去身上那些已经褪落却没有脱落毡片一样浮在身上的残毛,为它摘下身上那些苍耳和各种野草带刺的种子,捕捉隐藏在耳后和脖颈上的跳蚤。
在睡梦中,鬼像小狗一样惬意地呻吟抽搐,恍然以来在梦里仍然被那些愤愤不平的牧人骑着快马追逐,马蹄眼看就要踏在它的尾巴上。
中午阿尔斯楞回毡房吃饭时,并没有告诉乌云发生的事。
这是他的秘密,即使作为一个孩子他并不具有长久地保守一个秘密的耐心和能力。
阿尔斯楞吃完饭就急不可耐地钻出了毡房,乌云还没有来得及埋怨一声,就听到毡包外面的阿尔斯楞一声尖叫,那是凝聚了这个世界所有欢喜与兴奋的尖叫。
乌云冲出了毡房,在毡房前的草地上,看到一头银白色的巨犬正在咬向阿尔斯楞。
乌云惊叫一声,冲了过去。但她刚跑了几步就站住了,阿尔斯楞和那头狗都转过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现在乌云看清楚了,那头巨大的狗只是在轻轻地嗅闻着阿尔斯楞的手,而阿尔斯楞竟然搂住了这头巨犬的脖子,那放松的表情俨然以为那是一头温顺的羊。
那个早晨,白宝音格图的毡房前略显忙碌。早早地,他就在毡房前的空地上升起了一堆火,支起一只铁锅。
锅里的水沸腾之后,白宝音格图用木棍挑出煮得滚烫的刀子,又用热水将碗里的盐化开。
不过,当白宝音格图拿着刀走向鬼的时候,一直看起来懒懒洋洋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鬼却突然警惕起来,它将伏在两只前爪前的头抬了起来,披散的额毛下的眼睛露出逼人的寒光。鬼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宝音格图手中的刀。
白宝音格图随后的接近宣告失败,在他距离鬼还有一两米的时候,他就知道那已经是鬼可以接纳的极限了。鬼喉部深处隐隐如同遥远天空中闷雷般低沉的咆哮就像越来越旺的火苗,在警告着他不要再向前走。
白宝音格图又试了几次,而鬼的咆哮声也随着这几次的接近而呈现出潮水几进几退的起伏,无论是鬼还是白宝音格图都对这种接近感到极度紧张。
只要白宝音格图踏过那根肉眼根本看不到的线——在鬼的世界里长久以来都是一个不会让任何陌生人逾越的界限,那么鬼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攻击。鬼了解刀,那是武器,像枪一样,也是可以带来死亡的器具。
任何拿着武器的人都是不可相信的。而且鬼似乎还可以闻到刀子上面若有若无地洋溢着一头羊的气味。一头已经死去的羊。
鬼相信,可以杀掉羊的武器同样也会对它的生命造成威胁。
就这样,白宝音格图一次次地试着接近鬼,都在鬼威吓的咆哮声中退却了。这种没完没了的拉锯战一样的来往让白宝音格图感到极其地疲劳。
“阿尔斯楞!”终于,他回头冲着毡房一声大喊。
一直在藏在毡帘后面窥视的阿尔斯楞一直地等着这一刻,像一只小鹿一样从毡包里跳了而出。
白宝音格图并没有告诉阿尔斯楞应该做什么,但是阿尔斯楞只是跑到鬼的身边,一直全身紧张地绷紧的鬼身上的某种东西在看到阿尔斯楞的一刹那就融化了。
这种变化是惊人的。
它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彻底的放松,它的眼神像傍晚夕阳下的河水,泛起温暖的涟漪,甚至连它那银白色的被毛似乎都变得更加柔顺而富有光泽,阿尔斯楞在鬼的身边蹲下,轻轻地摸了摸鬼的头。鬼在伸出舌头舔了舔阿尔斯楞的手之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阿尔斯楞的抚摸,那表情酷似趴在被晒热的草地上享受着六月和煦的阳光。
“好了。”阿尔斯楞低声说。
白宝音格图再次慢慢地接近着鬼。
白宝音格图以为鬼会放松警惕,但他错了,这种特权只是属于阿尔斯楞的。白宝音格图再次与鬼那猛然睁开的眼睛里寒冷的目光相遇,他轻轻地踏出的一只脚还没有落地,从鬼喉咙深处发出的咆哮已经临近爆发的顶点——在鬼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靠得太近了。如果他这一脚落下去,说不定就像触动了地雷的引信一样,在一声轰然巨响中,鬼会随着四处迸飞的弹片毫不犹豫地扑过来。
而要收回脚,白宝音格图就会失去平稳。他脚上沉重的马靴使他的脚显得十分沉重,他从未在阿尔斯楞的面前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不过还好,白宝音格图发现阿尔斯楞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窘态,他正在轻轻抚摸着鬼颈部的皮毛,在安慰着它。
“小狗,小狗,一点儿事也没有,他是白宝音格图,就是我爸爸,他不是坏人,不会用枪打你的,也不会用刀子割伤你的。就是要把你的伤弄好啊。要不然,你的腿就被坏掉了,那时你就只能是三条腿的狗了,天啊,那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你怎么跑呢……”
如果有一种巫术,那么阿尔斯楞此时所说的一切就是一种神奇的巫术。阿尔斯楞嘀嘀咕咕地说的什么白宝音格图也听不清,但鬼却在这慢声细语中变得像一只小猫一样温和,而那威胁性的低沉咆哮也渐渐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却是像猫一样满足的呼噜声。那像是使暴戾的眼镜蛇慢慢地进入迷醉状态的耍蛇人的音乐,但又不同,鬼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白宝音格图是在不知不觉中将那只尴尬地悬着的脚放回地面的,尽管他知道这狗确实喜欢阿尔斯楞,只允许阿尔斯楞接近它,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没面子。
“好了,没事了。”
阿尔斯楞回头欣喜地看了一眼白宝音格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白宝音格图尽管不太情愿,但还是蹲了下来,凑了过来,鬼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并没有做出什么威胁性举动,或发出令他感到紧张的声音。
在阿尔斯楞的世界里,这是父亲白宝音格图第一次听从他的指挥。
当白宝音格图扳开鬼的左后腿时,它挺起了枕在阿尔斯楞膝盖上的头。白宝音格图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着,全身都僵住了。如果鬼选择在此时攻击,那么毫无疑问,白宝音格图的手臂从此就不再属于他了。
阿尔斯楞几乎是有些强制性地扳住鬼的脖子,不过好像是没有这个必要,鬼重又将头枕在了阿尔斯楞的腿上。
鬼看似平静,其实在内心中却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当白宝音格图用棍子将刀从滚水中挑出来时,鬼已经在猜测自己最悲惨的结局了。它曾经不止一次地远远地看过营地里的人杀羊,就是这样烧起大锅的开水,然后用一把小刀在羊的胸口轻轻一点,划出仅仅可以容一只手进入小口子,牧人的手就会从那温暖的入口探进去,在羊的皮下蠕动,一直到到达腰部,然后轻轻扯断羊腰部的动脉,羊就悠然地死去了。
自己也会这样死去吗。鬼在猜测。但此时可以这样躺在阿尔斯楞的身边让它感到心满意足。鬼从小到大,从未害怕失去过什么,但此时它发现自己是如此地害怕失去这个小小的男孩。当这个男孩的轻轻地抚摸鬼时,其实鬼一直在压抑着心胸中那种令它自己都感到惊奇的像泉水一样涌动的巨大的情感。它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温暖的雨水浇灌着它,落在它的被毛上,渗透进它的皮肤,它的血液在沸腾,它感到浑身发烧。它想像一只小狗那样坦露在草地上,展露出柔软的咽喉和腹部,让那只轻柔的手落在上面。鬼感到自己的眼睛温暖而湿润,它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对这个男孩的陌生的情感,甚至此时鬼可以想得到的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撕咬这个男孩,但那是鬼的理智所完全不能允许它做的,如果它那样做了,伤害了这个男孩,那么它所能做出的补偿就只有去死了。鬼在克制着自己那涌动的冲动。
如果可以一直躺在阿尔斯楞的腿上,就是死去也没有什么,此时这就是鬼的世界,在鬼的世界里只有阿尔斯楞。这是爱,对这个男孩的爱。这种从未在鬼的世界里出现过的情感此时像洪水一样袭来,顷刻之间淹没了鬼,让鬼喘不过气来。死亡已经不再让鬼感到恐惧。
但这个男人手中的刀并没有点在鬼的胸口,白宝音格图用刀点轻轻地点在它那条点缀着众多小伤口的左后腿上,他在试探,在确信鬼绝对不会在疼痛中发狂之后,才用刀尖小心地挑去腐烂皮肤表面上的蛆虫和蝇卵,草根和其他的脏物。清理完伤口之后,白宝音格图又用热盐水冲洗。此时的鬼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一种缓缓的暖意从它的左后腿慢慢地升起,直达腰部。
当刀划开鬼腿上的腐肉时,鬼轻轻地颤抖着,抬起头。
阿尔斯楞在安慰着它,这个男孩的声音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让它放松下来,分散它对腿部阵痛的注意力。在离开基地之后,鬼从未感到如此放松。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白宝音格图小心地划开腐烂发黑的皮肤,浓稠的脓液立刻淌了出来,他在黑红色的腐肉里寻找那些隐藏已久的铅弹。
疼痛,像爆炸一样的疼痛。鬼咆哮着,但它终于没有咬下去。阿尔斯楞一直紧紧地搂着它的脖子。鬼知道应该信任这个男孩,它的主人。即使在草地像野兽一样游荡,但它仍然是一头狗,它渴望靠近火,还有一个人类,一个属于它的主人。现在,鬼终于找到了。
“没事了,小狗,什么事也没有了。”
腿上被敷了药的鬼躺在被阳光晒暖的草地上。
当白宝音格图骑上马去草里牧羊前,看到阿尔斯楞端来一只铁盆放在鬼的面前,里面是半盆羊肉黍米粥。
“这狗怎么办呢?”乌云有些犹豫地问已经跨上马背的白宝音格图。
“不用管它。”
“不用管它?”
“是,就让它呆在那里,只要阿尔斯楞在那里,什么事也不会有。”尽管白宝音格图心有不甘,但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在狗的这件事上,由阿尔斯楞来决定一切。
他掌握着绝对的决定权。
“用不用拿个什么东西给它垫上。”
“那倒是不用,狗还是在地上好,狗是属土命的,只要可以沾着土的气息,恐怕就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傍晚,白宝音格图赶着羊群回到营地时,并没有在勒勒旁边的那块草地上看到鬼。
也许已经死了,他喃喃自语。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一些淡淡的失望。
但他猜错了,当他骑着马走得越来越近时,阿尔斯楞突然从毡包后面跑了出来,一直冲他的马前。
“爸爸,你猜?”
“猜什么?”被草地上的毒日头整整无遮无掩地晒了一天之后,白宝音格图此时只想扳鞍下马,走进毡房里盘腿坐下,喝上一碗消渴的热茶。他无法从阿尔斯楞的表情上猜测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看。”阿尔斯楞以一位正在表演的著名魔术师拂开身上大氅的夸张动作转了个身。
“蒙!”他冲着毡包后面高叫一声。
在草地金色的黄昏中一道耀眼的银色,最闪亮的银子。
雄壮的鬼眨眼之间已经跑到阿尔斯楞的身边。这已经不再是那头已经陷入死亡边缘的狗了,此时除了包扎过的左后腿还微微地有一点儿跛,怎么看这都是一头极其少见的英气勃勃的巨犬。
鬼稳稳地站住之后,注视着白宝音格图,那表情像是在看阿尔斯楞介绍给它的一位新朋友,或者阿尔斯楞只是让它看一看属于他的财产。
怎么看此事都有些令白宝音格图感到不可思议,蹲踞着的鬼比站立的阿尔斯楞还要高出半头。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头野兽一样的巨犬会对这个小矮人俯首帖耳。
而阿尔斯楞此时像一个看着自己的百万雄师发出震天吼声穿越校场的将军,一付得意至极的神色。在确信已经在白宝音格图面前充分地炫耀了自己的狗之后,阿尔斯楞发出冲锋陷阵般尖利的呼哨,冲开惊慌失措的羊群,向前跑去了。而这头银白色的巨犬,似乎在仅仅一天之间就恢复了体力,重又找回了那捍人的气势,摇曳着一身如银子般闪亮的长毛,紧紧地跟在阿尔斯楞的身旁。
“这是我的狗了,我给它取的新的名字。”阿尔斯楞高喊着跑开了。
白宝音格图看着他们一起跑出了很远,在阳光中漂亮的剪影呈现出他们在撕扯着打闹的轮廓,他们像是要在蜂蜜一样浓醇的阳光里融化了。
乌云从毡房里出来,将一碗酸奶渣倒在早晨时放在鬼前那个盛粥的铁盆里。那锅里的粥早已经被鬼吃得一干二净。
“怎么样?”看到走过来的乌云,白宝音格图询问。
“没怎么,早晨把那半盆粥都喝光了,当时看来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是吃粥,中间还歇了一气儿。趴了一中午,头就抬了起来,下午我喂了它一点牛奶。我再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和阿尔斯楞一起出去玩了。”
自从营地里那头牧羊犬莫名其妙地消失之后,白宝音格图一直没有机会去附近的营地寻找一头新的牧羊犬。年初在他捕获鬼时没有当时就杀死它,也是被这头狗硕大无朋的体形所吸引,他当时就认为这是一头非常漂亮的牧羊犬啊。
阿尔斯楞和鬼还在黄昏的草地上嬉戏。在这空茫的草地上,阿尔斯楞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玩伴。原来那头牧羊犬在阿尔斯楞还没有出生时就有了,比他的资格还老,说是陪他玩,不过是无可奈地敷衍他吧。而鬼的出现却截然不同,是阿尔斯楞将这头受伤的狗带回家的,是他救了它。鬼是他的狗。
阿尔斯楞高叫着扑向鬼,鬼左右躲闪着,虚张声势地咆哮,夹着尾巴逃蹿。随后,鬼又迅速地转换角色,成为追捕者。鬼已经失去了最初的不安和羞涩,它无法控制自己在一种强烈的感情的驱策下想要撕咬,想要狂吠,想要咆哮的冲动。一种强烈的情感需要爆发,如果再不发泄出来,它就要爆炸了。
鬼是要杀了这个小小的人类的孩子,这个带给它温暖的情感的孩子,它的神。鬼狂吠着,挑起上唇,露出獠牙,以一种摧枯拉杇般的气势,冲向阿尔斯楞。不要说撕咬,也许仅仅是撞在阿尔斯楞的身上,恐怕也要让他全身骨折。
但那只是一种游戏。游戏,鬼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情感发泄的方式。游戏,一种为了快乐而进行的活动,以前还从来没有在鬼的世界里出现过。鬼正在学习,对于鬼来说是一种新奇的开始。鬼那像冰壳一样的世界正开启了一条窄窄的裂缝,而阳光正从这条仅有的裂缝里洒进来。
鬼那疯狂的气势令远远地毡房前向这边张望的白宝音格图紧张地拎起了靠在毡房门边的布鲁棒子。阿尔斯楞也许是吓呆了,并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但是像推土机一样跑得烟尘四起的鬼还是向阿尔斯楞冲了过去,就在要撞到阿尔斯楞的时候,白宝音格图已经拿起布鲁棒子向那边跑过去时,鬼却像一只羚羊一样,从他的头顶一跃而过。
从白宝音格图的方向望过去,鬼正以劈头盖脸的气势压倒在阿尔斯楞的身上。
但是阿尔斯楞响亮的笑声让白宝音格图在一天之中第二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尴尬。
鬼只是从阿尔斯楞的头上跳了过去。
而白宝音格图气势汹汹的架势显然惊扰了阿尔斯楞和鬼,他们颇为惊诧地投来的目光让白宝音格图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于是他颇为艰难地挥舞着那根前头缀着铅砣的榆木棒子,做出一付对草地上蚊子恨之入骨的表情,正在奋力驱赶这些恼人的小虫。先不说蚊子慑于尚未降落的夕阳那可怕的威力尚未出动,只是挥熏那根沉重的棒子,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白宝音格图就这样一路挥舞着布鲁棒子回到毡房去了,而乌云此时正站在门口,微笑着注视着这一幕。
而阿尔斯楞和鬼,他们还在那里玩耍。一种最最单调的互相追逐的游戏,竟然让他们玩得如此兴趣盎然。在液质般渐渐沉落的夕阳中,一个孩子与一头巨犬互相追逐、打闹,孩子的笑声与鬼狂暴地吠叫声明亮而欢快,他们扬起淡淡的灰尘,这是草地黄昏中最温暖的一幕。
他们就那样玩得很晚,直到天色渐渐地暗淡。直到白色的炊烟升上草地无风的天空,渐渐地消散,乌云喊阿尔斯楞回家吃饭。
鬼开始了一种草地牧羊犬的生活,与以前所有的日子相比,这都是天堂一样的日子。
鬼享受到丰富的食物,每天有足够的牛奶和奶渣,还不包括阿尔斯楞在乌云没有看到的时候偷偷喂给它的羊肉或是奶干。
更多的时候,鬼都是懒散地趴在毡房门前的草地上晒着太阳,有时候,它会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当鬼真的睡着时,过去的生活在梦境里还是挥之不去。它又一次被套上一圈圈沉重的链子,压得它喘不过气来,棍棒又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得它睁不开眼睛。重又回到过去生活的臆想令鬼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它无法想象这种天堂般的日子只是刚刚开始,就迅速地结束了。绝望像冬日里冰冷的水淹没了鬼,它在睡梦中哭泣着醒来。
眼前只有阳光和草地,营地平静如初,鬼仍然沉迷于梦境之中,这一切似乎真的永远地离它远去了。
鬼一跃而起,在此时想要看到阿尔斯楞的想法如此强烈,它跑到毡房门前。
毡房是狗的禁地。想要跟随着阿尔斯楞进入的鬼在被白宝音格图的第一次打击之后就迅速地明白了营地的这条规则,它学得很快。
鬼轻轻地探出鼻子掀开毡房门口的毡帘,在毡房的一角,阿尔斯楞正躺在那里熟睡呢。
鬼松了一口气。
鬼围着毡房走了一圈,现在,这座毡房,以及这个毡房附近广大的草地,都是它巡行的范围了。
鬼开始视察自己的视地。
这是种饱食终日的优裕生活,而每天晚上与阿尔斯楞的游戏,几乎成为它一天中唯一的工作。
鬼的身体在迅速的恢复。腿上的伤很快地愈合结痂,上面的被毛也慢慢长好,几乎看不出枪伤的痕迹。但有一颗铅弹却留在鬼腿上肌肉的深处,它像一颗金属的种子留在那里,并不影响鬼的行动,但偶尔会让鬼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但是,在草地游荡时的那段生活并非没有在鬼的身上留下印迹。终于,在一个黄昏,鬼身体内的某些东西似乎被辉煌落日独特的光线所蛊惑,它莫名其妙地扑向一头刚刚归牧的羊。羊群像炸营一样,四处奔逃。
白宝音格图的鞭子重重地抽在鬼的身上,但鞭子刚刚抽下去他就后悔了,这头已经康复的狗像狼一样咆哮着,向他露出獠牙。
那只被攻击的羊已经失魂落魄地逃开了,就在鬼又要追过去时,一根棍子重重地打在鬼在的背上。
鬼愤怒地回过头,准备再向白宝音格图示威,但站在它身后的是阿尔斯愣。鬼惊呆了,自从阿尔斯楞将它救回之后,还从未打过它。鬼那一瞬间混浊的视野似乎立刻清澈起来。
当阿尔斯楞的鬼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它已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羊,是阿尔斯楞的财产,它是应该保卫着这些财产的。而阿尔斯楞这种愤怒的责打,对于鬼来说几乎是整个世界的终结,它无法想像没有阿尔斯楞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最初,白宝音格图以为这狗注定了狼的本性,在吞食那么多的羊只之后,终归会重蹈覆辙。但他没有想到当阿尔斯楞的棍子落下去时,它竟然像做错事的小狗一样任由处罚,没有像刚才自己鞭打它进那样呲着牙示威。
白宝音格图没有制止阿尔斯楞,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一些什么。
鬼已经将整个身体都贴伏在地面上。阿尔斯楞又牵来一只惊恐的羊,拴在围栏上,它拎起鬼的耳朵将它拖向那只羊,把它的嘴重重地压在羊的身上。
“你吃吧,蒙,你吃吧,你吃了这只羊吧。你不知道咬了羊不对的吗?”
白宝音格图竟然在这头巨硕的狗的目光中看到一种羞涩而懊悔的表情,那情形看起来只要可能,如果地上有一个足够大的洞穴,它会一直钻下去,躲在里面,为自己这种行为久久地忏悔,直到最终得到阿尔斯楞的原谅。
直到晚饭之后,白宝音格图发现那头狗仍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种沮丧失落感转瞬之间像风暴一样席卷了它的世界。它在一瞬间失去了生气,像垂死一样趴在地上,活力像飘上天空的炊烟一样消失了。
白宝音格图知道阿尔斯楞的力量不可能对鬼这样强壮的狗造成任何伤害,那么这头狗到底怎么了呢。
这时阿尔斯楞也发现了鬼那显而易见的消沉,他走了过去,蹲了下来,轻轻拍打着鬼的头。
“蒙,知道自己错了吧。不能再咬羊了,怎么可以咬羊呢。好了,原谅你了。”
阿尔斯楞刚刚说完,鬼竟然站了起来。阴霾般蒙覆在鬼身上的颓丧几乎在一刹那间荡然无存,活力像阳光一样重新回到这头狗的身上,力量也随之而来。这头巨大的狗在阿尔斯楞的身边高高地跃起,发出讨好的小狗一样的快乐的吠叫。
奇迹,自己竟然拥有这样一个可以驯服巨犬的不可思议的孩子。白宝音格图苦笑着回毡房里去了。
那是鬼一生中最后一次攻击羊。
在经过了一段天堂般的每天无所事事的日子之后,鬼开始认真地行使自己的职责。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鬼就已经确定了白宝音格图草场的地图,它将这广大的区域全部跑了一遍,在边界线上留下自己的气味。
而营地四周近一平方公里的草地,是这片草场的核心地区。对于陌生人,那是绝对的禁地,从此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进入这片由鬼来保卫的领地。
当路过的牧人距离营还有一两公里时,已经觉察到的鬼一跃而起,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地平线,当确信那匹载着牧人的马是向着营地的方向而来时,鬼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这几乎是营地上所有牧羊犬都会从事的基本的工作,但鬼却不同,鬼从不发出任何吠叫,只是一声不吭地地奔向骑马的牧人,高高地跃起,凶猛地扑咬。
骑在马上的牧人本以为这头牧羊犬不过是像其他营地的狗一样,先是一顿狂呼乱叫,算是给主人报了信,然后就算完成任务,跑到一边晒太阳去了。
这头牧羊犬却和他们以前见过的狗不同,弹跳惊人,高高跃起时像一头矫健的豹子,悄无声息地直向马上的人攻击。如果不是牧人舞动着手中的鞭子或是套马杆手忙脚乱地支撑着,恐怕早就被扯下马来了。
于是牧人们不得不放下架子,一边抡圆了鞭子狠狠地抽向这头狗,一边大呼小叫地喊营地里的人出来拴狗。
鞭子打在这头牧羊犬的身上像抽在石头上一样,它并不像其他的牧羊犬一样哀号着逃开或是远远高声吠叫不再靠近。这头牧羊犬对打在身上的鞭子竟然毫不在意,刚刚落地又一次跳起,狠狠地咬向牧人的小腿腿,尽管穿着厚厚的马靴,它的利齿还是在那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鞭子的抽打只是令鬼更加阴沉,撕咬得更加凶猛,满身飘拂的银色长毛更显得这头庞大的巨犬如同被囚禁已久的恶煞。连牧人跨下的马也在这头牧羊犬不顾一切的扑咬下失去了固有的镇定,狠狠地咬住口中的嚼铁,想离开这个由野兽据守的营地。
这时马上的牧人才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他们平日里见惯的牧羊犬,终于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发出变了调的绝望呼救声。
终于,救星出现了,从毡房里走出一个小人来。
“蒙。”那小人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攻击的巨犬顿时停了下来。在凶悍的扑咬之后这头牧羊犬几乎没有剧烈的喘息,只是两肋轻轻翕动,闪到一边,冷冷地注视着惊魄未定的牧人骑着马走向毡房。
那小人再呼唤一声,这头银色的巨犬小步跑到小人的身边,静静地蹲踞在小人的身旁,不过仍然警惕地注视着从刚刚下马的牧人。
这头牧羊犬确实与众不同,在小人发布了命令之后,这狗只是警觉地注视着来访者,绝对不会再进攻,而绝不像其他的狗,尽管主人一再地喝止,总是在牧人下马进入毡包前狠狠地来偷袭一口。
像鬼这样攻击的时候像猛兽一样,但在主人发出命令之后绝对服从的牧羊他们真的没有见过。鬼身体内来自莱茵河畔的那绝对服从的血统,终于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当牧人一边察看着头层牛皮靴子上的几近穿透的齿痕,一边走进毡包时,不忘由衷地赞叹:好凶猛的牧犬啊!
而它的主人,阿尔斯楞,则在此时涨红了脸,紧紧搂住鬼那粗壮的脖子,像被夸奖正是自己一样:“它叫蒙。”
那些牧人们相互转告,当路过白宝音格图的营地口渴想进毡房喝碗热茶时,一定要赶在那头野兽一样的银色巨犬赶到之前放声大叫,喊主人出来。那巨犬的攻击时从不发出一点声音,一副要将人马撕碎的样子。而当白宝音格图的儿子阿尔斯楞出现时,它却表现出惊人的服从。总之,无论是阿尔斯楞还是那头被叫蒙的巨犬,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成为牧人们饮茶时一个久久不会褪色的话题。
那年是农历的马年,正如久远的历法所昭示的,那是雨水充沛,牧草丰茂的一年,草地终于重现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荒蛮景象。羊群整日伏身在丰美的牧草间,抬起头时,腰肋间已经浮满了肥美碱草化成的油脂。
也就是在这一年,一个集团化的团伙也开着载重卡车游荡在草地之上,偷窃那些肥美的羊只。在那样的日子里,草地上奔驰着来自各地收买绵羊的卡车,谁又能分辨出哪些车上的羊是偷盗而来,哪些又是合法地从牧人的手中购得的。
那段时间,牧人们甚至中午也不敢回到视野之中的毡包吃午饭,生怕转眼之间自己的羊群被这些偷盗者运上卡车,呼啸而去。
那些日子,白宝音格图每天出牧时都会叫上鬼,鬼尽管不太情愿,但同样不情愿的阿尔斯楞只是抱着它的脖了低声嘀咕几句,鬼就顺从跟随着白宝音格图一起出牧了。
白宝音格图问阿尔斯楞到底对鬼说了什么,它会如此听话。
“就是让它好好地看着羊群啊。”阿尔斯楞不以为然地说。
白宝音格图知道阿尔斯楞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那么这是一头可以听得懂人话的牧羊犬吗。即使如此,它应该也只是可以听得懂阿尔斯楞语言的牧羊犬。或者,根本就是阿尔斯楞已经掌握了牧羊犬的语言。白宝音格图为自己生产这样可笑的想法而苦笑不已。
每天,在将羊群赶入一片牧草葱荣的草场之后,天就已经将近正午,白宝音格图将鬼独自留下,自己回家吃饭,直接到下午才骑着马慢悠悠地回到牧场,赶着吃得肚子滚圆的羊群回营地。
整个白天,几乎只有鬼独自看护着羊群。
在其他营地最少也有十几头羊不翼而飞的那个狂乱的季节里,白宝音格图的羊群竟然无一损失。
并非那些偷盗者对白宝音格图的羊群网开一面,相对于别的羊群附近总是徘徊着两三个牧人的情景,他们最初接近白宝音格图的羊群,看到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中那些酣睡的羊竟然无一人看守时,也有些疑惑,甚至以为那是对盗羊者恨之入骨的牧人们设下的一个圈套。
但是放眼四野,确实没有一个人。
但是他们刚刚拎着绳子接近,准备将羊群圈向已经打开车厢装上栈板的卡车时,突然从趴伏的羊群站起一头银色的巨犬。他们谁也没有看清那头牧羊犬是怎么出现的,鬼那完美的体色使它隐身在羊群中时无人可以发现。
但是,这头牧羊犬并未发出任何吠叫声。一头哑狗,它无法用自己的叫声引来牧人,这些盗羊颇为此欣喜不已。只要赶开这头牧羊犬,那么这群羊就属于他们。
希望总是如此美好,但是最好的希望破灭时,呈现在这些盗羊者眼前的,也就是最要的绝望。
这些手持铁棍大棒的壮汉本以为自峙人多势众就可以哄跑了这头牧羊犬,但他们的判断出现了失误,而这失误的代价是极其可怕的。
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所面对的并不是一头牧羊犬,而是野兽。
在第一轮较量中,五个人中有三人的手臂和腿被不同程度地咬伤。他们发现这头牧羊犬在攻击时对击打在身上的铁棍和大棒竟然毫不在意,而一旦咬住身体的什么部位之后,就摇动着头凶狠地撕扯,在这些人的身上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而未受伤的两个人,不过是目睹了同伴被咬得血肉淋漓的渗状后,不顾他们恐怖的呼救声,抢先逃上了卡车。最后,那三个被咬伤的家伙终于丢盔解甲地跳上已经开动的卡车,他们趴伏在满是羊粪的厢板上为自己没有被这头巨犬吃掉而庆幸不已,同时不无怜惜地检查着刚才跳上车厢时臀部又被填加上的伤口。
他们相信,可以遏止这头巨犬的,只有子弹了。
当下午白宝音格图来到牧场时,只是看到草地上一片战后废墟般惨烈的场面,稀稀拉拉的血迹,乱七八糟的栈板和绳子。
正卧在羊群边打旽的鬼,却只是冷冷地看白宝音格图一眼,对它没有任何表示。白宝音格图毫无办法,他非常清楚,在这头牧羊犬的世界里,他的角色不会比羊群中的一只羊更加高等一些,自己只是阿尔斯的楞的财产而已。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一头长相有些不同的羊吧。
两天之后,盟医院的医生在急诊室里接诊了三个身上有多处撕裂伤的病人。他们身上那可怕的伤口让这些医生相信,他们一定是不小心地落入了动物园的熊洞里。总之,这些伤口令人怀疑。在医生报警之后,警察火速赶到,在草地上猖狂偷盗羊群半年之久的犯罪团伙的成员就这样被擒获了。
从此以后,那些顺手牵羊零星偷盗绵羊的卡车也总是远远地绕开白宝音格图的牧场。
牧人之间也在互相转告,千万不要试图接近白宝音格图家的羊群。在羊群中就隐藏着一头与羊同样颜色的银白色的巨犬,它其实一直在冷冷地观察,只要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在你毫不察觉的时它就已经扑了过来,将你压倒在地。那头牧羊犬可以轻易撕开人的脖子。
那头牧羊犬似乎是经过某种专业的训练,每次都会攻击人关键的部位。
大自然似乎总在调整着万物之间微妙的平衡,刚刚过去的夏天风调雨顺,牧草丰美,而随后的冬天却出奇的寒冷,刚刚入冬,就降下了两场大雪,覆盖了广阔的草场。
因为夏日里丰富食物的养育和高大茂盛牧草的掩护,狼的家族空前地壮大。几年未曾结群的狼,再次出现在草原之上,在明亮的月夜,空寂的草地上此起彼伏的狼嚎在夜空中久久地回荡,那是狼只在呼唤着伙伴。
大雪之后,数量俱增的狼群找不到充足的食物,这些被饿急的野兽开始在夜晚来临时集体袭击牧人的冬营地。无论是雪地中的羊盘,还是温暖的棚圈,狼群都不加选择,蜂拥而至。
每一个营地内的羊群,对于狼群来说,都是一座堆满鲜肉的食品库。饥饿的狼群几近疯狂,甚至无惧枪弹的威胁,跳进羊圈之中,大快朵颐,一些牧人的羊圈,常常一夜之间所有的羊只都被放倒。
这个冬天,多年不见的狼患,重又在草地上出现。
入冬之后,白宝音格图早早地卖掉了大部分羊,只留下一小群,每天圈在栅栏里,饲喂事先备好的牧草。草地的雪层太厚,羊的蹄子根本就刨不开那厚厚的积雪。
每天入夜之后,这围栏内的羊就引来成群的野狼,在羊圈外跃跃欲试,寒冷和饥饿已经让这些狼族失去野生动物特有的羞涩和理智,在肚腹极尽干瘪时,它们甚至互相吞食。
那些夜晚,当夜幕降临之后,狼群准时地来到白宝音格图家的营地前。
那是一些狂乱的夜晚。白宝音格图一家隔着厚厚的毡包猜测着那些声音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咆哮、扑打、嘶咬,威胁的低啸,利齿相碰的声响,被咬伤的哀号,伴随着剧烈喘息的厮咬着的躯体滚动中撞击在毡包的侧壁上的嘭嘭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