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正的冬天
上帝见人太孤单,便给我们派来了狗。
——《狩猎之王》约克公爵爱德华[英格兰]
那场风雪在阿尔斯楞上小学前一年的冬天降临。即使在那个冬天已经过去多年之后,草地上的人们也不愿更多地谈起那场狂暴的风雪。那些老人在某个日子突然回忆起那个荒寒的季节时,总会轻声叹息,目光黯淡。
在那场天灾之中,有人失去了整个羊群,而有些人,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那天上午,草地一片晴空万里,白宝音格图和乌云骑着马去另一个营地探望一位大病初愈的老人。
阿尔斯楞和一只小羊呆在毡包里。这是一只不合时宜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羊,刚刚降生就被带进毡包,外面的冰天雪地几乎在顷刻之间就可以要了它的小命。阿尔斯楞对这个不期而来的小生命倍中呵护,这脆弱的小东西每天在毡房的一角安睡,直到牧归才会被带到母羊那里去喝奶。
中午刚过,一片湛蓝的天空慢慢地弥漫起一抹啤酒般昏黄的光晕,随着风越来越大,这昏黄的颜色已经不再遮遮掩掩,几乎眨眼之间天就昏暗了。
草地上被称做白灾的暴风雪,像野兽一样嚎叫着撕扯一切的风,和随之而来的鹅毛大雪。
如今的草地上,人们需要更多的肉和奶,需要更多的羊毛,而数不清的羊群几乎啃光了每一寸草场。其实看似葱郁的草场却像巨人阿喀琉斯的脚踝,脆弱表土上的牧草被牧羊被饥饿的羊啃净之后,风几乎在顷刻之间就可以带走沉积了成千上万年的稀薄的土层。于是,丰茂的草场几乎在一夜之间沦为寸草不生的荒漠。
高空中缓慢翻涌着凝聚着尘埃的混浊气团,渐渐蚕食了明净的天空。
风裹挟着发黄的雪片呼啸而来,天空在一瞬间就已经昏暗了,谁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风暴来自蒙古高原。风雪中裹挟着灰黄色的尘土。
雪落在羊的身上,混和着尘埃的雪在羊毛上迅速地消融。羊毛可以抵御风雪,但对这种肮脏的雪却无能为力。这种雪在羊毛间化为污秽的泥汤,当夜晚温度降低时,又冻结成砣,那些羊被慢慢地冻得僵硬直到最终冻得像石头一样,最后被埋进深深的雪中。
在漫天风雪之中,温暖的毡包是生命的最后避难之所。
阿尔斯楞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也许是玩得太困了,他搂着脖了系着红绸的小羊昏昏欲睡。这是一只天使般的小羊,银白色细丝绸一样的毛上那些漂亮的小旋涡像一朵朵闪亮的火苗。它每天晚上卧在阿尔斯楞的枕边,晚上竟然会独自挑开毡帘去外面方便,然后带着寒夜的气息再回到阿尔斯楞的身边。
风雪越来越大,呼啸而过的狂风像在被地府之中被关押了五百年之后终于重获自由,一路欢歌着席卷视野中的一切。
毡包可以抵御一切最狂寒的风雪,这座白宝音格格和乌云结婚时购置的毡包已经终历了不止一个漫长的冬天。
这也是阿尔斯楞生命中的第八个冬天,他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这样的日子,但是黄色的雪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还是一个孩子,世界只是刚刚开始,他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学习,所以吗,黄色的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风狂暴地撕扯着毡包上的厚重的毡片,这种简洁保暖易于搬运的帐篷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在漫长的游牧历史之中从未舍弃过的住所,无论风霜雨雪,都能为牧人们在荒冷的草地一隅建起一个温暖的寄身之地。
阿尔斯楞将干透的羊粪砖填进烧得通红的炉子,无论外面怎样寒冷,这都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阿尔斯楞不知道白宝音格图和乌兰什么时候会回来,不过他并不担心,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面对一切。牧人们相信只有经历了最严酷风霜的孩子才能成长最坚强的人,牧人的了孙就是这样开始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夜来得太早了,阿尔斯楞搂着小羊睡着了,只当那鬼哭狼号般的风的呼啸声是他的催眠曲吧。
鬼尽管在北方的城市里出生,却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散发着尘土气息的雪。即使作为犬类,鬼并不能识别的雪的颜色,却也从这混合着尘埃的雪中感受到某些不同。
对于寒冷,鬼几乎没有什么感觉。源自高原獒犬的遗传密码在严寒袭来时悄然解密,此时正慢慢地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适应强势来。鬼那身骏马鬃毛般厚重的银色的长毛下已经生出细密得令跳蚤都几乎无法插足的浓密的绒毛,高寒藏地的血统令它在冬季刚刚到来时就已经拥有面对寒冷的最完美装备,最保暖的被毛。现在的鬼,像一头浑身生落篷毛的银色大熊。
鬼将凭借着这身长毛度过在草地的第二个冬天。本能告诉鬼,混和着尘土的雪落在身上绝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它在勒勒车下被风堆积起的雪堆中掏出一个深深的雪窝,卧在里面。鬼很快就睡熟了。
风越来越大,那些在风雪突降时还没有来得及回到冬营地的羊群在牧人的带领下艰难地在昏暗中跋涉,不过,也许这一次它们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直到后来,也没有人知道那灾难是怎么发生的。固定着毡包的绳子也许是被整个夏季丰沛雨水的沤浸而朽烂了,或者是哪一根支撑的着毡片的哈纳在蛀虫滋滋不倦的努力下终于折断了。圆椎形的毡房也许是从力学的角度来讲是受力最均匀的建筑物,但当那根绳子断落或哈纳突然折断时,毡包微妙的平衡就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破绽,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裂缝也会让无孔不入的寒风打到的破绽。
一丝风几乎在眨眼之间就楔入到细小的裂缝中,像锋利的刀片一样猛地切入。
一块毡片像破纸布一样被风从毡包上撕了下来,转瞬之间就被狂风卷走,飘得无影无踪。
风以惊人的速度灌进毡包里,毡包内的温度急剧下降,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在狂风的摇撼之下,毡包开始发出震动般的颤抖,随后,那摇动越来越剧烈,毡包像在飓风中闯进暴风眼的一艘小小的船,在巨浪之中颤抖,龙骨随时都会断裂。
阿尔斯楞已经醒了,他不是被冻醒了,惊醒他的是毡房前那根风力发动机被刮断时倒在地上的沉闷响声。抱着小羊的阿尔斯楞以为自己落进冰窖之中,而在他的头顶,毡包正可怕地颤抖着,似乎冥冥之中从天际伸下一只巨人的大手,正在摇动着广大草地中这座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毡房。
还没有等阿尔斯楞明白过来的时候,从天而降的大手终于不耐烦地掀开了毡房。
整座毡房竟然被卷进黑暗之中。
于是怀抱着小羊的阿尔斯楞就坦露在冰雪之中了。
在那根风力发电机轰然倒地时,鬼已经醒了,它探出头,但风雪之中,能见度几乎是零,鬼什么也看不见。
随后,黑暗中一个如大鸟般的什么东西轰轰隆隆地呼啸而来。鬼从雪洞中一跃而起,跳到一边,那巨石般滚动的重物将鬼刚才栖身的勒勒车碾得粉碎,然后像一颗被砍落的巨人的头颅,一路向草地的深处滚去了。
在狂风之中,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风声中只有巨硕的雪片呼啸而来。那些初降的雪已经将天空中那些飘荡的浮尘吸附殆尽,此时从天空中落下的是硕大无朋的雪片。
草地上的雪已经没过鬼的腿,在它的周围,没有任何可以辨识方位的标志物。
鬼顶着风,试着在风雪中辨识着方位。
终于,在风中,鬼听到细若游丝的呼喊声。那是阿尔斯楞的叫声。
阿尔斯楞坐在风雪之中,紧紧地抱着那只小羊,放声大哭,但风几乎又迅速呛进他的口中。
他呼喊着爸爸和妈妈,呼喊着鬼。
他的叫喊声刚一出口,就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消失不见。那是一个并不适合呼喊的夜晚。
鬼终于捕捉到被狂风吹散后游离而出的一丝声音的残片,几乎无法辨识的丝线般的声音传到鬼的耳中时无异于一声爆炸,那是阿尔斯楞呼喊它的声音。
鬼跳了起来,它知道那就是自己的方向。
确定了方位之后,鬼无师自通地开始以之字形横向着向前搜索。
阿尔斯楞滑落的泪水还没有流到下颌,就已经被冻结在脸上,这一个前所有未有的酷寒的夜晚。狂风带走了一切,一切生的希望,只穿着一件短皮袍的阿尔斯楞暴露在风雪之中,很快就会被冻僵的。
终于,一个湿润冰冷的东西触到了阿尔斯楞已经有些麻木的脸。
阿尔斯楞被狂风吹得几乎无法呼吸的境地终于有所改变,一座墙挡住了刀子一样凛冽的风,他终于有机会喘上一口气,但他已经没有哭的力气了。
鬼雄壮的身体挡在阿尔斯楞的上风口。
但是,阿尔斯楞已经快要冻僵了。
鬼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这风雪它并不畏惧,但它可以感觉到阿尔斯楞的呼吸声正渐渐地一点点变得微弱,阿尔斯楞身上温暖的气息正一点点地消逝不见。
鬼放声狂吠,但鬼穿透力极强的吼声也仅仅是传出不到十几米,就被风雪消解了力度,软软地消失了。
阿尔斯楞已经没有清晰的意识了,他只能感觉到鬼一直在舔试着他的脸。
阿尔斯楞做对了一件事,他没有在惊慌之中走进黑暗。此时,风卷走了一切,但厚厚的羊皮褥子还垫在阿尔斯楞的身下,没有被风吹走,否则,上下夹攻的寒冷,恐怕早就要了阿尔斯楞的命了。
大概是鬼身上那层干爽的皮毛让阿尔斯楞感到温暖,他下意识地向鬼的身下钻去。那是一种追随温暖的本能,他一直钻下去,一直钻到鬼温暖的腹下。在这个温暖安适的地方,他仍然紧紧地搂着那只小羊。现在,他身下的羊皮褥子和他身上的鬼形成了一个温暖的帐篷。多亏了这块羊皮的褥子,否则来自下面冻土层的冰冷也可以要了阿尔斯楞的命。
白宝音格图和乌云在第二天雪完全停息时才坐着一辆吉普车找到他们的冬营地。
最先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是已经倾倒在雪地中被雪半埋住毡包。在昨夜的风雪之中,毡包滚出很远。
几个人将这个毡包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找到。
乌云的悲绝的哭泣声让所有的人都确信,阿尔斯楞已经凶多吉少,这样寒冷的日子,没有毡包的保护,再坚强的孩子也会被冰雪吞没。
没有人说话,但白宝音格图在不住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
厚厚的积雪似乎也有吸附声音的作用,白宝音格图的呼喊声在茫茫的雪野显得软弱无力,传不出很远。
放眼四野,一片银白。
就在所有的人都要放弃的时候,吉普车的司机竟然在远方的雪野上看到一个并不明显的黑点。
车一直向前开去,那是已经倒塌的发电机的残杆。
但是雪已经覆盖了一切,在人们的视野中的只有雪层那柔缓舒畅的曲线,但就是这种此时呈现旖丽美景的雪,在昨夜夺去了一切,数清的牲畜,还有那些找不到回家之路的人们。
雪剥夺了一切,什么也没有留下。
乌云扑倒在雪上放声大哭,那哭声因为雪的吸附而更显得虚弱而无力。
正当白宝音格图想上前扶起乌云时,他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从雪的下面传来的。
车上那几个打算赶紧踏上归程的人也在看着白宝音格图,并不是他一个人听到了这声音。
又一串沉闷的声音。
“蒙!是蒙!”白宝音格图放声大叫。
越来越清晰了,一声声短暂而有力的吠叫从前面的雪地里传了出来。
在人们的视线里,一块雪地突然陷落了。雪松动了,慢慢地露出了鬼那硕大的头颅。
人们奔跑过去,但鬼并没有跳出雪坑,向人们迎过来。
当所有的人都围到雪坑边时,鬼才像一只要离开巢去采食的母鸡一样,生怕踩到了自己的蛋,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当身上已经像铠甲一样挂着厚重雪块的鬼移开身体时,人们都惊奇地发现,在它的身下,竟然隐藏着一个小小的宝藏。
在雪堆之下,一个热气腾腾的男孩像怕光一样抬起了头,而在他的怀里,一只小羊也活灵活现地露出了头。
乌云将阿尔斯楞紧紧地搂在怀里。
一个奇迹,在经历了整夜的暴风雪之后,一个孩子竟然在没有任何御寒衣物的保护下捱过了整个夜晚,没有一点冻伤。就在那个夜晚,有多少迷途的人永远地留在冰雪之中了,没有人可以找得到他们,只有等到春天到来时,他们的亲人才能将他们安葬。
阿尔斯楞是一个幸运儿。当然,那只小羊也是。
作为一个草地牧人,白宝音格图经历过太多的灾难,他目睹过将所有的畜群冻成了石头的大风雪,也见识过酷日千里不见丝毫雨滴连草都晒焦的大旱,饥渴的羊群甚至如野兽一样吞食刚刚产下的小羊。但在那一切面前,他也总是可以坦然自若地面对,相信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但此时,这位个草地牧人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蒙,噢,蒙。”他几乎是兴奋地叹息着,想俯下身抱住这头守卫着阿尔斯楞熬过整个雪夜的神犬,但鬼冷冷地躲到一边,走到乌云的身边,轻轻地嗅闻着在母亲的怀中抽泣的阿尔斯楞。
而那只突然间失去了庇护的小羊,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咩咩地叫着在人的腿间仰着头踱来踱去,而这些都是让它感到陌生的人。
终于,它看到了鬼,这温暖的守护神,毫不犹豫地向鬼冲了过来,扑到鬼的腹下,就此将头缩进鬼的身下,随后,又仰起头来在鬼那生满丰厚裙毛的腹下寻找着乳头,它饿了。
而鬼,竟然像一头母羊一样卫护着它,甚至低下头用鼻子将瑟索的小羊推到自己的腹下。
众人被这滑稽的一幕逗得笑了起来。
鬼后背的被毛上挂着已经冻结在毛上的雪块,它试着甩动了几下,发出石块相碰般的铿锵响动。但雪块紧紧地冻在鬼的背上,怎么也无法甩落。乌云用手把这些雪块一块块地掰碎,从它的长毛上剥离下来。但乌云很快发现,浮在长毛上面的仅仅是雪,而下面,却已经是冻在鬼背上的冰砣了。
没有人清楚,鬼究竟是怎样让阿尔斯楞度过这一夜的,那天晚上的最低温超过了零下四十度。
最开始,鬼一直在风雪中挺立着,为阿尔斯楞和小羊抵挡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后来,鬼站得累了,索性卧了下来。鬼做得很好,尽管只是下意识的。在鬼迎风的一面,很快风卷起的雪砌出一个小小的雪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