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残酷的玩笑

周海光和超凡一起,把庄泉的死讯告诉红玉,红玉没有哭。周海光把那枚钥匙交给红玉,红玉仍没哭,只是眼睛呆愣愣的,无神。越是这样,越让人害怕,周海和超凡都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

骇人的沉默。

红玉起身,朝外走,周海光和超凡跟着她。

她先到自己的宿舍,拿一个大的旅行包,然后走出来。

走到庄泉的单身宿舍,红玉停下,用钥匙开锁,手颤,开不开,超凡拿过钥匙,替她开开。

两只单人床并在一起,铺着蓝色格子的床单,被褥还是庄泉平时盖过的被褥,只是新洗过,还散着肥皂的香气。

再有,就是一张办公桌了,公家的,既是桌子,也是床头柜。庄泉的家庭很困难,他的大部分工资要给家里,他没有钱,因而连结婚都不能做一套像样的被褥,更别说家具。

办公桌上摆着庄泉和红玉的照片,单人的,各装在一个精巧的镜框里,镜框是用罐头盒子制作的。那是庄泉的手艺,他没钱,但手巧。

他们还没来得及拍一张结婚照。

窗帘拉得很严实,屋子很暗,他们走进去,超凡拉开窗帘,浓烈的阳光汹涌而入,便把屋子点燃了。

屋子里一片红色。

墙壁上贴满大大小小的喜字,连屋顶上都贴着大红的喜字。

床单上,枕头上,被子上,也放着大红的喜字。

办公桌上也摆着喜字。

床的中央,是一个硕大的红色纸船,帆橹俱全,那是庄泉用红色电光纸叠的。他是渔民的儿子,他的家在海边,他喜欢海,喜欢船,他是把婚床做为一条船了吧?用它载着他的媳妇,到家乡去,到海边去,让父老乡亲看一看他的如花似玉的妻子。可是,他却死在地下近千米的巷道里。

超凡想起来,自打庄泉开始布置新房,就没有在他的屋子里住过。每晚到别人的宿舍借宿,他是想和妻子一起共同住进这焕然一新的洞房。想到这里,眼泪便无声地流下来。

红玉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无语。

她由提包里取出两条鲜红的缎子被面,铺在床上,还有绣着喜字的提花枕巾。然后,取出一包一包的糖果、香烟、瓜子、花生,朝屋里撒,朝床上撒。

她知道庄泉穷,她偷偷地准备下这一切,只是,被子和褥子还没有时间做,这一阵,太紧张了。

房间里谁也不说话,看着她撒。

撒完,她怔怔地看着庄泉的照片,照片上,庄泉在对她微笑。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她突然大声喊:“泉……我的泉……我给你……我给你……我给你送来了啊……”她扑过去,抱起庄泉的照片,在上面狂吻,热泪与恸哭如海啸一般崩云裂岸。

周海光与超凡都愣,两个男人,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劝一劝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们只有默默地退出屋子。

屋子的外面,是全单位的同事,不知道是谁通知的,都在屋子的外面默默地立着,全都是男人,男人们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解劝红玉。只有默立。

不知是谁,低低地啜泣,接着,啜泣变为大哭,全体男人都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哭声如海沸山崩,日月无光。

周海光用头撞墙,边撞边声嘶力竭地痛哭,超凡哭着拉他,他对超凡大叫:“超凡,你打我一顿……我求你……你打我一顿好不好……”

庄泉的死震动市委常委,向国华亲自主持在市防震办公室召开会议,研究这起事故和防震问题。周海光还没到,就有人对向国华大吹冷风。

“老向,红星矿发生的事故,搞得井下工人人心惶惶,井下出现地裂,周海光又拿不出一个说法,上万名工人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你说怎么办?”一位常委很激愤地对向国华说。

“老向,我跟你说过多次,对防震的事一定要慎重,不能听风就是雨。好多地方搞防震,已经防得不可收拾,防得停工停产,人心不安。我看,该防的不是地震,是人……”另一名常委的话就不仅是激愤了,那弦外之音使人不安。

对于这些意见,向国华只能听,人家有话要说,总不能封住人家的嘴。

正在议论着,周海光低头走来,大家的目光朝他射去,极冷。

周海光虽没有抬头,但已感受到那交织的冰凉,他坐下,不等别人说话,就主动说:“向市长,关于在红星煤矿发生的事故……”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向国华打断他的话。

“我们去观察,没想到发生了意外……”周海光还想对事故做进一步解释。

“意外?周台长,你不要强词夺理了,庄泉的死,你是有直接责任的。”姓周的常委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

“周台长,你是国家地震局派来的,我们拿你当专家看,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正常的工作是要开展,但你也不能拿人的生命当儿戏。”姓陆的常委接着发言。

“庄泉的死我有责任,请组织对我的过失严肃处理。”周海光说得很诚恳。

“周台长,处理你有什么用?啊?都什么时候了,你捋出个头绪来了吗?如果不行你也别硬撑着,我们可以另请高明……”一位下面的局长说得更凶。

这种话是周海光难以承受的,一股血涌上来,撞到脑顶,他猛地站起来,颤抖着手指那位局长,却说不出话。

向国华拍了桌子:“太不像话了,你还像一个国家干部吗?我们是研究问题,不是开批斗大会。抗震、防震是一个复杂、艰巨的工作,不是天气预报,叫出门的人带把伞就可以了……”他这一嚷,没人敢说话了,可是会议也无法开下去了。

周海光说:“向市长,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向国华点点头,表情沉闷。

周海光的心情同样沉闷,回到地震台,他想找超凡商量一下,如何在工作上、生活上给红玉一些照顾、安慰。对于庄泉的死,别人想得是责任,他想的则更多是情感,那种情感上的自责比责任更咬人的心。可是还没容他找超凡,超凡就进来了:“海光,仪器记录发现重力场出现变化趋势。群防一组报告,沙河营水位突然下降两个单位,原因不明。群防三组发现一群蝙蝠在白天飞翔,群防二组报告十里铺、大墩、柏各庄等多家养鱼场出现大量死鱼,动物园也反映老虎、狮子等动物出现惊慌,在笼子里蹿来蹿去,不吃东西。”超凡说得急切,表情严肃。

没容周海光说话,另一位工作人员走进来说:“周台长,地电观测站来电话说,电阻率出现下降。”

“你马上去水文站,了解一下水位下降的具体原因。”周海光对工作人员说。工作人员转身出去。又一个工作人员进来说:“周台长,核旋仪记录,磁场总强度和垂直分量都有大幅下降。”

“日变形态怎么样?”周海光沉稳地问。

“从图形上看,大致还算规则,但是日变幅度有减小趋势。”工作人员说。

周海光说:“你去气象局,了解近十天来的大气变化情况。”工作人员答应一声也走出去。

工作人员一出去,周海光和超凡就扑到图纸上,分析着那些复杂的曲线和数码。

“海光,我觉得现在已经到了发布临震预报的时候了。”超凡抬头对周海光说。

周海光没有说话,在地上来回走。

“海光,你还犹豫什么?这么多的问题一下子爆发,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见周海光始终不说话,超凡实在憋不住了。

“超凡,你要冷静。”周海光只说了这么一句,仍在地上走。

“我没法冷静。”超凡是在喊了。

“震源和时间无法确定,我怎么报?”周海光也激动起来。

“海光,如果漏报怎么办?”超凡强压怒火,力图说服周海光。

“那是最可怕的。”周海光说。

“我觉得宁可误报也不能漏报。”超凡说得沉重。周海光听得出,超凡是把心里话说了,这不仅是为了工作,也为了他周海光,超凡是爱护他的。

他一时默然。

“你要是怕这怕那,我看你还是回北京去吧。”超凡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周海光有些陌生地看着他。

“你现在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上了。”超凡也许是觉得话还不够重,又补了一句。

周海光有些伤感地说:“超凡,我整整追踪地震半年多时间了,费尽心血,这个时候你也要赶我走吗?连你也不信任我吗?”

“可你迟迟做不出决定,叫我们怎么信任你,难道,要让唐山父老拿生命做赌注等着你的决定吗?”超凡的话说得重了,重得超出了周海光的承受能力,他痴痴地看着超凡,说不出话。

超凡却不看他,径自走了出去。

他出去,周海光就觉胸口发闷,倒在地上。

正好红玉进来,扶起海光,要把他送医院,海光说他没有什么,一会儿就会好,红玉带了哭腔,说他是累的。这使海光很感动,在这种时候,一个关切的眼神都是宝贵的。他说这个时候应该是他来安慰她,可是……红玉不让他说下去,他还是要说,直到红玉厉声喝住他,他才不说了,但他也不去医院,他让红玉去预报室看一看,如果地磁变化幅度出现畸变,大气压有什么异常,马上来告诉他。

红玉只好出去,在这个时候,个人的生命安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大分母——一百万人口。

胜利桥是一座位于市边的公路桥,桥上车流不息,桥下是干枯的河道,河道极宽,满布沙石。

胜利桥下,王军一伙耀武扬威,他们来了几十人,都带着长短家伙——铁棒和木棒。

赵辉更狠,拿着一把切西瓜的长刀片:“老大,瞧这阵势,那小子哪还敢来。”他晃着西瓜刀对王军说。

王军自然与众不同,拄着一柄日本指挥刀,这也象征身份,一般的人家没有这种家伙。他拄着这家伙做军官状:“再等等,他要是敢来就把他埋在这儿。”

赵辉点点头:“老大放心,我都吩咐过了。”

这时有人喊:“他们来了。”

俩人都略感诧异,抬头看,黑子领着十几个人正往河道走。王军一看便放心,一挥手,几十个人迎过去。

黑子、颜静和十几个人走下河滩,远远地,看见王军一伙几十号人黑压压地迎上,颜静有些怕:“妈呀,他们来这么多人?”

黑子没理她,往前走。

“黑子哥,他们人太多了,这场面我可从来没见过,我看咱现在跑还来得及。”颜静的声音有些颤,得手就跑是她的惯技,与黑子隔行。

黑子瞪他一眼,没说话。颜静知道自己在扰乱军心,便不再言语。果然,她不说话,有人说了话:“大哥,你看怎么办?他们人太多。”

黑子的背后插着一把大刀,扭头说:“不怕死的跟我走,我非剁了王军这王八蛋。”

看着黑子走,别人也走,颜静也只好跟着走,但是她的身子却在抖,难以制止。她对黑子说:“黑子哥,你别骂我,我的身子老抖,你说这是不是精神抖擞?”

黑子没说话,王军他们已经到了跟前。

“哈哈,没想到啊,你小子真敢来送死。”王军笑得张狂。

“你敢欺负我哥我嫂子,今天你砍不死我,我就要剁死你。”黑子边走边说。

距离还有五六米,双方都停下脚步,对峙。

“这孙子玩儿得可以,出来玩命还带一美女。”王军一伙中有人赞叹。

于是好多人的目光就不看黑子,看颜静。颜静感觉到自己重要,产生自豪。

赵辉色迷迷地看着颜静:“你是来献身的吧?我的钱包带来了吗?我的军帽呢?”

颜静显得很胆怯,不说话。

“小妹,只要你当着我们弟兄的面,脱光了衣服,我的钱包和军帽就给你了,还可以饶你不死。”赵辉以为己方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说话狂。

颜静回头看一眼黑子,忽然笑了,笑着朝赵辉走,边走边解衣扣。

黑子显出紧张,不知道怎么办。

王军一伙儿的眼睛都朝颜静去了,谁见过漂亮妞儿在众人面前脱衣服呢。

赵辉露脸,很得意,是他给弟兄们造这个眼福。

颜静脱去中山装,扔在地上,里面是一件紧身小背心,丰满的胸部很峥嵘。

“你不是要看吗?我就叫你看个够。”颜静笑着朝赵辉走,赵辉看得呆了,王军一伙儿都看得呆了。

没觉怎么回事颜静就走到赵辉面前,她的脸突然一变,由背后抽出一把刀来,照着赵辉就是一刀,赵辉猝不及防,转身欲跑,刀砍到背上,一条很长的口子,血流如注,他当时就倒在地上。

黑子一见颜静竟有这一手,大受鼓舞,也挥刀朝王军扑去,十几个弟兄跟着黑子打冲锋。

王军的指挥刀本来就是摆设,不会使,又被赵辉的鲜血吓蒙,还没醒过神来,黑子的刀已经晃到眼前,他只有跑,连刀都扔了。

他一跑,全体都跑,溃不成军。

黑子的十几个人大受鼓舞,一阵乱打乱敲乱砍乱剁。

赵辉见大家跑,忍痛爬起来也要跑,颜静盯着他呢,大骂:“妈的,我废了你。”一脚踢到他的裆上,他又捂着裆倒下,在地上乱滚,他倒霉,欺负女人的部位老被女人欺负。

颜静还不解气,举刀要砍赵辉,突然有人喊:“雷子来了。”颜静一愣,向远处看,赵辉趁机滚到一边。

这一声比什么都管事,双方的人都没命地跑,连赵辉也让人架着跑了。

黑子和颜静见果真是公安来,也要跑,却晚了,几名公安已经来到面前。

一个人称大刘的公安指挥着,给黑子和颜静带上手铐。

一个叫素云的女公安过来,对大刘说:“其他的都跑了。”

黑子还充英雄:“别抓我们,抓那帮菜狗去。”

大刘给他一脚,让他少废话。

颜静朝他挤眼,一笑。

然后他们都被带走。

在派出所里,颜静首先接受审问,黑子戴着手铐在窗外站着,等待审问,他不住朝屋子里看。

颜静显得满不在乎,问什么不说什么,气得大刘拍桌子:“颜静,你必须老实交待你的问题,你干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我干什么了?”颜静一脸无辜。

“装傻是不是?”大刘身子前仰。

“你们抓住我的手了?”颜静抬头看屋顶。

大刘气得往后仰,靠在椅子上。

素云说了话:“颜静,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个样子啊?你家里人怎么就不管你呢?”

颜静笑:“想管,可他们管得了吗?”

“你父母不在唐山工作?”素云又问。

“我父母和这事有关吗?”颜静显得天真。

“我们应该多了解一些你的情况,这样对你的教育会有帮助。”素云保持耐心。

“早死光了。”颜静又抬头看屋顶。

素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大刘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时候何刚和文秀来了,看见黑子戴着手铐在窗外站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倒是黑子先开口:“哥,你怎么来了?”

“派出所的人叫我来的,你怎么又去打架了?”何刚说。

他们一说话,素云走出来,见到素云,何刚赶紧说:“实在对不起,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素云便介绍黑子的胡作非为,说着话,黑子插话说:“胡说,根本没有我的事,是那帮人欺负我哥和我嫂子……”

“你们要配合我们做好何斌的工作,任由他这样下去,以后会出大问题的。”素云说得恳切。

文秀连连答应以后一定好好帮助她,这样的地方她是头一回来,不知道里边的规矩,还在问:“颜静呢?”

“颜静的问题还没搞清楚,不能走。”素云答得干脆。然后又对黑子说:“何斌,你可以走了,以后不要再闹事,如果下一次再抓住你,就不这么简单了。”

黑子满不在乎地嗯一声。

于是素云给他解开手铐,让何刚带他走,他还问:“那颜静怎么办?”

气得何刚一推他:“哎呀,你先跟我们回去吧。”

向文燕的伤很快好了,好了,就来找周海光,拿着他的衣服。

周海光在宿舍里,正摩娑着一块坤表伤神。那是他的妈妈留给他的唯一遗物。那时他上初中,正赶上考试,吃着早饭,妈把这块表给他戴上,怕他误了考试,他刚一出门,就发生地震,全家都砸死在屋子里,只剩下他和这一块表。

他家在邢台。

邢台地震,是当时震惊全国的大地震。

向文燕敲门,周海光开门见是向文燕,很吃惊,问她怎么能找到这里,向文燕笑着说:“我可以打听啊。你病了吗,看上去气色不好。”

周海光说没有什么,只是有一点不舒服。他把向文燕让到屋子里,向文燕说是特意给他送衣服来的,同时表示感谢。说着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递给他。周海光接过衣服放在床上,就没有话说,还是向文燕问他,才互通了姓名。然后,又没有话,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到她,他便紧张。

向文燕也感觉不知说什么,起身看他的桌子上摆放的一张照片,问:“这是你们的全家照?”

周海光说是,便指着照片对她介绍哪是妈,哪是爸,还有弟弟妹妹,最后说:“中间这个是我。”

“他们都在北京?”向文燕问。

周海光一阵沉默后说:“邢台地震的时候,都被埋在废墟里了。”

向文燕见他很伤感,连说对不起,然后说:“你选择了地震预报,就是为了他们?”

周海光说:“是。我搞地震预测,就是想了解地震,掌握地震,不要让我身上的悲剧再在其他家庭重演,也算是告慰父母在天之灵了。”

“人能战胜大自然吗?”向文燕的眼睛很单纯。

“只要努力,人类终将有一天能够战胜大自然。”说到地震,周海光便有了话题,关于地震的烦恼也暂时抛开了。周海光的话渐渐多起来,他话多,向文燕就听,听得入神,也搞不清楚是地震的话题使她入神,还是周海光这个说话的人使她入神,反正,周海光给他的印象很好,她喜欢有事业心的人。

喊声震天,军威壮。

李国栋正率领着他的连队在操场上进行队列训练,以班为单位,拔正步,齐步走。

李国栋来到一班前,叫了立正,全班不动,他大声说:“小四川,出列。”

一个人称小四川的小个子战士出列。

“派你个公差。”李国栋说。

“是叫我给文燕姐送信吗?”小四川一本正经地问。

战士们窃笑。

李国栋一瞪眼:“少给我出洋相,赶快去完成任务。”

说着递给小四川一封信,小四川偷着朝战士们吐吐舌头,跑了。

小四川搭了团里一辆吉普,来到唐山市郊,车要到另外的方向,把他放到市郊了。下了车,他习惯性地整理军容,整理好,才发现车已走了,他的包还在车上,急得跺脚,泪都出来了,也没有办法,他知道这趟差对于连长多么重要,完不成?不好说。

跺脚没用,哭也没用,要想办法,他看到路旁地里盛开的野花,笑了,跑到地里去采野花。

市歌舞团的礼堂里,向文秀穿着练功服,独自一人在练习舞蹈,自己喊着节奏。

有口琴声,是“喀秋莎”,轻快活泼的曲子在礼堂里跳。

文秀四下看,却看不到人,一笑,和着“喀秋莎”的节奏跳起来,跳着跳着,忽然绊了一下,摔倒在舞台上,不动。

琴声停了,随之响起的是何刚焦急的声音:“文秀……文秀……”

文秀不动。

何刚跑上台来,摇文秀:“文秀,你怎么了?”

文秀突然睁开眼睛,把何刚拉进怀中。

“我死了……是想你想的……我们结婚吧。”文秀在何刚的耳边喃喃地说。

何刚望着文秀,点点头。

两个人,成了一个人。舞蹈与乐曲,也成了一个。

向文燕上班,在医办室里,偷着看周海光的照片。看着,就想起那一个美妙的晚上,她伏在周海光的背上,七彩的光芒围绕着他们,他们合为一体朝着梦走,走在梦中。想着,便笑了,此刻便有七彩的光芒环绕着她的心,心便如宝石一般熠熠。

小四川推门进来,悄悄的,背着手,看一会儿文燕,突然笑嘻嘻地问好。

文燕吓一跳,回头看是他,赶紧把海光的照片放进抽屉:“呦,是小四川啊,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说着,站起来。

“文燕姐,我好着呢,我是专程看来看你的。”小四川笑嘻嘻地说着,突然抬手,把一大把金灿灿的野花捧到文燕面前。

文燕笑着接过花:“好漂亮,你送我的?”

“不是我,不是我,是我们连长,他叫我来看看你。”小四川赶紧更正。

“李国栋,他干嘛送花给我啊?”文燕故做惊奇。

“连长听说你受了伤,很着急,所以就……连长本想自己来,可是训练太紧张了,再说我们部队马上就要演习了。”小四川说得流利,难怪李国栋要派他做使节。

文燕坐下,让小四川坐,小四川不坐,站着,像面对他的连长,连长的首长。

文燕问李国栋的身体可好,小四川说很好,就是晚上睡不着觉。文燕说一会儿给他开些药带上,小四川说药不顶用,他们连长是心病。文燕便看着他笑,说心病她可不会治了。她很喜欢眼前这个既憨厚又狡猾的小战士,像喜欢一个孩子,就连对李国栋,也像喜欢一个大孩子一样。

小四川问他们连长来了好多信,文燕为什么不回信,文燕说太忙了,顾不上。小四川见问不出什么,要走,文燕站起来说:“转告你们连长,谢谢他的花。”

“就这一句?”小四川问。

“这一句还不够啊。”文燕说。

小四川说:“够了。够了。”笑着敬礼,走了。

他走了,文燕把花插在瓶子里,看着花笑。

李国栋坐在四百米障碍的独木桥上沉思,小四川悄悄走过来,突然喊一声报告,吓得李国栋差一点掉下来:“你想吓死我呀?见到向大夫了吗?”

小四川笑着说见到了。

李国栋着急地问向大夫说了什么,小四川却说想不起来了,李国栋急得要敲他的脑袋,帮他想。小四川便说想起来了:“她说挺想你的,还问你身体好吗?”

李国栋再问还说些什么,小四川说就这些。李国栋有些不满足:“就说了这么一点?”

“她好像还说……你挺好,她挺喜欢你的。”小四川好像忽然想起似的。

“她真这么说的?”李国栋一脸兴奋。

“她是这么说的。”小四川满脸真诚。

“太好了。”李国栋一高兴,差点由独木桥上一头栽下来,小四川忙把他扶起,李国栋一手扶着后腰,对小四川说:“你圆满完成了连长交给的任务,我以个人名义给你口头嘉奖。训练去吧。”

小四川也高兴,忙敬礼,一撒手,李国栋又摔在地上。

东湖的夜晚还是那么静。

周海光独自坐在湖边,很沉闷。

水波如镜,明月泻影。像一个美丽的姑娘,在夜深人静时,在轻柔的水波中,悄悄地洗浴。

在情人的眼中这也许是绝佳的情境,在周海光的眼中这却是让人窒息的死寂。

他无奈地起身欲离去。

忽然,眼前湖水像开了锅一样,冒出无数水泡,有一层烟雾在湖面泛起,在寂静的夜晚飘荡。

周海光一惊,不由后退。

他身旁的一棵老柳树,慢慢地向湖水倾斜,粗大的树根缓缓地由泥土中拔起,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吱吱嘎嘎地响着,倒在湖水之中,水花四溅。

周海光突然兴奋:“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他飞跑离开。

唐山马家沟矿的井下地电测试站,崔坚在查看仪器记录。看毕,神色紧张,抓起电话:“喂,是超凡吗?”

地震台预报室里,超凡边接电话边记录。

“我是崔坚,地壳浅层介质的电阻率出现大幅度下降,范围在一百公路左右,情况很糟啊。”是崔坚的声音。

旁边的红玉也在接电话,是二中观测点的蔡老师打来的,蔡老师说:“有紧急情况,磁场总强度出现大幅度下降,日变形态出现畸变。”

红玉放下电话,告诉了超凡,转身就跑,超凡问她去干什么,她说去通知台长,没出门,海光进来了。

红玉把情况向周海光说了,没容周海光说话,一名工作人员也进来急急地说:“气象局通告,唐山地区出现近十年来日平均气压最低值。”

周海光和超凡对看一眼,超凡不说话。

周海光面色严峻:“红玉,你马上把情况汇报省地震局和国家地震总局。”

红玉扑向电话。

“超凡,立即发出临震预报。”

超凡显然有些激动,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也扑向电话。

市委会议室,全体常委全部到了。

向国华和周海光匆匆走进来。

向国华没有坐,双手扶着会议桌站着说:“同志们,地震台已经发出临震预报,市委、市政府已向省委和国家地震总局发出急电,等待上级领导的批准,请地震台周台长谈一下具体情况。”

周海光也站在桌前:“初步断定地震发生时间,会在未来的三十六小时左右,震源为唐山八十公里范围,震级为六级以上,属于大震。我建议最好在地震发生前二十四小时,撤出全城居民。”

向国华接上说:“时间紧迫,我命令全市的消防车、救护车停放在市里各个广场待命,从现在起进入一级战备。同志们,我们一定要做到统一部署,统一行动,在没有接到撤离通知前,决不能引起市民的惊惶,一旦接到撤离通知,一定要在十二小时内,撤出全市的市民。大家分头准备吧。”

这可能是一个最简短的会议,向国华说完,大家一句话也没说,立即起身,人人脚步匆匆,表情严峻。

唐山动起来了,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处于临战状态,敌人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无形无相的地应力——自然的力量。人力与自然力搏斗。如果说人也是一种自然的产物,人力也是一种自然力,那么就是两种自然力的搏斗——保留与涂抹的搏斗。

一辆辆救护车鸣笛而过,广场上,要道口,一排排的消防车静卧待命,全副武装的消防战士站在车上随时待发。

不时有一辆警车巡视街道。

戴着红袖章、安全帽的工人民兵在街道巡逻。

唐山驻军也投入警戒,满载战士的军用卡车时而呼啸而过。

唐山广播电台的直播车停放在市政府门前的广场上。全市的高音喇叭时刻不停地播放着乐曲。

各个单位的领导班子全部到岗值班,就连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们也戴着红袖章在所辖街道大街小巷巡逻。

市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只是感到一种重压,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或者将要发生。他们躲在屋子里发挥想象力,有的以为煤矿发生了事故,有的以为发生了战争,就是没有一个人想到危险来自地下。

周海光在戒备森严的街道上走,他不得不赞叹唐山市的各级领导应变能力之强,赞叹唐山人在即将到来的灾难面前的镇定自若,但是他也深深感到肩上的重压,这一切行动,一切人员的调配物资的流转都来自一个中心,来自于他,他的一句话。

如果……

现在他已经没有如果,一切俗世的责任,俗世的荣辱升沉都烟消云散,他只祈祷唐山能够躲过这场灾难。

地震台的全体人员当然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与各个观测点的联系分秒不断,台内的各种仪器也都启动起来。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的是一台仪器——地震记录仪。

周海光由街道上回来,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知道此刻自己需冷静,他只需等待汇报做出判断,这反而使他感到无事可做。他想起海城地震的时候,地震几乎是分秒不差地到来的,是在全市人民的面前眼看着发生的。甚至有这样的传说,地震台的台长看着手表,一秒一秒地数着,数到最后,他说震,地震就发生了。那时,他在海城,他在海城的预报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他又想到邢台,想到那一片废墟的家园,想到废墟下面埋着的亲人,他有一种报复的感觉,一种为亲人复仇的感觉,他到底抓到它了,这个肆虐了无数世代的恶魔,如果这次预报成功,那就说明,人类距离彻底掌握地震的发生规律不远了。

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这种自豪使他坐不住。

地震记录仪的指针平稳地划着直线。

突然,直线变为曲线,指针似在颤抖,在诉说。

值班人员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指针。

超凡和红玉拿着地震记录急速走进来。

“海光,地震发生了。”超凡的语调沉重。

“在哪里?”周海光站起来。

“河北大城发生四点四级地震。”超凡一字一顿地说。

“与各个观测点联系过了吗?各项指标变化如何?”周海光急切地问。

“联系过了,几乎各项指标都恢复正常或者接近正常。”红玉说。

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之后,海光缓缓地说:“我们误报了?”

超凡和红玉默默地点头。

泪水由他们的脸上默默地流。

“你马上通知市政府、国家地震局,撤回临震预报。”周海光一字一顿,像是很费力,说这几个字,确实很费力。

超凡一句话不说地走了出去。

在向国华的办公室里,周海光低着头,情绪低沉:“向市长,我误报了。”

“误报了,你说得轻松,你知道给国家造成多么大的损失吗?”一位姓林的常委义愤填膺地说。

“给国家造成很大经济损失,我的心里很难受,我请求市政府给我处分。”周海光眼噙泪水。

“一个处分就能弥补你给国家造成的损失吗?”林常委不依不饶。

别的常委不说话,但眼神是复杂的,深不可测。

副市长梁恒缓缓地说:“由于误报,确实给市政府的工作带来了诸多负面影响。但是地震台的同志在这段时间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也付出了很大代价,地震预报是个世界性的难题,我们要客观看待这个问题。”

向国华的语调是平稳的:“大家都不要说了,主要责任是我的,我来负。我请求省委给我处分,周台长,地震预报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你一定要从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

周海光点点头。

他也只有点头。

就在他点头的时候,地震台的预报室里,仍然不断接到各个观测点的电话,各项指标都在恢复中,连水化分析、水氡都已恢复正常。

崔坚皱着眉头说:“没想到唐山出现的异常,是大城地震的前兆,大自然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开得残酷。”超凡面无表情。

“可是我们为了这个预报付出了……”红玉呜呜地哭起来。

她一哭,大家都想哭,但是哭不出来,眼泪被一种更巨大的压力压抑。

红玉呜咽着说:“都是咱们沉不住气,没把问题判断清楚,就逼台长……”

“我的责任更重……”超凡深叹一口气。

“总局张局长和魏平组长都来过电话找周台长,可是他去市政府还没回来……”崔坚说了一半不说了,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恰当。


东湖,风和日丽,少游人。

一个人躺在湖边,脸上盖着报纸。

风吹来,报纸飞去,周海光的两只眼睛呆呆地瞪着蓝天。

满脸泪水。

一只蝴蝶翩翩地飞来,又翩翩地飞去。

毫无声息。

向国华的家里,文燕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文秀悄悄走来,坐在她身边。

“姐,看报纸呢?”

“嗯。”

“姐,你喝水吗?”

“不。”

“吃苹果吗?我给你削。”

“你……有事吧?”文燕放下报纸。

文秀笑。

“什么事,说吧。”

“借我五百块钱行吗?”文秀有些羞。

“五百?”文燕瞪大眼睛。

“你喊啥呀。”文秀做个手势。

“把你姐卖了也不值五百呀。”文燕放低了声音。

“那你有多少?”

“把这个月的工资加上也就二百多块吧。”文燕说。

“也行,都借给我吧。”文秀倒是不拘多少。

“你要这么多钱干啥?”文燕低声问。

文秀的嘴贴在文燕的耳朵上,很神秘。

“什么?结婚?”文燕的声音又大了。

“你喊啥呀,你怕妈听不见啊?”文秀捂住文燕的嘴。

明月还是听见了,由厨房里走出来问:“谁要结婚?”

文秀看看文燕,看看妈,鼓一鼓勇气:“我。”

“你和谁呀?”明月大惊,走近问。

“何刚。”文秀没有犹豫。

“胡闹。我告诉你……”明月急了。

“妈,你告诉我好多次了,我不想再听了,我已经和何刚商量好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这个婚我结定了。”文秀很坚定,说完起身上楼了,果真不再想听。

明月追,边登楼梯边说:“文秀。文秀。你可以不为咱们这个家着想,不为你爸你姐着想,可要为你的以后着想,跟一个右派的儿子结婚,你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还有你们将来的孩子,从出生就要背上右派家属的名声,以后不管上学、分配工作、入团、入党……一切都要受影响……”

“嘭”的一声,文秀关上门。

“你是想把我气死呀?”明月对着门嚷,门无表情。

文燕在楼下刚要上楼把妈拉下来,向国华走进来,脸阴得滴水。

“爸你……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文燕问。

“没啥,地震台误报了,心烦。”向国华边说边脱外衣。

文燕愣了。

向国华脱下外衣上楼。

文燕拿起外衣出门。

周海光喝醉了,从来滴酒不沾的他,独自喝了半瓶酒。半瓶酒,便醉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单身宿舍。

宿舍很空旷,空旷如原野,使人感觉孤独寂寥,忽而又很拥挤,拥挤如牢笼,使人感觉烦闷气恼。他把桌上的书、材料都摔到地上,连桌上的全家照都摔在地上,小镜框上的玻璃碎了,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有无数裂纹。他发觉照片落在地上,捡起来,抱着,坐在地上哭,哭爸,哭妈,哭弟弟妹妹,哭得昏天黑地。

向文燕敲门,他没有听见,向文燕在门外听到他的哭声,推门进来,伸手扶海光,海光却不让她扶:“别管我……”

还是哭。

“我到处找你,你怎么喝成这样。”向文燕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他认出了文燕,不哭了,呆呆地看她,半晌,一挥手:“我用不着别人同情。”

“你觉得我是在同情你吗?你……太让我失望了……”向文燕很生气,走了。

看到向文燕走了,他想去追,站不起来,勉强站起来,又摔倒,摔倒,就睡在地下。

向文燕走到门外,站住,回看一眼,又走回房间。

向国华坐在沙发上看材料,明月坐在他对面,想说什么,向国华看出来,故意不抬头。文秀下楼,端一杯茶放在妈面前,明月不理她,起身上楼。文秀把茶端到爸的面前,向国华抬头,一笑:“和你妈生气了?”

文秀委屈地点点头。

“爸这些天工作忙,没有回家,想爸吗?”向国华示意她坐在身边。

文秀坐在他身边,仍点头。

“我闺女大了,没想到啊,你和何刚要结婚了。”向国华看着文秀,有许多慈祥。

“爸,你都知道了?”文秀问。

“听你妈说的。”向国华说。

“妈死活不同意我们结婚。”文秀说着,滴下泪来。

“你妈说得是气话,过两天她的气就消了。”向国华起身拿起一条毛巾递给文秀,仍坐下说:“你和何刚在一起好几年了,在咱家最困难的时候,何刚一直照顾你,爸很感激他,我想和你谈谈你们俩的婚事。”

向国华停住不说,看文秀的态度,文秀很紧张,看一眼爸爸,又低下头。

“虽然说有成份不唯成份,可实际上成份会影响一个家庭的几代人。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在过去的那些年月,你也经历了许多事情,家庭背景会给一个人带来什么后果,你很清楚。”

向国华说完,文秀点点头:“爸,这些事我都想过了。”

“只要你考虑成熟了,爸爸不反对你和何刚的婚事。”向国华说出决定性的话。

文秀看着爸,泪花在眼里转。

“文秀,何刚父亲的问题,你们不要有思想负担,爸爸相信所有的事情都会一天天好起来,只要你们过得好,生活得幸福,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心愿。你妈妈的工作,爸爸来做。”

文秀搂住向国华的脖子,眼泪流下来,她在向国华的耳边说:“爸,你是我的好爸爸……”

周海光醒了,屋里布满醉人的阳光。他是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毛巾被,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向文燕坐在他的身边。

他要起来,文燕把他按住,他很奇怪地问文燕怎么到了这里,文燕说她已经看了他一夜。他问昨晚是不是喝醉了,文燕说是。他又问说了什么没有,文燕惊讶地说:“你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说是。

“那我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文燕又问。

他摇摇头。

“闹半天我白说。”文燕朝他点头笑。

“你说什么了?”他急着问。

“我说……工作上不顺心,也不能用酒精麻痹自己,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文燕看着他的眼睛说,他的眼睛一看她,她又垂下眼睑。

他沉默,一提到工作,心就沉,如铅。

文燕要走,说下了班再来看他,他叫了一声文燕,眼直直地看着她,她的脸一红,等着他说什么,他说:“谢谢你……”

一丝失望由文燕脸上掠过,她说一声:“不用谢。”就走了。

她走了,他望着关上的门发呆,好像他的魂也走了,很空,空无依傍。

红玉来找他,说是总局张局长的电话,他到办公室接电话,张局长问:“唐山市政府打来电话,说你要求调离唐山?”

海光说是。

张局长说:“你这是逃避责任,唐山的问题还很复杂,只要总局一天不解除警报,你就必须留在唐山。”

“局长,我留在唐山还怎么工作?别人怎么能信任我?”海光为自己申辩。

张局长说:“你对自己要有信心,科学是以事实说话的。”

“局长,我还是想……”

不等周海光说完,张局长就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想回来,是吗?你回来也可以,有两项工作供你选择,一个是看大门,一个是扫厕所。你如果同意,我马上下调令。”

周海光还想说什么,那边已是忙音。

文燕下了班果然来看周海光,见周海光仍是呆呆的,便拉着他去了东湖。在湖边的小山坐下,看湖里飘荡的小船,小船上的对对情侣,想让他的心情开阔些。

周海光对文燕说了张局长来电话的事,文燕问他是不是还想离开唐山,海光说是,大不了去看大门扫厕所。向文燕问他是不是就因为误报了地震,周海光说不仅仅因为这个事情。向文燕便说他是因为受不了别人的指责,伤害了自尊,感到没脸见人,所以想逃离。

周海光低头不语,他承认这姑娘看问题很准,看到了要害,他不知道怎样回答。

“当初,你对我说,你投身地震预报事业,就是要做出成绩来,让所有的人都免受地震之苦,可你现在却要放弃自己的追求,这是逃兵,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向文燕说得更尖刻了,尖刻得让周海光很难承受,也很难分辩:“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无力地问。

“如果你认为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就应该勇敢地站起来,做出个样子给人们看看,也给你自己看看,还有你那死于地震的亲人。”向文燕的眼睛直盯着他。

“文燕,你说我行吗?”他抬起头,也看着文燕。

“你行,你一定行的,我相信你。海光,当你把我救出那个山谷的时候,你那么勇敢,那么自信,那么朝气蓬勃,那时的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我相信,也是真正的你。”

文燕的目光很温柔,温柔如月亮。

他也勇敢地看她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火跳起来,热烈如太阳。

他们的眼睛都很帮忙,嘴巴不能说的话,眼睛都说了,说得深入。

第二天,周海光到向国华的办公室,取回自己的调离报告,向国华很高兴地对他说:“科学研究就是从失败走向成功的,地震预测又是尖端科学,如果我们的科学家都像你一样,遇到失败就撂挑子,我们的国家还怎么富强?千万不能听到一些不顺耳的话就站不起来了。”

周海光表示一定要在唐山好好干下去。

走出向国华的办公室,周海光发现这一天的阳光格外灿烂。

清晨,向文燕穿一身红色的运动服,在马路边上跑,如燕。

周海光也穿着短裤背心在机关门口等她,她跑来,他们一起跑。

夏季被他们牵着走进唐山。

向国华难得在家里吃一顿饭,尤其是和明月两个人吃。这一天破例,明月特意给他弄了两个可口的菜。

两人坐下,向国华满脸是笑,主动夹起一片肉放在明月的碗里,明月很诧异,就像看到地震的前兆。她放下碗,眯着眼看他:“难得啊。有事儿吧?”

向国华承认有一件事情想和她商量。

“啥事,说吧。”明月一笑,这老头子一旦想求人,比小孩子还笨。

“文秀和何刚的事,我看就让孩子们自己做主吧。”向国华故意把事情说得很轻松。

明月放下筷子:“你说得倒轻松。”

“你怎么就想不开呢,你看文秀那劲头,你能挡得住吗?”向国华满面春风。

“挡得住要挡,挡不住也要挡。”明月一脸秋霜。

向国华仍笑:“明月,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成不变的,那些问题以后会不会影响到孩子身上,还很难说。”

“老向,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明月语重心长。

向国华不再说话,把明月碗里那片肉夹出来,低头吃进去。

“不管怎么样,咱们没商量。”明月说完,向楼上走,她心里堵。

向国华无奈地摇一摇头。

周海光和向文燕几乎分不开了,几乎每天都会见面。

夜晚,街道寂静,迷蒙的灯光如雾,他们在如雾的灯光中在漫长的街道上徜徉。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行走本就是目的,就是方向。

他们一直说着,没有固定的话题,说话本身就是题目。

周海光到过很多地方,很多地方成为很多的话题。他对向文燕讲西部荒凉的沙漠,沙漠中用芦苇和土筑成的古老的城墙,废弃的古城堡,被流沙掩埋的房屋,随处可见的陶罐、人骨、和古老的钱币。

这个时候,向文燕是一个很好的听众,边听他讲,边展开美丽的遐想。

“你在医院……”周海光忽然转到文燕身上。

“我是医生,外科,拿刀子的。”文燕笑着说。

“我觉得你简化了你的履历。”周海光也笑。

“你还想知道什么?”文燕歪着头问他。

“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比如说你的家庭,你的父母……”周海光也歪头看她。

“我生在干部家庭,爸妈都是国家干部,我的妹妹你见过,是舞蹈演员。”向文燕说。

“你妹妹……就是在车站……她好厉害……”周海光笑着说,似心有余悸。

“那天还算对客气了。海光,我到家了。”向文燕站住。

周海光不由一愣,怎么这么快就到家了呢?怎么不知不觉就朝着她家走了呢?他后悔大方向没有掌握好,但是,又不好说别的,只好也站住。这里是一带平房,显得破旧:“你家就在这里?”周海光奇怪地问。

“不是,前边一点,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所以就到这里吧。”向文燕说着,伸出手。

海光也伸出手,第一次,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都有些颤,舍不得放开,但,又不得不放。

文燕说,要看着海光走,海光说,要看着她走。最后,还是文燕占了上风,海光先走,走出很远,回头,文燕还站在原地看。

向国华在办公室里和郭朝东谈话,郭朝东是新上任的市防震办公室主任,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很精明。

“你以前在地质大队干过吧?”向国华问。

“我在地质大队搞过几年地质勘察,后来调党委工作。”郭朝东答得谨慎。

“这次派你去防震办公室当主任,责任重大啊。目前全市各条战线都在大干一百天,向国庆献礼,可地震问题总叫人提心吊胆,这样下去不行啊。”向国华点了主题。

“向市长,我会征求各方面的意见,尽快拿出一份即科学严谨又实事求是的报告,给唐山一个说法。”郭朝东很有信心。

向国华很满意地让郭朝东走了。

郭朝东由向国华处出来,就去找向文燕,他们是中学同学,这两年郭朝东带职念了两年大学,给向文燕写了有上百封信,向文燕一封也没回。

他爱向文燕,更爱她的父亲,两种爱加在一起,是最爱。

他们在街心花园里走,郭朝东问文燕为什么不给他回信,文燕只说忙。其余的,不知道说什么,向文燕一直感觉和郭朝东没有什么说的,所以他不问,她不答,闷着头走。最后郭朝东说晚上请向文燕在全市最好的鸿运饭庄吃饭,然后去看电影,文燕说明天要去参加高炮团的演习,晚上要做些准备,便分手。

文燕走出很久,郭朝东还站在原地看,看得痴。

这是一场真枪实弹的演习,演习场上火炮轰鸣,硝烟弥漫,无数高炮炮弹射向天空,在天空炸出无数云朵。

李国栋指挥着他的连队急射。

小四川也在炮位上紧张地战斗。

突然炮位一侧发生爆炸,李国栋、小四川和几个战士倒下。

向文燕带着救护队冲上来。

小四川大声喊:“卫生员,我的腿炸伤了。”

文燕跑到他面前,剪开他的裤子,给他包扎。小四川笑着说:“文燕姐,你得赔我的裤子。”

“你要是要裤子就别要腿了。”文燕说。

小四川便笑:“向大夫我不行了,不要管我,你快去救连长吧。”

李国栋也在不远处躺着朝文燕喊:“快救我,我不行了。”

几个战士抬着担架跑过来,护士丰兰跑到李国栋身边:“你伤到哪儿了?”

李国栋挤挤眼:“医生同志,我是轻伤,不要紧,你快去救别的同志吧。”

丰兰提着药箱去救别的人,李国栋便又喊他不行了,朝向文燕喊。

向文燕跑到他身边,蹲下问:“你伤到哪儿了?”

李国栋说:“我……我触电了……”说完便假装昏死过去。

“人家都是中弹,你怎么触电了?”文燕奇怪地问。

李国栋睁开眼睛:“我……我是电工……”说完又装昏迷。

文燕一笑,双手狠狠挤压他的胸口。李国栋大叫,睁开眼睛指指自己的嘴:“我上不来气儿,恐怕要这样的人工呼吸。”然后闭眼。

向文燕一脸严肃地叫过一个男卫生员:“这是重伤员,你给他做口对口人工呼吸。”

男卫生员答应一声“是”,虎一样扑向李国栋,吓得李国栋双手托住他的头,连叫不用了,已经会呼吸了。

向文燕又叫过丰兰:“这位伤员需要注射镇静剂。”丰兰会意,特意拿出一根巨大的针管,扑向李国栋。

李国栋睁眼,大惊,一跃而起:“同志,不要管我,把药品留给重伤员同志吧。”说完撒腿就跑。

文燕和丰兰看着他笑。

周海光在办公室听红玉的汇报,说各观测点来电话说,各种动物异常也基本消失了。超凡说看来唐山的危机可以解除了。

周海光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但是也没有太多的根据反驳,有些烦,不说话。超凡和红玉出去,他就给文燕打电话,那边说文燕去高炮团参加演习,他想去接她,顺便也散散心,便走出了市区。

在郊区,他看到两个浇地的农民用铁锹拍老鼠,拍死一片,还有大量的老鼠成群结队地跑,不惧人。

周海光走过去问,农民说这两天也不知怎么了,每天都有大量的老鼠在地里乱蹿,有人说是要发大水了。

周海光诧异:“不是说动物异常已经消失了吗?这又怎么解释?”

高炮团演习结束,队伍拉回驻地,向文燕她们也要回去,刚要上车,就见周海光站在门前向她招手,她不上车,奔周海光来,见面问:“你怎么来了?来接我?”

“我从这里路过,正好看见你出来。”周海光笑。

“笨,撒谎都撒不圆,有这样的巧事吗?”向文燕也笑,笑出一脸火烧云。

他们一起走在郊区的小路上,文燕很兴奋,但周海光怕她太累,截了一辆农民拉干草的小拖拉机,两人爬上去,并排躺在干草上,看天。

周海光说坐这种小拖拉机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它的颠簸是全方位的,上下,左右,前后,像船。

文燕说我们就是坐在船上呢,你看那天空,蓝得像海。

于是都眯了眼看天,天果然像海,他们是在大海里,坐着船,向前,前方是哪儿呢?还是海,就这样一直在海上漂,多好。

文秀在商店里买了些烟酒,都是最好的,酒是茅台,烟是中华,这些东西紧张,要特供证,文秀有。

买完出来,让王军的两个小弟兄看见,叫来王军和赵辉,王军他们便跟着她,她没发觉,一直走到何刚家。

家里,何大妈正在做被,大红的缎子被面上绣着凤凰牡丹,喜兴。

何刚让何大妈歇一歇,何大妈不歇,说干这种活儿不累。

娘俩说着,文秀走进来,见她买了这么贵的酒,何刚觉得有些过。文秀说结婚是人生的大事,不能太寒酸。何大妈倒是同意文秀的意见,说她和何刚爸结婚的时候也是风光过呢。何刚就拿起一瓶酒藏起来,说给黑子留着,他没喝过这种好酒。何大妈看着也高兴,对文秀说他从小就知道惦记黑子,很有个哥哥的样子。

文秀看着何大妈做的被子,连夸何大妈的针线好,何大妈反倒有些伤感,对文秀说:“委屈你了,这么一个金枝玉叶的姑娘,结婚才做了两床被……”

文秀不让她说,她还是要说:“文秀,你能嫁给何刚,是何刚的福,也是我们全家的福啊。”

文秀说:“大妈,你应该说我嫁给何刚哥这么好的人,还有这样好的婆婆,是我的福才对呢。”

说得大妈的脸如被面上的牡丹花一样,喜庆层层绽放。

何刚帮不上忙,在隔壁的小屋里哼他的曲子,那是写给文秀的,听他哼,何大妈说儿子高兴了,高兴了,才哼曲子。

文秀便问何刚是怎么爱上音乐的。何大妈说:“何刚的父亲就喜欢音乐,他随父亲,两三岁的时候一到晚上就缠着父亲给唱歌,不给唱就不睡觉。那时候咱家住在开滦矿务局的专家楼里,都是两层小楼,独门独院,院子里有葡萄和紫藤,都是旧时代开滦的高级员司住过的。美国的一个总统胡佛还住过呢,他当时也在开滦当员司。当时咱家的隔壁是开滦的总会计师,妻子在音乐学院教钢琴,何刚的爸爸就让何刚跟着她学,学了好几年呢。至于他什么时候学的作曲,就不知道了。”

“听说伯伯是留学回来的?”文秀问。

“是呀,可有文化呢,知道从小培养孩子……”说到这里,何大妈轻轻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文秀便也不问,帮大妈纫针,听何刚哼曲子。

周海光一夜没睡,翻资料。半道上碰上的那些老鼠,使他震惊,他想找根据,困了,天也亮了,赶紧换装,跑步,文燕在等他。

见面,文燕就问:“你熬夜了吧?”

周海光问她怎么知道,文燕说:“别忘了我是一个医生。”

周海光说他总有一个感觉,他确实抓住了这个地震,他发现历史上有和唐山情况类似的震例。

“怎么,唐山还会有地震?”文燕的脚步慢下来。

“我认为唐山震情不容乐观。”海光说得肯定。

“海光,你要认真谨慎,把问题搞清楚。”文燕说得认真。

“我会做更多的调查。”周海光说。

“看到你振作起来,真为你高兴。”文燕笑了,跑得更快。

周海光追上去,毫无倦容。

颜静出来了,黑子接她,接出来,俩人坐在市委机关后院的围墙上。这里极静,里面的人不来这里,外面是一条幽僻的小马路,更没人。

黑子点着一根烟递给颜静,颜静深吸一口,一丝也没有浪费,很过瘾,然后,高举双手大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喊完,又吸,吸着笑。

黑子问她里面的滋味如何,她说:“别提了,我这回才知道什么是冤家路窄了。”

黑子看她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很热烈,便笑:“又和谁遇上了?”

“和我有仇的那几个娘们儿,嘿,都在一个号子里。”颜静又吸烟。

黑子问她是否挨打了,颜静把烟递到黑子口上吸一口:“挨打我倒不怕,最可气的是这帮孙子不让我睡觉,愣是叫我在粪桶旁边蹲了一夜,差一点没把我熏死。”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这么臭呢。”黑子说。

颜静哈哈地笑:“黑子哥,说实话,这两天你想我没有?”

“说实话?”黑子认真地问。

“对,说实话。”颜静也很认真。

“想了。”黑子深沉。

“真的?”颜静喜悦。

“你是怎么想的?”颜静笑眼迷离地问。

“我想啊,要是颜静关在里面永远不出来,那该多好啊。”说完,笑。

颜静不笑,朝着黑子的腿打了一拳,黑子坐不稳,晃,晃了几晃,终于没能掌握平衡,摔下墙去。

见他掉下去,颜静笑了,站起来,叼着烟,在墙上走,如履平地。

周海光在办公室里,超凡递给他一份关于唐山地震情况的评估报告,中心思想是唐山的震情可以解除了。周海光很奇怪,一者认为现在就对唐山震情下结论为时尚早,二者就是写,这份报告也应该由地震台来写,可是这份报告却是郭朝东起草的。他把疑问对超凡说了,超凡说:“人家不信任咱们嘛。”

刚说完,郭朝东就走进来,很大度地说:“报告送来就是征求你们的意见的,你们是真正的专家嘛。”很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周海光说:“为什么这么着急就对唐山地震问题下结论?”

郭朝东说:“部分领导对地震有恐惧心理,很不利于抓革命促生产,早点做出结论,有利于工作。”

周海光“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超凡却说:“郭主任,我看了你的报告,我没有什么意见。”

郭朝东很高兴地说:“这么说咱们的观点是一致的。”

这样周海光就不得不表态了,不表态,郭朝东会把超凡的意见认做地震台的意见。他说:“我认为报告中缺少重要的依据,有一些异常并没有恢复正常,动物异常现象就没有消失,现在对地震做出结论为时过早。”

超凡说这些现象都在陆续恢复中。

周海光说:“我前几天就看到大群老鼠在转移……”

超凡说动物迁移的因素很多。

郭朝东接上说:“超凡说得对,我们不能把看到的现象不加分析地都和地震连起来。”

但是周海光仍然认为现在还不能对唐山的震情下任何结论。

郭朝东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我不用争了,我只是来征求意见,这份报告不用你签字负责的。”

周海光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

文燕和文秀在街上走,文燕问起文秀婚事的准备情况。看到一位大嫂提着几条鲜鱼走,就问在哪里买的,大嫂说就在前面的菜市场,鲜鱼很难买,如今有了。文秀便提议去买几条,她说何刚的母亲很爱吃鱼,文燕便也说给爸妈也买几条。刚要转身,见到海光走过来,他是去图书馆查资料,从这里过。见到海光,文秀就笑,笑得他不自在,然后文秀便问是巧遇还是她们约好的。海光不好说什么,文燕打岔,提议一起去菜市场。

到菜市场,他们都很奇怪,鱼很多,不用排队,也不限量,买多少都行。周海光问售货员怎么有这么多鱼,售货员说这几天很怪,养鱼池里的鱼不用打就自己往外蹦。周海光和售货员聊,文秀悄悄问文燕是不是爱上他了,文燕打她一下,说她瞎说,文秀说从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不一般嘛。

周海光和售货员聊完了,就对文燕说,他还有事,先走了。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文燕请她晚上到她的宿舍来,吃鱼,周海光答应着走了,头都没回。

“姐,这人怎么这样啊,说走就走了。”文秀说。

文燕没说话,只是看着海光走。

颜静把黑子领到市委大院后面一排平房前,拉开一扇门就往里钻,钻进去,让黑子快关门。黑子问这是什么地方,颜静说是机关的澡堂。黑子说你怎么不分男女就往里钻,颜静说这个地方不分男女,一、三是男,二、四是女,白天归她,她常来,享受市委干部待遇。

关上门,不开灯,里面就很黑,黑子说你是要洗澡吗,颜静说:“你不是嫌我臭吗?”

黑子说:“你就是臭嘛,不信你自己闻闻?”

颜静脱下外衣真闻:“胡说。”她认为不臭。

“我胡说?我一路跟着你,一股一股的臭气往我鼻子里钻,把我熏得差点背过气去。我今天走得明显比往常快,你没看出来?”

“好啊,你开始嫌弃我了,我今天非臭死你不可,臭死你……臭死你……”颜静一边说一边往黑子怀里钻,黑子躲:“行了,行了,你赶紧洗洗吧,我服了你了还不行吗?”

颜静哼一声开始脱衣服,脱一件扔一件,扔在凳子上:“你转过身去不许看。”边脱边命令黑子,黑子听话地转过身去,面对更衣柜立着。

颜静走过来,摘下更衣柜上的一面镜子:“你干嘛还留一手啊?”

黑子很痛苦:“我冤枉死了,我根本没看见这儿有一面镜子。”

颜静不相信,让他起个誓,黑子起誓。颜静便解裤带,黑子说她既不相信他,他就先走了。颜静却不让,说她有好些日没见何大妈了,洗完澡一起去看大妈。

黑子说:“算了,你这鼻青脸肿的,别把我妈吓着。”说完果真走了。

“你浑蛋。”颜静对着他的背影大骂。

周海光骑着自行车来到水库边,正看见好多人在打渔,他问打渔的人,这几天鱼怎么这么多,打渔的说这几天就是怪,鱼自己往上蹿,往常在这里一网打不到几条鱼,现在一网就是几十斤。

正说着,水面一阵喧阗,无数条鱼蹿出水面,似在逃避什么天敌:“你看,这不说着就来了?”打鱼的对周海光说。

周海光也惊讶,想坐下来多看一会儿,一个男子提着一串蝙蝠走过来。他问是怎么回事,男子说大白天蝙蝠就满天飞,掉到地上,一层,他捡起这些,放到那边树上去。

周海光便不坐了,骑上车往回返。

文秀买了鱼拿到何大妈家,何大妈自然高兴非凡,不在鱼,在儿媳的心。娘俩一起收拾鱼,何刚给床头柜刷油漆,边刷边听娘俩说笑,口里不觉就哼起曲子。

忽听门外有人喊:“文秀,出来,大哥我上门看你来了。”是王军的声音。

文秀脸一沉:“这帮流氓。”

何大妈问是怎么回事,文秀只说是一群流氓。

何刚听到,站起身要出去,何大妈怕出事,拦住他,自己走出去:“你在屋里别出去,我就不信无法无天了。”

何大妈来到门外,门外已站了不少人看热闹,王军见何大妈出来,嘻皮笑脸地说:“哎呦,我们叫文秀出来,您出来干嘛呀?”

“你们要干什么?”何大妈生气地质问。

“老棺材瓤子,快叫她出来,要不我就不客气了。”赵辉帮着咋呼。

“你们这些王八蛋再不走,我叫警察了。”何大妈指着王军说。

“你要是叫警察,我就扒了你的皮。”赵辉说得恶狠狠。

文秀在屋里待不住,怕何大妈出事,走出来,指着王军说:“你们都给我滚。”

王军一见文秀,涎皮赖脸地说:“文秀,因为你,我们好几个哥们都受伤了,你看你是不是应该慰问一下啊?”

文秀说:“你们想怎么样?”

王军说让文秀陪他们几天,事儿就算过去了。

“你浑蛋。”文秀气得说不出话来。

何大妈的邻居张婶见事情不好,让邻居七姑悄悄地去派出所报告。

何大妈指着王军,浑身乱颤:“你们真以为没人管你们了吗?”

何刚在屋里听着不像话,拿着一根擀面杖走出来,站在文秀的前面,挡着她。见到何刚,王军等人更横起来:“我看看今天谁敢管。”

他一挥手,几个喽啰就上,围着何刚一阵拳打脚踢。文秀上前护着何刚,急了眼的何大妈就去抓赵辉,王军在背后一脚把何大妈踹在地上。张婶上去扶住何大妈,大骂王军等人,王军又打了张婶一嘴巴,张婶的嘴角马上流下血来。

黑子正好回来,远远地听见家门前吵闹,看见人围了不少,知道事情不妙,抄起别人家门口的一根铁棍子就朝家跑。

王军抓住文秀胸前的衣服,文秀也抓住王军的头发:“你这个流氓,我和你拼了。”文秀满脸淌泪,果真是拼命的架式。

王军的两个喽啰上来扭住文秀的双手,王军就手撕开文秀的衣服,在她的脸上胸上乱摸一气。

赵辉等人则把何刚打倒在地上,围着乱踢。

黑子如一头黑豹子般冲过来,也不说话,一棒子打在一个扭住文秀的喽啰头上,喽啰一声没吭就倒在地上,这一棒子打得太狠,连棒子都掉了。黑子来不及捡,一拳打在王军的脸上,王军的脸便红光闪闪,松开了文秀,黑子这才捡起棒子,横着扫在赵辉的腿上,赵辉惨叫一声倒下了。

赵辉倒下,何刚也起来,动了手,打得另一个喽啰嗷嗷叫,像狼。

黑子是当真急了,挥舞着铁棒见谁打谁,另外两个喽啰一个让他打折了腿,一个让他跺在脑袋上,昏死过去。

何刚一把抓住王军要去派出所,王军把他踢倒,文秀也像疯了,冲上来揪住王军:“流氓,我不会放过你……”

王军甩开文秀想跑,黑子赶来一棒子抡去,却打在文秀的头上,文秀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黑子愣了,站着,不动。

王军见状要跑,张婶过来抓住他死不放手。

何大妈见文秀受伤,扑过来抱住她,一声一声地叫,已经不是人声儿。

黑子什么也不顾了,抡圆了铁棍,照王军的头砸去,王军用胳膊一挡,胳膊就折了,抱着胳膊嗥。

黑子还要打,派出所的人赶到,素云和大刘等人从警车上下来,喝叫黑子住手。然后,把受伤的送医院,其余的,带走。

黑子往警车上走,回头喊了一声妈,何大妈便哭了,坐在地上哭。

周海光由水库回来,直接去找郭朝东。郭朝东正给向国华打电话,他说报告已经写好,向国华问地震台的意见如何。郭朝东说地震台和他的意见完全一致,向国华打了一个沉,特意问周海光的意见如何,郭朝东说周海光有些不同意见,但他的观点不能说服大家。向国华指示:“你们再认真论证,确保万无一失,再上会讨论。”

郭朝东刚放下电话,周海光进来了,进来就说:“郭主任,报告不能提交市政府,我发现了新情况。”

郭朝东很不以为然,说报告再有两天就上会了。

周海光对他讲了水库的情况,郭朝东说:“生活中这样的现象并不新鲜,再说蝙蝠的事你也没亲眼见。”

周海光说:“我认为这与地磁变化有关。”

郭朝东却说:“你是经过邢台地震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周海光提醒他,作为主管领导,他不能有轻视思想,郭朝东却一笑:“领导信任我,才把这副重担交给我,我怎么会有轻视思想?”

“郭主任,唐山的问题十分微妙,等把问题搞清楚再上会讨论不迟。”周海光最后郑重提醒郭朝东。

郭朝东却说:“相信我吧。”好像他不仅是地震台的领导,也是地震的领导。

周海光无奈,只好出来。

向文燕在自己的宿舍里,精心弄了几个菜,打开一瓶红酒,专等周海光,这是第一次请周海光吃饭,她很重视。周海光没来,她往一只杯子里倒上红酒,端详着,想象周海光端起酒杯,和她的杯碰到一起,脸就比酒还红了。

敲门声,文燕紧着去开门,却不是周海光,是郭朝东。他手里提着水果,说是特意来看望向文燕,文燕不得不让他进门。

进得门来,郭朝东见有酒和菜,不由大喜,他说他和文燕认识这么多年,还没吃过她做的菜呢,说着拿起筷子就夹一口菜放进嘴里,文燕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许吃。”弄得郭朝东一愣,愣过后问她今天请谁。文燕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他,这在这时候丰兰跑来说一个叫何刚的打来电话,文秀出事了。文燕便急着去看,郭朝东自告奋勇,陪她去。

文秀被送进开滦医院,一直昏迷不醒。何刚陪着她。文燕进去,叫几声,文秀不应,就哭了,虽说她是医生,遇到亲人,也不知所措,一劲问大夫有没有生命危险。大夫说暂时还没有。又问是怎么回事,何刚不得不说是黑子误伤了文秀。

医生说要保持安静,让家属到外面去,文燕和郭朝东走出来,到医院的小花园里坐。

周海光由郭朝东那里出来,心情很不好,独自在马路上走了许久,想到底应该怎么办。事情很奇怪,没有郭朝东,他会时时问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有了郭朝东的态度,倒使他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唐山会有地震。好像郭朝东的态度也是一种异常。

这样想,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想起今天晚上文燕还要请客,赶紧走,可已经晚了。文燕去了医院,门敲不开,幸亏遇到丰兰,告诉他文燕去了开滦医院,文秀出了事,他也赶到这里。

赶到这里,就见到文燕正和郭朝东并肩坐在小花园里,很亲密。

向文燕仍在哭,她说护士刚才说了,文秀还要观察,这也说明她确实有生命危险。郭朝东安慰她,说文秀不会有事的,胳膊不失时机地搭在文燕的肩上,文燕没有觉察。

周海光却看到了。他也正急,没来得及多想。

一辆小车开过来,挡住他的视线。

文燕认出是她妈的车,对郭朝东说:“谢谢你陪着我,我妈来了,你走吧。”说着站起来。

郭朝东认为明月来得很没有道理。

周海光等车过去,跑过来,叫文燕,文燕一见周海光,哇的一下大哭起来。哭着,扎进周海光的怀里,周海光也不自觉地搂住她。

郭朝东心里一颤,认为周海光来得简直荒谬。

周海光问了文秀的情况,就要和文燕一起去病房,文燕哭着说医生不让进,她要自己去,临走,还没忘问周海光吃饭了没有。周海光只是催着文燕快去。

郭朝东则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文燕匆匆走了。

明月风风火火地走进病房,见到文秀昏迷在床上,插着不少管子,也不知道有多重。她拉着文秀的手叫,文秀也不应,便哭。一哭,文秀的眼睛竟睁开了,喜得明月叫大夫快来看,可是文秀的眼睛只睁开一下,又闭上,再不睁开。医生看了说她还没有苏醒,还处于昏迷状态。明月问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医生说还很难讲,需观察。

明月听罢更急,才发现何刚在身边,指着何刚大叫:“你们把文秀打成什么样子了?啊?你给我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何刚不动,眼睛直直地看着文秀,满眼是泪。

“你怎么还不走?滚……你给我滚……”明月动了粗。

旁边的医生护士提醒要保持安静,何刚便不得不走出来。

周海光和郭朝东一起朝医院外面走,郭朝东显得对周海光很亲热,问他去哪里,周海光说去台里,郭朝东说正好一路,两人便一起走。路上郭朝东问周海光和文燕认识多久了,周海光说时间不长。郭朝东不待他问便说:“我和文燕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学,已经有十几年的感情了。”

周海光一惊:“是吗?”

郭朝东不惊,很平常地说:“我很喜欢文燕,文燕对我也极好。”

周海光的脚步便慢了,郭朝东叫他快些,他说还有一些事情,让他先走。

郭朝东便先走,走得潇洒。

向国华也来到医院,见到向国华,明月又落泪:“你看看文秀让黑子打成什么样了。”她特别强调黑子两个字。

向国华没言语,只是看着文秀伤神。

文燕劝他们都回去,明月让向国华先回去,她要看着文秀,文秀不醒,她不走。

晚上,周海光坐在窗前写东西,丁汉来了,周海光见到他就高兴,高兴就埋怨,说他长时间不来看他,对他不够关心。丁汉说:“还用得着我关心?有文燕关心你就够了。”

“你认识文燕?”周海光奇怪地问。

“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你和文燕好上了?”丁汉也问。

周海光不回答这个问题,只点头:“文燕的妹妹被人打伤了,我刚从开滦医院回来。”

听到文秀受伤丁汉也吃惊:“那我得去看看,要不等文秀病好了非骂死我不可。”

海光便笑:“你也有害怕的人?”颇有知音之感。

丁汉笑着说:“文燕人品好,长得又漂亮,追她的人可多呢,你要加油。”

周海光也只是笑,丁汉低头看周海光写的东西,题目是《关于唐山震情未来半年的趋势》。他认真看起来。看完,抬头说:“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海光说:“不撞南墙不回头。”

两人都笑。

派出所里,王军胳膊上吊着绷带,和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由素云的屋子里走出来,素云在后面跟着,脸极不好看。

老干部站住,对素云说:“今天省上有一个重要的会议,他爸爸来不了,王部长和陈所长的老战友也是陈所长的老领导……”

素云不耐烦地一挥手:“叫他父亲好好管教他,他是唐山出了名的混混儿,如果出了大事,谁也保不了他。”

说完,剜一眼王军。

王军也看素云,满不在乎。

黑子让警察押着走过来,看见王军,眼就圆了,瞪着眼看他;王军见他,眼就长了,眯着眼看他。

老干部说一声我们走了,带着王军便走。王军走到黑子身边,悄声说:“你就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吧,我出去找文秀了,如果你哥和你老娘再挡我的道,我就……”

说到这里不说了,眯着眼睛看黑子,看他的反应。

黑子果然大怒:“你敢动他们,我非扒了你的皮,要了你的命。”

素云赶紧呵斥:“何斌,你还想怎么样?”

王军眯着眼笑:“你进去享受吧。”

黑子瞪着眼骂:“我留你再活几天。”

王军和老干部走了。

黑子便朝素云骂:“你他妈的是个狗屁警察,是他先打的我妈,你看他爸有权有势,就放了他,是不是?李素云,我跟你没完。”

素云没说什么,只是让警察把黑子带走。

何大妈只一个人在床上躺着。

颜静来找黑子,老远就喊:“黑子哥……黑子哥……”

没人应,推门进来,一惊:“大妈你怎么了?病了?”

何大妈说没病,是让人打的,就把昨天的事情说了。颜静一听就急了,尤其是听说黑子还在里面关着,更急,急着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边走边往军用挎包里装,边装菜刀边嘟囔:“妈的,我去砍死那个王八蛋。”

何大妈急了,要起来拦她:“颜静,你可不能去呀,你回来,你……老天爷呀,这可咋办呀……”

拦不住,颜静走了,何大妈摔在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