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日的和风掠过原野上的草木,像一位慈善的母亲轻抚着她心爱的女儿的秀发。而当她缓缓流过C城南郊一片武警营区时,不禁为这里一群奇特的女人而心旌摇荡了。
毫不夸张地说,这里聚集着20世纪末期中国一群最优秀的女人!看啦——在营地里,操场上,她们正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她们是年轻的:清一色的十八、九岁的姑娘,清一色的未结过婚的处女!她们是美丽的:夕阳下,晚风中,像一排轻荷;脸似点缀着处女红的花朵,眼睛似令任何男人都心动的深潭;那合身的武警军装,紧紧包裹着一副副发育成熟的凸凸凹凹的身躯,纤柔的腰身配上紧扎的军用皮带,使身形从胸峰上骤然下斜,宛若高空俯瞰群峰之下起伏的长城……她们又是出色的:除具有中国其他女人的全部特质外,她们更兼有一身过硬的武功:那娇柔的玉臂一合,说不定会让你丈八男儿束手就擒,那灵巧的玉腿一扫,或许会叫你百八十公斤的大汉“扑”地倒地……
这是中国武装警察部队的第一支女子特警队。
与C城高楼林立的市区相比,女子特警队的营区却显得十分简陋,由武警部队原先的一片旧仓库改建而成。营地里,东边是大型的露天训练场,一半是泥地,一半长着茸茸青草,上面按等距布设着独木桥、挡墙、低姿铁丝网、水坑、单双杠等训练设施;北边有一座训练馆,杠铃、木马、沙袋、健身器等东西一应俱全。大操场内,三面环墙停着坦克和各型车辆,其中,一架空军的小型运输机最为醒目。在林立的摩天高楼夹峙下,特警队营区更像是一座都市里的村庄,来这里参观过的国内外宾客,都想象不出在这么个地方,会走出一批批飒爽英姿的巾帼女杰。
今天是星期六,营区煞是热闹,热烈的掌声在紧傍宿舍区的大会议室里回荡,正前方的墙上贴着大红横幅,桌上是水果和茶水,原来是女子特警队在召开一年一次的退伍老兵欢送大会。女兵们不知什么时候也从操场列队进入到了会场,坐在前排的是退伍老兵,她们已经没有帽徽肩章,看不出实际军龄,但肯定都是三年以上的老兵。坐在她们后面的方队是留队的战友们。
特警队队长强冠杰在台上站着,他中等身材;面皮紫黑,精悍壮实,长方形的国字脸上长着一字形卧蚕黑眉,眉梢微微上挑,带出刚毅和果敢,两颗深沉的眼珠,显出与三十多岁年龄不相称的老辣,肩上扛着一杠三豆的上尉军衔。强冠杰身旁,坐着比他年长一岁的教导员,教导员姓李,单名一个方字,脸庞微胖,慈眉善目的,嘴角有点上翘,仿佛随时准备着微笑。
少顷,只见强冠杰一压手,掌声像刀砍一般顷刻止息。
“我最后要说的是,”强冠杰环视一眼他的兵,声音粗豪,“我相信我们的退伍老兵们,会把特警队的特殊顽强的好作风,带到地方上去,干任何工作,人家都会翘大拇指,说,不愧是女子特警队出来的兵。这里我再顺便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总部命令,我们女子特警队的雷燕和刘小鸣,应毛里求斯国警察总监的亲自点名邀请,将到毛国去担任教官,帮助培训当地,刚刚新组建的女子警察部队。”掌声如雷,女兵们欢呼,男兵们也欢呼。教导员不失时机地大声插一句:“这是我们特警队的光荣,也是我们整个武警部队的光荣啊!”
戴着少尉肩章的雷燕和刘小鸣与众多战友伸来的手相握。旁边几个退伍女兵则抹起了眼泪,其中那个身材丰满、快言快语的张海萍强笑着擂雷燕一拳道:“你们好哦,到国外还是干特警,我们几个却要复员了。”强冠杰听到了,说道:“复员也好啊,总队直政处的人说,公安局管人事的人把他们的门槛都踏烂了,专门要你们,你们是他们眼中的宝贝。”没有人听清他的话,退伍女兵只顾与留队女兵挥泪拥抱,一区队队长少尉军官罗雁,也是激动地与退伍女兵一一拥抱,热泪长淌。一个叫张莉的退伍女兵猛地扑过来抓着她的胳膊,哽咽道:“区队长,你们,可不要忘了我们啊……”张莉在队里是个机灵鬼,军事和功夫都不错,长着一张娃娃脸,颊边有几粒白雀斑,不仅没影响她的美,反而使这张脸更显生动,如今也要离队了,罗雁只能拥抱着拍打她的肩膀道:“张莉,张莉……”却说不出任何别的话。
只有戴着上士肩章的朱小娟神情冷毅,不流眼泪,她是一区队一班班头儿,个头长相与她的名字成反比,不娟不秀,剪着很短的男式发,皮肤紫黑,脸色冷硬,只是眼珠大而亮,黑漆漆的瞳仁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显得非常有精神,她似乎从来就没有笑过,只冷冷地看着激动的战友们。
张海萍抬起泪水模糊的脸,一下瞥到站在外围沉默不语的男兵们,突然挣出战友的拥抱,向强冠杰喊道:“报告队长,我有个要求。”强冠杰一贯严肃的脸意外的柔和:“你都复员了,别这么客气,讲。”张海萍道:“我想请男兵区队和全体女兵到训练场上去,我们要在那里与尊敬的男战友们来一个——真正的告别。”
强冠杰凝视了她一瞬:“好!”
训练场上,各区队的男女兵们随着口令声鱼贯入场,在值班军官的指挥下,排成威武的“T”字队伍。接着在他们的注目礼中,张海萍喊着口令,率领十来个没有帽徽领章的退伍女兵跑步进入场地中央。“踏步!”张海萍一声厉喝,女兵们在原地威武地抬高腿跑姿踏步。“立——定!”女兵们立刻在“T”型兵阵前凝固成一线整齐划一的队形。张海萍跑步到强冠杰面前立定:“报告队长,退伍女兵十三名,实到十三名,请指示。”强冠杰一板一眼地道:“稍息。今天,是我们特警队老兵退伍的日子,根据张海萍的要求,队伍一切听从她的指挥,大家欢迎。”
掌声中,张海萍却哽咽了,半天,讲出话来:“战友们……”全体队伍刷地立正,张海萍右手举到帽檐,向部队回礼,继续道:“稍息。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都与大家在一起,汗水流成河,泪水也流成河。可是,说分别就分别了,天南海北,四面八方,不知能否再相见,今天脱下军装,明天就成了老百姓,在部队里时,那苦、那累,让我时时刻刻都在发誓,不干了,老子不干了!可真的不干的时候来到眼前,我……我……”她一昂头,“战友们,让我们来一个特殊的告别仪式,让我们离开警营的人,一辈子都记得住我们曾是特警队的人!”
罗雁等留队老兵凝视着她,不知道这个特殊的仪式是什么样的形式。只有朱小娟是永远不动声色的沉着,从她的眼睛中,看不出她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
张海萍开始发令:“下面进行擒敌拳训练。现在听我口令:三区队九班,进场。”
三区队九班的男兵在班长王川江带领下跑步进场,王川江与强冠杰一样皮肤漆黑,虽说长得五大三粗,动作的协调性和节奏性却很好,看得出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老特警队员。“报数!”王川江大喊,等报数毕,他又发令:“成拳术队形——散开!”男兵们整齐地向左转,按“乘二减一”的方法向前正步行走,队伍如一只压紧的弹簧,很有规律地等距张开,在规定的方格内,啪地立定站好,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接着张海萍命令她的退伍女兵也成拳术队形散开,女兵们威武地正步行进,也是按“乘二减一”的方法,然后立定站好,张海萍随即发令:“向左——转!”女兵们一个转身,与男兵站成面对面,两队不同性别的兵,就这样互相凝视着站定了。
张海萍转身看着大队伍道:“这就是我们的告别仪式,我们可能再也没机会摔打了,今天,男战友们,拿出你们的最高水平。抱摔练习,预备———开始!”
烟尘腾飞,一个个退伍女兵被男兵们狠狠地摔倒,弹起准备,又摔倒,又弹起准备……
强冠杰刚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队员,罗雁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朱小娟表情依然冷峻。
秋末的太阳在天空朗朗普照,虽不是夏天般的炎热,但从无云的苍字里洒下的光辉也具有一定的穿透力,随着近似残酷的训练的进行,男女兵的脸上眨眼间已是汗滴如雨。
踢打练习开始了,女兵们木桩一般半俯着头,双手交抱于小腹,站得纹丝不动,任王川江的男兵们向她们的肩背一记一记地大脚侧踢,脚步声嘭嘭地回响在训;练场的草坪上,女兵们满脸潮红,负痛地抽搐着脸颊肌,但仍一声声大喝着,配合着踢来的腿脚,尖利的喊声响遏行云。
张海萍一声断喝:“停!”严厉地盯着男兵们说道:“你们还没有使出十分的力气,你们给我使劲踢!”王川江咽了口唾沫道:“不行了,你们平时还没够吗?我都不忍下脚。”张海萍不知怎地一下动了感情:“九班长,你要看得起我们,你要把我们当战友,你就命令你的兵狠狠地踢。三年来,你们男兵给我们女兵当配手,天天是我们踢你们,今天我们要走了,我们没有什么感激你们的,就请你们狠狠地踢我们,这就是我们送给你们的唯一的告别礼物,踢啊!”张莉跟着大喊:“踢啊!”全体退伍女兵一齐嘶咧着嗓门般地呼喊:“踢啊!!”
王川江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了,嘶哑着喊道:“九班,预备——开始!”
男兵们劲腿飞扬,尘土在女兵肩背上爆出一片片白色烟雾。张海萍她们咬牙坚持,鬓发全部汗湿粘在颊上,身体在男兵们的踢打下,一次次地摇晃着,但一次次又如水泥桩一样坚韧不动。
强冠杰不露声色地看着。教导员的嘴角抿成一条细细的缝。眼泪在罗雁脸上流,她咬着牙不让哭声飞出。
飞腿猛踢的男兵们眼中也渗出了眼泪,他们流着泪在狠狠出脚。
从来不动声色的朱小娟的眼睛,也终于有点湿润了,她咬着嘴唇,突然背过了头。
特殊的告别仪式终于结束了,张海萍带着满身泥汗的女兵,列队整齐,看看全体列队的战友们,然后朝着强冠杰和教导员方向深情地说:“强队长,过去你训练我们,那种狠,那种严,那种不近人情的残酷,为此我们女兵都恨你,咒你,想你哪天脱了鞋子上床睡觉第二天起不来。但我们走之前,我们要向你敬一个军礼,因为是你的严劲和狠劲,给了我们可以受用一生的财富。全体退伍女兵,向左——转,向从来不对我们开口笑一笑的强冠杰,敬礼!”
一个个标准的军礼,一张张令人感动的汗湿的脸。
强冠杰刷地举臂,一个标准的回礼。
张海萍向退伍老兵发令:“礼毕。向右——转。”这队气喘吁吁、汗湿衣衫的女兵们又对准了留队的罗雁和将去毛里求斯的雷燕、刘小鸣了。张海萍道:“当我们觉得不能坚持下来想要打退堂鼓时,是几位区队长激励我们说:‘当特警队员你们后悔三年,可不当特警队员,你们会后悔一辈子!’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深刻含义。我们向罗区队长,向将到毛里求斯去的雷区队长和刘区队长,敬礼!”
退伍女兵们整齐地敬礼。
留队女兵和罗雁、雷燕等人突然向退伍女兵冲上去,顷刻间女兵们抱成一团,互相敬礼,边敬边哇哇大哭,其情其景,动人心魄。
只有朱小娟默默站在一旁,她一时脑里很空,她的个性不允许她有一丝一毫的儿女情长,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心潮澎湃。没容她想出所以然,张海萍已挣开拥挤的人群挤到她面前。“一班长,”张海萍道,“我们两个在班里从来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你硬,你冷,我觉得你不像女人,你觉得我太女人气。为此我恨你,但我佩服你。来,握个手。”
两人看着,既往的小矛盾、小冲突,此时都化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两人突然同时一扑,紧紧地抱在一起,张海萍边哭边捶打着朱小娟的肩背道:“要走了……妈的,再也见不着你姐们儿了,呜……”
但她的这句话没有应验,就在欢送会开过的当天傍晚,女子特警队接到了总队胡副参谋长通过电话传来的紧急指示:“强冠杰,马上到总队来,接受紧急任务。”在特警队勤务值班室接电话的强冠杰一脸坚硬:“是,马上就到!”然后一搁电话,向门外大吼:“通讯员,叫小邓备车!通知全队验枪、检查装具,等待命令。”
三分钟后,一辆涂着迷彩保护色的越野吉普呼啸而出,穿过特警队冷严的大铁门,向城内方向奔去。在宿舍里和绿地中仍旧三三两两倾诉衷肠互相话别的女特警队员一齐目送着汽车和副驾驶座上嘴唇紧闭的强队长,按照平时的经验,这是有情况的征兆。武警部队与公安系统的最大区别在于,对于一个案件来说,公安要介入其侦破的全过程,而作为武警来说,则只担任处置突发事件的任务,往往是一个大案进行到收口阶段,或者突然发生了非动用内卫部队不可的意外之事,武警部队才受上级之命“上一线”、“打头阵”,也就是说,硬仗险仗突然之仗都是武警部队责无旁贷的专利,因此,女子特警队既然是武警队部的一个单位,那么处置突发事件也是她们的任务之一。而在女特警队员们的经验中,只要是强队长坐着越野吉普发疯一样开出大门,十之八九都是有战斗任务。
张海萍一直目送着越野吉普扬起的灰尘消失,才刷地一转头问身边的战友道:“强队长是到总队去吗?”没人答话,而一旁的朱小娟眼里,已燃起一束幽幽的火焰。
随着尖厉的哨音,响起了值班军官宏大的口令:“各班点名,马上检查武器装备!”
张海萍和朱小娟同时对视一眼,张海萍右拳猛地击在左掌心里,兴奋地张口道:“老朱——”她话未落音,宿舍区各处已响起此起彼伏的集合声。
武警总队机关在市中心黄金地段,其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驻该市警备司令部。总队大院里绿化很好,司、政、后各幢办公大楼间,到处摇曳着鲜花绿草的倩影,一个新建不久的喷水池在中央大操场内飞珠溅玉,向人们宣示着一派祥和景象。但这只是表面文章,其实这里是全省武装警戒和处置突发事件的指挥枢纽,从最繁华的大城市到最偏远的县城,到处都有总队属下的武装警察部队,这里作战室的一个指令发出去,立即就能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形成坚强有力的战斗部署。
此时是傍晚五点零三分,在一号楼的作战指挥室内,总队张副司令员与司令部几位作战首长坐在上首,一圈武警军官围坐在会议桌旁,女子特警队长强冠杰也置身其中。
张副司令员戴着眼镜,与其说是个叱咤风云的战将,不如说更像一位满腹经纶的教授。“我的开场白就讲到这里,”他说道,“大家都是老武警了,响鼓不用重锤。”然后向身边一位穿着公安警服的干部示意,“现在请市公安局的马局长介绍情况。”市公安局马局长向大家礼貌地点头致意,接着道:“这是一个由抢劫、盗窃刑事犯罪发展到反革命杀人的犯罪团伙,其骨干共十八人,主犯刘子青、华大龙7月初开始聚集、谋取凶器,准备伺机抢劫枪支,行凶报复。25号和27号杀人劫枪得逞,有两名公安干警和一名工厂保卫干部被他们杀害,抢走五四式手枪两支,子弹32发,五六式冲锋枪一支,子弹一千余发。29号他们聚集在13号地区,”他离座起身,走向西墙上挂的大幅市区地图,接过一位司令部参谋递来的金属小棍,在地图上指点道,“策划成立反革命组织‘团结幸福党’,妄图每人搞到一支枪,而后抢劫银行,扩大组织。现在,根据省厅和我们市局掌握的情报,这个团伙的首要分子、组织成员、出没地点以及罪恶目的均已准确查明,罪犯在本市的13号、3号、22号、14号、27号地区共有十四个黑窝点,一网打尽的时机已经成熟。”张副司令员接过话头道:“都听清楚了吗?根据省市联合指挥部的部署,我们武警的任务是,配合省厅和市局的公安力量,分兵六路,重点突袭搜捕其中的六个黑窝点,对其余窝点则进行监视布控。怎么样同志们,特别是机动支队和女子特警队的主官们,光荣的任务来了,而我们能不能让这光荣成为事实,为我们武警的战旗再次争光添彩,就看在座的诸位和你们手下的精兵强将了。”他向着司令部的胡副参谋长道:“你来布置任务。”胡副参谋长站起身,响亮地吐出一句话:“我命令!”
全体军官刷地起立。
领受了作战任务的强冠杰从总队一回到女子特警队营区,立刻就被以张海萍为首的退伍女兵围住了,他在队长室里往腰带上披挂手枪和对讲机,而那伙女兵就粘糖人似地死死地纠缠着他。从敞开的门窗看出去,操场上已集合好了的队伍全副武装地站在那里,人人表情严肃。
“队长,”似乎一经宣布复员,这些过去的兵们全都有点不怕他了,张海萍嬉皮笑脸地仰着脸看他,“我们练那么多本领,自己觉得正到了炉火纯青呢,可说离队就离队了。哎哎队长,你经常说我们特警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练的功夫,这一次又正好用上呀!”强冠杰不看她们,一门心思收拾着自己的披挂:“你们复员了,这次捕歼行动不能参加。”话刚落音,复员女兵早就商量好了似地一起叫道:“队长你不同意,我们就不离开你的办公室,你不信我们试一试。”张海萍刚入伍时是新兵里有名的娇小姐,三年的摔打,付出的最多,而如果这种付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结束,并不符合她的心愿,她要的就是叫强队长等人刮目相看,要的就是让朱小娟等总是嫌她有骄娇二气的“假男人”在最后一天真正对她心说诚服。她是女特警,她现在真正觉得要对得起这个即将离她而去的警种番号。于是,张海萍追捉着强冠杰的眼光里,是一种少有的成熟的刚毅,“强队长,”她道,“你真的希望你手下的兵,学了你教的一身硬功夫,还没用上几次,就蔫不拉唧地还给你,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你真的心甘情愿吗?”强冠杰眯缝着眼,盯着天花板。按条令,一经宣布复员,再你是什么样的兵,都已经成为老百姓,是不能参加部队的任何行动的。可这是张海萍啊,为了将她锻铸成合格的战士,平时不知流了多少泪多少汗,包括流了多少血。强冠杰的颊肌咬了咬,忽然问道:“能一切行动听指挥吗?”张海萍兴奋地看着他道:“能!”
“好,马上着装。”退伍女兵们刷地跳了起来:“呜哇——”人人欢呼,人人在张海萍带领下像疯子一样冲出了队长室。
部队开向目标地域时,夜幕已经悄悄笼罩了这座都市,城中心东一团西一团的红绿光芒晕染着夜空,那是一个个商业区的霓虹灯群在闪烁。根据部队部署,女子特警队兵分三路,强冠杰和教导员各带一队人马,配合公安方面,突袭抓捕估计有罪犯藏身的两个窝点。而九班长王川江与一班长朱小娟带的第三小分队奔赴的只是嫌疑犯们的备用窝点,估计不会有情况。
朱小娟他们乘着一辆公安的面包车,车厢里,除了全副武装的她与张海萍、王川江以及另两个武警男战士外,还有两名带队的男公安,年长的那位是太平路派出所于所长,另一名自然是于所长的部下。
车一抖,九班的农村兵陈顺娃的微型冲锋枪口不小心碰着了张海萍。张海萍夸张地叫道:“哎哎,还没到该我光荣的地方。”憨厚的陈顺娃头一缩,舌一伸,赶忙调整枪姿,又像知道什么秘密似地张口道:“其实,第一线轮不到你和朱班长哩。”王川江立刻打趣地帮腔:“就是,打起来,凡是独女都往后靠!”张海萍不满意地说:“你得意个啥,难道就你家里有个好哥哥。”王川江摇头晃脑道:“那当然,这就叫爹妈生孩子时有先见之明。”张海萍狐疑地:“我听你们刚才的意思,万一打起来,不让我上?”王川江脸上挂了毫不掩饰的几分得意:“是是,分组时,强队长特别说明,对每个女战士要加强保护,特别是对那些已经复员的,更不能出差错。”接着伸了个懒腰,开玩笑地说:“你们的任务哇,主要是到现场听一听枪声。”张海萍急得大叫:“九班长你!——”
话未落音,连于所长和他的部下都笑了起来。
只有朱小娟不笑,时明时暗的光线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强冠杰亲自率领的那一路人马中,复员女兵们也遇到了同样的待遇,他们突袭的黑窝点在二环路西北角一个农民出租房,当抵达目标地域后,三辆警车在大路上悄悄停下,强冠杰与十几个男女武警战士迅捷跳下汽车,两个派出所的监视干警迎上来,与强队长握手,轻声介绍情况,领着部队向一条小路摸进,强冠杰边听边点头,然后一挥手,三个战斗小组长靠近他身旁,强冠杰一边走一边向身边的小组长们布置:“一组六人为尖刀组,六班长为组长,二组八班长带队,扼守目标东南角楼梯口,三组戒备西南角。”各组组长一个个低声领命,捕歼分队形成战斗队形,摸黑向前,交替跟进,进人预定位置,严密控制了目标的所有门窗和通道。
而雷燕不明究里,还急着问强冠杰:“我们呢?”强冠杰斜她一眼:“你带女兵担任接应掩护。”雷燕很泄气,嘴张了张,要说什么。强冠杰眼锋狠狠一扫,她只好立正,轻声说道:“是。”
不独强冠杰,早就与他商量好了的教导员也是一样,教导员突袭的是另一处黑窝点,是在旧城区一条狭长的小巷内,罗雁等女战士围在教导员和一个公安干警身边,听他们布置战斗方案,教导员与公安商定以后,向所有的男战士吩咐:“按照预案,开始行动。”唯独没理会女兵。罗雁不识事务地问:“教导员我们呢?”平时慈眉善目的教导员反常地拧紧了眉头道;“不是说了吗,女兵小组担任外围封锁。”罗雁:“可……”教导员低声只让她一人听见道:“这是我和强队长商量好的,为了她们退伍老兵和即将出国的雷鸣她们的安全,你必须理解。”罗雁目光闪了闪,无奈地应道:“是。”
那么九班长王川江是秉承了强冠杰和教导员密旨的,当然更不会让两个女兵打头阵了。
他们负责监控的是府南新村的一座居民楼房,张海萍跟朱小娟并肩趴在楼前的设伏点上,远远对着三单元楼门口,张海萍的嘴对着对讲机,不住向埋伏在暗夜里不见身影的于所长抱怨:“你们的侦察怎么搞的,就我们这个点是个空屋。”对讲机里传回的于所长的话音特别认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装佯:“我们的情报原来是说今晚有三个外围成员在这里睡觉啊,妈的怎么搞的。”张海萍不信任地道:“你们公安的线人是不是脚踩两只船哟?八路也讨好,鬼子也卖乖?”对讲机那头的于所长似乎刚想大笑,猛地又缩小了音量:“他敢耍我们?他还想不想在这个地盘上活人了?”
张海萍关了对讲机,大声叹气:“好不容易捞到一个机会,嗨!以后给我的孙子讲故事,奶奶我怎么好向他吹嘘咱还干过几天特警队?”
趴在离她们不远的矮墙后的王川江和于所长的那个部下全笑了。
朱小娟不笑。
夜十点多,教导员那只分队与公安一起,将目标点里的三个犯罪嫌疑人一举擒拿,缴获一支未及上膛的五四式手枪。公安将三个家伙一起铐在地上,向罪犯吼道:“还有一支手枪和冲锋枪在什么地方?”那个带枪的罪犯阴沉着脸道:“我这儿支有这支,其它的不在这里。”
一刻钟后,强冠杰他们那个分队冲进设伏的目标窝点时,遭遇了真正的罪犯头目,两个身穿防弹衣的武警战士一脚端开卧室门,刚一冲进去,想不到暗门那边还有一个小屋,里面小床上的人影一翻身就爬起来,随即操起床头柜上的手枪,滚入床下隐藏。两个男兵再一脚踢开暗室门,床下的人随手就是两枪,两个特警队员一起蹲伏隐蔽,强冠杰吹声口哨,两名战士立即撤离小屋门边,与封锁各要道口的其他战士一起,戴上防毒面具。
随后,按照强冠杰的布置,两名特警队员从阳台上爬过去,悄悄蹲身把枪管伸进罪犯所在卧室的窗口,然后向对讲机里轻轻吹了两口气。外屋的强冠杰听到耳机里传来的暗号,做个手势。一个特警手一扬,把一颗爆震弹扔进窗口,只听嘭地猛烈爆炸,强光晕花了直视小屋的人的眼睛。说时迟那时快,阳台上的两名队员在爆炸的瞬间,突然立身向卧室打出一个点射。而外屋的强队长听到卧室里传出剧烈的咳嗽后,一个滚翻就进了屋,另两个战士也以矫捷的战术动作冲了进去。只听里面响起肉体击打和一声哎哟,不过半分钟,罪犯已被手法娴熟的战士们捆成一个大肉棕扭送出来。
一个公安揪住被捆的男人的头发审看,吁了一口气道:“这是首犯之一,刘子青。说,华大龙在什么地方?!”罪犯腿上的枪伤流着血,他仇恨地斜一眼公安,脸上是莫测的冷笑。
屋里的电话突然响铃。强冠杰一步冲上去摘机,捂着话筒。公安命令罪犯:“如果是你们的人,叫他们到这里来,说有要事相商。”几只枪对着罪犯,罪犯接过话筒,突然开口大叫:“我这儿失风了!快——”
强冠杰手里的枪柄狠狠砸向罪犯头部,声音立即中断。
距这个目标窝点几公里的西三环路一只角上,一辆长安微型面包车吱地刹住,车里的华大龙呆呆地瞧着手机,满脸震惊道:“日他娘,端了窝子了!”他手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手上端着一支火药枪问:“赶快离开这个城市吗?”坐在最后一排的胡子拉碴的大块头男人握着手里的一支猎枪也道:“趁雷子们还没摸到我们的脚跟,最好先走一步。”
华大龙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嘴皮,嘿嘿一笑,哗地一声把座位旁边的冲锋枪提起来:“先去府南新村,我他妈不会把藏在那里的六十万元白白送给共产党。”二十岁的小伙子犹豫道:“六十万丢了是不划算,可公安会不会在那里埋伏?”华大龙轻蔑地道:“不会,他妈的你以为他们都是神仙啊?”大块头道:“二元帅会不会交待?”华大龙不假思索道:“凭他在电话里喊的那一嗓子,就他妈的是个好种。”向司机吩咐道:“马上到府南新村十九号。”
汽车急转弯,飞驰而去。
府南新村的目标点上,张海萍与朱小娟潜伏在一个哨位上,张海萍总是无话找话,好像只要过了今晚,明天一旦分手,她再也说不成了。“朱小娟,”她道,“想不想换个活法?”朱小娟不吭气。张海萍又道:“还是想当一辈子职业军人吗?”朱小娟仍旧不吭声,坚毅地盯着前面,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张海萍自顾自地叹一口气:“太累了,一身都是伤痛。我每天都想,今天一睡下,不知明天能不能起来,要不就是在训练场上突然散架,死了算了。不过临到退伍,又特别留恋。人就是个怪物,这山望着那山高。唉,不知道到了地方,还能不能习惯老百姓的生活,强队长和你总觉得我不像男人,可一到地方,人家肯定又要说我不像女人了,呸——”
朱小娟认真监视着前面。
张海萍无奈地捅她腰眼一把:“你再盯得紧也不会有事,我就知道强队长要把我们派到一个永远见不到罪犯的地方,别看他平时凶得随时要吃人的模样,其实男人,就是同情女人,或者叫蔑视女人,骨子里都是这样,别看他不这样说。”朱小娟把枪栓拉得哗嚓一响,冷着一张脸。张海萍问:“难道不是?今天这个窝点,我算准了就不会有事。唉,也好,免得真的打起来,脸上弄几个疤,回到地方连个老公都找不到,那可就亏了一辈子。”朱小娟没表情地突然拖着长声:“是吗?——”张海萍奇怪地:“什么是吗?”朱小娟冷冷地:“你真想在强队长面前显示一下你已经是一个男人?”
张海萍犹豫了一下:“这个……”很快一扬脸,“就是。”朱小娟却冷冷地:“你越是起劲地表白,你骨子里,就越是一个女人。”张海萍急了:“朱小娟!”对讲机里突然传来右前方设伏点上的于所长的声音:“各监视点注意,有情况,有情况。”张海萍一下子绷紧神经,翻身向着前面。
一辆面包车疾驶而来,嘎地刹在楼房三单元前的暗影里,四个男人警惕地下车,先是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人一挥手,一个人留在外面守候,其余三个迅速进了楼。
张海萍向前冲去,朱小娟见状,跃起想超过她,但没容她们移动两步,一双大手压倒了她们,一回头,看到的是王川江凌厉的眼光。“听命令,”王川江低声厉喝,“不准乱动!”张海萍:“我……”王川江:“今晚,这里,我就是指挥员,你们两个在这里警戒。于明,陈顺娃,跟我上。”
张海萍和朱小娟的视线里,只见三个全副披挂、头戴钢盔的男队员像游魂一样,从两个方向接近楼梯口那个担任望风的男人,没等对方回过神,已经成了他们的俘虏。
张海萍捏拳鼓劲:“好。”
三个男战士窜进楼里。
二环路西北角强冠杰突袭黑窝点,行动已经结束,三辆警车在楼前散乱地停着,警灯闪烁,武警和公安们来来往往,将几个罪犯押上警车。
一辆设备先进的指挥车里,公安刑警大队长拿着无线话筒,向什么人道:“好,你们稳住;不要打草惊蛇,我们马上派人增援。”他向车外伸出脑袋:“胡副参谋长。”戴着武警上校警衔的胡副参谋长跳上指挥车道:“我在这儿。”刑警大队长道:“太平路派出所的于所长报告,华大龙和三个同伙突然进入府南新村十九号楼,这是个手狠心黑的家伙,于所长请求马上支援。”参副参谋长一点头,道:“好。”跳出指挥车,就是一嗓子大喊:“强冠杰!”
强冠杰大声应着“到”,提着微型冲锋枪向胡副参谋长跑去。
这时的府南新村,张海萍和朱小娟在自己的哨位上听到夜空中响起一声不大的枪响,像有人在棉被里咳嗽了一声,她俩不约而同地紧张地张望着前方。
武警战士陈顺娃跑出楼房,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张海萍和朱小娟对视了一眼,张海萍叫声:“不好!”率先往前跑去。只听陈顺娃向用枪指着楼梯口的两个公安说:“于明受伤了。”于所长急问:“王班长呢?”陈顺娃说:“九班长守在楼角,刚才一上三楼转弯的地方,那伙人刚好从四楼出来,就接上了火。”
话停,里面又是几声枪响。
于所长一脸焦急:“不能硬冲,增援部队马上就到了。”张海萍兴奋地一拉朱小娟,低声道:“一班长。”朱小娟看她一眼,张海萍不管她怎么想,急道:“我们的机会到了。”
一阵马达轰鸣,府南新村十九号楼前一改先前的沉寂,眨眼间沸腾起来,警车糜集,警灯闪耀,女子特警队的男兵在强冠杰指挥下,成战斗队形迅速占领了各个有利位置,枪口都齐刷刷对准着十九号楼四楼的一个窗口。于所长此时来了劲,开始用电喇叭喊话:“华大龙你们被包围了,你们唯一的出路是放下武器,缴械投降,与专政机关对峙是绝对没有出路的,那只是死路一条。”
一辆迷彩越野吉普车后面,强冠杰焦急地问:“张海萍和朱小娟呢?”王川江这时挠后脑勺了,吭哧几下说道:“咦,先前我们还在一起,我撤出来还看见她们,这个……”强冠杰双眉一挑,令人胆寒地吼道:“我命令你,马上带人把她们搜出来!”王川肛不敢耽搁,双脚一碰:“是!”旋即用对讲机呼她们:“003,003,你们在哪里,听见请回答,听见请回答……”
十九号楼二单元的楼顶平台出口,有两个人影爬出来,肩上背着两盘攀登绳,轻捷地跳到平台上,原来就是张海萍和朱小娟。朱小娟的对讲机里响着王川江焦急的呼喊,她刚欲回话,张海萍一把夺过,关了机。
“不理他们。”张海萍说,脸上有一丝得意,“他们要坏我们的事。”朱小娟皱了皱眉道:“我们是军人。”张海萍道:“哈,我已经退伍了,我是老百姓。在队里你不是总看不惯我,总嫌我永远是女人,你不是刚才还在讽刺我吗?嘿,今天你就睁大眼睛看看,我张海萍已经成了男人。”她心里就是要跟朱小娟较这个劲,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以后再没有与朱小娟比高低的时候了。谁知朱小娟一把抓住她,嘴动了动,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激动,一时却无法说出什么。张海萍拂开她的手,恳求的话语里突然带上一丝颤音,低声道:“如果是姐们儿,你就最后帮一把。”朱小娟深深地盯她一眼,松了手。
张海萍低姿悄悄接近楼房背面,往下看去。这里与邻近的楼房相邻,没有警车警灯的闪烁,探头观察,下方三单元四楼的窗口那里无声无息,没有一丝响动。张海萍蹲身往一个突出物上拴绳子,心里念叨:“妈妈保佑,今天我要来一个漂亮的,叫他们明白咱女人头上也长着三只眼。”
楼前空坪上,王川江喘着气跑到吉普车后,欣慰地报告道:“队长,找到了,她们在那儿。”他往楼上一指,强冠杰拿起红外夜视望远镜,立刻追踪到上面两个活动的女兵身影。强冠杰的眉头拧得更紧,说道:“你带第四小组上去,马上!”王川江一挺身:“是!”转身就跑,强冠杰的声音追着他的脚后跟:“如果不听话,就给我抓下来!”王川江更大声地回答:“是!”
王川江带队顺着二单元楼梯向上疾跑之时,张海萍的绳子已经固定好,两人同时把绳结拴在自己身上,朱小娟道:“现在可以向队长联系了,只要我们一到位,他们在下面发起佯攻,我们就破窗而入。”张海萍还未及答话,二单元的出入口里跳出一组战士,为首的正是王川江,只听他压着嗓门喊着:“朱小娟,一班长!”
张海萍喊声:“下!”往墙下一跃。
朱小娟看了眼伸手欲抓她的王川江,脚一蹬,紧跟着跃下。
“唉。”空坪上的强冠杰目睹了所有的过程,心里叹息一声,放下望远镜,颊上的咬肌咬得更紧。
胡副参谋长跑来,喊道:“强冠杰,按刚才设计的预案,开始行动。”强冠杰顿了顿,道:“情况有变化,005报告,有两个女兵已经降到目标的后窗外。”
十九号楼的侧面,张海萍和朱小娟悬垂在绳子上,脚蹬砖墙,微型冲锋枪的枪口指着下面的窗框,大气都不敢出,屏声敛气地等待着。离她们几米远的斜下方屋里,华大龙和同伙在死死地据守着,他们不知道有两个女特警就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外面,他们还在紧张地商议。手握火药枪的小伙子看来有点怯阵,说道:“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吗?”
“妈的个×,”胡子拉碴的大块头不屑地回答,“有×个办法,今天老子们跟他们来个鱼死网破,反正投降也是枪毙!”华大龙很冷静,欣赏地看了一眼忠心耿耿的大块头部下,紧紧握住手里的五六式冲锋枪,说道:“这还像句人话,只要他们敢伸进脑袋,老子们杀一个够本,弄死两个赚一个!”
那辆迷彩吉普车后面,强冠杰在布置好新的进攻方案后,严肃地向着对讲机命令道:“003、003,听到我的命令才准行动,明白没有,回答!”他太担心他的两个兵的生命安全了,特别是张海萍,再怎么说,她今天已经复员,未来有五彩绚丽的生活在等着她。他的心里这时才掠过一丝后悔,千不该万不该,第一不该同意退伍女兵参加今晚的行动。他听到耳机里传来两声轻轻的吹气声,凭他精明的耳朵和对手下每个女兵声容笑貌的了解,这是朱小娟,这表明她们明白了他的部署,她们已作好了准备。强冠杰揿下对讲机上另一个频点,短促地发布了进攻令:“005,开始!”同时转头向周围的士兵大喝:“射击!”
三单元楼道里,接到对讲机命令的几个男特警队员手端冲锋枪,把密集的子弹向着四楼的屋门泼水一般猛烈倾去。楼前空坪上,那些隐在车辆和矮墙等障碍物后的战士,也把一串串的曳光弹射向四楼。随着两声嘭嘭的闷响,两个紧贴强冠杰的特警队员硬是用八一式自动步枪将两颗催泪瓦斯弹送入四楼窗口。三个顽抗的男人隐在沙发和桌子后面,顾了这头难顾那头。催泪弹的烟雾里,能见度骤降为零,呼吸困难,泪花直迸,他们大声咳嗽着,抓着衣襟胡乱地掩着口鼻。只有他们身后的窗口没有射击的火光,他们用不着向那个方向回头,而这正是强冠杰所需要的场面。
空坪上,强冠杰一声断喝:“停止射击!”同时向着对讲机命令:“003,冲!”
侧墙上,听见耳机命令声的两个女兵深深地吸一口气,张海萍甚至神经质地向朱小娟露了一丝笑。是的,立功的机会到了,是男人是女人是老百姓是女特警,就要在此大见分晓。张海萍向朱小娟一偏头,两人几乎同时像海燕展翅般轻盈地向下一跃——
这是华大龙等三个男人绝对没有想到的,他们只顾了面对空坪的窗口和屋门那里的急风暴雨般的弹雨,将一直寂无声息的后墙窗口根本忘到脑后,此时只听喊声尖厉,两个女人如神兵天降,拖着攀登绳撞破窗玻璃从背后猛然跃进,在空中撒出晶莹的玻璃雨花,他们简直惊呆了。张海萍和朱小娟手里的两只微型冲锋枪喷吐着愤怒的火舌,向屋内三个歹徒挥洒着死亡的弹雨。
胡子拉碴的大块头最先倒在桌子后面,端火药枪的小伙子被强大的弹雨冲击得扑在墙上,慢慢滑下,墙上写下一道暗红的血迹。华大龙也身中数弹,冲锋枪滑落在地上,仰身摔进沙发。张海萍兴奋已极,控制不住地不断尖叫着:“呀!……”立在屋子中央,尽兴地向着烟雾中扫射。
楼道里,特警队员向着四楼的屋门冲去,一个战士抱着另一个战士向前猛冲,被抱的战士借用惯性力量狠狠一踹,屋门刹时裂为两半。
烟雾中,张海萍咳嗽着,枪口下垂,不相信似地看着朱小娟:“我打死罪犯了?我杀了人了?”朱小娟忍着剧咳,刚要答话,突然一错眼看到了什么,她大喊一声:“海萍!”可是晚了,躺在沙发上没死的华大龙摸起掉在身边的一支单管猎枪,只见枪口红光一闪,随着一声余音缭绕的巨响,张海萍像一只突然被人砍断翅膀的小鸟,双手在空中慢慢划过一道弧形,软软地倒在地上。
朱小娟满脸狂怒地嘶吼着,一手扶着张海萍,一手持着微型冲锋枪,一梭子子弹全部泼洒在华大龙身上。冲进门来的几个男战士的枪口也一起吐出愤怒的火舌,华大龙的身体眨眼间变成了百孔千疮的马蜂窝。
朱小娟抱着张海萍大喊:“海萍!张海萍!”
张海萍睁开眼,艰难地说了一句:“你说我、像不像……男人……”头一侧,永远闭上了那对活泛的眼睛。
张海萍的追悼会开完的第二天,天上下起一场秋末罕见的瓢泼大雨,雷声隆隆,闪电阵阵,强冠杰在特警队队长室束上武装带,心情沉重地正要迈步走向训练场,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总队后勤部一名少校打来的,少校与强冠杰从一个家乡跨进解放军兵营,1984年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组建时,又从同一个解放军部队一起转为武警。在部队里,老乡关系是尽人皆知的亲密。这一段时间,少校与总队政委的儿子来往频繁,总队政委的儿子在地方工作,刚买了一套集资房,少校一直分管营建,对房屋装潢显然是内行,明里暗里为政委的儿子提供了诸多咨询和帮助,于是也就不时从政委儿子口中预先得知一鳞半爪的首长对某人某事的态度。少校现在给强冠杰打电话,就是向老乡通报一个消息。
“你娃上个星期挨罚,”少校充满同情说道,“不要看得太重,还是要多吃多睡。”强冠杰立即冷着脸更正:“什么重不重,罚我一百次都该!”这是他的真心话,绝非虚与委蛇,那么聪明的一个张海萍死了,尽管她活着时有许多小缺点,但毕竟是一个合格的女子特警队员,毕竟是一条青春鲜活的生命。“唉,”管营建的少校在电话那头叹气。强冠杰道:“还有什么,我要去训练了。”少校清楚强冠杰的脾气,平常喝酒都让着强冠杰。“你我老乡,”他说,“我再给你透露一点,我知道你娃河量海量,受得起。今年你本来该戴的二杠一豆的少校肩章,上面也决定延期了,绝不是小道,是小宫听他爸爸昨晚打电话时说的。”强冠杰一口接道:“应该,我对张海萍的牺牲负有主要责任。”少校在电话里道:“还有,你们特警队的朱小娟,本来不是要宣布她当代理区队长的吗?”强冠杰的心一时提了起来,口气也变得急促道:“她怎么了?”少校顿了顿,然后说道:“也取消了,还是继续当班长。是朱小娟的爸亲自打电话向总队政委和司令员要求的。晦,她老头子也太那个了,六亲不认。”强冠杰哺哺道:“他妈的都是我,可不该连累我的兵啊!”
放下电话,他大口出着粗气,突然向桌子上狠砸一拳,把进来送报纸的通讯员吓了一大跳。他头也不回地往雨中跑去,通讯员抓过一件雨衣追着道;“队长,外面雨……”强冠杰摆摆手,人已溶进瓢泼般的暴雨中。
看着他黑着脸到来,山东籍的副队长马上向正进行盾牌术训练的部队大喝一声:“立正——”男女战士们刷地站成钢浇铁铸的水泥桩,任大雨劈头盖脑地全身浇着。强冠杰如剑的目光一一扫过他的部下,经过朱小娟的脸时,特意停留了一秒钟。雨水中,朱小娟的眼睛仍是红的,显然偷偷哭过,平常她可是最冷最硬的女兵,其他人都说她像小强冠杰,一个模子里压出来的,最是没有菩萨心肠,但看来张海萍的事还是让她伤心万分。
强冠杰的眼睛从朱小娟脸上移开,然后胸口一挺,洪钟般的声音在雨天的操场上回荡着:“今天,现在,我先讲两句跟训练无关的话。好像有人在议论,说我们死了一个女兵,有人就哭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是正常的,可要是有谁一个星期、一个月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就不正常,非常不正常!我们当武警干嘛来了?就是来战斗,就是来准备牺牲。我们不是花瓶,我们穿这一身老虎皮不是摆设!都说我们是特警,特警特在什么地方?就特在应该比一般的部队吃特殊的苦、受特殊的训练、面对特殊的危险、承担特殊的重担!还是江主席说的那四句话,要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奉献、特别能战斗。战争时期的牺牲,我们的解放军不上谁上?而和平时期的牺牲,我们担任内卫任务的武警不争着上,难道还都全部让人家解放军上?你还有没有脸穿这身军装?!”
他豹眼环视,人人肃穆,他大喊着:“张海萍成了烈士,她没给我们特警队丢脸,她在站最后一班岗的时候成了我们特警队的骄傲,让我们训练时想着她,执行勤务时想到她,而不是流着眼泪时才想她。她是我们的志气,是我们的威风,是我们的旗帜!谁要是从今天起再哭,谁就不是真想张海萍,谁就是往我们特警队的旗帜上抹黑,张海萍的在天之灵看着都不会高兴……好了,现在我规定两句口号,每次训练时我们就呼一遍。‘我们心里想着谁,我们想着张海萍。我们需要学习谁,我们学习张海萍。’清楚没有?!”
上百只喉咙一声虎啸:“清楚了!!”
强冠杰大声道:“好。我们心里想着谁?”
兵们一齐高呼:“我们想着张海萍!”
强冠杰:“我们都要学习谁?”
兵们的声音更加激烈:“我们学习张海萍!”
口号如迅雷滚过训练场上空,压过了瓢泼的大雨和天上真正的雷声。
强冠杰举起右手有力地劈过雨幕:“开始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