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突然悄无声息地停了。
大年初一,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但对黄妮娜来说却是一个最窝心的日子:昨夜,女儿了了一夜未归。
了了不是第一次外宿不归了,但昨天是除夕,是一年中惟一的一个必须与家人在一起守岁的日子。为了能在这一天与亲人团聚,多少远在天边的人都千方百计地从外地赶回家中,而近在身边的了了却没有回来。
了了是答应了她要回来的。昨天早上了了出门的时候,黄妮娜几乎哀求般地在后面追着说:“了了,一定要早点回来呀,妈妈在家等你,妈妈做好年饭等你回来吃啊!”
当时了了正急急忙忙地跟着一个男孩往外走,挺不耐烦地顺嘴应了一句:“行啊行啊。”连头都没回。
年三十的整个下午黄妮娜都在忙活,剁馅、和面、包饺子、做菜。她一直不太会做饭,了了经常埋怨她做的饭不好吃,弄得她心里惶惶的。这顿年饭,黄妮娜做得格外仔细。她想让了了高兴,想让自己高兴。
但了了却没回来。
独自守岁到天明,又从天明挨到黄昏。黄妮娜一直孤零零地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听着外面一阵阵热热闹闹的爆竹声默默地落泪。
完了,一切都完了,家庭、事业、孩子。黄妮娜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稀里糊涂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疼爱自己的父母相继去世了,曾经是自己丈夫的那个男人已经又娶妻生子了,自己在单位里干得好好的却被优化组合下来……转眼间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了了。可这个没心没肺的了了连高中也没考上,好不容易花钱把她送到职高,她念了几天就死活不念了,整天跟着几个不着调的同学满世界地疯跑。黄妮娜是骂也骂过了,哭也哭过了,到头来只换来了了一句话:妈,你少操这些闲心好不好?有那工夫还不如把你自己那点事弄明白呢!
外面的天在一点一点地暗下去,随着天色越来越黑,黄妮娜的心也越来越凉。了了恐怕又不能回来了,黄妮娜失望地想。不行!再这样独守一夜,自己就会疯掉。她得去找了了,她得把了了劝回来,只要了了肯回来,她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包括不再上学,包括带男孩子回家。黄妮娜拢了拢纷乱的头发,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外。
那个男孩子住在一个偏僻的棚户区。黄妮娜在了了同学的指点下,倒了四遍车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一带简直是城市的一个黑洞,到处都黑糊糊的,几乎没有一盏路灯。新下的雪上落了一层黑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煤烟味。黄妮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人打扫的积雪,绕过了好几处脏水泼成的冰面,好不容易才绕到一个低矮的门口,找到了男孩子的父亲、一个蹬三轮车的男人。
不料,黄妮娜刚开口说明来意,里面就冲出一个蓬头跣足的女人。那女人劈头盖脑地啐了一口,扯开嗓门就开骂:“你凭什么到我家找人?!你找我们要人?我们还想找你要人呢!”
黄妮娜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孩子有问题,我们当家长的应该心平气和地在一起商量……”
“呸!你那个小狐狸精把我儿子的魂都勾走了,你还天觍着脸让我跟你心平气和地商量?商量个屁!”
黑暗里,随着一片吱吱呀呀的声响,从一扇扇门窗后面伸出许多探询的眼睛。
女人的精神头立刻上来了,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大家看看,三更半夜的,她一个老娘们儿家往外勾人家男人,能商量出什么好事!”
那些眼睛马上活跃起来,无一例外地闪烁着兴奋、愉快的光亮。
黄妮娜又惊又气,强做镇静地说:“你这人也太没教养了,说话这么难听!”
女人冷笑了一声:“你有教养?有教养你一个老娘们儿家黑灯瞎火地往外面跑?有教养你养出来个小狐狸精?”女人边说边用眼睛篦子似的在黄妮娜的脸上身上篦了一遍,接着,狠狠地啐了一口道:“看你们娘俩这副狐骚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家!”
黄妮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涌上头,她挺直了胸脯高傲地说:“你说话注意点,我们可是正经人家!”
“得了吧你,别顶着个王八盖子充硬壳了!装什么正经!”女人说,“回去告诉你那个小狐狸精,叫她少纠缠我儿子!”
“你……你……”黄妮娜气得直哆嗦,“我们纠缠你们?我们为什么要纠缠你们?!”黄妮娜指着面前这片低矮的小房说:“你们这种破家有什么可纠缠的?!”又指指面前的女人:“你们这种下三烂的人有什么可纠缠的?!”
“啊!”女人眼睛一亮,像听到战斗号令般立刻斗志昂扬地冲上前,一把扭住黄妮娜:“你说什么?你说谁是下三烂?”
黄妮娜被拽得踉踉跄跄地与女人扭在了一起。
四周的眼睛顿时充电般地大放光芒,人们情绪高亢地迅速从门窗后面奔出来,兴高采烈地围到近前,为两人的撕扭大声助威。
双方实力显然相差得太悬殊了。女人手脚敏捷、动作娴熟,而黄妮娜则一直处于被动防御地位。没几个回合,女人就取得了主动权——揪住了黄妮娜的头发。
女人边扯着黄妮娜的头发往地下按,边得意地高喊:“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跑到我家门前撒泼!我叫你还敢来撒泼!我叫你还敢来撒泼!”
黄妮娜被揪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两只手无助地在空中乱抓着。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啧啧、啧啧……”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一直在旁边袖着手观看的蹬三轮车的男人,此时也满意地咧开嘴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黄妮娜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眼看就要被女人按倒在雪地上了。正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突然在女人的肩头拍了一下。
“放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正在兴头上的女人扭过头刚想破口大骂,碰上了一双阴沉的眼睛,女人的声音顿时就低了:“六指,”女人解释说:“是她找上门……”
“放手!”那人又重复了一句。
女人泄气地闭上嘴巴,手跟着就松开了。
没能尽兴,四周的眼光顿时失望地暗淡下去,人们嘴里咝咝哈哈地发出寒冷的声音,很快就悄然散尽了。女人被蹬三轮车的男人拽进了家门。进门之前,女人还不甘心地回头喊了一句:“回去告诉你那个小狐狸精,要是再来勾引我儿子,小心我打断她的腿!”蹬三轮车的男人在门里用力地拽了她一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黄妮娜披散着头发蹲在雪地上,许久,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你没事吧?”那个低沉的声音问。
黄妮娜这才发现那个被叫做“六指”的人一直站在旁边没走。她用失神的目光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那些紧闭着的门窗,木然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去。
走了没几步,那人突然在后面喊道:“等等。”随后追上前,招手为黄妮娜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黄妮娜站在打开了门的出租车前没动,她不想坐出租车,前面不远就是公共汽车站,倒两趟车就到家了,坐出租车最少也得二十几块。尽管她现在浑身瘫软,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她也不想花这份冤枉钱。
那人似乎看出了黄妮娜的尴尬,往司机手里塞了五十块钱,说了声:“上去吧。”就不由分说地把黄妮娜推进车里,“砰”的一声带上了车门。还没等黄妮娜反应过来,车就开走了。
后来黄妮娜才想起,她当时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从黑山口哨所一返回团部,周东进就直奔通信股,劈头问通信股长道:“你家有电话吧?”
问得通信股长直发愣:团长这是怎么了?明摆着团机关干部家里都有电话,我当通信股长的还能没电话?
“我问你家里有没有电话!”
通信股长一看团长的脸色不对,赶紧回答:“有,号码是……”
“那好,你现在立刻去把电话撤掉!”
“团长……”
“执行命令!”
“是……”
“撤完电话跑步到我办公室来。”
“是。”
陈奇转身刚想溜,就被周东进叫住了:“陈参谋,你也到我办公室来。”陈奇无可奈何地只好跟着周东进进了办公室。
通信股长很快就跑回来了。
周东进沉着脸问:“电话撤了吗?”
“报告团长,已经撤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撤你的电话吗?”
“不知道。”
“我是想让你感受一下电话不通的滋味。虽然在这里没有黑山口哨所感受得深,但多少也能起一点作用!”
“团长……”
“我问你,黑山口哨所的通讯线路是怎么搞的?”
“团长,黑山口哨所的通讯设施已经老化了,我们正准备更换新设备,彻底解决黑山口哨所的通讯问题……”
“这话我已经听了好几年了!”周东进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吓了陈奇一跳。“前几年没有设备更换也就罢了。去年,我不是亲自到军区要来设备了吗!从军区回来我就交待过你,让你抓紧时间赶紧组织施工,你凭什么给我拖到现在?!”周东进气势汹汹地逼近通信股长:“你知不知道维护那条线路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为了维护那条线路每年冬天有多少战士被冻伤?”
通信股长刚想开口,周东进突然指着外面怒吼道:“明天,你就给我去黑山口,你给我亲自上山维护线路去!”
陈奇第一次看见团长发这么大的火。他若无其事地在一旁冷眼观看周东进的凶相和通讯股长的窘态,心想:这家伙活该挨骂,但更该挨骂的却是这个正在骂人的团长!
在黑山口哨所,陈奇亲眼看到了那里的艰苦环境,亲眼看到战士们在零下四十多度的恶劣条件下维护线路的艰难和危险。陈奇怎么也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年月了,还有如此艰苦的地方;都进入信息时代了,还有这么闭塞的角落。当时陈奇就在心里把周东进骂翻了无数遍。
通信股长憋得脸都扭劲儿了,但终于没有开口分辩,他显然很了解团长。
发了一通火,周东进默默地点了根烟,这才对通信股长说:“你把情况说说吧。”
通讯股长说,周东进在军区要来的设备说好是分两批发到边防,结果第一批设备三个月后才收到。设备到时,这边已经进入冰冻期,根本无法施工了。不仅如此,第二批设备至今未到。
“为什么不催?”
“一直没断了催。催太急了又怕影响与上级机关的关系。”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间催的?”
“年初。”
“怎么答复的?”
“说春节后才能把设备发出来。”
周东进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边思索边对通信股长说:“这样吧,第二批设备我亲自去催,你现在就开始抓紧做施工前的准备工作。在第二批设备没到之前,一些小来小去的开支先用团农场的收益垫付,无论如何冰冻期一过,就得立刻开工!咱们这地方一年只有三个月的无霜期,稍一耽误眨眼的工夫就会把施工时间错过了,咱们跟他们拖不起。”
“没问题!”通信股长立刻振奋起来。
想了想,周东进又说:“还有,黑山口的通讯线路什么时间解决了,你的电话就什么时间恢复。”
“是。”通信股长痛痛快快地应道,中了头彩般心满意足地走了。弄得陈奇很是莫名其妙。
通信股长走后,周东进半天没吭气,低着头猛抽了一阵烟,才抬起头对陈奇说:“陈参谋,我有个想法,想让你帮我琢磨琢磨。”
“团长,我对通讯可是一窍不通。”陈奇毫不客气地回绝道。
周东进斜着眼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陈奇:“你真以为我就那么瞧得起你,能让你去搞通讯工程?”
“不好说,不是所有人都清楚别人的专业到底是干什么用的。”陈奇毫不退让。
周东进轻蔑地咧动了一下嘴角,盯住陈奇说:“陈奇你小瞧我了。如果只是干这种事,我周东进就犯不上费那么大劲把你弄来了,我这一个团的人随便拉出哪一个都比你这个小白脸子强!”
陈奇一笑:“既然没用,团长的意思是准备放我走了?”
“想得美!”周东进很干脆地说,“你有你的用处。”
陈奇无可奈何地瞪着周东进,真恨不得在那张脸上狠狠闷上一拳。
周东进根本不理会陈奇的态度,自顾自地说:“这段时间你跟我在部队转了一大圈,团里的情况基本已经了解了。你说的没错,按现代化标准我们这里还是刀耕火种。”
陈奇刚想说话,被周东进用手势止住了,周东进说:“你先听我说。其实这些年上上下下一直都在努力改变部队的现状,但改变是需要条件的,不仅要有先进的观念、先进的技术,还要有充足的经费。这几个条件缺一不可,但又很难一个不缺。所以改了这么些年了,还是一个落后。”
停顿了一下,周东进有些激动地说:“说老实话,我不甘心。现在高科技这么发达了,我们却还在沿用最原始的方法守卫边境,至今还是靠两条腿在边境线上巡逻,靠两只眼在边境上搜索目标!”
周东进突然盯住陈奇说:“我想改变这种状况!”
陈奇没说话,他突然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从到边防团后,他一直在心理上与周东进别着劲,无论周东进说什么,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拗着来。跟周东进在团里转了一圈,他看得更多的是边防部队的艰苦和落后。每当周东进和连队干部自豪地展示猪圈里的肥猪、大棚里的蔬菜时,他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一声:农民军!在陈奇看来,一个把农副业生产当做招牌挂在门脸儿上的军队,怎么可能有更大的作为呢?陈奇很为周东进感到悲哀,他觉得周东进更像一个带领村民脱贫的村长,还没填饱肚子,就急于要把手里的镰刀换成联合收割机。周东进说他不甘心,说他想改变这种状况,但这种状况是凭他、或他们谁努力一下就能改变得了的吗?
见陈奇不说话,周东进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有点堂·吉诃德了?”说着勉强笑了笑,笑容有些艰涩。
陈奇突然间有了一点儿感动,不知是为了唐·吉诃德,还是为了那略带艰涩的笑容。
周东进说:“我也知道装备问题历来都是由上面统筹考虑的,用不着我这个当小团长的操闲心。我也知道最稳妥的办法是耐心等待上级配发更新装备。但是我等不起。我不知道我关心的项目能不能引起他们的重视?我不知道即使他们重视了,还得经过各级多少研究、论证、审批、立项的过程?我不知道等他们按部就班地搞,哪辈子才能装备到部队?一句话,我不想等!”
“那你想怎么办?”陈奇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周东进笑了,是他独有的那种带有纯真的孩子气的笑。
周东进笑着说:“陈奇我可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说着拿出了一大摞图纸。
陈奇惊奇地看到图纸上赫然写着——《电子扫描多功能野战巡逻车设计方案》。
要不是再次不期而遇,黄妮娜怎么也不会记住六指这个人的。不知见了什么鬼,黄妮娜总是在倒霉透顶的时候遇见六指。
那天本来是个好日子,是黄妮娜的生日。黄妮娜已经很久不过生日了,连她自己都忘了还有过生日这一说。告诉黄妮娜过生日的是单位的人事科长老刘。
早上,黄妮娜还没起床呢电话铃就响了。懒洋洋地抓起电话,黄妮娜就听到了一个地方口音很重的声音:“喂,是妮娜吗?”
黄妮娜一听出是老刘的声音,心里立刻堵得满满的。自从为了优化组合的事找老刘谈过一次话后,老刘就给鼻子上脸有事没事总给她打电话泡几句,而且在她面前说话越来越放肆,好像跟她建立起什么特殊关系了似的。黄妮娜很后悔自己那次在老刘面前掉眼泪,不过她当时也是实在忍不住了。
“什么事?”黄妮娜冷冷地问。
“妮娜,还没起床吧?”
“那当然,反正像咱这样被优化下来的人,起了床也没事可干。”
老刘突然窃笑起来,压低嗓音说:“那你就只能在床上干事喽?”
“你……”黄妮娜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这么无赖?你要再这样,我可告你电话骚扰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妮娜,”老刘仍旧笑嘻嘻说,“我这是关心你呀。”
“我用不着你关心!”
“这可是你说的啊,既然用不着关心,我可要放电话了?”
黄妮娜犹豫着没吭声,她听出老刘肯定是有什么事。
见黄妮娜这边不吭声了,老刘得意地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妮娜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祝你生日快乐呀。”
黄妮娜心里一动:真的,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己都忘了。“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黄妮娜很奇怪。
“我怎么不知道?我是干啥的?不就是管人事的吗?”老刘更加得意地嘻嘻笑起来,说,“妮娜,你今天到公司来一趟吧,公司给你订了一个生日蛋糕呢。”
“真的吗?!”黄妮娜有些意外,但立刻断定老刘一定是在“泡”她。“得了吧,我都被打入另册了,谁会想着我呀?”黄妮娜的语调有些伤感。
“我会想着你呀,妮娜,我可是《真的好想你》哟,想得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想得……”
“无赖!”黄妮娜悻悻地“啪”的一声撂了电话。
电话铃立刻又响了起来。响了半天,黄妮娜才接起来。
自然还是老刘。老刘说:“你看,你看,又耍小姐脾气了。妮娜呀,你就吃亏在这个小姐脾气上了。你看我这边正经事还没讲呢,你怎么就把电话给撂了?!”
“有事快说,我要放电话了。”黄妮娜冷冰冰地。
老刘就不再讲废话了,赶紧告诉黄妮娜,公司的确是给她订了一个生日蛋糕,让她今天来取。另外,公司张总还要亲自找她谈谈。
黄妮娜惊喜地拿着电话愣了半天,感动得鼻子直发酸。很久没尝到被人关心的滋味了,自从父母相继去世后,自从与丈夫离婚后,自从单位实行优化组合后,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抛弃掉,遗忘掉了。她借口有病整天蜷缩在家里,已经好久没去公司,没在人前露面了,没想到公司还想着她,还记着她的生日,还给她订了生日蛋糕!
黄妮娜在公司里人缘不怎么好。
首先是女人不喜欢她。女人不喜欢她的理由很简单:她太漂亮、太傲。刚从部队转业进公司那会儿,黄妮娜傲得简直没法说。那时,正是外贸公司最火的时候,一般人根本别想进来,黄妮娜就挺着光洁的长脖子,仰着漂亮的脸蛋儿,娉娉婷婷地进来了。不消打听,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黄妮娜的背后有一对有权有势的父母:父亲是部队的老将军,母亲是外贸公司的上级单位省经贸厅的副厅长。要不,她一个当医生的凭什么转业进外贸公司做业务?本来,这些客观条件就足以使人们在心理上疏远她、排斥她了,而她又特别不会和人相处。比如,女同胞穿件新衣服都想让人家说个好吧。所以不管真好也罢,假好也行,大家都会一律附和着说好。让人家满意了,也就让自己舒坦了,这个理儿谁都懂。可偏偏黄妮娜就不懂。人家问她好不好,她就认真地去给人家鉴定好还是不好,帮人家分析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常常直截了当地说出你太瘦了不适合穿这种款式,或者你太胖了不能穿这种颜色的话。道理倒都是道理,但是伤人呀。所以,经常是她一转身,人家就在后面撇嘴:德性!就她自己长得好,不胖不瘦,可惜绣花枕头一个,啥也不是!
男人不喜欢她的理由也很简单。男人喜欢漂亮女人,但不是喜欢所有的漂亮女人。男人喜欢的是那种伸手可及的和能引起欲望的漂亮女人。而黄妮娜虽然漂亮,但她漂亮得太正经、太高傲、太不容易引起欲望了。开始,还有男人试探着找茬跟她开个荤点的玩笑,但每次都被她一本正经地讪回来了。于是,她在男人眼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酸葡萄”。男人们也在私下里说:牛逼啥呀,不就是长了个人模子吗?好像谁都看上她了,好想谁都想把她怎么样似的?!其实她有啥呀?啥也不是!
一个单位人再多,也不过是由男人女人两种人组成,男人女人都说黄妮娜啥也不是,黄妮娜真就啥也不是了。何况,黄妮娜在业务上也的确啥也不是。她学的是医学,业务不对口,又是工农兵学员,外语不行。但最主要的还是她本身就不是个很用心的人。她优裕惯了,长这么大就没为自己操过心,所以不管是做医生还是当外贸业务员,她都不太用心。所以,在优化组合中,她就自然而然地被男人和女人们共同排斥在外了。没有人要她。如果黄妮娜的母亲还在,她的处境也许还会好点,但当副厅长的母亲此时早已去世,管不了阳间的事了,黄妮娜就被优化下来。本来被优化下来心情就不好,黄妮娜又听说准备让她到食堂去当勤杂工,她自然不肯屈就,一气之下称病回家,一直没去上班。
愣了半天,黄妮娜才发现电话一直在“嘟嘟”地响着,老刘那面早就放下了。她有些慌乱地突然蹦下床,满衣柜地寻找起衣服来。
好久没去单位了,她得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的,让所有人都看见她黄妮娜仍旧活得很滋润。
黄妮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公司出来的。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央,一辆辆车正从她面前疾驶而过。她一时弄不清自己应该往哪里走,应该干什么去了。思绪纷乱得像眼前狂奔的车,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但却一个也抓不住。她想,无论如何她得抓住点什么。正心急着,突然看到爸爸那辆黑色的大红旗开了过来。她立刻扬起手臂迎着车跑了过去……
一片刺耳的刹车声过后,黄妮娜看到自己面前停了一大串车,最前面的一个出租司机跳下来,在她面前蹦来蹦去地叫骂,好像是在说找死呀,不想活了什么的。她觉得那个出租司机的样子有点滑稽,就笑了笑。出租司机被她笑蒙了,突然停止了叫骂,用充满疑虑的目光打量着她。她就不由自主地又笑了。出租司机愣了一下,气呼呼地说了句:“神经病!”掉头就走了。
一个交通警察走过来,二话没说拉着她就走。她不停地挣脱着,回头去看那辆黑色的大红旗,却失望地发现那其实是一辆黑色的卡迪拉克。交通警察把她送到马路对面后,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里,说是她掉的,让她拿了快走。她很奇怪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端详了半天才记起这是公司发给自己的生日贺卡,凭这张卡可以到指定的商店领取一个生日蛋糕……
这下,黄妮娜才把什么都想起来了。
黄妮娜想起自己赶到公司时,张总马上要去开会,只匆匆和她谈了几分钟。大意是说现在效益不好,公司正在精简人员。原则上是留年轻的,本科以上学历的。其他人按年龄卡,够一个下一个,女的卡到四十岁。按人事科报来的名单,你到今天正好到年龄了。公司给你订了一个生日蛋糕,一是表示祝贺,二来也是表示歉意。具体事你去人事科找刘科长办就行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给黄妮娜。
黄妮娜到人事科长办公室的时候,老刘正人五人六地在办公桌后面端坐着。
黄妮娜一进门就问:“刘科长,你早就知道吧?”
老刘笑着说:“知道知道,我是干啥的,不就是管人事的吗?”
黄妮娜说:“那你为什么不干点人事呢?”
老刘的脸就呱嗒一下撂下来了:“不能这么说吧?黄妮娜,这期间我可是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呀。”老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我倒想事先给你透个信来着,可你哪次给我机会了?”
黄妮娜一愣,问道:“这么说,这事不是一点儿余地也没有?”
“你见过一点儿余地也没有的事吗?”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老刘盯住黄妮娜说:“如果你真想办的话,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不过……”老刘说着绕到黄妮娜身边,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说:“妮娜,其实你自身很有优势,只不过你太不善于发挥自己的优势了。”
肩上那只手压得黄妮娜浑身都不舒服,搁在从前,黄妮娜早就翻脸了。但今天黄妮娜忍住了。她不能翻脸,她得想办法说服老刘让他帮助自己把这件事挽回来。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独自一人带个孩子对于她已经十分吃力了,如果被减下来,今后的生活就会更加拮据。黄妮娜强忍着内心的厌恶,尽量软下声音请求道:“刘科长,你帮帮我吧,把我的情况向公司领导反映一下。你是了解情况的,我家里确实有困难。”
“那当然,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不过有困难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呀。”
“刘科长,”黄妮娜急切地说,“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实在不行的话,我……我去食堂当勤杂工……也行……”说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看你看,怎么又哭了?”老刘亲热地轻轻拍打着黄妮娜的肩膀说,“妮娜呀,别着急,办法总是有的。你看,你要是早知道着急,哪至于到这个地步呀?”说着,手就从肩膀上溜下来,滑向黄妮娜的胸前。
黄妮娜正哭泣着,突然发觉老刘的手摸到了自己胸前。她浑身一抖,身体排异反应般地禁不住颤抖起来。她本能地想要躲开,但却拼命地克制住了。她闭上眼睛,暗暗地在心里告诫自己:黄妮娜,你得忍着点,无论怎样你也得忍住。你不能再把老刘得罪了,你得靠他帮你。现在,只有他肯帮你,你才有一线的希望……
老刘感觉到了黄妮娜身体的颤抖,他很高兴,他把这当成了正常反应,当成了女人被抚摸后的激动和兴奋的表示。老刘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他手忙脚乱地边忙活边想:他妈的女人都一个样,再清高、再正经的女人心里也想要男人,也都离不了男人。特别是他妈的这种长期独守空房的女人。
如果黄妮娜一直闭着眼睛,也许老刘什么事都做成了。但偏偏黄妮娜在关键的时候把眼睛睁开了。黄妮娜本不想睁开眼睛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睁开眼睛。而一睁开眼睛,她就看到了那件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所有的努力和克制就在这一瞬间崩溃了。黄妮娜的手臂条件反射般地突然扬起,狠狠地抡向老刘那张潮红的胖脸。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老刘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时,两个人都愣在那里了。
黄妮娜惊恐地看着红头涨脸的老刘,又看看自己不停哆嗦的手,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六指后来说,堵车的时候他正在附近的商店里“干活”。外面响起一片刹车声后,就听见有人说:“是个疯子。”
“女的。”
“长得还蛮漂亮呢。”
他就从店里走出来,想看看哪来个女疯子,竟漂亮得把交通都堵塞了?没想到就看到了黄妮娜。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晚上在他家门口打架的那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这女人当时给他的印像那么深。他觉得这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他所不熟悉的东西。他说不清是什么,但能感觉到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他身边生活的那些女人身上所不具备的东西,他觉得很新鲜。后来,当黄妮娜被迫与人撕扯着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他清楚地感受到一种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遭受毁坏的痛心。不消多想,他就毫不犹豫地出手为她解了围。
他看到黄妮娜正被交通警拉扯着向这边走过来,看到黄妮娜神情恍惚地站在路边发了一会儿呆,又看到她梦游般飘飘忽忽地向前走去。
外面的阳光很充足,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黄妮娜显得格外地柔弱、苍白。这个女人不年轻了,他看着黄妮娜的背影想,但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她是个疯子?不像,跟大刚妈打架的那天晚上她看着挺正常,可是……
当六指胡思乱想着刚想折回店里的时候,黄妮娜无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就在这一刻,六指清楚地看见了黄妮娜脸上的神情:那张苍白的茫然失神的脸上,充满了无助的绝望。六指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步。
一张纸片从黄妮娜的手中飘落下来。六指犹豫了一下,追上前去捡了起来。
周东进坐车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堵塞的路刚刚开始疏通。车速在这里变得很慢,他皱着眉头向窗外望去,看到了一长串慢慢爬行着的车和许多匆忙从车旁快步超过去的人。
“车变慢了,人变快了。”这个变化中的城市每一次都会给他留下这样一些既令人兴奋又使人无奈的印象。
车随着车流慢慢地向前蠕动着,周东进心里越来越不耐烦,从火车站到军区总医院一共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路程,现在都走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磨蹭到。家里新换的司机小邓蔫儿了吧叽的简直就是个打不响的臭子儿,无论前面的车开得多慢,他都一老本神儿地跟在后面爬,绝不着急,也绝不肯超过去。真不明白陆秘书怎么会给爸爸弄来这么个司机,一股三锥子攮不透的肉头劲儿。搁在团里,周东进早就急眼了。这也叫开车?周东进想,简直就是赶牛!
从黑山口回来,周东进气还没等喘匀乎就被政委王耀文给塞进火车了。王耀文说:“老周,我估摸着老人家这次恐怕病得不轻,要不周部长也不会亲自打电话来。分区那边我已经替你请下假了,票也给你买好了。团里这边有我顶着,你就放心回去吧,有事来个电话就行。”王耀文这人办事从来都是这样有板有眼、滴水不漏。
从知道爸爸住院抢救的那一刻起,周东进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无法把爸爸和医院联系在一起。在周东进的记忆中,爸爸是个永远不会生病而且坚决鄙视别人生病的家伙。
记得小时候他常闹病,爸爸因此对他表示出强烈的不满,经常在他生病的时候皱着眉头捏起他的瘦胳膊瘦腿儿说:“你怎么给我长成这副熊样?”好像他是故意把自己长成这副细毛瘦筋的样子,有意跟爸爸过不去似的。弄得他心里一直很内疚,总觉得自己长得挺对不住别人的,总觉得生病是一件最让人瞧不起的事。后来,在一次大病痊愈之后,爸爸失望地摆弄了一阵他的麻秆胳膊柴禾腿儿,又嫌恶地捏了捏他的枣核腚后,终于下定决心,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从明天开始,早上起来跟我出操!
那年,他还不到六岁。
一开始,东进还以为出操很好玩。他早就暗暗羡慕南征能天天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出操,早就盼望着能跟爸爸、哥哥一起出操了。所以,当听到爸爸的决定时他乐得一蹦老高。但很快,他就知道出操不是好玩的了。
有一次,东进感冒发烧,爸爸却照样让他起床出操。他头疼得要死,实在不想起来,就央求爸爸,说爸爸我头疼。
爸爸看也不看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说,出去跑跑头就不疼了。
南征在一旁帮东进求情,说爸爸,东进昨天晚上发高烧了。
爸爸听后不仅仍旧不肯通融,反倒烦躁起来,恶狠狠地说,那就更应该起来,到外面活动活动出点汗就好了!
没办法,东进只好硬撑着爬起来去出操,结果刚跑了一半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东进醒来时,妈妈和保健医生都在他身边忙活着,爸爸则阴沉着脸子远远地站在一边。看到他醒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感。医生说:“没事了,孩子发了一夜高烧,身体有点虚弱,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医生的话一下子把他心里的委屈全勾了出来,他瘪了瘪嘴刚想哭,就听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
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你听见了吧?这可是郑医生说的,孩子有病得好好休息,不能跑操!”
爸爸显然不服气,说:“胡扯,头疼脑热也算个病?”
“你……”妈妈气得声都岔音了,“周汉,你还是不是人?我告诉你,东进只要落下一丁点儿毛病,我都得找你算账!”
“放屁!你找我算账?我还想找你算账呢!”爸爸勃然大怒,“你他妈的把老子的男娃都养成女娃了,别人打个喷嚏他就发烧,被苍蝇踢一脚也摔跟头,跑个步还能像个女娃似的晕倒。我看他就是短练,多跑跑操啥鸡巴毛病都没有了!”
……
像被迎头风潲了似的,东进的眼泪一下子就全收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不等爸爸来叫,东进早早地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跟在爸爸和哥哥后面跑的时候,他赌气一步也没拉下。有那么一阵子,胸口憋得要死,他以为自己要跑死了,就很快乐地想:跑死就跑死吧,看自己跑死了爸爸还有什么可说的!看自己跑死了爸爸后不后悔?一想到自己死了爸爸会后悔,一想到爸爸再后悔自己也死了,爸爸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就兴奋不已。
但他并没有跑死,甚至都没再晕倒,累是累得够呛,但他却活着跑下来了。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让他遗憾了好一阵子。
从那以后,东进早上出操就没让人叫过,也从没间断过。
怪也就怪在这里,他从此真就没再闹过大病,身体也真就从此壮实起来了。
路边突然闪出一个身影。那身影像慢镜头一样迈着飘忽不定地的步子,逆着人流悠然飘行。快速行走的人群与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像背景一样衬托着她,衬托出她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缓慢和飘然。周东进愣住了,怔怔地望着那个飘然而过的身影,一个名字突然脱口而出:黄妮娜!
没错,是黄妮娜!周东进的心抑制不住地悸动起来,他扭着头久久地追望着黄妮娜那熟悉的背影,胸口竟像被揪住了一般,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头也如同塞进了东西似的一阵阵地发紧。
车子突然拐了个弯,黄妮娜的身影从周东进的视野中消失了。周东进却仍旧呆呆地向后面望着,连车停下来都没发觉。直到司机打开后门,把圆溜溜的脑袋伸进来说:“医院到了。”周东进这才回过神儿来。
黄妮娜不知道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只懵懵懂懂地向前走着。
那声响亮的耳光先是把黄妮娜吓了一跳,她这辈子第一次伸手打人,打过人的那只手立刻像触了电般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很快,她就体验到了一种激动的快感,当那快感随着手的颤抖迅速地传遍全身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其实早就想扇老刘那张胖脸了。
紧接着,她就看到了老刘那惊愕的表情。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完了,刚才那个痛快淋漓的耳光把自己的最后一线希望断送掉了,断送得彻底决绝。绝望情绪立刻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突然感到很害怕,只想赶快逃离那里。
被那个交通警送过马路之后,黄妮娜梦游般地走上了人行道,没走多远就听到后面有人喊:“喂,东西掉了!”她没回头。迎面过来的一个人很热情地叫住她说:“喊你呢,是你的东西掉了!”她这才木木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手里扬着张纸片向她走来。
“这东西是你的吧?”那人问。
她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看也没看转身就想走,却被那人拦住了。
那人说:“我看见从你手里掉下来的,这东西肯定是你的。”
黄妮娜看了一眼,是单位发给她的那张生日贺卡,用这张贺卡可以在来喜糕饼屋领到一个双层的来喜生日蛋糕。她记起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生日蛋糕才到公司来的,不由得有些心酸:自己高高兴兴地跑来领生日蛋糕,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竟是她在公司这个大餐桌上分得的最后一块蛋糕!
来喜,这个蛋糕居然叫“来喜”,黄妮娜突然发觉这两个字像恶作剧一样刺痛着她的双眼。她有些害怕地挪开目光,对那人说了一句:“送给你吧。”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那人却又追了上来,拦住她问道:“你叫黄妮娜?”
黄妮娜看着他没吭声。名字在贺卡上写着。
“你……”那人试探着问:“你今天过生日?”
黄妮娜咧了咧嘴,似乎想努力笑一下,但结果只弄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凄惨表情。
那人把贺卡递到她面前:“自己的生日蛋糕怎么好随便送人呢?”
“无所谓。”黄妮娜说。见那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又补充道:“我真的无所谓。再说,我自己也吃不了那么大个蛋糕。”
那人狐疑地扫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一个人?”
“就算是吧。”黄妮娜突然很想哭。
停顿了一会儿,那人突然说:“我帮你吃这个蛋糕怎么样?”
黄妮娜一惊,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慌乱地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可认识你。”
黄妮娜愣了。她探寻地向那人望去,碰到了一双阴沉的眼睛。黄妮娜心里一动,这双眼睛的确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不由仔细打量起对方,这是一个几乎可以用丑陋这个词来形容的人。他个子低矮,体魄强壮,粗眉、高颧、厚唇,深陷的眼窝中嵌着一对冷嗖嗖的鹰眼,举手投足间带有一种粗俗武断的强硬做派。黄妮娜断定自己不可能认识这个人,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根本就不存在这一类人。黄妮娜断然说:“不,我不认识你!”
那人突然龇开牙笑了。黄妮娜发觉他笑得很僵硬,但牙齿却十分洁白。那人说:“你忘了?我还帮过你呢,就是你和大刚妈打架的那个晚上。”
黄妮娜呆呆地看着他,终于想起了那个雪后的夜晚,想起了那个蓬头跣足的女人,想起了那个低沉的声音。“你是……六指?”黄妮娜问。
六指满意地龇了龇牙。
“哎呀,真不好意思。”黄妮娜说,““那天晚上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
六指再一龇牙。
“你看,你帮了我,我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到现在还欠着你的打车钱呢……”
六指还是一龇牙。
“我这就还你。”黄妮娜赶紧掏钱包。
六指拦住了她。六指说:“别,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要是真心谢我,就请我帮你吃这个生日蛋糕吧。”
六指把黄妮娜带到太阳城,要了一个包间,边吩咐服务员去来喜取生日蛋糕,边让黄妮娜点菜。
黄妮娜翻过来调过去地翻弄着菜牌,那上面一串串陌生的菜名和高昂的标价,显然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别看价钱,只管点菜就是了。今天就算是我给你过生日吧,我请客。”六指看出了她的尴尬,在旁边点了一句。
黄妮娜的脸红了,她顺势把菜牌扔到六指面前:“还是你点吧,我随便。”
六指说:“好,那就点个‘随便’吧。”
黄妮娜以为六指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服务小姐竟爽快地应声记下了菜名,不禁好奇地问:“真有‘随便’这个菜?”
“有。”服务小姐笑着答道:“这是我们太阳城的特色菜。很多不会点菜的客人都喜欢说‘随便’,因此总有人开玩笑地问我们有没有‘随便’这道菜。我们老板觉得这个玩笑里面有生意,就特别请人琢磨了一道新菜——牛髓烧牛鞭,取髓和鞭的谐音,就叫‘随便’。这是个男士菜,很补的。”
黄妮娜的脸又红了,六指解围道:“谢谢你给我点了个好菜,看来我也得点个好菜给你。”说罢合上菜牌,对服务小姐吩咐道:“来一桌生日喜宴!”
服务小姐惊讶道:“先生,一桌生日喜宴是八至十人份的,可你们只有两个人……”
“我高兴!”六指断然打断服务小姐说,“你上菜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六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开始他说要帮黄妮娜吃生日蛋糕的时候,还只是因为担心。他觉得这女人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大对劲儿,如果一个女人连自己的生日也不在意了,连自己的生日蛋糕也能随便送人,那就说明这个女人准备将一切都放弃了,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他想,劝她吃下这个生日蛋糕也许就能拉住她。但后来,他的想法变了。他一直在注意观察黄妮娜,黄妮娜眼下虽然神色暗淡,精神疲惫,但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特殊气质却再一次使他感到了新鲜。他从未接触过这种女人,他不明白这个穿戴打扮很不新潮,看上去并不阔绰的女人为什么会给人一种高贵感。直到看见黄妮娜脸红的时候,他心动了。他知道,现在市面上已经难得见到会脸红的女人了。女人们包括女孩儿都变得越来越豪放,越来越生猛了,而这个显然已经不年轻了的女人竟然还保留着一份难得的羞涩!也许就为了这,六指才突然决定要好好给黄妮娜过个生日。
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醉眼矇眬的时候,黄妮娜哭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有很多年不过生日了,我都忘了还有过生日这一说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十岁那年的生日是在北京过的。那次,到场的人里光将军就有六个。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在跟你吹牛是不是?告诉你,我不是吹牛,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犯不着跟你这样的人吹牛。
黄妮娜哭着说:我为什么要过生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过生日还有什么意思?
黄妮娜哭着说:你是谁?你凭什么非要给我过生日?你是成心叫我伤心是不是?你这个丑八怪,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过生日?!
……
六指一直任黄妮娜哭闹,既不劝也不拦,既不气也不恼。他也纳闷自己怎么像中了邪似的,就喜欢看这女人的样子,不管是哭还是笑,不管是吹牛还是耍脾气。他才不在乎她满嘴胡言乱语都说些什么呢。
一见面,东进就觉得大哥南征看着他的眼神儿有点不对劲,悬了一路的心猛地一沉,忙问爸爸怎么样了?南征拍了拍东进的肩膀,告诉他说爸爸手术后病情还算稳定。东进这才长嘘了一口气。
爸爸躺在病床上,还没有苏醒过来。长这么大,东进从来没听说过爸爸生病,也从来没见过爸爸生病的样子,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躺在那里的是个极度衰弱的老人,面容苍老,脸色灰白,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上插满了横七竖八的管子。东进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病弱的老人和精力充沛、易怒好动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他忍不住唤了声“爸爸”,爸爸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呆呆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姐姐就把他拉出来了。川川说监护病房里不允许家属呆的时间过长。
出了病房,东进下意识地摸索着掏出了一根烟,迫不及待地点着了。
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与爸爸见面没有看到爸爸的脸子,没有听到爸爸的呵斥。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爸爸看到他时的那种挑剔的目光,习惯了爸爸劈头盖脑的严厉斥责。爸爸从来就没对他满意过,无论他怎样做,爸爸都能随时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找出一百个以上可引起他发火的理由。为此,毛毛经常幸灾乐祸地夸奖东进是最质优价廉,经久耐用的导火索。
在家里的几个子女中,爸爸最满意的就是老大南征。而爸爸又特别喜欢拿南征和东进比,越比就越对东进不满意,越比就越看不上东进。没办法,东进几乎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过南征。南征从小就体格健壮,而东进却体弱多病;南征在小学就是学生干部、少先队大队长,出头露面的事次次拉不下,而东进则是学校里的头号淘气包,调皮捣蛋的事回回跑不了;南征入伍后很快就入了党、提了干,一步一个脚印地一直干到军区组织部部长。而东进呢,从入伍以后就没断了麻烦,今天因为顶撞领导受个处分,明天为了打骂战士被撸掉一级,好不容易才波波折折地干到了团长的位置。虽说这个团长还干得不错,但仍是小毛病不断,一到提拔的时候总有不同说法。在爸爸的眼里,南征是支摆弄熟了的性能良好,指哪打哪的好枪,而东进则是个紧着收拾还动不动就走火的生家伙。没治。对这,东进自己也认账。
还想再抽一根烟,却被南征拦住了。南征问东进还没吃饭吧?东进这才想起,从上路到现在,自己没吃过一顿囫囵饭。南征说要和东进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东进说那就回家吃吧,让小崔随便做点就行。南征说算了,家里都乱套了。小崔从爸爸发病后就魔魔怔怔的,非说爸爸是没吃上红烧肉气病的,是他的责任。怎么跟他说也转不过这个弯。现在整天提不起精神头,饭菜也做得没滋没味的。
两人来到医院对面的饭店。不是吃饭的时候,饭店里冷冷清清的。南征点了几个菜,又破例要了一瓶酒。东进任南征安排着,一直没说话。两人默默地喝下了第一杯酒后,东进才开口道:“大哥,你说吧,什么事?”
南征的脸上毫无表情,看着酒杯说:“吃饭。”
东进却干脆把筷子放下了,说:“大哥,我一见面就看出你心里有事。没事,你也不会把我叫出来吃饭,没事,在这种时候你也不会让我喝酒。反正你不说出来我也吃不下去,有什么事就痛痛快快说了吧,说完咱再痛痛快快地吃。”
南征看了东进一眼说:“那你就没胃口了。”
东进逼上去说:“我已经没胃口了。”
南征就不再看东进,慢慢地往杯子里斟着酒说:“军区最近要研究一批师职干部,你那边有没有把握报你?”
“没问题吧?”东进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拍着胸脯说,“我是分区最老的团长,也是最好的团长,舍我其谁也?”
南征心事重重地说:“东进,你已经干了七年正团了,年龄又刚好卡在线上,今年再提不了副师,你可就超龄了。”
东进立刻接口道:“是呀,是呀,我可千万不能报废。我这么优秀的军事人才一旦报废,对咱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损失可就大了。我……”
“东进,”南征一反常态烦躁地打断东进的话头说,“这种事情复杂得很,往往受很多因素的左右,你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东进有些意外地盯着南征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大哥,到底怎么了?你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吧?”
南征停顿了一下,尽量语调平缓地说:“你团里出事了。”
东进“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南征突然把手里的酒瓶重重地蹾在桌上,低声喝道:“坐下!”
两人对视着僵持了一会儿,直到东进勉强把屁股搭回到凳子边上,南征才接着说:“一个小时之前王耀文打来电话,说黑山口哨所的两个兵在维护线路时被风雪围困,造成一伤一亡。”
东进又“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怎么搞的?我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嘛!我这才刚刚……”
“王耀文现在已经去黑山口了。他让我把情况向你通报一下,告诉你先别着急回去,有什么事他会随时通过作战值班室与你联系。”
“不行,我得回去!”东进毫不犹豫地说。
南征看了东进一眼,口气和缓地说:“坐一会儿吧,东进。”
“不行,我得回去!”东进的调都变了。
南征没再坚持,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火车票递给东进,又看了看表说:“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发车,你至少应该好好吃顿饭吧?”
东进脸色阴沉地坐了下来,南征把斟满的酒杯推到东进面前,东进一仰脖灌了进去,嘴角边狠狠地挤出了一个字:“操!”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了好久,南征又艰难地开口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
东进眉心一跳,声音硬邦邦的:“说吧,总不会比死人更糟糕了吧?”
南征忧虑地望着东进说:“你们分区新任司令员已经赴任去了。”
“嗐,这算什么坏消息?”东进不屑地松了口气。
“你知道新任司令员是谁吗?”南征问“谁?”
“魏明坤。”
“坤子?!”东进手里的酒杯咔嚓一声被捏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