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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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地商号过年,循老例都是到年根底才清门收市,早一日,晚一日,都有,不一定都熬到除夕。但正月开市,却约定在十一日。开市吉日,各商号自然要张灯结彩,燃放烟火,于是满街喜庆,倾城华彩,过年的热闹气氛似乎才真正蒸发出来。跟着,这热闹就一日盛似一日,至正月十五上元节,达到高潮。
西帮票号的大本营祁、太、平三县,正月十一开市,铺陈得就尤其华丽。内中,又以“祁县的棚,太谷的灯”,负有盛名。
“棚”,就是“结彩”的一种大制作吧,用成匹成匹的彩色绸缎,在临时搭起的过街牌楼上,结扎出种种吉祥图案。各商号通过自家的“棚”,争奇斗艳,满城顿时流光溢彩。
太谷的灯,则是以其精美,镇倒一方。与祁县的临时大制作不同,太谷的彩灯,虽也只是正月悬挂一时,却都是由能工巧匠精细制作。大商号,更是从京师、江南选购灯中精品。当时有种很名贵的六面琉璃宫灯,灯骨选用楠木一类,精雕出龙头云纹,灯面镶着琉璃(现在叫玻璃),彩绘了戏文故事。这种宫灯,豪门大户也只是购得一两对,悬挂于厅堂之内。太谷商号正月开市,似乎家家都少不了挂几对这种琉璃宫灯出来。其他各种奇巧精致的彩灯,当然也争奇斗胜地往出挂。华灯灿烂时,更能造出一个幻化的世界,叫人们点燃了富足的梦。
庚子年闰八月,习惯上是个不靖的年份。所以正月十一,商家字号照例开市时,都不敢马虎。
初十下午,康家的天成元票庄、天盛川茶庄以及绸缎庄、粮庄,和别家商号一样,已经将彩灯悬挂出来。天盛川挂出一对琉璃宫灯,还有就是一套十二生肖灯。这套竹骨纱面的仿真生肖灯,虽然已显陈旧,但因形态逼真,鼠牛龙蛇一一排列开,算是天盛川的老景致了。天成元则挂出三对六只琉璃宫灯,中间更悬挂了一盏精美的九龙灯。这九龙灯,也是楠木灯骨,琉璃灯罩,但比琉璃宫灯要小巧精致得多,因灯骨雕出九个龙头而得名。在当时,也算是别致而名贵的一种灯。三对六只宫灯,加上这盏九龙灯,三六九的吉数都有了。字号图的,也就是这个吉利。
商号开市,照例是由财东来“开”。而开市,又喜欢抢早。所以,十一这一天,康家从三更天起,便忙碌起来了。因为这天进城的车马仪仗,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这一行,要出动四辆镶铜镀银的华贵马车:头一辆坐着康家的账房先生作前导;第二辆坐着少东家,一般都是三爷;第三辆才是老东家康笏南;第四辆坐着康笏南的近侍老亭殿后伺候。每辆马车,都派了两个英俊车倌,另外还有一个坐在外辕的仆佣。在每辆车前,又各备一匹顶马作引导。顶马精壮漂亮,披红挂彩,又颈系串铃,稍动动,就是一片丁冬;骑顶马的,都是从武师家丁中挑选的英俊精干者,装束也格外抢眼:头戴红缨春帽,身着青宁绸长袍,外加一件黑羔皮马褂。顶马前头,自然还有提灯笼的;车队左右,也少不了举火把的。
康笏南也于三更过后不久就起来了。起来后,还从容练了一套形意拳,这才洗漱,穿戴。去年虽有五爷一门发生不测,但他成功出巡江南,毕竟叫他觉得心气顺畅,所以,今年年下他的精气神甚好。此去开市,似乎有种兴冲冲的劲头,这可是少有的。不过,他并没有穿戴老亭为他预备好的新置装束,依然选了往年年下穿的那套旧装,只要了一件新置的灰鼠披风,以带一点新气。
穿戴毕,走出老院,五位爷带着各门的少爷,已经等在外面。康笏南率领全家这些众男主,款步来到德新堂的正堂。
堂上供着三尊神主牌位:中间是天地诸神,左手是关帝财神,右手是列祖列宗。牌位前,还供着一件特别的圣物:半片陈旧、破损的驼屉子。驼屉子,是用驼毛编织的垫子,骆驼驮货物时,先将其披在骆驼背上,起护身作用,为驼运必备之物。康家供着的这半片驼屉子,相传是先祖拉骆驼、走口外时的遗物。供着它,自然是昭示后人,勿忘先人创业艰难。所以在这件圣物前的供桌上,是一片异常丰盛的供品。
康笏南带着众男主走进来,先亲手敬上三炷香,随后恭行伏身叩拜礼。礼毕,坐于供案前。五位爷及少爷们,才按长幼依次上前磕头行礼。这项仪式,虽在年下的初一、初三、破五,接连举行过,但因今年老太爷兴致好,众人也还是做得较为认真。气氛在静穆中,透出些祥和,使人们觉得今年似乎会有好运。
礼毕,众人又随老太爷来到大厨房,略略进食了一些早点。
此时,已近四更。康笏南就起身向仪门走去,众人自然也紧随了。
仪门外,车马仪仗早预备好。灯笼火把下最显眼的,是众人马吞吐出的口口热气。年下四更天,还是寒冷未减的时候。
康笏南问管家老夏:“能发了?”
老夏就高喊了声:“发车了——”依稀听着,像是在吆喝:“发财了——”
跟着,鞭炮就响起来,一班鼓乐同时吹打起来。马匹骚动,脖子上的串铃也响成一片。
康笏南先上了自己的轿车,跟着是三爷,随后是账房先生,老亭。车马启程后,众人及鼓乐班一直跟着送到村口。
不到五更,车马便进了南关。字号雇的鼓乐班已迎在城门外,吹打得欢天喜地。车马也未停留,只是给鼓班一些赏钱,就径直进城了。
按照老例,康笏南先到天盛川茶庄上香。车马未到,大掌柜林琴轩早率领字号众伙友,站立在张灯结彩的铺面前迎候了。从大掌柜到一般伙友,今日穿戴可是一年中最讲究的:祈福,露脸,排场,示富,好像全在此刻似的。茶庄虽已不及票庄,但林大掌柜今日还是雍容华贵,麾下众人,也一样阔绰雅俊。老太爷头一站就来茶庄上香,叫他们抢得一个早吉市,这也算一年中最大的一份荣耀和安慰吧。
老东家一行到达,被迎到上房院客厅,敬香、磕头行礼。礼毕,再回到铺面,将那块柜上预备好的老招牌,拿起交给林大掌柜。林大掌柜拿撑杆挑了,悬挂到门外檐下,鞭炮就忽然响起,此时,依然还不到五更。
这一路下来,那是既静穆,又神速,真有些争抢的意思。
天盛川客厅里供奉的神主牌位,与财东德新堂供的几乎一样,只是多了一个火神爷的牌位。因为商家最怕火灾。悬挂出的那块老招牌,也不过是一方木牌,两面镌刻了一个“茶”字,对角悬挂,下方一角垂了红缨,实在也很普通。但因它悬挂年代久远,尤其上面那个“茶”字,系三晋名士傅山先生所亲书,所以成了天盛川茶庄的圣物了。每年年关清市后,招牌取下,擦洗干净,重换一条新红缨。正月开市,再隆重挂出。
今年康笏南兴致好,来天盛川上香开市,大冷天的,行动倒较往年便捷。不过,他在天盛川依旧没有久留:还得赶往天成元上香呢。等鞭炮放了一阵,他便拱手对林琴轩大掌柜说:“林掌柜,今年全托靠你了。”
林琴轩也作揖道:“老东台放心。”
康笏南又拱手对众伙友说:“也托靠众伙计们了!”
说毕,即出门上车去了。
到天成元票庄时,孙北溟大掌柜也一样率众伙友恭立在铺面门外,隆重迎接。上香敬神规矩,也同先前一样,只是已从容许多:因为吉利已经抢到,无须再赶趁。敬香行礼毕,回到铺面,也不再有茶庄那样的挂牌仪式,康笏南径自坐到一张太师椅上,看伙友卸去门窗护板,点燃鞭炮。然后,就对一直跟着他的三爷说:“你去绸缎庄、粮庄上香吧,我得歇歇了。”
三爷应承了一声,便带了账房先生,出动车马仪仗,排场而去。
开市后,字号要摆丰盛酒席庆贺。康笏南也得在酒席上跟伙友们喝盅酒,以表示托靠众人张罗生意。所以,他就先到孙北溟的小账房歇着。
孙北溟陪来,说:“今年年下,老东台精神这么好?”
康笏南就说:“大年下,叫我哭丧了脸,你才熨帖?”
“我是说,南巡回来这么些时候了,我还是没有歇过来,乏累不减,总疑心伤着筋骨了。”
“大掌柜,你可真会心疼自己!咱们南巡一路,也没遇着刀山火海,怎么就能伤着你的筋骨?你说我精神好,那我教你一法,保准能消你乏累,焕发精气神。”
“有什么好法?”
“抄写佛经。自上海归来,我就隔一日抄写一页佛经,到年下也没中断。掌柜的,你也试试。一试,就知其中妙处了。”
“老东家真抄起佛经来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在上海正经许了愿,你当是戏言?”
“老东家,可不是我不恭,就对着那几页残经,也算正经拜佛许愿?”
“孙掌柜,你也成了大俗人了?那几页残经,岂是寻常物!那是唐人写的经卷,虽为无名院手笔迹,可写得雄浑茂密,八面充盈,很能见出唐时书法气象,颜鲁公、李北海都是这般雄厚气满的。即使字写得不杰出,那也是唐纸、唐墨,在世间安然无恙一千多年!何以能如此?总是沾了佛气。所以,比之寺院的佛像,神圣不在其下。见了千年佛经,还不算见了佛吗?”
“在上海,你也没这样说呀?早知如此,我也许个愿。”
“现在也不迟,你见天抄一页佛经就成。《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大悲心陀罗尼经》都不长,可先抄写此二经。”
“老东家是抄什么经?”
“亦此二经。抄经前,须沐手,焚香。”
“我也不用亵渎佛祖了,字号满是俗气,终日忙碌,哪是写经的地方!”
去年秋天在上海时,沪号孟老帮为了巴结老东家,设法托友人引见,使康笏南得以见识到那件《唐贤写经遗墨》。这件唐人写经残页,为浙江仁和魏稼孙所收藏。那时,敦煌所藏的大量唐写佛经卷子,还没有被发现,所以仁和魏氏所藏的这五页残经,就很宝贵了。嗜好金石字画的名士,都想设法一见。康笏南、孙北溟巡游来沪上时,正赶上魏家后人应友人之邀,携这件墨宝来沪。孟老帮知道老东家好这一口,四处奔波,终于成全这件美事,叫康笏南高兴得什么似的。
孟老帮自然受到格外的夸奖。他见老东家如此宝爱这件东西,就对老太爷说:“既如此喜欢,何不将它买下来?只要说句话,我就去尽力张罗,保准老太爷回太谷时,能带着这件墨宝走。”
孟老帮本来是想进一步邀功,没想到,老东家瞪了他一眼,说:“可不能起这份心思,夺人之美!何况,那是佛物,不是一般金石字画,入市贸易,岂不要玷辱于佛!”于是,当下就许了愿:回晋后,抄写佛经,以赎不敬。
孟老帮真给吓了一跳,赶紧告罪。
下来,孙北溟才对孟老帮说:“这一向,接连出事,老太爷心里也不踏实了。所以才如此,你也不要太在意。以后巴结,也得小心些。”
从汉口到上海的一路,孙北溟就发现康笏南其实心事颇重的,他大面儿上的那一份洒脱、从容、风趣,似乎是故意做出来的。在沪上月余,更常常有些心不在焉。孙北溟也未敢劝慰:
接连出的那些倒霉事,都与他自己治庄不力相关,所以无颜多言。从上海回到太谷,孙北溟又跌入老号的忙碌中,特别是四年一期的大合账,正到了紧要关口。所以,整个冬天,几乎没有再见到康老东家,也不知他想开了没有。不过,合账的结果出乎意料地好,这四年的赢利又创一个丰收,老东家的心情似乎才真正好起来。
老东家年下有了好精神、好兴致,孙北溟心里也踏实了。抄写佛经云云,是老东台心情好,才那样说罢了。
光绪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这四年间,虽有戊戌变法、朝廷禁汇、官办通商银行设立等影响大局的事件发生,西帮票庄的金融生意,还是业绩不俗。康家的天成元票庄,在这四年一期的大合账中,总共赢利将近五十万两。全号财股二十六份,劳股十七份,共四十三股,每股生意即可分得红利一万一千多两银子。每股红利突破一万两,在天成元票庄就算丰年了,康家怎么能不高兴?
四年合账,那是票号最盛大的节日。合账期间,各地分号都要将外欠收回,欠外还清,然后将四年盈余的银钱,交镖局押运回太谷老号。那期间的老号,简直没有一处不堆满了银锭,库房不用说,账房、宿舍,地下、炕上,也都给银锭占去了,许多伙友半月二十天不能上炕睡觉。而与此同时,东家府上,各地分庄,号伙家眷,以至同业商界,都在翘首等待合账的结果,那就像乡试会试年等待科举发榜一样!
康家规矩,是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一天,发布合账结果。届时,康笏南要带领众少爷,来字号听取领东的大掌柜交待四年的生意,然后论功行赏。业绩好的掌柜、伙友,给添加身股;生意做塌了的,减股受罚。其仪式,可比正月开市要隆重、盛大得多。
因为这一期生意如此意外地好,康笏南在腊月的合账典礼上,对孙北溟的减股也赦免了,说不给孙大掌柜加股,已经是很委屈他了。除了邱泰基,也未给任何人减股。天津庄口出了那样大的事,康笏南也很宽容地裁定:以刘国藩的死抵消一切,不再难为津号其他人。全庄受到加股的,却是空前的多。京号戴膺和汉号陈亦卿两位老帮,都加至九厘身股,与身股最高的孙大掌柜,仅一厘之差。
这四年的大赢结果,可以说叫所有人都大喜过望了。所以,那一份喜庆和欢乐,一直延续到正月开市,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2
正月十二,康笏南设筵席待客,客人是太谷第一大户曹家的当家人曹培德。
去年冬天,康笏南从江南归来时,曹培德曾张罗起太谷的几家大户为他洗尘。他知道,曹培德他们是想听听南巡见闻,甚至也想探一探:康家在生意上真有大举动吗?那时,康笏南心存忧虑,所以在酒席上很低调,一再申明:他哪有什么宏图大略,只是想整饬号规而已。各位也看见了,他刚去了南边,北边天津就出了事。不是万不得已,他会豁上老骨头,去受那份罪?越这样低调,曹培德他们越不满足。可他真是提不起兴致,放言西帮大略。自家的字号都管不住,还奢谈什么西帮兴衰!
等年底合账结果出来,康笏南才算扫去忧虑,焕发了精神。这次宴请曹培德,名义上是酬答年前的盛意,实则,还是想与之深议一下西帮前程。
十二日一早,三爷就奉命坐车赶往北村,去接曹培德。曹培德比康笏南年轻得多,只是比三爷稍年长一些。见三爷来接他,觉得礼节也够了。没有耽搁多久,就坐了自家的马车,随三爷往康庄来了。他没有带少爷,而是叫了曹家的第一大商号砺金德账庄的吴大掌柜前往作陪。
账庄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不同于票庄,它只做放贷生意,不做汇兑。西帮经营账庄还早于票号,放贷对象主要是做远途贩运的商家。远途贩运,生意周期长,借贷就成为必需。此外,西帮账庄还向一些候补官吏放账,支持这些人谋取实缺。所以,西帮账庄的生意也做得很大。曹家的账庄,主要为经由恰克图做对俄贸易的商家提供放贷。曹家发迹早,又垄断了北方曲绸贩运,财力之雄厚,在西帮中也没有几家能匹敌。所以,它的账庄那也是雄视天下的大字号。除了砺金德,曹家还开有用通五、三晋川,这三大账庄都是同业中的巨擘。
只是,票号兴起后,账庄就渐渐显出了它的弱势。账庄放贷,虽然利息比较高,但周期长,资金支垫也太大。票庄的汇兑生意,就不用多少支垫,反而吸收了汇款,用于自家周转,所得汇水虽少,但量大,快捷,生钱还是更容易。所以,西帮账庄有不少都转成票号了。可曹家财大气粗,一直不肯步别家后尘,到庚子年这个时候,也还没有开设一家票号。这次赴康家筵席,曹培德叫了砺金德吴大掌柜同往,其实是有个不好言明的心思:向康家试探一下,开办票号是否已经太晚?
这位年轻的掌门人,显然被康家天成元的新业绩打动了。
因听说砺金德的吴大掌柜要跟随作陪,康笏南就把天成元的孙大掌柜也叫来了。三爷迎了曹培德、吴大掌柜一行到达时,孙北溟已经提前赶到。
这样,主桌的席面上,除了曹、吴两位客人,主家这面有三位:康笏南,孙大掌柜,加上三爷。席面上五人,不成吉数,应该再添一位。在往常,康笏南会把学馆的何老爷请来。他在心底里虽然看不起入仕的儒生,可在大面上还是总把这位正经八百的举人老爷供在前头,以装点礼仪。但自南巡归来,发现何老爷疯癫得更厉害了,就不敢叫他上这种席面。管家老夏提出,就叫四爷也来陪客吧。聋大爷不便出来,武二爷又从不肯来受这种拘束,当然就轮到四爷了。可康笏南想了想,却提出叫六爷来作陪。“他不是今年参加乡试大比吗?叫他来,我们也沾点他的光。”
于是,就添了一位六爷,凑了一个六数。
席上几句客套话过去,曹培德就朝要紧处说:“老太爷你也真会糊弄我们!年前刚从江南回来时,还是叫苦连天,仿佛你们康家的票号生意要败了,才几天,合账就合出这么一座金山来,不是成心眼热我们吧?”
三爷见老太爷正慢嚼一口山雉肉,便接上答道:“我们票庄挣这点钱,哪能放在你们曹家眼里!”
吴大掌柜也抢着说:“听听三爷这口气吧:挣那么一点钱!合一回账,就五十万,还那么一点钱!”
孙大掌柜就说:“吴掌柜也跟着东家哭穷?就许你们曹家挣大钱,不许我们挣点小钱?这四年多挣了点钱,算是天道酬勤吧,各地老帮伙友的辛劳不说了,看我们老东家出巡这一趟,天道也得偏向我们些。”
吴大掌柜说:“你们票号来钱才容易。”
三爷说:“票号来钱容易,你们曹家还不正眼看它?”
曹培德忙说:“三爷,我们可没小看票庄。如今票号成了大气候,我们倒一味小看,那岂不是犯憨傻!我们只是没本事办票号罢了。”
孙大掌柜说:“你们曹家还有做不了的生意?”
曹培德说:“你问吴掌柜,看他敢不敢张罗票号?”
吴大掌柜说:“账庄票庄毕竟不同。我们在账庄张罗惯了,真不敢插手票庄。就是想张罗,只怕也为时太晚了。”
康笏南这才插进来说:“晚什么!你们曹家要肯厕身票业,那咱太谷帮可就真要后来居上了。太帮振兴,西帮也会止颓复兴的。你们曹家是西帮重镇,就没有看出西帮的颓势吗?”
曹培德忙说:“怎么能看不出来?恰克图对俄贸易,就已太不如前。俄国老毛子放马跑进来,自理办货、运货,咱们往恰克图走货,能不受挤兑?所以,我们账庄的生意实在也是大不如前了。”
康笏南就说:“俄国老毛子,我看倒也无须太怕他。我们康家的老生意,往恰克图走茶货,也是给俄商挤兑得厉害。朝廷叫老毛子入关办货,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走茶货不痛快,咱还能办票号呀!你们账庄生意不好做,转办票号,那不顺水推舟的事吗?”
吴大掌柜忙问:“听说去年朝廷有禁令,不准西帮票号汇兑官款?”
康笏南笑了笑,说:“禁令是有,可什么都是事在人为。巧为张罗一番,朝廷的禁令也就一省接一省的,逐渐松动了。所以,朝廷的为难,也无须害怕。最怕的,还是我们西帮自甘颓败,为富贵所害!西帮能成今日气候,不但是善于取天下之利,比别人善于生财聚财,更要紧的,还在善于役使钱财,而不为钱财所役使。多少商家挣小钱时,还是人模狗样的,一旦挣了大钱,倒越来越稀松,阔不了几天,就叫钱财给压偏了。杭州的胡雪岩还不是这样!年前在上海,还听人说胡雪岩是栽在洋人手里了,其实他是栽在自家手里,不能怨洋人。亡秦者,非六国也。胡雪岩头脑灵,手段好,发财快,可就是无力御财,沦为巨财之奴还不知道。财富越巨,负重越甚,不把你压死还怎么着!”
曹培德说:“胡雪岩还是有些才干,就是太爱奢华了。”
康笏南说:“一旦贪图奢华,就已沦为财富的奴仆了。天下奢华没有止境,一味去追逐,搭上性命也不够,哪还顾得上成就什么大业!可奢华之风,在我们西帮也日渐弥漫。尤其是各大号的财东,只会享受,不会理事,更不管天下变化。如此下去,只怕连胡雪岩还不如。西帮以腿长闻名,可现在的财东,谁肯出去巡视生意,走走看看?”
曹培德说:“去年,康老太爷这一趟江南之行,真还惊动了西帮。”
康笏南就说:“这本来就是西帮做派,竟然大惊小怪,可见西帮也快徒具其名了。培德,你们曹家是太谷首户,你又是贤达的新主。你该出巡一趟关外,以志不忘先人吧?”
曹培德欣然答应道:“好,那我就听康老世伯吩咐,开春天气转暖,就去一趟关外。”
吴大掌柜就问:“那我也得效仿你们康家,陪了我们东家出巡吧?”
曹培德说:“我不用你们陪。”
孙大掌柜就说:“看看人家曹东家,多开通!做领东,柜上哪能离得了?可我们老太爷,非叫我跟了伺候不可。”
康笏南说:“你们做大掌柜的,更得出去巡查生意。孙大掌柜,你走这一趟江南,也没有吃亏吧?”
曹培德就说:“好,到时候,那吴大掌柜就陪我走一趟。”
康笏南见曹培德这样听他教导,当然更来了兴致,越发放开了议论西帮前景,连对官家不敬的话也不大忌讳。曹培德依然连连附和,相当恭敬。康笏南忽然想起自己初出山主政时,派孙大掌柜到关外设庄,扑腾三年,不为曹家容纳,而现在,曹家这位年轻的当家人,对康家已不敢有傲气了:这也真是叫他感到很快意的一件事。于是,康笏南故意用一种长者的口气,对曹培德说:
“培德贤侄,我看你是堪当大任的人,不但要做你们曹家的贤主,也不但要做咱太谷帮的首户,还要有大志,做西帮领袖!”
曹培德连忙说:“康老太爷可不敢这样说!我一个庸常之人,哪能服得住这种抬举?快不用折我的寿了!”
康笏南厉色说:“连这点志向都不敢有,岂不是枉为曹家之后?”
吴大掌柜就说:“看现在的西帮,有你康老太爷这种英雄气概的,真还不多。西帮领袖,我看除了你老人家,别人也做不了。”
康笏南真还感叹了一声:“我是老了,要像培德、重光你们这种年纪,这点志向算什么!你们正当年呢,就这样畏缩?西帮纵横天下多少年了,只是在字号里藏龙卧虎,财东们反倒一代不如一代,不衰败还等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三爷,这时才插进来说:“培德兄,我们联手,先来振兴太谷帮,如何?”
曹培德忙说:“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康笏南哼了一声,说:“说了半天,还是在太谷扑腾!”
孙大掌柜就说:“把太谷帮抬举起来,高出祁帮、平帮,那还不是西帮领袖?”
康笏南说:“由你们扑腾吧,别一代不如一代,就成。”
在这种气氛下,曹培德详问新办票号事宜,康家当然表示鼎力相助。康笏南一时兴起,居然说了这样的话:
“朝廷没有出息,倒给咱西帮揽了不少挣钱的营生。甲午战败,中日媾和,朝廷赔款。朝廷的赔款,由谁汇兑到上海,交付洋人?由我们西帮票号!孙大掌柜,你给他们说说,这是多大一笔生意!”
孙北溟说:“甲午赔款议定是二亿两银子。朝廷哪有那么多银子赔?又向俄、法、英、德四国借。借了,也得还。从光绪二十一年起,每年还四国借款一千二百万两,户部出二百万,余下一千万摊给各行省、江海关。这几年,每年各省各关汇往上海一千多万两的四国借款,大多给咱西帮各地票号兜揽过来了。多了这一大宗汇兑生意,当然叫咱西帮挣了可观的汇水。所以,我们天成元这四年的生意,还不错。”
吴大掌柜说:“我说呢,朝廷禁汇,你们生意还那么好!”
孙北溟说:“朝廷是不叫我们汇兑京饷,赔款没禁汇。”
曹培德说:“吴大掌柜,我们也赶紧张罗票号吧。”
康笏南对朝廷表示出的不恭,不但无人在意,大家分明都随和着,一样流露了不恭。
但在酒席上,有一个人始终未吭一声,那就是六爷。
3
正月十三,康笏南设酒席招待家馆塾师何老爷。
这也是每年正月的惯例。康笏南心底里轻儒,但对尊师的规矩还是一点也不含糊。否则,族中子弟谁还认真读书呢?何开生老爷,虽然有些疯癫,康笏南对他始终尊敬得很,以上宾礼节对待。除了平日招待贵客,要请何老爷出来作陪,一年之中,还要专门宴请几次。正月大年下,那当然是少不了的。
今年宴请何老爷,二爷、三爷、四爷、六爷,照例都出席作陪了。敬了几过酒,二爷、三爷又像往年一样,找了个借口,早早就离了席。四爷酒量很小,也没有多少话说,但一直静坐着,未借口离去。还是老太爷见他静坐着无趣,放了话:“何老爷,你看老四他不会喝酒,对求取功名也没兴趣,就叫他下去吧?”
何老爷当然也不能拦着。四爷忙对何老爷说了些吉利话,就退席了。六爷当然得陪到底。每年差不多就这样,由他陪了老太爷,招待何老爷。
庚子年本来是正科乡试年,因这年逢光绪皇上的三旬寿辰,朝廷就特别加了一个恩科,原来的正科大比往后推了一年。连着两年乡试,等着应试的儒生们当然很高兴。
所以,在招待何老爷的筵席上,一直就在议论今年的恩科。加上老太爷今年兴致好,气氛就比往年热闹些。起码,没有很快离开读书、科考的话题,去闲话金石字画、码头生意之类。
康笏南直说:“看来,老六命中要当举人老爷,头一回赶考,就给你加了一个恩科。何老爷,你看我们六爷是今年恩科中举,还是明年正科中举?”
何开生竟说:“那得看六爷。六爷想今年中举,就今年,想明年中,就明年。加不加恩科,都误不下六爷中举。”
康笏南就问:“何老爷,老六他的学问真这样好?”
何老爷说:“六爷天资好,应付科举的那一套八股,那还不是富富有余!”
六爷说:“何老爷不敢夸奖过头了,我习儒业,虽刻苦不辍,仍难尽人意。”
康笏南就问六爷:“我看你气象,好像志在必夺似的?”
六爷忙说:“我只能尽力而为。何老爷一再训示于我,对科举大考不可太痴迷,要格外放得开。所以,我故作轻松状,其实,心里并不踏实的。”
何老爷说:“六爷你就把心放回肚里吧。你要中不了举,山西再没有人能中举了。”
六爷说:“何老爷你又说过头了。我不中举,今年晋省乡试也是要开科取士的。岂能没人中举?”
康笏南说:“何老爷说的‘格外放得开’,那是金玉之言!你要真能放得开,中举真也不难。光绪十二年,祁县渠家的大少爷渠本翘,乡试考了个第一名解元,给渠家露了脸。你也不用中解元,能中举就成。我们康家也不奢望出解元状元,出个正经举人就够了。”
何老爷说:“六爷为何不能中解元?只要依我指点,格外放得开,六爷你今年拿一个解元回来,明年进京会试,再拿一状元回来,那有什么难的!”
六爷说:“何老爷,我只要不落第,就万幸了。”
康笏南说:“何老爷的意思,还是叫你放得开。当年何老爷不过是客串了一回乡试,全不把儒生们放在眼里,也不把考题放在眼里,结果轻易中举。”
何老爷听了,眼里就忽然失了神,话音也有些变:“老太爷,你能否奏明朝廷,革去我的举人功名?”
康笏南没有看出是又犯了疯癫,还问:“何老爷,你是什么意思,不想给我们康家当塾师了?”
六爷知情,忙说:“何老爷,学生再敬你一盅酒吧!”
何老爷也不理六爷,只是发呆地盯住康笏南,说:“老太爷,要派我去做津号老帮,五娘哪会出事?孙北溟他是庸者居其上!”
康笏南这才看出有些不对劲,便笑笑说:“何老爷,酒喝多了?”
何老爷狠狠地说:“我还没正经喝呢!老太爷,我说的是正经话!”
六爷赶紧跑出去,把管家老夏叫来。
康笏南便吩咐老夏:“把何老爷扶下去,小心伺候。”
何老爷却不起身,直说:“我没喝几口酒,我还有正经话要说!”
老夏不客气地说:“何老爷,识些抬举吧,老太爷哪有工夫听你胡言乱语!”
康笏南立刻厉声喝道:“老夏,对何老爷不能这样无礼!”说着,起身走过来。“何老爷,我扶你回学馆吧。有什么话,咱到学馆再说。”
听老太爷这样一说,老夏一脸不自在。
六爷也忙说:“我来扶何老爷回学馆吧!”
早有几个下人拥过去,殷勤搀扶何老爷。老夏毕竟老辣,见此情形,就趁机将几个下人喝住,自己抢先扶起何老爷。受到这样众星捧月似的抬举,何老爷似乎缓过点神,不再犯横,任老夏扶着,离席了。
六爷要扶老太爷回去,不想,老太爷却让他坐下,还有话要对他说。说时,又令下人一律都退下。独对老太爷,六爷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老太爷倒是一脸慈祥,问他:“你是铁了心,要应朝廷的乡试?”
六爷说:“这也是先母的遗愿。”
“能不忘你母亲的遗愿,我也很高兴。可你是否知道,朝廷一向看不起山西的读书求仕者?”
“为什么?”
“我在你这样大年龄时,也是一心想应试求功名。你的祖父却劝我不要走那条路。我也像你现在一样,很惊奇。但你既是遵母命,我也不想拦你,只是将得失利害给你指明。”
“我也不敢有违父亲大人的意愿。”
“老六,你母亲生前对你寄有厚望,所以我也不强求你,只是将实情向你说明。我们康家是以商立家,我们晋人也是以善商贾贸易闻名天下。可你读圣贤书,有哪位圣人贤者看得起商家?士,农,工,商,商居未位。我们晋人善商,朝廷当然看不起。”
“那我们山西人读书求仕,为何也被小视?”
“人家都以为,有本事的山西人,乡中俊秀之才,都入商号做了生意;剩没本事的中常之才,才读书应试。所以,你就是考得功名,人家也要低看你一眼的!”
“这是市井眼光,朝廷竟也这样看?”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抚的刘於义,在给朝廷的一个奏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其次宁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使之读书应试,以故士风卑靡。’雍正皇上就在这个奏片上留下御批说:‘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习俗殊为可笑。’你听听,对山西读书人,巡抚大人视为中才以下,皇上干脆指为最下者!”
“真有这样的事?”
“谁敢伪造御批!晋省大户,都铭记着雍正的这道御批。”
“父亲大人,那我从小痴于读书,是否也被视为最下者,觉得殊为可笑?”
“朝廷才那样看。我正相反,你天资聪慧,又刻苦读书,如再往口外历练几年,能成大才的。”
“父亲大人还是要我入商不入仕?”
“我只是觉得你入仕太可惜,自家有才,却被人小看,何必呢?”
“有真才实学,总不会被小看到底吧?”
“渠本翘在他们渠家,算是有大才的一位。光绪十二年考中山西第一名举人,又用功六年,到光绪十八年才考中进士。顶到进士的功名,荣耀得很了,可又能有什么作为?不过在京挂了个虚职,赋闲至今罢了。本翘要不走这条路,在三晋商界早成大气候了,至少也成祁帮领袖。”
“但西帮能出进士,至少也是一件光彩的事。”
“我们西帮能纵横天下,不在出了多少进士举人,而在我们生意做遍天下。朝廷轻看西帮,却又离不开西帮。那些顶着大功名的高官显贵,谁不在底下巴结西帮?去年我到汉口,求见张之洞,不也轻易获准?我顶着的那个花钱买来的四品功名,在张之洞眼里一钱不值。他肯见我,只因为我们康家是西帮大户。但我毕竟老迈了,康家这一摊祖业,总得交给你们料理。你们兄弟六人,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和你三哥了。我一向不想阻拦你走入仕的路,可去年你五哥竟为媳妇失疯,才叫我忧虑不已。本来还指望你五哥日后能帮衬你三哥,料理康家商务,哪想他会这样?现在能帮你三哥一把的,就剩你了。你要一心入仕途,你三哥可就太孤单了。”
“父亲大人,我于商务,那才是真正的最下者。”
“那么说,你还是要铁了心,应朝廷的乡试?”
“如果父亲不许,我只得遵命。”
“我不拦你。你要效忠朝廷,我敢拦你?那你就蟾宫折桂,叫我们也沾沾光!”
说毕,老太爷起身离席。六爷要扶了相送,被老太爷拒绝了,只好把下人吆喝进来。
六爷当然能看出,老太爷对他是甚为失望的。可他也只能这样,他不能有违先母的遗愿。十多年来,先母的亡魂不肯弃他而去,就是等着他完成这件事。一切都逼近了,怎么能忽然背弃!很久以来,先母已不再来显灵。但去年夏天以来,又闹了几次“鬼”。是真是假,众说不一。但他是相信的:先母终究还是不放心他,在大比前夕,又来助他一把。他怎么能背弃先母遗愿!父命虽也不可违,但六爷更不想有违母命。幼小丧母的他,长这么大,感到日夜守护着他的,始终还是先母。父亲近在身边,却始终那样遥远。
实在说,六爷对料理商事,真是没有一点兴致。
4
正月十四,康家主仆上下又聚于德新堂正厅,举行了一次年下例行的祭神仪式。仪式毕,康笏南向全家宣布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我已老迈,一过这个年就七十二岁了,也该清闲活几天吧。从今年起,德新堂的商事外务,就交给你们三爷张罗了。家政内务,交给你们四爷料理。都听清了吧?”
这样的决定,连三爷四爷他们都没有料到,所以一时寂静无声。还是管家老夏灵敏些,见大家一时都愣着,忙说:“三爷、四爷,快给老太爷磕头谢恩吧。”
三爷这才慌忙跪下,可四爷仍愣着。老夏又过去提醒了一下,他这才跪下,和三爷一道给老太爷磕了三个头。
磕过头,三爷跪着说:“受此重托,为儿甚感惶恐,还望父亲大人随时垂训。”
康笏南说:“交给你,我就不管了。”
四爷忙接着说:“父亲大人,我是个无能的人,实在担当不起家政大任的。”
康笏南说:“你大哥耳聋,你二哥心在江湖,轮下来就是你了。你不接,叫谁接?”
四爷说:“三哥独当内外,也能胜任的。”
康笏南说:“咱家商号遍天下,你三哥初接手,也够他张罗了。你就操心家政,帮他一把。”
众人也一起劝说。没等四爷应承,康笏南就站起来,说:“你们也起来吧,我把祖业交待给你们了。内政外务,都有现成规矩,你们就上心张罗吧。”
目送老太爷离去,三爷面儿上还是平静如常,倒是四爷难以自持,一脸的愁苦。
三爷心里,其实也很难平静的。在没有一点预示的情形下,老太爷这样突然将外务商事交给了他,实在是太意外了。
当父亲过了六十花甲后,他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可等了十几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特别是去年,年逾古稀的老太爷成功出巡江南,仿佛永远不会老去。从江南归来,老爷子更是精神焕发。所以,他几乎不再想这件事。可你不想了,它倒忽然来临!
父亲为什么忽然舍得将祖业交他料理?三爷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因为自己听从了那位邱掌柜的点拨,少了火气,多了和气,有了些放眼大事的气象吧。这次从口外回来,合家上下,人人都说他大变了。老太爷一定也看出了他的这种变化。
要是早几年遇见这位邱掌柜,那就好了。
他在口外时曾暗中许下心愿,一旦主政,就聘邱泰基为票庄大掌柜。那时,他真是没有料到这样快就能接手商务。现在,他当然不能走马上任,就辞去孙大掌柜。目前在天成元票庄,孙大掌柜还是不好动摇的。但他倚仗邱泰基治商的意愿,那也不会改变。来日方长。
感奋之间,三爷就决定亲自去一趟水秀村,问候一下邱泰基的眷属。在口外时就听邱掌柜说,因为他的受贬挨罚,夫人很受了委屈。尤其自家一时羞愧,真的上了吊要寻一死,不是夫人机灵,他早没有命了。当时听了,三爷就想,等回到太谷,一定去问候一下邱掌柜的夫人。可回来后,只是围着南巡归来的老太爷忙碌,差不多将这件事给忘了。不过,现在去看望,也好。自己刚主政,就去邱家拜访,消息传给邱泰基,他自然会明白:对他器重依旧。
当然,三爷也明白,他拜访邱家这件事,也不宜太张扬。
所以,三爷等年节热闹过去了,到正月十九那天,趁往城北拜客的机会,才弯到水秀村。
但邱家的大门,敲了半天,才敲开。
开门的,是那个瘸腿老汉。他当然认不得康家三爷,但见来客气象不寻常,忙赔不是,说自家耳朵不太好使,开门迟了,该死。
跟着三爷的随从也不领情,喝道:“这是康家三爷,来见你们当家的,快去通报!”
瘸老汉一听是康家三爷,更慌了,嘴里却说:“我们当家的,在口外住庄呢……”
“我们还不知道邱掌柜在口外?三爷是专门来看望你们内当家的,还不快去通报!”
瘸老汉这才一歪一歪跑进去了。不久,年轻的郭云生跑出来,跪了对三爷说:“不知三爷要来,我们主家夫人回了娘家,还没有归来。三爷快请进来吧!”
随从喝道:“娘家远不远?”
三爷忙止住随从:“谁叫你这么横,就不怕吓着人家?”然后和气地问郭云生:“后生,邱家谁还在?”
郭云生说:“就我们几个下人在。”
三爷又问:“管家在吧?”
郭云生说:“自邱掌柜改驻口外后,主家夫人就辞退了许多下人,亲自料理家事,没有再聘管家。”
三爷也早看见了邱家的一片冷清,就对郭云生说:“你家夫人既然不在,我们就不进去了。你转告夫人吧,就说我来拜访过。年前我刚从口外归来,见过你们邱掌柜。他安好无事,张罗生意依然出色得很,请夫人放心吧。我说的这些话,你能记住吧?”
“记住了,三爷的盛意,我一定说给主家。三爷还是进去歇歇再走吧!”
“不了。”
说毕,三爷就上了马车。他真没有想到邱家会如此冷清。宅院还是蛮阔绰富丽的,只是里面太凄凉了。邱家这样凄凉,是一向如此,还是因邱泰基受罚才失了生气?不论如何,日后他会叫邱家兴隆起来的。
三爷是去过孙大掌柜家的,那是何等气象!
望着三爷远去了,郭云生才算松了口气。他赶紧跑进去,告诉了二娘。
原来邱家的主妇姚夫人是在家的,但她哪里会料到东家的三爷来访?所以,她慌乱异常,无法镇静下来,体面地出来迎接这样的贵客。郭云生只好跑了出去,谎称她去了娘家。幸亏郭云生现在已经老练些了,没露馅地应对了过去。
听了郭云生转达三爷的来意,姚夫人更连连询问:三爷真的没有生气?三爷真的没有起一点疑心?
郭云生一再说:“三爷和气得很,客气得很,兴致也好得很!”
“你不是表功说嘴吧?”
“我难道不怕三爷?”
郭云生这样一说,姚夫人才稍微放心了些。
姚夫人暗中将郭云生纳入自己房中,果然如愿以偿,很快有了身孕。她仔细算计了一下,只是比男人离去的时间晚了一个月。一个月,那是太好遮掩了。所以,姚夫人确认自己有孕之后,只有惊喜,没有惊慌。她本来是下了决心的,即使一年半载后有孕,也要设法把孩子生下来。现在,几乎用不着费什么心机来遮掩,她当然只有惊喜。这样快就有了身孕,最好的遮掩之法就是公开了,叫世人都知道。因此,在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亲友间作了张扬,也捎信向口外的男人报了喜。
到正月,姚夫人已是身怀六甲,体态明显笨拙了,不过,她成天也是挺着这样的身体到处走动的。三爷来访,本来也无须遮掩,但姚夫人终于还是无法自持,有些乱不成阵了。大正月的,东家三爷专程跑来,就送来有关男人的那一番话,这更叫她心里翻江倒海,平静不下来了。
对于以商立家的人家来说,财东那可是比官家还要令他们敬畏。她的男人就刚刚领教了东家的厉害!而在她的记忆中,康东家还从没有哪位老爷少爷来水秀登过邱家的门!所以,一听说三爷来访,就先心虚了:她有何颜面来接待这样的贵客?三爷为何来访,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及至听了三爷的来意,心里依然不踏实:三爷破天荒登一回门,就为了来说男人如何好?是不是知道了她的什么事?姚夫人哪里能知道,三爷刚当家,心气正高。更猜不出,三爷是把自家的男人,当做未来的大掌柜对待。三爷的突然来访,真使她惊慌了好几天。直到郭云生进城打听到三爷继位的消息,姚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三爷新当家,自然要显摆一下。来看望一个受贬老帮的家眷,为表示这位少东家的宽宏大量,礼贤下士吧。可她哪能知道,倒给吓得心惊肉跳!
自家受些惊吓倒不怕,万一吓着未出世的孩儿,那可了不得!终于想到这一层,姚夫人才真正平静下来了。为了这个未出世的男娃,她真是可以什么也不在乎!有了这个男娃,她也相信自家能巧为应对一切的。她真该听了云生的话,从容出来见三爷。不要惊慌太甚,小心伤了身子,这也是云生提醒了她!
云生这个小东西,跟了她以后,好像忽然之间长大了。不仅把一切遮掩得那样好,人好像也变机灵了。尤其是他这样一个小东西,居然像有情的男人那样,真心细心地体贴她!男人的体贴,姚夫人得到的真是太少了。所以,郭云生对她的体贴,虽然有些像母子间那样,她还是感动不已。
这半年多来,日夜近侍在姚夫人身边的,就是云生了。那个伺候姚夫人的女仆,本来就带几分傻气,机灵不了,加上姚夫人的有意为难,遭斥责哪能少?越挨骂,越发怵,也越机灵不了。这时候,云生就趁机替她把事情张罗了。云生因机灵得到赞扬,这个傻丫头也不嫉恨,反倒很感激云生。当然,这个傻丫头更不可能猜到,其实主家夫人和云生是合计好了,这样来演戏。等到姚夫人公开了自己已有身孕,就干脆不叫傻女仆走近,叫她伺候好小姐就得了。伺候姚夫人的差事,就公开由机灵、细心的云生担当。这在邱家的几位仆佣看来,也没有什么奇怪。
白天没人觉得奇怪,夜间就更无人操心了。不用说,郭云生是夜夜都在姚夫人房里度过的。
起先,姚夫人引诱郭云生,只是为了生养一个儿子,托付晚年。引诱成功了,怀孕也成功了,她对云生的感情也不一样了。像大多偷情的商家妇一样,刚毅而有主见的姚夫人并没有成为例外,她同年轻的小仆云生也生出了浓烈的恋情。拥着这个小男人,不再有那可怕的孤寂长夜。度过了最初的惊慌和羞愧,也能从容来享受有男人的夜晚了。不再像以前苦熬三年后等回男人,先是为以前补偿,接着又为以后贪吃。相聚得越甜美,越叫人想到别离的可怕。现在,她终于可以一味沉醉其中,不再担忧那许多了。
因为云生也一样沉醉了,他一再说,他已经不想去住商号,只想这样永远伺候她。
“你是说嘴吧?”
“我说嘴,二娘就永不举荐我,不就把我留住了?”
“馋猫似的,我才不想留你。”
“撵我也不走!”
“你就不怕?”
“我情愿为二娘死!”
“又说嘴吧!”
“二娘这样待我,真是死也请愿!”
姚夫人知道云生不是说嘴。能不能把他长久留在身边,那真难以卜测,但他有这样一份心,姚夫人也很感动了。她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尤其那样快就如愿以偿地有了身孕,她对云生就更喜欢不尽。她甚至相信,自己夜夜相拥着这样一个大男娃似的男人,足月之后,一定会生一个男娃。所以,她依然听任云生叫她二娘。
现在听到男人在口外的消息,他张罗生意依然出色。他或许还会受重用吧。可他无论得志,还是失意,都一样远不可及,一样只是她的梦。所以,三爷的来访,除了叫姚夫人惊慌了那么几天,实在也没有改变了什么。
只是在得知三爷继位的消息后,姚夫人备了一份贺礼,叫郭云生送到了康庄的德新堂。
5
每年正月十五,康笏南都要携同杜筠青老夫人,进城作一次观灯之游。在康笏南冷落了杜筠青后,这成了一年之中他们仅有的一次相携出行。今年康笏南兴致好,当然更要依例进城观灯,但杜筠青却托说有病,不去了。
康笏南也没有多问,就带了二爷、三爷及一群下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在那一群下人中,今年有一个新人,那就是康笏南去年从江南带回来的一个女厨子。这个女厨子是松江人,三十出头了,烧得一手上好的淮扬菜。康笏南一直喜欢吃淮扬菜,去年到上海,感叹岁月无情,不觉就老不中用了,只怕以后再来不了江南,尝不到地道的扬州菜了。
沪号孟老帮会巴结,就给老东家寻来这样一位女厨子。康笏南很喜欢,问了问,人家又愿意跟了北来,就带回来了。这位女厨子就放在康笏南的小厨房,专门伺候他一人。因为是初次北来,十五观灯,康笏南就特别吩咐:“叫宋玉也相跟了,看看咱太谷的灯!”
宋玉,也是康笏南给起的名字,她本名叫什么,谁也不知道。
杜筠青看这位女厨子的情形,很有些可疑处。那三十出头的年龄,怕就不实:哪有三十岁呀,至多二十出头!他们都说,江南女人生得水色,所以面嫩。岂不知南地炎热,人也易老!
如真是厨子,不过一个粗人罢了,哪会养得这么面嫩娇媚不显老?所以看这个有几分娇媚的女人,似也不像厨子。杜筠青的母亲,就是松江人,是不是地道的淮扬菜,她也能吃得出来。但这个宋玉自进了康家老院,也没有做一道拿手的菜,送过来叫她这位老夫人尝尝。只伺候老东西一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杜筠青曾经把宋玉叫来,问过一些话。听口音,是江南人,但对松江似乎也不熟。所以,是不是松江人,也可怀疑。将她称为松江人,或许也是老东西有意为之?你不能叫他称心,他故意再弄一个地道的江南女人来!
他爱弄谁弄谁,杜筠青才不想为这种事生气。她早知道老东西是什么东西了。他内里以帝王自况,想谁是谁,外头面儿上还要装得像个圣人,多不痛快。明着放置一个三宫六院,谁又敢不依?
然而,杜筠青不想生气,康笏南似乎寻着让她生气。
康笏南带这个娇媚的女厨子回来不久,就将杜筠青身边的吕布改派到五爷的门下。五娘遇害,五爷失疯后滞留在津,家里丢下孤单的一个幼女。康笏南将吕布从老院派过去,名义上是对这个可怜的小孙女,表示一种体抚。但在杜筠青看来,老东西分明是对着她的:吕布是她使唤最熟的女佣,老东西能不知道?她已经完全将吕布收买过来了,老东西偏给她支走,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和三喜的事?
老东西知道了这件事,那倒好了:她做这件事,就是为了叫老东西知道。可看老院里的动静,不大像。老东西城府深,能装得住,别人怕不能装得这样沉稳吧?尤其那个冷面的老亭,他就是老东西的贴身耳目,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老亭要知道了这种事,他那一张冷脸上还不漏出杀机来?可看老亭,也是冷脸依旧。往江南走了一趟,老亭似乎显老了。
老东西调走吕布,看来只是为了往自家身边安放那个娇媚的女厨子。他把贴身伺候他的杜牧,打发过来接替了吕布。杜牧显然不想过这冷宫来,伺候她这个失宠的老夫人。
可哪能由你?
撵走杜牧,老东西说了,留在身边伺候他的,有老亭就得了,不再安放女佣。其实,那不过是说给面儿上听的话。
果然,杜牧一过来就说:“哪是做饭的?狐狸精!”
杜筠青故意问:“说谁呢?”
“给老太爷做饭的,能是谁!”
“你是说江南来的那个宋玉?”
“可不是她!”
“她怎么是狐狸精?”
“哼!”
杜筠青当然看出来了,杜牧生这么大气,显然是因为新来的宋玉取代了她。可她以为自己是谁呢!纵然你能铺床叠被,也不过一个女佣吧,老东西喜欢谁,不喜欢谁,能轮得着你生气?这几年老东西一味宠着你,我这个做老夫人的还没有生气呢!
看着杜牧生气的样子,杜筠青真觉着好笑。
“杜牧,你也不用生气,谁不想讨好老太爷!人家孤身从江南来,不巴结住老太爷,还不得受你们欺负?”
“我们哪敢欺负人家?就是想欺负,也见不着人家!”
“你们都见不着?”
“成天只她守着老太爷,不叫旁人挨近!”
“老太爷是谁,她是谁,她能拦着旁人去见老太爷?”
“要不说是她是狐狸精!”
“哼,狐狸精,她再狐狸精,能精到哪?老太爷要是还爱见你,她敢拦?”
“可不是她拦着!”
“杜牧,你以为你是谁?你跟那个女厨子也一样,不过是下人,老嬷子!主家爱见你们,就受几天宠,不爱见你们了,就离远些。吕布还不是跟你一样?派来我这里,可没见人家生过气。我看,你是给惯坏了,忘了自己是谁!”
听老夫人这样一说,杜牧不再敢放肆了,低了头说:“老夫人,我哪敢忘了主家的大恩?只是怕这个宋玉从南方来,伺候不好老太爷。”
杜筠青依然厉色说:“这更不是该你操心的!老太爷身边有老亭,外头有管家老夏,更有老太爷亲生的六位老爷,还有字号里的一干掌柜老帮,能轮上你操心?连我这个老夫人都轮不上操心,能轮上你?”
杜牧不再敢言声了。
“都一样。还说人家是狐狸精,你也一样!老太爷他也一样,喜新厌旧,喜欢新鲜的,年轻的。杜牧,你看这个宋玉有多大岁数?”
“不是说她三十出头了?”
“我叫你看,不用管别人说她多大!”
“我看她不够三十……”
“够不够二十?”
“还能不够二十?老亭说,江南人面嫩。”
“你听他的?我母亲就是江南人,面嫩不面嫩,我还不知道?大户人家的女子,能养得面嫩,做厨子的,谁给她养!何况江南炎热,人更易老。”
“我看这个宋玉,也不大像当惯了厨子的,端个盘子,都不麻利。”
“你吃过宋玉做的饭菜吗?”
“没有。人家只给老太爷做那么有限的几口,谁也尝不上。”
“那叫你看,这个宋玉既不够三十,也不像是厨子?”
“老夫人,这可是你让我猜的,猜走了眼,也不能怪罪我吧?”
“我怪罪你吧,你能怕我?”
“老夫人要这样说,那真比怪罪还厉害。”
“那叫你看,这个宋玉她是什么出身?”
“我可看不出来。”
“看出来,也不说了,是吧?”
“真是看不出来。”
“那我再问你,杜牧,你今年多大了?”
“老夫人,我在老院多少年了,还不知道我多大?”
“你又不伺候我,我哪能知道?”
“我四十多了。”
“那你也养得面嫩!”
“老夫人笑话我做甚?”
“哼,我笑你也是狐狸精!我初进康家时,都说你也是老嬷子,真把我吓了一跳:这么年轻的老嬷子!”
“老夫人快不用笑话我了。”
“哼,我哪敢笑话你!你说,你那时也不够三十吧?”
“老夫人,把我说成多大岁数,实在也不由我。”
“你也知道不由你呀?我还以为你至今没醒呢,以为自家是谁似的!你就是不够四十吧,也不年轻了,还想赖着不走,不是寻倒霉呀?跟了老太爷多年,就没看出老太爷也是喜新厌旧,也是爱见年轻的,新鲜的?”
杜筠青一开头就给了杜牧一个下马威,倒不是想吐出怄在心中的恶气。她早知道老东西是个什么东西了,所以也早不生那种闲气。她是见杜牧还那么惦记着老东西的宠爱,就故意格外难为她,不叫她和自己亲近。在她这里有受不尽的气,杜牧一定更惦记着老东西。这样,杜筠青就能利用她了。
利用她做甚?给老东西传话。
她对老太爷不恭的话,由杜牧传给老东西,那才算没白说呢。特别是她和三喜偷情的事,老东西知道不了,那就算白白害了三喜。她得慢慢把这事说给杜牧,说得叫她相信。她相信了,就一准会传给老东西的。
冬天过去了,杜筠青一直有意难为杜牧,给她种种气受。同时,又不断对她说道:自己也是喜欢年轻英俊的男仆,对英俊,机灵,会体贴人的三喜,是如何怀念不已。奇怪的是,她说的这些话,杜牧似乎并不在意!
难道杜牧也和别人一样,不相信她敢做那样的事?
怎么才能叫她相信?
你要说得再详细,她会以为你说疯话吧?
进了腊月后,杜筠青曾经带着杜牧,坐车几十里,到三喜家里去了一趟。明着就说,是因为喜欢三喜,想念三喜,所以备了一份厚礼,来看看三喜有音讯没有。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的父母、媳妇都不知道他失踪,却说他是给东家改派到外埠码头学生意去了。
有音讯来吗?
家信倒是还没有捎回一道来,可外出学生意,谁不是先专心伺候掌柜,一两年后才捎信回来,报平安?
这个三喜,难道真是给改派外地,并不是为她赴死去了?
回来,杜筠青问了管家老夏。老夏说,也只能那样对三喜家中交待,不然,好好一个人,在东家就给丢了,人家能信?再说,传到外头,于康家也不好,连个车倌都管教不了,说跑就跑了?
谎说改派外埠,过三五年也不见回来,到时候又怎么交待?
缓三五年就好说了,三五年中总会有个下落,就是仍无下落,也好措辞的。咱祁太平一带,外出学生意下落不明的,常有。
听老夏这样说,杜筠青也无意多问了。谎话也能编得如此练达,真是左右逢源,轻易就能说圆满。老夏既然这样擅长说谎,那对她说的这一切,会不会也是说谎?说不定,三喜真给打发到什么边远苦焦的地方去了?
他们若撵走三喜,那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可老东西要是知道了那件事,还会装得这样沉稳?还会如此从轻发落捅破了天的三喜?
杜筠青就向杜牧打听,老太爷从江南回来后,说起过三喜跑了的事没有。杜牧说,没怎么听老太爷提过。一个小车倌,跑就跑了吧,也值得老太爷操心?这个杜牧,又以为她是谁呢!
三喜是跑了,死了,还是给打发走了?老东西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一切都是真假难辨,深浅莫测。她舍弃了自家的一切,就是想气一气老东西,居然也这样难。说是近在咫尺,就是气不着他,中间隔着太多的遮拦。
所以,在今年年下,杜筠青的心情是格外不好。她再也不想陪了老东西,到外面给他装潢门面了。
6
年下的时候,太谷公理会的莱豪德夫人,专门来康家拜见过杜筠青。这也算是惯例了吧,每年年下,这位美国女传教士都要依本地习俗,来给康家的杜夫人拜年。杜夫人虽然一直不愿入公理会,皈依基督,但她们还是不肯疏远杜夫人。她们知道康家在太谷的地位。
今年来康家拜年,叫莱豪德夫人感到意外的是,杜夫人居然有了想入公理会的意思。莱豪德夫人当然是喜出望外了,连说夫人能皈依基督,那真是太谷公理会的荣幸,一定会有更多的大家贵妇,效仿杜夫人,加入公理会的。特别是在今年这样的时候,夫人能入教,那真是伟大的主在帮助我们。
杜筠青就问:“入你们基督教,有什么戒规吗?”
莱豪德夫人忙说:“什么戒规也没有,只是去爱所有的人,就成了。”
爱所有的人?
杜筠青听了,心里冷笑了一下。她早就听父亲说过基督教的这种教义,也多次听莱豪德夫人宣讲过,只是现在听了,觉得分外刺耳。她忽然想入西洋基督教,实在不是想行善赎罪,只不过是想气一气老东西。
老东西从江南回来,好像说过:外头的拳民正在起事,专和洋教过不去。入了洋教的中国人,被唤做二毛子,也受拳民追杀。入了洋教,就成了二毛子,这使杜筠青大感兴趣:她要入了公理会,那老东西就有了一个二毛子夫人!传出去,那才叫人高兴。
杜筠青就是出于这种动机,才提出想入公理会。
莱豪德夫人哪里能看出杜筠青的这种动机,她还满以为自己坚持不懈,传布了十几年主的福音,终于把这位康老夫人给打动了。所以,她当下连连问了几次:真是想皈依基督?
问得杜筠青以为看出了自己的什么破绽,就露出不高兴,反问莱豪德夫人:“怎么,嫌我心不诚?”
莱豪德夫人忙说:“不是,不是。老夫人通英法语言,在太谷,你本来就是离基督最近的人!实在说,我们早把老夫人看成自己人了。”
“我哪能跟你们一样?入了你们的洋教,顶多是个二毛子,对吧?”
“老夫人,那是拳匪骂街呢,绝不能这样说!皈依基督后,无论我们西洋人,还是你们中国人,在上帝面前都一样平等,四海之内皆兄弟!”
“入你们公理会,还得举行洗礼吧?”
“入公理会,那是神圣的事,当然要有隆重的仪式。”
“怎么隆重?能把太谷的上流人物,大户人家,都请来?”
“康老夫人皈依基督,请他们来,他们一定会出席。现在,我们在城里已有宽敞的福音堂,典礼场面一定会很壮观。”
“那就好,洗礼越隆重越好!不隆重,我可不接受你们的洗礼。”
莱豪德夫人一口答应下来。像杜筠青这样的贵夫人,为她举行入教洗礼,那当然是越隆重越好了。公理会来太谷传教十六七年,真还没有得到这样一位豪门贵妇做信徒。太谷民风敬商,像杜筠青这样的商家贵妇皈依基督,效仿的妇人一定不会少。
一向脸面冷清的莱豪德夫人,今天也有了灿烂的喜色。
送走欢天喜地的莱豪德夫人,杜筠青心里也很快意。她怎么没有早想到入洋教呢?初入康家时,莱豪德夫人就不断劝她信洋教,可那时老东西不许。后来呢,她自己对洋教也没有一点兴趣了。对父亲的失望,尤其使她对洋人洋教腻歪透了。将她丢进康家,父亲倒带了那个写有五厘财股的折子,重返京城,东山再起去了。出使西洋多年,还不是一样!不过,为了气老东西,入洋教真还是一步可走的棋。你不是不许入吗?我偏要入,偏要给你顶一个二毛子的名声。
为了能气得着老东西,就得叫他知道!这事可是能张嘴就说的。
杜筠青心里一时充满快意,就决定立马去对老东西说。面儿上是向他请示,实在是为气他。他要不答应,就回答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人家磨了十几年了,不答应,也太无情。
但想了想,还是先叫杜牧去禀报一声,看老东西怎么说。要把杜牧骂出来,她自己再亲自出马。这样,她就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可惜,她在客房院见莱豪德夫人时,没把杜牧带去。她只得向杜牧细加交待:自己从小怎么向往西洋法兰西,跟着父亲又怎么学法国语、英国语,又怎么原本是要跟了父亲出洋的;到了康家,太谷的这些美国教士又如何磨了十几年,劝她信洋教;磨了十几年,还不答应人家,只怕也要遭报应。她虽不是洋人,但已会说西洋话,洋神洋鬼报应她,那也能寻着门户了;要报应,那也不只是报应她一人,只怕也要给康家招祸。
这个杜牧,似乎还听得有些不耐烦,老嘟囔:“知道,我早知道。”
杜筠青立刻拉下脸,怒骂道:“知道,知道,你知道你是谁?不要脸的贱货,你知道你是主,还是奴?在我这里,谁伺候谁,你得先给我分清!我说话,你就靠边听着!我吩咐你的事,还没有说几句呢,就知道,知道,谁惯下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今天我给你说清了:以后再这样不懂规矩,趁早给我走人,爱去哪,你去哪,反正不用你伺候我!”
叫杜筠青这样一骂,杜牧什么也不敢说了,呆呆听完,就赶紧去见老太爷。
骂了一顿杜牧,杜筠青心里更觉很快意。杜牧这样挨了一顿骂,到了老东西那里,还不诉苦?交待她禀报的事,也不会给你添好话。这正是杜筠青所希望的:杜牧这样一闹,老东西一准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当然更反对你信洋教了。见老太爷是这种态度,杜牧一准会带了几分得意回来。你得意,那更好,正好再臭骂你一顿。
骂完杜牧,再亲自出马去见老东西?
或者,干脆不再见他!知道他反对就成了。她不动声色,照样等待举行洗礼的那一天。等进城参加完洋教洗礼,回来再去见老东西。木已成舟了,那才叫真气着老东西了。
杜筠青越想越觉着快意。
只是,杜牧去见老太爷,转眼间就回来了。看那一脸委屈依旧,好像是没有见着。
“没有见着老太爷?”
“见着了。”
“见着了?”
“真是见着了。”
“见着了,你怎么还哭丧着脸!老太爷不会骂你吧?”
“老太爷统共就说了一句话:老夫人想入,就入。别的,什么也没说。”
“他同意入洋教?”
“可不,他说,老夫人想入,就入。”
这太出杜筠青的意料了!老东西居然同意她去信洋教!既同意,那也就根本气不着他了,还入那洋教做甚!
“老太爷答应得就这么痛快?杜牧,你倒真会传话。你是怎么禀报老太爷的?”
“老太爷就没让我说几句。我一去,老太爷就问:有什么事?我就照老夫人交待的说。没说几句呢,就给老太爷打断:怎么学会嗦了,有甚事,就不会干脆些说?我只好直说:是老夫人想入美国洋教。老太爷紧跟着就说:她想入,就入。就这事?我说,就这事。老太爷一摆手,把我撵出来了。”
“杜牧,你怎么不照我交待的说?”
“我跟老太爷说了:不是我嗦,是老夫人交待我这样说的。可老太爷仍不叫我多说。”
“老太爷他正在忙什么?”
“我哪能知道,就只见那个女厨子在跟前,也没见别人。”
老东西迷那个江南女人,也不至于迷成这样吧?连他们康家的名声也不管不顾了?或者,他正想叫你走入这样的危途?
杜筠青真想再大骂杜牧一通,借以发泄心中的怒气,但她还是作罢了。
过了几天,莱豪德夫人又兴冲冲跑来,想向杜筠青说说公理会是多么欢迎她皈依基督,还想先给她布一次道,为洗礼做些准备。可一见面,杜筠青不耐烦了,说:
“我不入你们公理会了!”
莱豪德夫人一听,以为杜筠青是在开玩笑,就说:“康老夫人在说笑吧?可既想皈依伟大的主,这样的说笑就不相宜了……”
“我真是不想入你们的公理会了。”
莱豪德夫人这才一惊:“这是为什么?康老太爷还是不同意?”
“与他无关,是我不想入了。”
莱豪德夫人还想开始劝说,杜筠青居然发了怒。
莱豪德夫人还从未见过杜筠青发怒,不由得说了声:“仁慈的主,宽恕她吧。”就匆匆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