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心接皇差

1

八月十三日午间,天成元票庄大掌柜孙北溟,刚刚打算小睡片刻,忽然就有伙友匆忙来报:“县衙官差来了,说有省衙急令送到,要大掌柜亲自去接。”

省衙急令?

孙北溟一听也不敢怠慢,赶紧出来了。

衙门差役见着孙大掌柜,忙客气地说:“叨扰大掌柜了,实在也是不得已。省上抚台衙门传来急令,叫大掌柜务必于明日赶到太原,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有急事召见。”

说着,将公事牒帖递了过去。

孙北溟忙展开帖子看时,所谓急事,原来抚台要宣谕朝廷急旨。

朝廷急旨?

孙北溟叫柜上给差役付了赏银,但差役不敢接,只说:“知县老爷要听回话:大掌柜明日一准到省。若讨不到这样的回话,不光是小的交不了差,连知县老爷也交待不了上锋。”

事态这么厉害?

前几日就听说,皇太后、皇上已经绕过东口,进入山西。抚台、藩台召见,无非为办皇差,向西帮借钱吧。但借钱,得找东家呀,他们这些领东掌柜,主不了那种大事的。

孙北溟就问:“省衙传令要见的,太谷还有谁?”

差役说:“还有志诚信票庄的大掌柜,再无别人。”

只召见两家票庄的掌柜?孙北溟想了想,就给了准时赴省的回话。

国都失守,两宫出逃,朝局忽然变得这样残破。大势还有救没救?以往判断时局,全凭各地的信报,尤其是京号的叙事密报。现在京都不存,京号已毁,各地信路也不畅,忽然间坐井观天,干着急,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所以,去见见省上的抚台、藩台也好。至少,也可探知两宫进入山西,是过境,还是要驻銮。

要只是过境,那又得吃西帮的大户。朝廷虽是逃难过来,耗费也是浩大无比的。若要在晋驻銮,那就不同了,全国上贡朝廷的京饷钱粮,都要齐汇山西,西帮还是有生意可为。

太谷离太原,也不过百十里路。但眼看午时已过,要在明日午时前赶到,不走夜路,已不可能。

衙役一走,孙北溟就吩咐伙友去雇远行的标车,聘请镖局护路的武师,同时也打发了协理去志诚信,约孔大掌柜同行。

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稍年轻些,愿听孙大掌柜安排。

于是,按孙北溟意思,在日头稍偏西时候,就赶趁着上路了。县衙要派官兵护送,两位大掌柜婉谢了。时局虽乱,但有太谷镖师跟着,没有人敢添麻烦,比官兵还保险。

不到后半夜,即顺利到达太原。两位大掌柜分头去了自家的省号。

孙北溟到省号后,既无食欲,也无睡意,洗漱过,就叫住省号老帮问话:“抚台衙门这是唱的哪出戏,探听清楚没有?”

刘老帮慌忙说:“事情太紧急了,还未探听到什么。”

票庄的太原分号,虽称省号,但因离总号近在咫尺,商务也不显要,派驻的老帮多不是太厉害的把式。天成元省号的刘老帮,是由边远小号轮换回来的,忠厚是忠厚,但未经历过什么大场面。忽然遇了庚子年这样的大乱,更是不胜招架了。所以,他对这次抚台急召票庄大掌柜,实在也没有探听到多少内幕。

孙北溟又问:“除了太谷两家,知道还召见谁家?”

“听说总共九家,太谷两家,祁县两家,平遥五家。就是西帮票业中打头的九家大号吧。”

“召见的都是领东掌柜吗?叫没叫财东?”

“叫的都是大掌柜。”

再问,也问不出更多的情况,孙北溟就略进了些汤水,躺下待旦。以为睡不着了,居然很快就入了梦乡。毕竟劳累了。

因为抚台衙门正在紧急修饰,以作两宫过并的行宫;藩台衙门也要供王公大臣使用,所以召见是在皇化馆。

孙北溟赶到皇化馆时,果然见着祁帮、平帮的其他七位巨头。祁帮来的是渠家三晋源的梁尧臣,乔家大德通的高钰;平帮来的是日升昌的郭斗南,蔚泰厚的毛鸿瀚,蔚丰厚的范定翰,蔚盛长的李梦庚,协同庆的雷其澍。

三帮巨头齐聚,本是不常有的,只是此次聚会缘由尚不明了,大家也不过彼此寒暄两句,心思全在未知的朝廷急旨上。

午时早过,却不见传唤,大家更有些焦虑不安。

日升昌是西帮票业中龙头老大,众人不免问郭大掌柜:知道下来一道什么急诏吗?

郭斗南苦笑了一下,说:“我哪能知道?你们问高大掌柜吧,他与京师官场最熟。”

大德通的高钰也苦笑了:“京师官场现今在哪,我还不知道呢!”

蔚泰厚的毛鸿瀚,哼了一声,说:“还用猜吗?不过是叫我们加倍捐纳,接济朝廷罢了。”

志诚信的孔庆丰就说:“捐纳银子,那得叫财东来。我们是领东,我们能主了捐纳的事?”

三晋源的梁尧臣也说:“往年捐纳,也不过下道官令就是了,还用这样火急万分,把我们召到省上?”

毛鸿瀚说:“这不是出了万分危急的祸乱吗!抚台、藩台亲自催捐,是急等着用呢。眼看两宫浩浩荡荡就要到了,不急成吗?”

郭斗南说:“这次祸乱,我们字号损失可是前所未有。日升昌空担着一个票号老大的名声,什么好处没有,就是树大招风,祸乱一起,哪里都是先抢我们!我们是伤了元气了,哪还有余力捐纳?”

孙北溟笑了笑,说:“你们日升昌也哭穷,那我们该讨吃去了。”

协同庆的雷其澍说:“要哭穷,咱们就一齐哭!一齐诉说西帮字号在京、津、鲁、直,口外、关外受祸害的惨状。”

蔚盛长的李梦庚:“这是实情,不是哭穷。我们自家的光景都快过不去了,哪还有钱捐了买没用的官帽!”

孙北溟就说:“郭大掌柜,毛大掌柜,要不你们拿个主意,我们都跟着吆喝?”

大家都赞同。正在计议,传唤他们上堂了。

进入正堂,上面坐的只布政使,即藩台大人李延箫一人。九位大掌柜行过跪拜礼,藩台大人就立刻赏了座。

“各位掌柜!”李藩台拱手说,“这样冒昧请你们来,实在失礼。但事关紧急,也只得委屈各位了。抚台大人本当亲自来见各位,因军情紧急,洋寇已进犯获鹿,逼近晋省,大人正统兵扼守故关东天门。只好由本官招待各位掌柜了。”

藩台大人一开场,居然说得这样客气,实在大出众掌柜的意料!那时代的布政使,是省衙直接管理政务和财政的大员,地位仅次于巡抚。因主理财政,藩台一般都与商界相熟,在以商闻名的山西,尤其如此。但藩台毕竟是地方高官,其排场与威风,即便在私下场合,也是要做足的。现在系正经场面,李大人居然这样谦卑,哪能不叫人生疑!

圣驾将临,又军情危急,看来,真是要狠狠敲西帮一杠了。

“今日急召各位来,是因为接了行在军机处发来的一道六百里加急谕令。与这道加急谕令最相关的,就是各位领东的票业大号。”

行在,是指皇帝行幸之所在。两宫逃难路上发出的这道六百里加急上谕,最与西帮大号相关?掌柜们一听,就摸不着边际了。

“各位掌柜,两宫圣驾目前已巡行至代州,不几日即临幸太原。”

两宫已到代州?这可是第一次听到有关太后和皇上的确切消息,不料已近在眼前了。众人惊诧不已。

“这次两宫行在不似平常出巡,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国都全跟着呢,所以需用之繁钜也前所未有。两宫离京以来,一路经过的都是苦焦地界,又历拳乱和大旱,大多无力支应这样的皇差。行在军机处虽天天向各省发出急令,催促各省将京饷解往行在,接济朝廷,可这谈何容易!”

李藩台有意停顿了下来,但众掌柜没人敢接住说话。藩台大人只得接着说:“现在道路不靖,消息也常不通,解押巨额京饷,实在也难以及时送到两宫行在。以往各省上缴京饷,都交付各位领东的西帮票号,走票不走银,快捷无比。我问一句:拳乱发生以来,你们各号是不是停止揽汇了?”

众掌柜眼光投向日升昌的郭斗南:他是老大,理该先说。可没等郭斗南说呢,蔚泰厚的毛鸿瀚已无所顾忌,滔滔陈说:

“藩台大人,不是我们停了汇兑,是生意没法做了!京津失守,西帮字号全遭洗劫,无一家幸免。直隶、山东、河南、陕西、关外、口外的字号,也都受到祸害,损失之惨状,叫人毛发森竖!西帮票业创立一百多年来,这是遭遇最惨烈的一次大劫。”

李藩台忙说:“西帮损失竟如此惨烈,我与抚台大人一定如实向朝廷奏报!各家的江南字号,还在揽汇吧?”

毛鸿瀚依然抢先代言:“西帮汇业,全在南北调度。北边字号毁了,江南字号还能做多大生意?再说,乱起四方,信局也走不了票,只好停汇。”

“西帮既停汇,各省上缴京饷,只得委派专员押送了。但路途遥远,时局不靖,哪能解得了两宫行在的燃眉之急!”说至此,李藩台又拱手向众掌柜致意:“各位大掌柜,朝廷下来的这道急谕,就是令各省将上缴的京饷,交给当地的西帮票号,火急汇至山西的祁、太、平老号。再由祁、太、平各号提银交付朝廷行在。为此,朝廷钦定了在座的西帮九家大号,令你们开通汇路,即行收揽京饷,接济朝廷!”

原来,朝廷是叫西帮承汇京饷。大家虽松了一口气,但稍一想,也觉出不是好差事。在目前乱局中,异地银钱很难调度。西帮答应承汇京饷,也就等于答应了借贷巨额款项给朝廷。至此,大家也才明白,藩台大人为何这么低声下气:西帮承揽了各省京饷,两宫驾到后繁浩的开销便有了着落,省上抚衙藩库才可松一口气。在这非常之时,办这么大的皇差,仅凭山右一省之力,实在能愁煞人的。何况山西又有纵容拳乱的嫌疑,办不好这次皇差,抚台藩台那就不是摘顶子,而是掉脑袋了。

九位大掌柜,谁不是成了精的人物!所以,看透官家用意后,没有人想多言语,连抢着说话的毛鸿瀚也不吱声了。

藩台大人便接着说:“在此危难之时,朝廷能记起西帮汇兑的神速、可靠,此不光是你们西帮荣耀,全山右都得光彩。万望各位不负圣命!”

日升昌的郭斗南只好说:“朝廷有难,我们本也该竭力报效,万死不辞的。只是,遭此大劫,信路不畅,走票也难得快捷了。即如故关,那是山西东大门,眼下正两军对垒呢,哪能走得了票?”

李藩台立刻说:“行在军机处有言:电汇最好。”

郭斗南说:“电路更不畅通,拳民专挑电线割。”

藩台大人说:“各地电路都在抢修呢。”

毛鸿瀚说:“我们西帮票号失了北地一半江山,老号也空虚得很。即便电报传来汇票,我们一时也支垫不起呀!各省汇来的京饷,那不是小数目。”

李藩台笑了:“我要不知你们西帮之富,岂不是枉在晋省做藩台了!各位掌柜,我就代抚台大人宣读圣旨了,请跪听吧!”

众掌柜也只得跪下了。

藩台大人展开一卷明黄帖子,说:这是行在军机处昨日送来的一道六百里加急上谕:

军机大臣字寄各直省督抚,光绪二十六年八月辛己奉上谕:自郡城失守,库款荡然,朕恭奉慈舆西幸于僻乡荒野,跋涉蒙尘,艰苦万状,而一切需用久无着落。各省应贡京饷,总以程途不畅为由,迟迟不能解来济急。今特饬各省督抚,尽速将京饷交由西商票号起汇,解来山西省城。西商老庄多在太原近侧,电汇尤为便捷。朕奉慈舆之需用急待孔殷,交西商票汇以图快捷,不得再推诿延迟。由六百里加紧谕令各省知之。山西巡抚毓贤谕知西商大号,速开汇路,收解京饷。钦此。

李延箫宣读完圣旨,又念了军机处开列的九大票号的名单,果然在座的都列在其中。

2

听完朝廷圣旨,心里纵有万般委屈,嘴里也不能说什么了。

但在此非常之时,为朝廷收揽全国京饷,实在也不是一件小事。加之,票界九大号巨头碰到一起,也不容易。所以,受召见毕,大家就有意在太原再聚会半日,计议一下这件利害难测的差事。

祁县乔家大德通的高钰大掌柜,抢在各位前头,说:“与你们各家大号比,我们大德通算是新号。所以,今日聚会,就由我们做东了,各位能赏这个脸吧?”

乔家大德通票号,是在同治年间才由茶庄改营汇兑的。与其他八大字号相比,倒真是后来者。不过,它后来居上,业绩赫赫,即使平帮的日升昌、蔚字号这些开山老大,也不敢小瞧它的。

高钰大掌柜也的确是票界高手,他先手抢到这一由头,比小不比大,别家也只好领情了。

于是,就议定改日在崇善寺寻一间雅致的禅房,作半日聚谈。到午间,由大德通在清和园饭庄宴请各位。

定在崇善寺聚谈,显然为避世人耳目。议论皇差,言语不免放肆,实不足为外人闻听。崇善寺又为省府大寺,平素香客中高官名士就不少,所以高雅精致的禅房也备了几处。

第二天,高钰带了一位叫贾继英的省号老帮,早早就来到崇善寺。这位贾老帮,是大德通连号大德恒的省号老帮,只二十五六岁,但极其精明能干,遇事常有独见。高大掌柜把他带来,为的是周到招待各位大掌柜,不要得罪了谁。

贾继英陪高钰一到,寺中上下果然都很殷勤。很快就选定一间既雅静、又讲究的禅房。

僧人备了上好的红茶。晋人做砖茶生意几百年,所以省内饮茶习惯,也以砖茶、红茶为主了。

禅室静静,茶香浓浓。在其他大掌柜未到之前,高钰就先将朝廷的紧急诏令,说给贾继英听了。然后,问道:

“继英,你看,在大局如此残败之际,叫我们承汇京饷,得失如何?”

贾继英慌忙说:“高大掌柜,你这是考我吧?”

高钰说:“这道难题,我一时还答不来呢,哪能考你?真是想听听你的见识。”

“在高大掌柜面前,我能有什么见识?大掌柜驻京多年,议论朝局这样的大势,我尤其不能多言了。”

“看看你!想听听你的见识,你倒偏不说了。你也是一方老帮,这样的大事临头了,能没一点想法?我也不是一定要听你的高见。”

“大掌柜要这样说,那我就放肆了。在此时局动荡,大势难卜的时候,朝廷将这样的重负压到我们西帮肩上,我看倒并非不堪承受。叫我们承汇京饷,毕竟比强行压我们出借巨款,要令人放心一些。再怎么火急,也是我们的外埠庄口收了汇,老号这头才提银上缴,无非是一时支垫大些。”

“一时支垫大些!好我的贾掌柜,你倒说得轻巧!这‘一时’是多久:三月五月,还是三年五载?这‘大些’又是多大:十几万两,还是百十万两?若局面再恶化呢?我们外埠庄口收存了巨额京饷,长久调度不出,一旦生乱,还不像京津庄口似的,重蹈被洗劫的覆辙吗?”

“大掌柜所虑,当然不是多余。但日后大势,谁又能卜算得准?再说,朝廷既已压下来,我们西帮也不便拒汇吧?高大掌柜,以我愚见,要知日后大势,惟有一途:坦然接下朝廷这份皇差,火速开通我们的汇路。”

“我的贾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大掌柜,我们所虑的大势,不能只看逃难中的朝廷,还要看各省动向,尤其是未遭拳乱与洋祸的江南诸省。朝廷这道急催京饷的圣旨传下去,各省如何动作,即是预测今后大势的最好依据!各省闻风而动,交我们汇兑京饷甚为踊跃,则大势还有指望;若各省接旨后,又另找借口,依然推诿拖延,并不向我们交汇,则说明各省对大势也失了信心了。所以,我们尽可坦然揽汇,无须担心烫了手:我们收汇多,大势也好;大势不好,我们也收不了多少汇的。各地不交汇,朝廷也怨不得我们西帮了。”

高钰一听,击节称赞道:“继英,真有高见!你这一说,我也茅塞顿开了。”

贾继英慌忙说:“大掌柜,你心里早明镜一般。看来,我这答卷,没有大谬?”

“继英,你真是叫我明白过来了。原先不光是我,祁太平三帮九大号领东掌柜,都懵懂着呢。我们要明镜似的,早坦然打道归去了,还用来此聚谈个甚!”

“大掌柜,我这也是忽然想到的,真不值得夸奖。”

“我不光要夸奖,还要拿你的高见,点拨各位大掌柜,叫他们都记住你!”

“大掌柜,在你们面前,快不敢提我!”

“这你就不用管了。”

高钰大掌柜一向善听底下人的见识,凡发现高见良策,并不掠为己有,而总要在号内给予彰显,并记为功绩。贾继英早有耳闻,今日算是亲自领教了。不过,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这点见识,同业中的九大掌柜就真是谁也没有悟到?

不久,其他八位大掌柜陆续到了。高钰自然是殷勤迎接,但优雅从容,并没有急于说出什么。在向各位介绍贾继英时,也未多赞一词。

聚谈中,大掌柜们还是谦让有礼的,连日升昌的郭斗南也不以老大自居。只蔚泰厚的毛鸿瀚一人,略露霸气,不过较平时也收敛得多。时局危难,生意受重挫,谁还有心思把弄排场派头!

毛鸿瀚依然不主张兜揽这份皇差,他说:“去年生意好做,朝廷却发下禁令,不许我们西帮承汇京饷。今年拳乱加洋祸,兵荒马乱,天下不靖,却硬逼了我们揽汇!也不知是谁进了我们西帮的谗言,一心要我们也随了大势败落!”

孙北溟一听,便接上说:“就是!去年朝廷禁汇的上谕,真没有把我们困死!幸亏各地老帮能耐大,巧妙运动制台抚台,才一省一省松动起来。”

志诚信的孔庆丰说:“那我们何不如法炮制,再叫各地老帮巧为运动?”

郭斗南说:“今年是非常之时,不似平常。逃难的太后皇上正缺吃少喝呢,你再运动,各省也不好拖延京饷的。”

三晋源的梁尧臣说:“士农工商,士农工商,体面时候总是士打头,商殿尾。现在到了危亡关头了,倒把我们推到前头!”

协同庆的雷其澍说:“圣旨已下,不想揽这份皇差也是枉然了。两宫眼看就到太原了,受了这一路的凄苦,正没处出气呢。我们拒汇京饷,那还不发狠收拾我们!”

蔚盛长的李梦庚也说:“朝廷既将解汇京饷的差事,交给我们西帮,各省寻找推诿拖延的借口,也少不了要打我们的主意。我们稍不尽力,都可能获罪的。”

郭斗南说:“不能抗旨,承旨接差也难呀!真要有大笔京饷汇到,我们日升昌真是提不出那么多现银来。年初调银南下北上,哪想会有这样局面?现在是北银被劫,南银受困,老号空虚。”

毛鸿瀚也说:“要交皇差,得求东家出银支垫。京津字号受了抢劫,东家正心疼得滴血呢,再叫往出掏银子?我这领东真没法开口。”

孙北溟就说:“毛大掌柜也这么怕东家,那我们还敢回太谷?”

孔庆丰说:“抗旨不成,接旨也不成,那总得想条路吧?”

蔚丰厚的范定翰说:“我看也只有接旨一条路。抗旨,也不过说说罢了。”

毛鸿瀚就说:“怎么不能抗?叫各地老帮缓慢行事,找些信路不通,电报不畅的借口,我们也来个推诿拖延,不就得了!”

孙北溟也说:“我们把责任推给信局、电报局,倒也是缓兵的办法。”

范定翰说:“私信局一时难打通信路,可拳乱一平,官家电报倒也易通。两宫圣驾到了山西,通晋电报不会受阻的。”

郭斗南说:“两宫这次西巡来晋,不知是要驻銮,到太原就打住不走了,还是只路过,歇几天就走?”

孙北溟说:“郭大掌柜,你这才算点题了。叫我看,两宫若暂时驻銮太原,那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接下这份皇差。若只是路过,就当别论了。”

范定翰说:“昨日我听圣旨口气,像要在太原驻銮。明令各省将京饷改汇山西省城,不就是要住下来吗?若只路过,不会发这种诏令。京饷源源汇到,两宫却走了,哪有这样的事?”

孔庆丰说:“饬令将京饷汇来太原,只是为借重我们西帮票商。祁太平,离太原近。不见得是要驻銮太原吧?”

毛鸿瀚也说:“山西这种地界,两宫哪能看上?”

李梦庚说:“山西表里山河,正是避难生息的好地方。离京师又不算远,日后回銮也容易。”

孙北溟就说:“若朝廷驻銮太原,那我们西帮还是有生意可做的。仅全国京饷齐汇山西一项,即可找补回一些京津的损失。”

毛鸿瀚说:“我敢说,两宫不会驻銮太原!”

李梦庚说:“太原也是福地,李渊父子不就是在此生息了一个大唐王朝!”

毛鸿瀚哼了一声,说:“能跟大唐比?”

郭斗南忙说:“高大掌柜,你怎么一言不发?”

高钰说:“我恭听各位高见呢。”

郭斗南就说:“也说说你的高见!”

高钰说:“我哪有什么高见!今日抢着做东,殷勤巴结,就是想听听各位的高见。”

毛鸿瀚就问:“高大掌柜你说,两宫会驻銮太原?”

高钰笑了说:“驻銮,还是路过,我真是看不出来。今日跟我来伺候各位的,是我们大德恒的省号老帮贾继英。贾老帮虽年纪轻轻,可遇事常有独见。继英,你听了各位大掌柜的议论,有什么见地,也说说。”

贾继英慌忙说:“各位大掌柜在座,我哪敢放肆?能恭听各位议论,已经很受益了。”

郭斗南说:“有独见,也不妨说说。”

高钰就说:“郭大掌柜叫你说,就说说。说嫩了,谁会笑话你?”

贾继英忙说:“大掌柜们这样抬举我,我更不敢放肆了。只是,我恭听了各位的议论,倒是开了窍,心里踏实了。这次皇差难接是难接,可有各位大掌柜撑着,说不难,也不难。我们西帮,毕竟在官场之外,全由各位大掌柜自主运筹,进退两由之。这次朝廷叫我们西帮承汇京饷,作难是作难,可最作难的还是朝廷。两宫西巡,艰苦万状,各省京饷就是迟迟解送不到。所以,此事的关节,全在各省督抚衙门。朝廷这道急谕传下去,各省就会踊跃向我们交汇京饷吗?他们依旧不动,我们就是想揽这份皇差,也是枉然了。若各省真踊跃交汇,我们何不欣然收揽!各省踊跃接济朝廷,便昭示了大势尚可挽救,我们就是一时支垫大些,也无妨的。”

高钰便故作惊讶,说:“继英,你既有此见地,昨夜召你计议时,怎么不吐一字?”

贾继英说:“我这也是听了各位大掌柜的议论,才忽然开窍的。”

郭斗南说:“高大掌柜,你这位小老帮倒是个明白人。他这一说,我觉得也无须过虑了。这份皇差的关节,的确在各省的制台抚台。他们依然不动,我们也真没有办法。”

李梦庚也说:“两宫是否驻銮太原,只怕也得看各省动静。若得各省踊跃接济,朝廷或许会驻幸晋阳,以图尽早回銮京师。若各省口是心非,行止暧昧,那两宫岂敢困在山右?”

其他几位大掌柜,有夸奖贾继英的,也有不以为然的。尤其蔚泰厚的毛鸿瀚,只是冷笑,不屑评说。不过实在说,在座的巨头多少都受了些点悟,起码也醒悟到:领了此份皇差,依然可静观大势的。对乔家大德恒竟有这样一位见地不凡的年轻老帮,他们心里也不能不惊诧几分。

只是,祁太平三帮九位领东巨头,居然真没有人悟到那一层,也实在出乎贾继英的意料。

其实,西帮票号历百多年昌盛,大号的领东掌柜位尊权重,家资大富,又长年深居老号,其进取心志与应变智慧,已渐渐不及手下驻外埠的前线老帮了。

3

孙北溟回太谷的一路,就一直在想:乔家大德恒的省号,居然藏有这样一位才思出众的年轻老帮,以前真还未有所闻。太原庄口一向不算重要,竟然放了这样一个人才,那京号、汉号、沪号、穗号以及东口、西口这些大庄口,要放怎样了得的高手?难怪乔家的大德通、大德恒两连号,后来居上,咄咄逼人。

回到太谷,孙北溟匆匆对账房、信房作了安顿,叫他们速与各地庄口联络,传去号旨:若有京饷交汇,尽可收揽;自家也无须十分张罗。意思很明显,稳妥行事,静观大势。

安顿毕,本该先去趟康庄,给康老太爷说说这次省城之行,可孙北溟还是忍不住,打发了一个小伙计,去叫京号老帮戴膺速来。

叫戴膺来做甚?会商如何应付这件皇差?不是。孙北溟是想考一考他的京号老帮,看是否有贾继英那样的才思。如果戴老帮都不及人家这位省号的小老帮,那天成元真要内外交困了。

不久,戴膺就匆匆赶来。

孙北溟见他休养了这些天,虽未复元,精神还是好得多了,便说:

“戴掌柜,看你气色倒是好得多了,只是仍见消瘦。”

戴膺笑笑说:“大掌柜放心,无事在家,我长肉也快。”

“毕竟是受了大的亏累,理该消停休养的。今日请戴掌柜来,实在也是于心不忍。”

“大掌柜,对我还用这样客气?有什么吩咐,就快说吧。”

“事情紧急,也只得这样委屈你了。十三日午时了,省上抚台衙门忽然传来急令,叫我连夜赶赴太原,说是有朝廷急谕要宣读。”

“朝廷急谕?”

“是呀,我当时也纳闷:我们又不在官场,朝廷哪会给我们直下圣旨?想了想,准是有非常之事,就赶紧去了。”

“不是只传唤我们一家吧?”

“太谷还有志诚信,祁帮也是两家,平帮五家,就是西帮票业中排在前头的九家大号吧。”

“只是叫你们领东大掌柜去?”

“是呀。朝廷下旨,不会是小事。号中大事,那得由东家做主。可人家只传见我们这些领东,不叫财东。”

“那是叫我们西帮紧急解汇京饷吧?”

孙北溟连忙击节赞道:“戴掌柜,你如何猜得这样准?”

大掌柜反常的赞扬,也使戴膺有些奇怪。不过,他依然照直说:“这不是明摆着嘛,朝廷带了满朝文武逃难出来,一路耗费浩大。只靠沿途办皇差,哪能支应得起?所以,非靠各省紧急接济不可。朝廷逃难,行在不定,不靠我们西帮解汇京饷,各省想接济也接济不上的。大掌柜,两宫真是进入山西了?”

“十四日见到藩台李大人,他说两宫行在已经过了代州。今日十几?”

“八月十六,昨日是中秋节。”

“昨日是八月十五?昨日在太原,大德通高钰设宴招待各位大掌柜,居然无一人提及中秋节!事情紧急,真是什么也顾不到了。今日十六,那两宫只怕已经从忻州出发,至迟,明天晚间就到太原了!”

“两宫既已到达太原,那借重西帮票号,急汇京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戴掌柜,你是从京城死里逃生,跑回来的。朝局之岌岌可危,你当然更感同身受。在此大势无望,乱起四方之际,叫我们承汇京饷,不是拉西帮往深渊跳吗?”

“大掌柜,以我看,局势向何处摆动,实在还难以看清。朝廷是已经丢失国都,逃难来晋。但除了京津,各省都还未失,也未大乱。所以,现在看大势,全得看各省动向。”

孙北溟一听,心里更高兴:戴膺说的,不是跟那个贾继英一样嘛!只是,孙大掌柜尽力不动声色,说:“现在,信路不畅,谁能探到各省虚实?”

戴膺说:“今次揽汇,就是探知各省虚实的一个良机!各省踊跃交汇,接济朝廷,那大势还叫人放心些;若交汇寥寥,置朝廷于危厄而不顾,那大势就不妙了。所以,当欣然领了这份皇差的。”

简直与贾继英说的一字不差!孙北溟得了满意结果,也不便形之于色,就含糊说:“只是,现在时局不靖,大额款项,异地难以调度。万一各地京饷源源汇来,老号的支垫也太大了。”

戴膺断然说:“支垫越大,越值得!支垫大,说明京饷来得多;京饷来得多,说明各省对朝廷尚有指望。大势既有救,我们日后也就有生意可做。在此举国蒙难之际,朝廷发布急谕,昭示天下,如何如何借重我西帮汇业,一解两宫之危厄,这对我们西帮是何等的彰显!有这一次救急,日后朝廷总不会再对西帮禁汇了吧。天下人也会更认西帮,遇了塌天之祸,朝廷都如此借重我们,谁还不信任我们?”

戴膺这一番话,更在那个年轻老帮之上了。孙北溟见戴膺出此高见,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免也有些自叹弗如。虽然其他大号的领东掌柜,也似自己一样迟钝,孙北溟还是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的老迈。老了,老了,真该告老还乡了。尤其遇此非常之变,自己真是力不能胜了。

孙北溟便坦然说:“戴掌柜,你这一说,我才豁然开朗。原先接了此皇差,真是发愁呢!不接,当然不成;接了,又怕支应不起。听你这一说,我也踏实了。”

戴膺似乎未注意到大掌柜的心情,倒是有几分火急地说:“大掌柜,现在不是夸我的时候。今日叫我来,是有一件急务交我去办吧?”

孙北溟有些不解:“急务?当前急务,就是承揽这份皇差。我叫你来,只是听听你的高见。”

“大掌柜,除了揽汇,还有一件急务须立马就办!”

“什么急务?”

“派我去太原,暂驻省号!两宫即将临幸太原,朝廷行在近在眼前,听说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王文韶大人也随扈在侧。我是京号老帮,就是去打探消息,也较别人强。观察朝局,把握大势,这是我们的头等急务!”

孙北溟听了,又是一愣:该想到的,自己又没想到!他忙说:“戴掌柜,你说得极是!省号的刘老帮没见过大场面,忽然朝廷临幸,他只剩下发慌了。戴掌柜暂驻省号,再好不过,只是打断你休养,实在也不忍心的。”

“此正是我将功补过的机会,大掌柜无须多想。”

“戴掌柜,那就托靠你了!”

两宫临幸,派京号老手驻并张罗,这本是顺势应走的一步棋,孙北溟居然未先看破。他更感自己应变失敏,实在是老了。

派走戴膺,孙北溟才匆匆赶往康庄,去见康老太爷。康笏南虽在年下宣布退位了,将外间商务交三爷料理,但孙北溟依然还是将老太爷当东家。对新主事的少东家三爷,并没有很放在眼里。

这次见老太爷,三爷也在场,孙北溟忽然变了,对三爷也恭敬起来。他已有意退位,所以不想得罪少东家了。可三爷哪里知道?

康笏南张口就问:“大掌柜,去了趟省城,见着皇上没有?”

孙北溟说:“老东台已经知道两宫临幸晋阳了?”

康笏南哈哈一笑,说:“你们谁也不给我送讯,我哪能知道!不过,掐算着他们也该来了。”

三爷说:“我们也得不到可靠的消息,尽是些花哨离奇的传言。”

康笏南瞪了三爷一眼,说:“我不是说你,我说孙大掌柜呢。”

孙北溟忙说:“老东台,你还真会掐算。八月十四,我在太原见着藩台李大人,他说两宫行在已过代州,奔太原来了。走得再慢,明天十七,只怕也到了。”

康笏南就说:“上天也是有眼,偏偏就叫看不起咱山西人的大清皇家,也来山西逃难一趟!‘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习俗殊为可笑。’圣训既以为山西人一不善文,二不喜武,那皇上太后跑山西来避乱,岂不也够可笑!”

孙北溟也笑了,说:“只怕是除了山西,也没更好的地界去了。关外、口外,人烟稀少,浩浩荡荡的朝廷行在,谁来伺候供养?”

三爷说:“只怕也受不了口外、关外那份苦焦!”

康笏南说:“丢了国都,流落山西,这叫什么事?亡国之兆呀!”

孙北溟就说:“这次藩台把我们叫去,是叫我们紧急解汇京饷。皇差压下来,不能不接,但在此败落残局中,收揽如此巨款,实在叫人不放心。”

康笏南断然说:“孙大掌柜,这是朝廷求到我们西帮头上来了,得拿出些气魄来!不就是揽汇吗,不就是紧急支垫些银子吗?你们拿出些本事来,给咱办好。柜上银钱不够用,你跟我要。得叫天下人看看,在此危难之际,我们西帮可比那班文臣武将,比那些制台抚台中用得多!”

老东台的气派比戴膺还大,这也有些出乎孙北溟的意料。自己真是老不中用了。借应对此非常局面,正好可提出让位请求吧。于是,孙北溟就说:

“当前局面非比平常,走错一步,危及全盘。我实在是老迈了,支应眼前乱局,心力都不济了。老东台,我请求过多次了,想告老退位,今次总该答应吧?换一贤才接手,正是可建立功业的时候。”

三爷听了,心里倒是忽然一亮:孙大掌柜退位,该轮到他挑选自己的大掌柜吧?

然而,康笏南却厉色问:“大掌柜,你是说我的意思不可取?不该放手揽汇?”

孙北溟忙说:“我不是这种意思!老东台气魄,令我们胆壮腰硬。只是我老不胜力,已担不起当前重任了。老东台早有话在先,要退位,你我一搭退。现在,你已退了,却不让我退?”

康笏南说:“现在是大敌当前,怎么能换帅?你孙大掌柜英雄一世,不能就这样临阵逃脱,给吓软了,离位吧?”

孙北溟说:“我的名分实在也不值什么,还是东家的字号要紧。在此非常之时,我若再惹下穿帮塌底之祸,那才要身败名裂了。”

康笏南便一指三爷,说:“现在是他主事,你想退位,问他!我主不了事了。”

三爷一听,就知道老太爷是要借刀杀人,他哪里敢答应孙大掌柜退位!便赶紧说:“老太爷如此挽留,孙大掌柜就收回退意吧。”

康笏南跟着就问:“现在京号的戴掌柜在哪?”

孙北溟就说:“两宫即将到达太原,已将他派往省号了。”

康笏南说:“大掌柜,看看,你宝刀未老呀!这一着,我刚想到,你已经先手落子了。”

孙北溟忙说:“这不是我……”

康笏南打断他,毅然说:“孙老弟,在你大掌柜任上,给我再办一件事,我就放你退位。”

孙北溟忙问:“办一件什么事?”

康笏南正色说:“你给张罗一下,我要亲眼见见两个人。”

孙北溟问:“想见谁?”

康笏南说:“能是谁?两宫也!太后,皇上,当今位处至尊者,不就是这两个人吗?”

这话真似霹雳一般,孙北溟一时哪能对答上来?

康笏南似乎也不理孙北溟,继续说:“这也是风云际会,天缘作合。人家送上门来了,为何不见!”

4

戴膺是八月十七到达太原的。这天傍晚,两宫圣驾果然也到了太原。

抚台衙门为做行宫,已于仓促中作了尽可能的修饰,也算富丽堂皇了。尤其是供太后和皇上御用的宫室,窗帷、茵褥,一应陈设器件,居然都与京中大内没有什么不同。据说西太后初见此情景,仿佛忽然回到宫中,大喜之后就是大怒:区区抚署,竟敢有此宫廷气象?

两宫到时,驻守故关的抚台毓贤还没有赶回来。他或许也不想赶回来面对圣颜。在山东山西两做巡抚,毓贤早落下一个亲拳仇洋的盛名,局面已残败如此,他大概也自知来日无多了吧。借军情紧急,躲在前线,那也是最好选择。所以,太后震怒的时候,只得由藩台李延箫应对。

李藩台当时似乎还未乱了方寸,赶紧作了巧妙的解释:这一切御用物器,都是在嘉庆年间,为仁宗先皇帝巡幸五台所置办,供行宫御用的。后来仁宗皇帝未曾临幸,这一切御用物器便原封未动储入藩库。今两宫临幸,来不及置办御用新品,只好将储库开启。谁就能想到:收藏一百多年了,这些御用之物居然件件灿烂如新制,丝毫未见损毁。这实在是老佛爷和皇上洪福齐天!今日临幸,已有百年前定,此当为一大吉兆,国朝将劫后复兴,重现先帝时盛世。

行宫御用物品,也真是从藩库中翻出的旧物。经李延萧这样一说,西太后当下就转怒为喜,并没有急于数落毓贤纵容拳匪的罪过,倒是很夸奖了几句晋省皇差办得好。

太原行宫既有京中大内气象,受尽颠簸流离之苦的西太后,就自然要恢复宫廷排场了。太后一恢复排场,随扈的王公大臣,也跟上讲究起来。上至太后皇上,王公大臣,下至宫监宫女,还有护驾勤王的将士,两宫一行有数千人之巨。这么庞大的一个流亡朝廷,全照京中排场讲究起来,山西藩库怎么能支应得了!

可各省的京饷,依然杳无音信。只是在八月二十日,日升昌老号收到湖南藩库电汇来的十一万两京饷,除此之外,再没有动静了。

戴膺见各省是如此态度,对时局的忧虑加重了。但从宫监渠道打探到的消息,却是西太后对太原行宫甚为满意,已铺派开,过起了京中的宫廷日子,看不出有急于启跸要走的样子。

难道西太后真要在太原驻銮,静待收复京津?

这天,戴膺在省号闷着无事,便去见蔚丰厚的李宏龄说话。

戴膺到达太原不久,西帮各大号的驻京老帮,也陆续来到太原。为把握时局,彼此少不了聚会计议,俨然将京师的汇业公所搬到太原了。不过,见面聚谈的时候,还是叙说京中历险的话题多。他们大多是在洋人攻陷京城后,才仓皇逃出来的,一提及其间经历,似乎还惊魂未定,也就特别有谈兴。而京师发生此大劫难时,李宏龄正在太谷家中歇假。他未历险,所以跟他说话,能集中于当前。戴膺也不愿多说弃庄出京那段晦气的经历了。

今次又见着李宏龄时,日升昌的梁怀文也在座。

戴膺就问:“你们日升昌又有京饷汇到吗?”

梁怀文说:“哪有呀!还是湖南那一笔。”

李宏龄就说:“各省才不着急呢。两宫西巡,路途不靖,正给了那班制台抚台许多借口。”

戴膺说:“各省真就置朝廷于危厄而不顾?”

李宏龄说:“官场那些把戏,你还不知道?各地上奏的折子,一定是雪片似的飞到行在,除了叩问圣安,表示殊深轸念云云,一准都要呈报:应贡的京饷漕粮,早已经押送上路了。因为遇了匪,或是断了路,不能及早解到,焦急万分,等等。至于京饷漕粮在哪,老天爷也不知道!”

梁怀文也说:“六七月间,八国洋军攻打津京,哪一省曾发兵援救了?袁项城统领精兵,又近在京津侧畔,稍作策应,就能断洋兵后路,可他隔岸观火,一动不动。炮火已飞入紫禁城,太后皇上有性命之危,他们都不着急,现在只不过饥寒之忧,谁给你着急?”

戴膺说:“国失京都,君主流亡,各省竟也袖手不管。他们是巴望着大清早亡吧?”

李宏龄说:“他们哪会有亡国之虞!朝廷受洋人欺负,丢了京师,逃难在外,也不是头一回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陷津京,朝廷弃都出逃,避难承德,结果怎样?除了赔款割地,不是还成全了当今太后的垂帘听政吗?这一次,也无非是割地赔款,重写一纸和约罢了。”

梁怀文说:“听说占着京津的西洋各国,已经传来话,请两宫回銮呢,说他们能确保朝廷平安。”

李宏龄说:“洋人也不傻。占着一座空京城,跟谁签订和约呀!”

梁怀文说:“听说西太后已经几次下急诏,调李鸿章北上,跟洋人谈和。”

戴膺说:“要是这样,那说不定,各省还另有心思呢,成心叫两宫吃我们山西的大户?”

梁怀文说:“不是说不定,肯定就这样。西太后逃难这一路,最宠幸的一人,是小小怀来县令吴永。吴永是两宫逃出京城多日后,第一个以官场规矩,恭迎圣驾的沿途官吏。所以西太后感动得不得了,就叫他随扈打前站,办宫门要差。听说西太后有事就叫吴永,常把随扈的军机大臣也晾在一边了。”

戴膺说:“我也听一位奏事处的首领太监说,老佛爷叫吴永进去说话,常常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军机大臣候在外头,干着急,没办法。”

梁怀文说:“就这么一位受宠的吴永,听说太后已将他派往江南,催讨京饷去了。为何舍得派吴永去?就为他体察太后这一路艰辛,比别人深切,给督抚们详说西狩的凄惶状,或许能激发了他们的天良。”

李宏龄说:“可见西太后也看清了,下头的制台抚台,一个个都快丧尽天良了。只管他们苟且自保,才不理你朝廷凄惶不凄惶呢。”

梁怀文说:“我看西太后舍得放走吴永,还因为要暂驻太原,不走了。一路办粮台,打前站,太后是谁也信不过,只信任吴永一人。若还要西行,能放走吴永?各省探知两宫要驻銮太原,就更不着急京饷了。”

李宏龄就说:“那我们真得赶紧求见一次王文韶。”

戴膺问:“求见王中堂,探听消息?”

梁怀文说:“哭穷!”

李宏龄说:“王文韶是随扈的协办大学士,大军机,户部尚书。既到太原,我们西帮总得尽尽地主之分,设宴巴结一回。借此机会,也向他详细陈说西帮受损的惨状。”

梁怀文说:“现在各省京饷没有影踪,我们不赶紧诉苦,朝廷就该吃喝我们西帮了。”

戴膺便说:“二位所议倒真是当务之急。只是,能请得动这位中堂大人吗?”

梁怀文说:“户部跟着王中堂来的,倒是有几位相熟的郎中、主事。”

李宏龄说:“戴掌柜有门路,也得用起来,一搭办成这件事。”

戴膺说:“我打探多日了,户部随扈的大员中,我们真还没太熟惯的。随扈的宫监中,倒还有能说上话的。”

梁怀文说:“向宫监也得哭穷。他们把风吹到太后跟前,岂不更好!”

戴膺说:“我们已经诉了不少苦。”

梁怀文说:“诉苦,还得加哭穷!”

李宏龄说:“各省袖手不理,两宫又驻銮不走,那我们西帮就倒霉了。省里藩库,我们还不知是什么底子?它支应不了几天。藩库一旦支应不起,就该逼着我们西帮支应。”

戴膺说:“各省真要这样袖手不管,我们就得设法把两宫支走?”

梁怀文与李宏龄相视一笑。

戴膺说:“除了诉苦,哭穷,只怕还得借重勘舆之学。给王中堂进言,说今之太原,已非古之晋阳吉地,龙脉早断了。帝王驻銮,恐怕得慎加卜测吧。”

就这样,三位京号老帮秘密议论起“驱銮”之策来。

可怜位处至尊的朝廷,这时居然落到谁都不想供养的境地,分明已到亡国的边缘。西帮这几位精英人物,也如此无情,倒不尽是太重利,实在是目睹官场的无情和无能,不愿给他们做冤大头。官场中食奉禄的大员小吏,平时谁不是把忠君报国挂在嘴边,可到了这真需要忠君报国的要命时候,连个靠实的人影儿也逮不着了!随扈的一班大员,除了排场不减,什么好数也想不出来。各省高官呢,又口是心非,只顾打各家的算盘。西帮不食一厘官禄,倒给他们充大头?

哪会那么傻!

5

戴膺正与京号老帮们秘密策划“驱銮”的举动,孙大掌柜忽然派人把他叫回太谷。

叫他回来,又有什么急务吗?

原来,那天康笏南说要亲眼见见太后和皇上,孙北溟还以为那不过是激愤之言,哪曾想老太爷是当真的?过了两天,就派三爷来催问:张罗得如何了?孙北溟这才傻了。

老太爷真是要见当今太后和皇上?可安排觐见当今圣颜,他孙北溟哪有那种能耐!他问三爷:“老太爷是说禅语,还是当真?”

三爷说:“我看是当真的。老太爷失了一向的沉静,时时催问,只怕两宫起驾走了。”

孙北溟说:“我还以为老太爷难为我呢,故意不许我退位。三爷,我哪有那种本事呀?陛见天颜,也不是我们能张罗的事吧?”

三爷从容说:“大掌柜,京号的戴掌柜在哪?他驻京多年,或许能有办法。”

三爷这一说,孙北溟才不慌了。于是,急忙打发人去叫戴膺。不过,孙北溟也再次感到自己应变失敏,真是老了。

戴膺回来,一听是这样的急务,就对孙大掌柜说:“这倒也不是太难的事,只要肯花钱,或许能办到。两宫困在太原,正缺银子呢。只是……”

戴膺将两宫动向,尤其各省袖手,京饷无着,眼看要坐吃西帮的大势,给孙大掌柜说了。面临这种情势,西帮为自保计,只能哭穷,不敢露富。老太爷这么张扬着觐见圣颜,不是想毁西帮吗?别人想哭穷,也哭不成了。

孙北溟就说:“戴掌柜,你们所虑倒是不谬。可我哪能主得了老太爷的事?我陪你去趟康庄吧。”

还没有等他们启程,三爷又火急赶来了。

他见着戴膺,就说:“老太爷已经放了话:不要心疼银子,叫戴掌柜放手张罗。圣驾已到家门口了,老太爷执意要觐见,我们也只得全力张罗。戴掌柜,这事虽不寻常,我看也难不住你!”

戴膺略一想,就说:“三爷,我倒不是夸口,这差事难办是难办,但叫老太爷遂意,得见圣天颜,真还能办到。这事要在京师,那可难于上青天了。如今圣驾是在咱老窝太原,又是落难而来,所以不愁张罗成。两宫困在太原,眼下最缺的就是京饷。老太爷既不心疼银子,就更好张罗些。”

三爷说:“老太爷一再吩咐:叫他们不用心疼银子。还交待,用银子,他给,不花你们柜上的。”

戴膺就问:“也不知老太爷能给多少银子?”

三爷说:“戴掌柜你看呢,花多少银子能办成这件事?”

戴膺说:“我到太原这几日,已经打探清楚。在宫门当差的大小太监,虽然已恢复了京中规矩,你不给门包,他就不给你让道,不过,眼下胃口还不算大。像内奏事处、茶房、膳房、司房、大他坦等处的首领太监,以及有职掌的小内侍,门包也不过几两到十几两。当然,总管太监不能这么点缀。还有,眼下在宫门独掌粮台大权的岑春煊,也不能孝敬少了。这样下来,总得二三百两银子。”

三爷就说:“二三百两银子,那算个甚!”

戴膺从容说:“这只是打通关节,点缀下头,还没有说孝敬太后和皇上呢。老太爷虽也捐有官衔,毕竟不是官场中人,求见太后皇上,总得有个格外的由头。眼下,倒是有个现成的由头,一准能见着圣颜。”

三爷就问:“那不正好!什么由头?”

戴膺说:“两宫困在太原,最缺的就是京饷。天天跟各省要,可谁家也是说得好听,就是不肯起汇。听说太后挺伤心的。在这种时候,老太爷肯敬贡一笔银子,那一准会受太后召见的。”

三爷说:“那就孝敬她一笔银子!”

戴膺说:“我还是那句话,不知东家肯出多少银子?”

三爷说:“戴掌柜驻京多年,你看呢,咱既不小气,也不冒傻气,孝敬多少才合适?”

戴膺说:“三爷,这是敬贡太后皇上,不比寻常,再加上正是朝廷紧等着用钱的时候。数目少了,打了水漂不说,还难保得罪太后呢:哼,老西真是太抠,给这么点钱,把朝廷当叫化子打发?舍了银子,落这么个罪名,又何必呢?”

三爷说:“戴掌柜的手段,我还不知道,哪能把这种事办穿帮了?你看得多少,报个数吧!”

戴膺又略一想,说:“大掌柜,我们天成元前四年大合账合出来的红利,大数是多少?”

孙北溟说:“五十万两。”

戴膺就说:“叫我看,总得这个数。”

三爷不由得叫了一声:“得五十万两银子?”

孙北溟也惊呼:“拿五十万两银子,去换一面圣颜?”

戴膺其实是故意说出了这样一个大数目。在太原,他刚与众位京号老帮谋划了如何哭穷,如何驱銮,怎么能赞同老东家这么张扬着露富?但银子是东家的,老太爷执意要如此,硬挡,你也挡不住。所以,他就故意把数目说大,以动摇老东家的兴头。看三爷和孙大掌柜的反应,还是见了效果。

五十万两银子,天成元一个大账期的全部赢利,不信东家能不心疼!

戴膺就继续渲染说:“在咱们眼里,这是个大数目,可在朝廷眼里,三五十万,不过是些小钱!外间都说,西帮富可敌国,朝廷逃难来了,你们连点小钱也舍不得给?要拿十万八万,真是把朝廷当叫化子打发了。”

三爷说:“要这么大数目,还真得跟老太爷说一声。”

戴膺说:“我知道老太爷的气魄,这点银子,哪能吓住他!”

孙北溟说:“五十万两呢,我看老太爷不会不心疼!”

三爷也说:“就是真不心疼,也得他拿主意。”

戴膺说:“三爷,既要回府上禀报,那还有几句相关的话,也跟老太爷说说。”

三爷问:“什么话?”

戴膺说:“我在省上探听到的消息,是太后有意驻銮太原,可各省京饷愣是催讨不来!我跟几家大号的驻京同仁商量来,商量去,总觉大势对我们西帮不利。两宫驻銮太原,各省为何迟迟不肯接济?因为山西挂着富名。我们西帮票业,富名更甚。所以,用不了几天,朝廷就该吃喝西帮了。刚遭津京大劫难,现在再给朝廷坐吃一年半载的,西帮的元气还不丧失殆尽!”

三爷说:“我也有此忧虑。”

戴膺说:“三爷也该有此远忧!西帮为自保,眼下该是一哇声哭穷。”

三爷说:“哭穷,就能顶事?”

戴膺说:“我们一哇声叫喊京津大劫,损失如何惨重,朝廷或许也就不敢太指望我们了。在这关节眼上,老太爷一出手,就甩给朝廷这么一大笔银子,只怕会得罪整个西帮吧?大家的哭穷,还不白搭了?”

三爷不再说话。

孙北溟就说:“这话,怕三爷也不好说。戴掌柜,你还得亲自见见老东家。”

三爷才说:“我陪戴掌柜去见老太爷?”

戴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康庄见着老太爷,戴膺将一切都明白说出来了,可老东家依然不改口:

“戴掌柜,别的你都不用管,尽管张罗你的,五十万两算甚?就是再多,也不用你们心疼。能叫我亲眼见见这两个人,再多也不怕!”

老太爷愣是这种态度,戴膺一时也真没办法。

戴膺和孙北溟只好无可奈何离开康庄,回到城里。两人在天成元老号正为此商讨对策,忽然就见协理来报:

“北村曹家有人遭了绑票!”

6

曹家被绑了票的,其实只是曹家开的一家药铺的二掌柜,并不是曹氏家族中的什么要人。

这家药铺名为豫生堂,虽然也是老字号了,但早已不能与太谷的广升远、广升誉两大药铺相比。到光绪年间,这间豫生堂也只是为曹氏本家族炮制升炼一些自用的药材药品。尤其是精制少量的“龟龄集”和“定坤丹”,供曹家的要人服用。

“龟龄集”是一种滋补强壮的成药,传说秘方是在明代嘉靖年间,由一位陶姓太谷人从宫廷抄出的,传入太谷药帮。其方选配独特,炮制复杂,对强体补脑,延年益寿有奇效。“定坤丹”则是一种妇科调补成药,处方也是在乾隆年间,由任监察御史的太谷人孙廷夔,为医母病,从太医院抄出,为太谷药帮秘藏。这两种来自宫廷的补养秘方,经太谷广字号药帮的精心命名,精当炮制,渐渐成为其当家名药,行销国中,尤其风靡南洋。这一阴一阳两大补养名药,自然更为太谷富家大户所必备。

曹家是太谷首户,由自家药铺精制此两种名药,专供族人自用,那当然是一种豪门排场。豫生堂也因为专为族人制药,就一直开在曹家的所在的北村。给绑匪劫走的二掌柜,那天也正是往曹家送药出来,被误认为是曹家的少爷,遭了殃。因为这位二掌柜,年纪不大,仪容排场,风度优雅,很像大家子弟。

虽然绑走的不是曹家子弟,但曹家受到的震动还是非同寻常。

曹家发迹已有三四百年了,还不曾有哪路神仙敢打上门来,这么公然绑票!绑走的虽然是药铺的二掌柜,可留下的肉票却写明是曹家子弟。肉票是用一柄匕首,赫然扎在曹家三多堂大门外的一根柱子上。绑票的时机,竟然又在光天化日的午后。曹家的护院武师加家兵家丁,有二百多人,居然就敢如此明火执仗来打劫!

何其猖獗!

事发后,当家的曹培德既十分震怒,也十分担忧。敢这样猖獗,来者真不会是善碴,不会是等闲之辈。这次也许只是试探?所以,他立马派人去请太谷的武林高人车二师傅和昌有师傅。

太谷形意拳武名远播,在江湖一向有声誉。太谷的富商大家,又都聘请形意拳武师护院押镖,教练家兵家丁。所以一般匪盗强人是不敢轻易光顾太谷富户的。即使在前不久义和拳起乱的时候,富家大户也没有出过大的麻烦。现在这伙绑匪,显然并不把太谷武林放在眼里。他们会是谁?

昌有师傅先到,听了案情,也大为震惊。这是怎么了,去年康家在天津遭了绑票,今年又轮到了曹家?可太谷不比天津,是形意拳的地界!在他的记忆中,真还不曾发生过绑票案。忽然有这样一回,就拣了首富曹家下手,来头真还不小!是哪路神仙,竟敢把太谷形意拳看扁了?

昌有师傅把曹家的护院武师叫来,详细问了问。

出了这样的事,护院武师们都觉脸面无光,连连叹息:大白天的,太疏忽了。出事后,他们才听村人说,午前村里就来了几个贩马的,有些特别。口音像老陕那边的,做派却不像生意人,又愣又横。牵的几匹马,牙口老,膘情不好,要价也太离谱,一匹要五六十两银子。这样做生意,谁理他们呢!但到午间了,这几个贩马的也没走,就歇在村头的柳树下。绑票的事,准是他们干的。

要真是这样,他们也太大胆了,几乎是明火执仗,从容来打劫。

昌有师傅想起去年天津的绑票,说是生瓜蛋干的,毕竟还使了调包计。这帮家伙,什么计谋也不使,大白天的,又愣又横地就闯来了。生瓜蛋不敢这样来绑票。老辣的绑匪也不这样行事吧?

车二师傅赶到后,李昌有就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车二师傅又问了一些细节。问到肉票写了多少,说是倒不多,只一万两银子。几时交银?说是今儿日落以后。又问在何处交银赎票?听说是乌马河边。车二师傅就说:“期限这样急促,又选在乌马河赎票,我看,绑票的也不像是老手。乌马河不是僻静之地,凡太谷人都知道的。”

昌有师傅说:“他们是老陕口音,从外地乍到,当然不知乌马河深浅。”

曹培德说:“会不会是外地逃窜来的义和拳?”

昌有师傅说:“不会是他们。太谷也追剿拳匪呢,他们来投罗网?再说,你们曹家也没惹他们吧?”

曹培德说:“不但没惹,凡来求资助的,都没叫他们空手而归。”

车二师傅说:“多半不会是绑票老手。对太谷还没踩熟道呢,就下手了。绑错人倒也罢了,肉票只写了一万两银子,显然是不摸你们曹家的底。冒险打劫一回你们曹家,只为区区一万两银子,岂不是儿戏一般!”

昌有师傅说:“是呀。去年康家的五娘在天津给绑走,肉票开了十万两呢。”

曹培德说:“不拘老手新手吧,总得把我们的人救回来。绑走药铺二掌柜,也是冲我们曹家来的。出一万两银子,把人赎回来,倒也不难。只怕开了这口子,以后麻烦就大了。”

车二师傅说:“这我们知道。我说不是绑票老手,也不见得就是武艺上很稀松的主儿。这么又愣又横,说不定是倚仗着武艺不俗。”

昌有师傅说:“江湖上武艺不凡的一拨人,来咱太谷地界闯荡,事先能没一点风声?”

车二师傅忽然击掌道:“我猜出是哪路神仙了!”

曹培德忙问:“是谁干的?”

车二师傅说:“西太后和皇上圣驾,不是已到太原多日了?听说跟着护驾的兵马也不少。这些护驾的兵勇,一路也多受了饥荒,忍受不过,就私出抢劫。前两日,北路来的一位武友,就说过这种事。我看,这拨来你们曹家绑票的,多半就是从太原流窜出来的随扈兵勇。”

昌有师傅就说:“师傅说得一点不差!看他们做的那种活计吧,又粗笨,又霸道,不是他们是谁?”

曹培德听说是随扈兵勇,慌忙问:“要是他们,那还不好救人了?”

昌有师傅说:“又不是大队兵马,几个游兵散勇,拿下他们倒也不难。只是,也不知是谁的兵马?投鼠忌器,不要因收拾这几个毛贼,得罪了谁。”

车二师傅说:“叫我看,我们就装什么也不知道,先拿下这几个绑匪再说!你纵容了这一拨,还不知来多少拨呢。头一拨,就给他个下马威,也叫他们知道,太谷的武艺也不差。他们毕竟是偷鸡摸狗,谅也搬不来圣旨吧?”

曹培德说:“绑匪是老陕口音,怕也不是京营的武卫军,更不可能是朝廷跟前的神机营。”

昌有师傅说:“那就先将他们擒拿了再说!”

当天日落后,车二师傅扮作曹家总管,昌有师傅和另七位功夫不凡的武师,扮了仆佣,分四拨,抬了一万两银锭,赶往绑匪指定的乌马河边。

那是离官道不远的一处蒲草滩。日落后,天色还够明亮,但也只能听见一片蛙声。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动静,更不见一个人影。

车二师傅令放下装银锭的箩筐,叫大家坐下来静候。

一万两银锭,至多装两车银橇,就运来了。现在,一行九人,抬了四大箩筐。要是老手,凭这一着,就能看出破绽。车二师傅他们故作如此布阵,就是要在交手前,先验证一下:飞来的到底是什么鸟?

没有多大工夫,就有两个愣汉从不远处的蒲草里钻出来。

“你们是做甚的?”一个愣汉喝问了一声。

车二师傅赔笑说:“做买卖的。”

愣汉就瞪了眼,喝道:“这是啥地界,来做买卖!快给爷爷滚,快滚!”

这两愣货是带些老陕口音,而且真的又愣又横,也不像有什么提防、疑心。车二师傅就放心些了。他继续赔了笑脸,说:

“两位好汉先不要怪我们,当家的只是叫来此地交银子,并没有交待是做什么买卖。”

“送银子?”两个愣货几乎一齐惊叫起来!“送来多少银子,银子在哪?”

车二师傅指了指四个箩筐,说:“一万两银子,都在这里了。”

车二师傅话音没落呢,一个愣汉就俯下身,伸手来翻箩筐。但他的手还未摸到,就被车二师傅轻轻挡开了。

那愣汉正要发作,车二师傅忙拱手作揖,恭敬地说:“请这位好汉见谅,当家的有交待,我们先验了货,你们才能验银子。”

说完,车二师傅略掀开箩筐上头蒙着的麻袋,露出码放整齐的白花花的银锭,很快又遮上了。

愣汉见是银子,就朝蒲草深处打了一声口哨。

口哨声刚落,就从蒲草里钻出十来个汉子来,大多穿着官兵号衣。车二师傅估计的真是没错。但人数这样多,又人人都牵着马,提着刀,很可能是骑兵!这可出乎车二师傅意料。

十来个蛮汉,要是跳上马,真还不好与之搏杀。尤其自家的兵器,还藏在箩筐底下。人家手执兵器,自家赤手空拳,更得吃亏。

他忙给李昌有使了个眼色,示意先不要动手。

他们原先商议的对策,是尽速先下手。在绑匪还不摸他们底细的时候,就突发武功,将其拿下。但现在对手人众,尤其是牵着马。这边一动手,那边准会跳上马,冲杀过来。

车二师傅再一细看,一匹马背上像搭口袋似的搭着一个人:那一定是豫生堂的二掌柜了。看到这种情形,他忽然有了办法。

车师傅忙不动声色地吩咐武友们:“你们不要愣着了,快把银子抬到一块堆,好叫人家查验!”

众人立即照车师傅吩咐,把四个箩筐抬到一起。

在众绑匪还未走近之际,车师傅就将蒙在箩筐上的麻袋,统统掀去了。同时大声说:“一万两银子都在这里了,请你们的头领来查验吧!”

先到的那两个愣汉,忽然看见白花花的一片银锭,立刻惊叫起来:“日他婆的,真是银子,真是银子!”说时,一手抓了一个五十两的大银锭,高举起来,直向远处的同伙摇晃,一边更高声地吆喝:

“日他婆的,真是银子,真是银子!”

那边众绑匪听见吆喝,一个个都丢了手中牵马的缰绳,朝这边跑过来。说话之间,这十来个鲁莽的兵痞已经团团围住了四筐银锭,争抢着拿起银元宝,掂分量,用牙咬,看是不是真银子。

在这个时候,大多还把手里的兵器也丢在地上了。

见此情景,车二师傅心里更踏实了。他原先设想,把银锭亮出来,只是将众兵痞吸引过来,离开他们的战马,这样才好对付。现在,这些家伙连兵器也丢了,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但也不能再迟疑了,再迟疑,这些家伙就会翻出藏在筐底的刀械。

车二师傅悄悄拉了一把李昌有,两人站到兵匪与他们的战马之间,为的是更牢靠地将兵与马隔离。然后,就发出了动手的暗号!

十来个兵匪挤在中间,又失去了警戒;九个有备而来的武师围在外层,武艺又一个比一个强,对阵的结果,那是可想而知的。武师们使出形意拳的硬功夫,没几下,就将对手统统放倒了。他们劈拳、崩拳、炮拳、横拳、躜拳一齐上,着实重创了这些家伙,但都没有朝要害处下手。所以,兵痞们一个个只是倒地哼哼,并没有丢了命。

给朝廷保驾的兵勇,居然这样不经打?

昌有师傅拽起一个穿兵勇号衣的,问他是哪来的?

那兵勇恼狠狠地说:“爷爷们是谁,说出来吓你们一跳!知道岑大人是谁吧?”

昌有师傅喝道:“少废话,说你自家吧,不用扯别人!”

那货依然凶狠地说:“岑大人是在朝廷跟前办大差的前路粮台!爷爷们都是岑大人从甘肃带过来的骑兵,伺候太后皇上一路了,你们竟敢欺负爷爷!日他婆的,不想活了?”

这些家伙,是岑春煊手下的骑兵?

车二师傅冷笑了一下,说:“哼,你们倒会冒充!岑大人手下的官兵,会出来绑票打劫?”

趴在地下的,有几个也一齐叫喊:“爷爷们真是岑大人的骑兵!”

昌有师傅就说:“那好,明儿就绑了你们,送往岑大人跟前,看是认你们,还是杀你们!”

一听这话,这些家伙们才软了,开始求情,说他们偷跑出来干这种营生,实在是万不得已了。跟朝廷逃难这一路,受罪倒不怕,就是给饿得招架不住!一路都是苦焦地界,天又大旱,弄点吃喝,还不够太后皇上、王公大臣们受用,哪能轮到他们这些小喽罗!打尖起灶,哪一顿不是抢得上就吃喝几口,抢不着只好愣饿着。人饿得招架不住,马也饿得招架不住,所以才出此下策。万望手下留情,不敢捅给岑大人!

有个武师就问:“你们打野食,不就近在太原,专跑来祸害我们太谷?”

一个兵痞说:“谁不知道你们祁太平财主多!可真不知道你们武艺也好。”

“你们初来太谷,就能寻见曹家?”

“打听呀!问谁,谁不说太谷最有钱的财主,就是曹家?再问曹家在哪,谁都告你,出南门往西走吧,瞅见三层高的一溜楼房,那就到曹家了。”

原来是这样。

这时,两个武师把豫生堂的那位二掌柜扶过来了,但他一脸死灰,连话还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