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收罢大烟后就是农闲了,这是庄稼汉难得的享福时光。走亲戚的穿红挂绿,呼儿唤女,嘻嘻哈哈地穿梭在官道上。四邻八村唱戏的声音此起彼伏,村里看戏的提着板凳马扎哼着戏文四处赶场,剩在村里的人有的三五成群地圪蹴在树荫下谝闲传,有的围成一圈吆五喝六地掀花牌掷色子。

周立功决定利用这段空隙开办扫盲识字班。乡村建设最要紧的是文化建设,他听过梁漱溟《乡村建设的意义》的演讲,对梁先生“乡村建设除了消极地救济乡村之外,更要紧的还在积极地创造新文化”的主张深表认可。他的老师晏阳初也对他说过:“吾国男女人民号称四万万,估计起来,大多数人一个大字不识,像这样有眼不会识字的瞎民,怎能算作一健全的国民而监督政府呢?怎会不受一般政客官僚野心家的摧残蹂躏呢?”而缔造强盛国家的“万灵丹就是在读书识字”。

周立功把识字班的教室设在周家祠堂。作为族长,周克文同意儿子的做法,因为这是惠及周家寨所有人的事。他请木匠做了一块案板大的木牌,用锅墨涂黑了做黑板,架在祖宗牌位前面,把神界与人界隔开,免得娃娃们的轻狂惹得祖宗们生气。挖来白土压碎成粉末,拿水调成糊糊,灌到制作蜡烛的铁范里铸成粉笔。坐的板凳要学生从自家带,写字先在地上画,周克文说,开始先不要讲究,讲究就是浪费,字写熟了再往本子上写。

一切准备停当,周立功提上铜锣,从街道一路敲过去,高声呼喊:周家寨识字班开学啰,不收学费,不收书本费,一月脱盲,两月成秀才!

周立功满以为只要一开学,学生就会挤破教室,这么好的事情,谁不愿意啊!可是第一天开学,教室里只来了一个学生,那就是引娃。引娃头发梳得锃光,那是抹了菜油的,衣服也是新式的,学的周立功,把大襟改成对襟。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底下,笑吟吟地望着周立功。可周立功却像猴子一样坐不住,他不时地跑到门口东张西望,说第一天开学就这样迟到,还有没有纪律?

引娃好奇地问,纪律是个啥?是虮子吧?我今天来时特意把头篦过,没有虮子,不信你看!引娃把头伸到周立功面前。

周立功哭笑不得,说不是虮子,是纪律,就是规矩!引娃说,规矩我知道么,是规矩你就说规矩,说啥虮子呢?

周立功知道跟她搅不清,就说,你瓜着呢。引娃说,我知道我瓜着呢,不瓜咋跑这里给你当学生来了?你是先生么,赶紧给我上课。

就你一个人咋上课?周立功说完走出教室,这次他不是在门口张望了,而是跑到了十字路口,焦急地左顾右盼。

引娃也跑到十字路口,她原地转一圈,高兴地说,没有人来了!看见周立功还站这里卖呆,她把周立功往回拽,说,你这个先生是咋教书的,学生都等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上课?赶紧回教室,咱上课。

周立功一跺脚,说,就一个人啊!

引娃说,咋一个人?咱们两个人嘛,多好!

周立功第二天出去动员学生了。他逢人就热情地打招呼,这在周家寨是很少见的。长期以来周立功一直在外求学,回家的次数很少,就算偶尔回家,停留的时间也短,他很少跟村人打交道,村人也难得跟他说几句话。今日周家二少爷客气,大家都有些受宠若惊,纷纷笑脸逢迎。几句庄稼天气之类的客套话后,周立功就邀请对方上识字班,多数人都嘿嘿嘿地憨笑着,不置可否。有个别实诚的就说,忙得很么,白天地里抡头,黑夜还要喂牲口, 叼空挑土垫圈,哪有时间嘛!遇到麻糜不分的,还撇凉腔说,识字有用,我不识字谁把我能卖了?睁眼瞎子又咋了?只要不是真瞎子,能戳准牛尻眼就行。有识字的闲工夫还不如摸两把牌赢钱呢!

游说了一整天,唾沫费了一老碗,最终一个人也没有动员来。周立功很丧气。

周克文说,甭急,看爹的。周立功心想,要论年纪,你比我大,可要论学问,我肯定比你大,上识字班念书,学生当然是奔最有学问的先生,我都动员不来学生,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周克文说,给我三天时间,我给你拉来满满一教室学生。不过首先得有一个人给我帮忙。

周立功说,那当然是我了。周克文说,你不行,要一个女的。

周立功立即想到了引娃。周克文犹豫了一阵,最后说,豁出去了,引娃……也行。

周立功不知道他爹要干什么,周克文说,这你甭管,你只管到街道上说三天后周家祠堂唱大戏,是周克文主唱,只准娃娃来看,大人一律不要。

周立功吃惊得嘴都合不上,平素里他爹虽然也爱哼几声戏文,哪里见过他粉墨登场?他现在竟然要登台唱大戏,而且还是主角!他爹是不是被他的事熬煎糊涂了?他本来想问一问,可看他爹自满自得的样子,又忍住了。

到了第三天,周家祠堂果然被挤得水泄不通,本来说是只准娃娃来的,可娃娃哪里挤得过大人,没有人维持秩序,娃娃都被挤到大门外面去了。这可是周家寨难得的奇事了,谁不想来看看?唱戏不稀奇,在祠堂里给先人唱戏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周克文唱戏,是周家寨平常最讲究威仪的族长唱戏,而且还不准大人去看!越不让看就越要看,周家寨那天真是像过年一样热闹。

在热切的盼望中周克文登场了,那天唱的第一出戏是《镇台念书》。剧情讲的是武夫出身的镇台是个文盲,一切公文都由识文断字的夫人代劳,夫人劝他念书,他全不在意,反而说,我没有念过书,不是也当上镇台了吗?夫人只好巧用计谋,逼他识字。周克文扮演镇台,引娃扮演夫人,伴奏的文武场面都是周家寨自乐班的乐师。

周克文一登场,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睛,一招一式都有行家的架势,大家齐声叫好,年纪大的人说,这老汉不减当年啊!周克文以前是唱过戏的,只不过年轻人没见过而已。他念唱做打样样熟稔,把那个颟顸自负的武夫演得活灵活现。戏剧的高潮是镇台的顶头上司抚台来了公文,要求立即回复,可是镇台刚刚跟夫人为了念书的事情闹了别扭,不好意思张口求人,而抚台派来的差役却站在堂口不断地催促。这时候的武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抓耳挠腮。演到这里,周克文忽然挥手示意,让文武场面打住,把戏剧暂时中断,跑到观众跟前问,我就是镇台,谁给我出个主意,我现在咋办?观众哄笑,说还能咋办?给夫人赔罪么!还有狠的,说给人家下跪,磕头!周克文说,这太难为人了吧?他问台下张着大嘴瓜笑的黑丑,这事要是放你身上,你会咋办?黑丑说,我不会给女人赔罪,更不会给媳妇下跪,男子汉大丈夫咋能那样下作呢?我就抽我自己的嘴巴子,谁叫我不识字?

周克文说,黑丑有志气,可光有志气不行,还得有本事,胖子再肥有时还得过窄门,事把人逼到绝处了么,不低头也得低头啊——这是叫板,文武场面骤然响起,周克文扑通一声跪在地,顺势唱道:

一字难倒英雄汉,

镇台长跪夫人面。

这出戏演完,台子下已经哑静多了。第二出戏是《文盲娶妻》,说的是一个文盲相亲,媒人的婚单上这样描述女方容貌:黄花大闺女黑发无麻子。谁知道拜了天地拥进洞房揭了盖头新郎气得差点儿吐血,原来新娘又秃又麻!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说这不是演你爹吗?周克文说是的,是他老人家。我演前一个戏那是古人,大家可能觉得离咱很远,可我爹才下世几年呀,他的事就是眼前脚下的事情。两出戏一个理:人不识字不行!不要说当官干大事,就是日常小事情也会难住你。

大家不笑了。黑丑说,秀才叔的话太对了,我不识字,就碰上了丢人事。去年到县城给我妈抓药,屎急了看见一个茅房就一头扎进去,刚了一半,一个女人钻了进来,我俩都啊了一声,她红着脸又跑了出去。没想到一会儿她叫了一帮人闯进茅房,把我揪了出去,朝我吆喝六毛六毛,还要打我。我说你们还讲道理不?就一泡屎要我六毛,我的屎放在乡下还卖钱哩,多好的肥料!他们还要打我,说我钻了女茅房。我说谁先进来的?你们讲理不?茅房哪分男的女的,谁先进来就是谁的!

周立功一听笑得差点儿岔了气。黑丑问,二少爷,到今天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我知道我是出了洋相,可到底错在哪里了?周立功说,城里的茅房不叫茅房,叫厕所,是分男女两边的,不像咱乡下,就围一个挡身的,谁先占了算谁的。你那天肯定钻进女厕所了,人家骂你是流氓,不是要你六毛钱。

啥是流氓?黑丑问。

流氓就是在女人面前骚情的瞎!周立功说。

大家又哈哈哈笑起来。

甭笑了!周克文一声大喝,所有人都像被捏住了脖子,当即止声了。这戏本来不是给你们看的,你们都这么大了,已经是废物了,识不识字不要紧。我是要娃娃识字的。

黑丑赶紧说,秀才叔,我二十刚出头,半大娃娃么,正活人哩,我要识字!

麻豆说,我三十岁了,要算也是半个废物了,可剩下的半个我不想当废物了,我能识字吗?

周克文说,凡是要识字的,立马到识字班报名,名额有限,报满就不收了。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谁再要找我写信念信、记账算账,一概不理!

最后这一招可了不得。周家寨就周克文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谁家有文墨上的事不求他?他一撂挑子等于断了大家的后路。乖乖,这得靠自己了!

呼啦一下,一大帮人拥到了周立功面前,当场就报了二三十人。周立功不得不佩服他爹,看来人有学问不等于有本事,他得跟老汉好好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