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回岫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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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离开新疆的脚步异常匆忙。他和穆小让呼应彼此的第二个清晨。穆明的手机交到了他里,听筒另一边的声音是佟一琪,“你快回来,妈身体感觉不太好。”

佟一琮的手哆嗦了,握不住手机似的,心里猛地抽紧。“妈咋了?”听筒的另一边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再打过去,接通,始终没人接听。佟一琮的脸色变了,和铁色相差无异,两条眉毛蹙到一起,嘴唇紧闭。他在心里不停骂着,佟一琪,你倒是接电话啊,弄个半截子话砸过来,成心砸蒙人,成心让人着急。老娘到底出什么事了,感觉不太好是什么意思,病了还是出了意外,头疼脑热还是大病住院,遇上车祸还是被你和老爹气坏了?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他责怪自己把祸事想到老娘身上。可这能怪他想吗?这是被佟一琪吓出来的。他在心里念叨着佛祖、观世音、上帝、真主、万能的玉神保佑,老娘呀,你可不要出什么事,儿子还没给您尽孝呢。他的眼睛湿了,一句古语突然出在他敏感的脑细胞里: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自小到大老娘疼着他爱着他,从没动过他一个指头,家里每天早早起床的人是老娘,最后一个睡的人是老娘,变着法儿做好吃的好穿的是老娘。可自己呢,事事违着老娘的心,不让娶程小瑜,非娶不可,不让去上海,非去不可。出来这么多年,混得一无是处。这么多年又回去过几回?陪在老娘身边有几时?自己就是个大混蛋王八蛋,是个不孝子。

穆明嘟囔着,“一琪咋不说得详细点儿?故意让人着急,说不定没那么严重,你姐啥样你不知道?她打小就爱一惊一乍,能把人吓死。”

穆小让拿过手机,“我打下试试。”重拨之后,依旧是无人接听的声音。“干妈不可能有事,肯定是琪姐吓唬人。小哥,你别着急。”

佟一琮的脸色铁青,眼睛不看任何人。他知道别人都是好心劝解,可他听不进,也没心思听。他的心系着老娘,十月怀胎生下他的老娘,心气高得吓人却苦熬苦做了大半辈子的老娘。

兰瑞儿毕竟不认识安玉尘,心里牵挂自然也少,这一刻不像那仨个乱了阵脚,慢声细语地分析,“如果真没什么事,不会突然打电话叫佟哥回去。如果事特别大,佟姐不会不说清楚,更不会那样镇定,估计肯定会在电话里哭了。现在要做的是赶紧订机票,让佟哥赶回岫岩。”

穆明抬手对着自己的大胖脸来了一巴掌,“可不,临事就知道着急,咋没想怎么解决。瑞儿临事不乱,好样的。”

佟一琮显然认可了兰瑞儿的说法,想到飞机票和火车票的价格差,他说:“买火车票吧,你们三个再玩几天,我先回。”

穆明自然不会接受佟一琮的建议,赶紧订了飞机票,票只订一张,交到佟一琮手上。来回的路费花销,他也得考虑,那钱是一只只烤全羊,一碗碗羊汤挣出来的,来得不容易,应该花的他不省。能省的,他不乱花。“赶紧飞回去,我们仨坐火车,慢慢欣赏风景。”

佟一琮接过飞机票,没说一个谢字,这时还用得着说客气话吗?情谊都凝聚在了小小的机票里。啥叫兄弟呢?有事时想着惦着冲在前头的才是兄弟。

第一次坐飞机的佟一琮心里有些紧张,生怕弄出笑话。他是聪明人,眼睛盯紧机场显示屏,按照提示找到相应柜台,把机票、身份证交给机场值机人员,检查行李,办完登机手续,面无表情的值机人员将机票的旅客联、登机牌、身份证退回给他。到了安检通道,他把机票的旅客联、登机牌、身份证交给安检员,安检员在登机牌上扣下了印章。经过安检门,随身带的物品从安检门旁的X光安检机传送带传送过去,他则从安检门通过,拿起行李进入了候机大厅。

候机大厅里有些热闹,这热闹再正常不过。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有中国人的地方肯定热闹,若在平时,佟一琮欣赏喜欢这种热闹,有了这种热闹才有人间的烟火气息,才有了浓浓的亲情乡情。可现在佟一琮的心里着急,不管是小孩子的哭闹,小情侣的嬉闹,都在加剧他的烦闷焦急。可他不能把这种烦闷焦急表现出来,难道他要跟小孩子吼,不要哭了,再哭打你屁股?或者跟小情侣说,要显摆你们的深情一边显摆去,别在这儿上演现场直播?不招来一顿打才怪。人家或哭或闹或表演碍着你什么事了?他只能把烦闷焦急压在心里,闭着眼睛听候机室里的广播,期盼着自己乘坐的这班飞机快些登机。

“乌鲁木齐飞往沈阳的×××航班因空中交通管制延后一小时。”听到这条广播,佟一琮身边的人群里出现了骚动。

“中国的民航就没有不晚点的。”

“不对,是没有不迟飞的,因为迟飞才晚点。”

“人家是老大,咱们只有听吃听喝的份,挺着吧!”

挺着,要不能咋地?佟一琮急得直咬牙根,咬归咬,还得挺着。他做梦也没料到,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是因为家里出了急事,更没想到第一次坐飞机就遭遇迟飞。从其他人的议论里,他听得出,迟飞的状态是常态,既然是常态就忍着挺着吧。只是心里着急的时候,时间过得极慢,他不时看看手腕上程小瑜送给他的那块一百五十元买来的非高仿名牌手表,开始时十几分钟看一次,后来变成几分钟看一次,越看越觉得时间过得忒慢,秒针滴答半天才转一圈,像没吃饱饭的孩子走不动路。

旁边的姑娘不停地嗑着葵瓜籽,悉悉嗉嗉的声音像老鼠咬着纸片。佟一琮小时候最喜欢嗑葵瓜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零食,他门牙上有一个小豁口,是嗑葵瓜籽留下的印记。可现在,就在现在,听着旁边姑娘嗑葵瓜籽的声音,他简直恨不得冲过去,一把掐住那姑娘的喉咙,问她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声音来刺激他,为什么要用那样的姿态来捏葵瓜籽。他的冲动一瞬间产生,又在一瞬间熄灭。因为他清楚,姑娘是无辜的,她并不知道,他的老娘也喜欢嗑葵瓜籽,不知道她捏起葵瓜籽姿态和他的老娘那样相像,大姆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不急不慢的送到上下齿之间,其余三根手指微微上翘,透着股不经意的娇气。不,那姑娘的姿态和老娘不完全想像,老娘的身上还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那样的气息年轻时有,年老时还有,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他记得母亲的叮嘱,“别摘下脖子上的平安扣,再见面,妈亲手给你换。”他记着老娘的话,红绳已经变成了粉色,没摘也没换。可恨的佟一琪,她却说老娘的身体身体感觉不太好。不太好是怎么个情况,倒是说个明白啊?佟一琪,别看你是我姐,见了面,我一定饶不了你。谁让你吓我,谁让你不把具体情况说清楚。

“乌鲁木齐飞往沈阳的×××航班的乘客请到11号登机口登机。”广播又一次响起。佟一琮起身,背起旅行包,箭一样的冲向登机口。身边传来两位旅客的对话。

“不用着急,按号入座,一个萝卜一个坑,早上晚上一个样,没必要非得跟人家挤。”

“你总不着急,行李呢,到时位置让人家占了,咱们的行李放哪儿?”

“有地方,不用着急。大件的行李都托运了,俩登机箱占不了多大地方。”

耳朵里听着别人说话的空档,佟一琮已经把登机牌交给了服务人员,服务人员从登机牌上撕一小块,其他部分交回给他,他便跟着其他人后上了飞机。美丽大方的空姐站在机舱口,笑容可鞠的和旅客点头微笑。众多的旅客却像木偶人似的没有半点表情。走在佟一琮前面的一个小朋友对空姐说:“姐姐,你好漂亮!”

空姐的脸上顿时笑容荡漾。

佟一琮跟在小朋友身后,同样送出了微笑,尽管他的微笑有些苦涩,但真诚。他相信,人和人之间应该多些笑容,多些赞美。这样才能传递快乐和幸福。比如那个小朋友的赞美和微笑,人家空姐传递了笑容,得接过来,传下去,不能让那笑容掉地上,摔碎了。

佟一琮的位置在窗口,这是他想要坐的位置。没有心思理会那些或寻找座位,或安置行李,或同漂亮空姐搭讪的同机旅客,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机窗外,不同航空公司的飞机正停在跑道上,标有特别标识的车辆在机场上忙碌穿梭。他把目光望向更远处,突然明白,人生原来是以减法来计算的,见了一面少一面,聚了一次少一次。这次见面了,下次可能再也见不到。人生晃如一梦,刚刚还在这个城市,可能下一分钟便会离开,人生中的许多际遇都是如此吧,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下一秒的事情是空姐的温馨提示:“先生,请您不要对着我们拍照,这是航空公司的规定,感谢您的合作。”机舱内一阵笑声。显然是某位旅客见美心动,拿起了单反相机。其实这事再正常不过了,漂亮的事物人见人爱,空姐是航空公司的形象大使,旅客见了动心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这时,佟一琮才知道,他乘坐的飞机并非直接从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飞往沈阳桃仙机场,而是要经停兰州。

乘务长彬彬有礼地介绍着各种安全提示,中文一遍,英文一遍。佟一琮对那一口英国伦敦腔羡慕至极。

按照要求,佟一琮和众人一样系好了安全带。含上旁边乘客好心递过的薄荷糖。“起飞时,耳朵会因高空压力不舒服,吃点儿东西,保持口腔活动,可以减少不适的感觉。”那是一位同他年纪相差不多的男人,标准的东北男人外貌,广东人口音,声音略显沙哑,有点儿磁性的苍桑感,或者在女人看来是极具男人味道的声音。坐上飞机起,这位男士的手里便一直捧着书。佟一琮瞧了一眼,《胡雪岩传奇》。从书名上,佟一琮分析这位肯定是从商的。关于胡雪岩,佟一琮只知道他是历史上唯一的一位红顶商人,慈禧老佛爷御赐过黄马褂,也因为和政治太紧密,最终成了左宗棠和李鸿章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起飞带来的颠簸并没有让佟一琮觉得特别不适,反而是渐渐升高俯看地面的辽远为他带来了些许的愉悦。特别是当窗外出现蓝得刺眼的天空,似乎经过漂白粉洗涤的云朵,柔软轻缓的从飞机旁边掠过。一刹那,佟一琮有些愰惚,觉得已经不在人间,而是到了童话世界。

佟一琮第一次品尝了飞机上的午餐,说实话味道真是不怎么样,软呼呼粘呼呼,倒是提供的面包和小水果,以及各种饮品更好些。旁边的那位男士,除了白开水什么都没要。佟一琮提示,“您也吃点吧!”男士回答:“我整年坐飞机,已经吃得想要吐了。”佟一琮一笑,“您是空中飞人!”

经停兰州中川机场,从飞机上走下。佟一琮没心思感受甘肃风情,只盼着飞机能重新起飞,快一些,再快一些回到岫岩,回到老娘身边。这个想法一路上从没停止,所有的事物全被老娘代替,包括他最爱的玉石,也被抛到了脑后,谁也没有老娘重要,谁也没有。直到重新坐上飞机,飞向沈阳,他的心神才稍稍有所安定。

美国爱德华兹空军基地的上尉工程师墨菲有一个经常会遇到倒霉事的同事。1949年的某一天,墨菲开玩笑说:“如果一件事情有可能被弄糟,让他去做就一定会弄糟。”这样的情形,生活中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你每天出门都带着雨伞,可总也不下雨。当你这一天不想再带伞出门时,则往往会赶上下雨。再比如你去排队买东西,窗口前有几条相同长度的队伍。这时,你所加入的队伍往往是最慢的。

这是著名的墨菲定律。这条可怕的定律在佟一琮身上得到了应验。

“飞机将在十分钟后降落在沈阳桃仙机场。”这条广播刚刚放松了佟一琮拧在一起的眉毛,便有一条新的广播在三分钟后发布。“目前,沈阳桃仙机场上空正处于雷暴云层,因为天气原因,本次航班无法降落,将飞往青岛……”

机舱里顿时骂声一片。

“如果不迟飞一个小时,根本就不会遇到什么雷暴天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

佟一琮旁边那位男士极为镇定,淡然地说:“着急也没用,安全第一,生命第一。航空公司难道愿意到处飞,浪费油料?”那位男士见他有兴趣了解,分析了航班晚点的原因:由于航空管制,“天高任鸟飞”只是理想,中国大约80%的空域不能为民用航空所用,全国约有上百个空中管制区,总航线中仅有38%为国内航班的固定航线,飞机只能在宽20公里,高0—14000米的航路上飞,一条航路多个航线共用,“车多路少”只能排队飞,进出港线路少而且且固定,极易造成拥堵。全程航路上气象状况不宜飞越,不同机型和不同机组对天气的要求不一样。还有一些原因是乘客造成的。比如说3个以上的乘客位置重量变化飞机将重新报备。最主要还是连锁反应,前一航班晚点会引起连环晚点。

分析入情入理。佟一琮和一些人接受。

但大多的乘客仍不接受,各种吵闹不绝于耳,任凭漂亮的空姐怎么安慰也不起作用。并且在到达青岛流亭机场时全面爆发。

尽管在空姐的安排下,乘客们走下了飞机,但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瞬间被包围,各种责骂质问不绝于耳。

“把我们撵下来了,谁管我们?谁赔偿我们的损失?”

“我们要飞沈阳,什么时候能起飞?能给个准确时间不?”

“把我们骗下飞机,连个说法都没有?”

“我们要和飞机共进退,共存亡,我们要求重新登机。”

“我哥们坐头一班飞机,早到沈阳了,我被扔在这儿了,你们这是什么航空公司?魔鬼公司、不讲理公司、混蛋公司。”

……

还有好事者拿起相机不停拍照,声称要作为讨说法的证据。

佟一琮的嘴角已经起了一串小火泡。心里系着家里的老娘,却被转飞到了这个叫“流亭”,不,应该叫“留停”的机场。真要是老娘出了什么事,自己回去晚了……佟一琮不敢再想,鼻子发酸,两行男儿泪顺颊而落。

“兄弟,肯定是有急事吧!今晚一定会起飞的,要相信信念的力量。”

2

佟一琮相信飞机会在当晚重新起飞,接下来却被航空公司安排入住附近宾馆,派送盒饭。同机的乘客端起盒饭,或笑或骂或自嘲或沉默不语,大家都在感叹:今天怕是回不到沈阳了。已经是北京时间晚上九点五十分,这个时间入住宾馆的意义,谁都能想出来。佟一琮一口饭都吃不下,心里那团火腾腾地烧着肝肠,他想咒骂世间的一切。为什么不让他顺顺当当回老家,快些飞到老娘身边。老娘不是轻易说痛说苦说难的人,佟一琪特意打来电话,情况一定很严重。他的眼前幻化出一个景象,老娘躺在病床上,老爹和佟一琪一家三口,还有亲朋们围在老娘身边,老爹这时可能不那么腼腆了,紧紧握着老娘的手,老娘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口,时不时的问一句“儿子咋还没回来?”佟一琪会安慰,“就到了。”然后亲人们不时的背过身去,感伤的掉眼泪。不,她是把事儿搁心底的人,外柔内刚的人,老娘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但她的眼里一定含着泪水,心里没着没落地盼呀等呀。盼他这个不孝子快点儿回来,可他却被窝在这个虽然美丽却让他心生恨意的城市。

有人开玩笑,“要不咱们今晚来个青岛一夜游吧!”

有人积极响应,有人信以为真,有人不屑一顾,有人唉声叹息,形形色色众生态。

佟一琮想说,“老天爷,借我一双翅膀吧,让我飞回老家,飞回老娘身边吧。”

相信信念,果真实现。佟一琮已经冲过凉,躺在床上,听着同室重庆男人的自言自语,进行着各种不祥的猜测和妄想,突然接到前台电话通知。“飞机即将起飞,请到宾馆前台集合。”

接近零点,佟一琮终于飞到了天上,耳鸣,颠簸,疲惫,各种不良情绪通通被抛到脑后,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我要回家。

一个小时后,他踏上了桃仙机场的大地。

行色匆匆,满嘴火泡的佟一琮终于推开家门,看到的一幕却让他傻在那里。

正房窗下,红色塑料盆里浸泡的衣裳和洗衣粉透明皂的泡沫交相辉映,佟一琪坐在小板凳上,身子随着衣服在洗衣板上发出的有节奏的磨擦声一起一伏。老娘正往晾衣绳上挂衣服。已经挂好的衣服滴着水,弄得地面成了湿渌渌的一小块连着另一小块。几只鸡鸭高傲悠闲踱着方步,菜园里的青菜果树绿意葱葱,肆意狂放地生长,一派安宁,哪儿能看出家里出了事儿的样子,那里有老娘身体不太好的影子。

佟一琮的脑子里一瞬间产生了N个念头:自己当时听错了,佟一琪不是说老娘身体出情况。可自己听错,穆明穆小让兰瑞儿都会听错。不对,他们没听着电话。但佟一琪的声音真真切切,就在耳边。难道佟一琪谎报军情,目的就是骗他回来。老娘身体的状况并不严重,到医院里转一圈,轻轻松松回了家?让回来就回来,没什么不可以,可有姐姐和弟弟这么玩的吗?拿老娘的身体当说辞,佟一琪怎么想的?这仅仅是欺骗吗?不,这是诅咒,诅咒老娘。同样作儿女,她不懂拿老娘吓人会吓死人吗?他把身上的背包放到佟一琪面前,不,是摔到佟一琪面前,含着怨恨目光直射佟一琪。

佟一琪的目光跳向别处,不和他对视,起身拾起扔在地上的背包,用力拍着上面的灰土,像是跟佟一琮说,也像是自言自语,“进家就没好样儿,歪鼻子瞪眼,一脸阶级斗争,背包招你惹你了?又摔又扔,这可是名牌包,好几大百银子呢!”伍?玖?贰?Book?

他哪里还管什么姐弟长幼,话语像火箭直接发射到佟一琪身上。“佟一琪,你在电话怎么跟我说的?为什么骗我?你知道我要急死了吗?”

佟一琪求救似的望向安玉尘,声音低了下来,像从牙缝挤出来的,“我不是为了让你快点回来嘛,兵不厌诈!”

“你倒是出息了,会使兵法了,会拿妈吓我了!”佟一琮的声音铿镪有力,不给佟一琪半分面子。“从小你就一惊一诈的吓唬人,三十多了还这样,我早晚得死在你手里。”

老娘眯起眼睛看了佟一琪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责怪。招呼佟一琮,“进屋说话。”老娘说话时,用力甩着湿衣服,平平展展地挂到晾衣绳上,云淡风轻地进了屋。

佟一琮黑着脸,跟在老娘身后进屋。他从老娘的语气里,已经能够肯定一件事。老姐撒谎了,而且老娘并不知情,或者说老娘是后知情的。其实见到老娘平平安安,佟一琮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他这个老姐什么脾气秉性,他比旁人更了解,遇事总是急三火四,火燎屁股一样。他就想借机镇压一下她,省得她老是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架式,何况现在韩风不在,正是打压的好时机,当着姐夫的面,他就是再有气,也得给姐姐几分面子。

佟瑞国不在屋,安玉尘径直坐在炕沿上,佟一琮和佟一琪各自占领了一只单人沙发,他刚坐下,觉得屁股陷进了一个深坑,他知道这是可心把沙发当作蹦蹦床留下的后遗症,看上去乖巧可爱的可心,骨子里继承了佟一琪淘气捣蛋的光荣传统,姥姥家里没有她手脚不到的地方。当然,那个永远锁着的樟木箱除外。后遗症可不光把沙发当蹦蹦床这一点儿,屋子里白墙的低矮处,只要是可心伸手或者翘起脚可以触及的地方,到处都是她的“绘画作品”和“书法作品”以及“剪纸作品”。对于这些,佟一琮只是扫上一眼,他的心思在想,怎么扳回佟一琪一局,谁让她害得他着急上火,这个“仇”必须得报。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娘,像小时候和佟一琪吵架一样,等待老娘评判出一个结果。

“是我让一琪告诉你回来的。”安玉尘说得轻描淡写,佟一琮的心思瞒不过她。

“我没说不回来,干嘛吓唬我,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佟一琮看明白老娘明白他的意思。他记得小时候,老娘说过,看着他的后脑勺都知道他的心思是用在功课上还是想歪点子上了。可他不管老娘的明白,矛头依旧指向佟一琪。“你知道不?我坐了多长时间的飞机,这里停一下,那里停一下,坐得百爪挠心,心急如焚,焚心似火。”

佟一琪态度强硬,神情却显得底气不足。“用得着弄成语接龙吗?知道你比我念书多,臭显摆啥?!我也是好心,妈说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回来,我总得找个理由。你看看,今天什么日子?整天就想着自己在外面快活,心里谁都不装。进门就知道发怨气,耍脾气。你生气,我比你还生气呢。妈生你这个儿子就是为了让你整年在外面晃,年节看不着,生日也看不着?”

佟一琮心里一紧,看了一眼永远挂在门口的月份牌,当时没话了。今天是老娘的生日。他一脸歉意地看着老娘,“妈,儿子不懂事。”

“净说傻话。妈啥时怪过你。到你回来的时候了,妈不招呼你回来,谁招呼你?一琪啥性格,你不知道?她就寻思让你回来,别的没多想。你那点儿小心眼儿呀!”

佟一琮叫了声妈,语气柔了软了。佟一琪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他是故意逗她,抡起胳膊,拳头锤到了佟一琮身上,姐弟俩又打又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都是过三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闹。我得给儿子的平安扣换红绳了,打个万事如意结。”

安玉尘拧身,从炕上的针线笸箩里取出老花镜,接着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红绳。佟一琮走到老娘身前,蹲下身子,头伏在老娘腿上。老娘剪断那根旧绳。佟一琮还是蹲着,抬头望向老娘。老娘把新挂绳系在平安扣上,动作轻柔流畅,小指微翘,打出的绳结又结实又漂亮。看得佟一琮鼻子发酸,愰惚间回到了小时候,自小到大这枚河磨玉平安扣没离身,每一次都是老娘亲手系挂绳,有时对日,有时对月,有时对灯光。每一次的情景好像都相似,老娘的笑,老娘的静,老娘的慈祥,老娘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的情景又是不同,他从小不点儿长成了七尺男儿,他从不肯安稳害得老娘到处追,到双腿一软,双膝着地,跪在老娘身前。

那块河磨玉的平安扣重新系到佟一琮的脖子上,他的头却不肯抬起,双臂环住老娘的腰,他摸得出,老娘的腰细细的,和穆小让差不多,不,是比穆小让还要细,小让的身子有肉,老娘皮挨着骨。老娘咋瘦了这么多?自己咋从来没注意?他想到了这些年,在外面东飘西荡,几时把老娘放在心上了?几时想过老娘在家里怎么惦记,怎么心疼,怎么着急?佟一琪没做错,如果不是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会回来吗?即使回来,能回得这么快吗?他欠老娘的太多了。越想越愧疚,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自责,越想越憋屈。老娘像是感知了他,一手抚着他的头发,一手抚着他的肩,轻轻摩挲,那手又小又软又暖,他的后背不断地起伏,不可抑制地发出呜呜的哭声,哭声颤颤微微在空气里飘着,揪疼了安玉尘的心,揪疼了佟一琪的心,揪出了她们的眼泪花儿。

眼泪很快被笑声取代。

可心冲进屋,跟着她进屋的,还有佟瑞国爽朗的笑声,韩风内敛的笑声。屋子里几个人脸上的泪水迅速被欣喜取代,佟一琮第一个迎了出去。“爹,姐夫,你们回来了!”

吕秀随后到了佟家,送来了全羊馆的美食,一再强调,穆小让千叮万嘱不能忘了干妈的生日。这时候佟一琮才知道,他刚上飞机,穆明就变聪明了,给吕秀打了个电话,问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联系佟一琮,佟一琮已经在天上了,干脆不急不慌,决定坐着火车慢慢走,多品尝点儿各地美食,为全羊馆再添新项目。吕秀说这话时,没表现出对穆明的半分责怪。佟一琮懂,那是因为穆小让跟着穆明,吕秀放心。他不禁为吕秀抱打不平,这边吕秀为家里生意忙成了陀螺,那边穆明牵着兰瑞儿有说有笑,可夫妻间的事,谁能理得清楚,说得明白。或许吕秀早就想开了,把穆明的各种花花事儿,当成了他去外面品尝美食。也许在她的眼里,穆明就是个贪吃的孩子,家里的饭菜再香,吃多了也会腻,偶尔便会到处面去尝尝鲜。但外面的饭菜再好吃,也是家里的可口,穆明吃够了,自然会回家。

想到穆小让,佟一琮又多了分担心,小让的性子倔,不知道接下来的三人行,会不会又闹出什么不愉快,他的心里倒是希望穆明能早些回到岫岩,也免得兄妹间再暴发战争。

团圆饭吃得欢欢喜喜,佟瑞国把一只河磨玉的手镯戴到了安玉尘手腕上,每年安玉尘的生日他都会送给安玉尘一件亲手做的礼物,只是当着儿孙的面亲自给老伴戴手镯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脸比平时红,幸好喝着白酒,嘿嘿地乐着,遮掩了那份羞涩。佟一琪俩口子送的是一套衣服,佟一琪最爱买衣服,这倒是符合她的性格。韩可心送上的是一支拉丁舞。

看着舞动的可心,佟一琮一瞬间觉得她长大了,成了大姑娘,虽然她的动作不够标准,和电视里的表演略显逊色,但那伸胳膊扭胯还真有些味道,特别是小眼神挨着个儿的飞给大家。佟一琮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程小瑜跳舞时的样子,心里一个闪念,可心长大了是不是也会像程小瑜一样招得男孩子都围绕着她转?他很快抽回了思绪,责怪自己,都胡思乱想什么呢?可心还是个孩子。

佟一琮没给老娘准备礼物,他的脑子嗖嗖地转着,琢磨送给老娘什么好?想一个否一个,老娘懂得他的心,“儿子,给妈拉个曲子吧,多少年没听着你拉二胡,耳朵都痒了。”

可心取来了二胡,胡琴盒上纤尘不染。佟一琮明白,老娘平日里肯定是时常擦拭。轻轻打开琴盒,取出二胡,佟一琮习惯性地拿起松香块在弓毛上来回均匀的蹭着,直到弓毛发白,很多的松香粉末粘在上面,才放下了松香块,轻轻拉了几下,觉得声音不够响亮,又拿起松香块,再蹭了几下。

握着琴弓,佟一琮愣了神儿,一时间,他真的没想好给老娘拉个什么曲子,老娘熟知的《长相思》、《二泉映月》都太哀伤,不太适合今天的场合,拉个《生日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一类又显得自己太幼稚。他一下子想到了总政歌舞团二胡首席,著名二胡演奏家陈军的那曲《太极琴侠》。

佟一琮第一次听这曲子是在电视里,屏幕里的陈军没在舞台演奏,而是在武当山下,太极湖畔,坐在一把简单的椅子上,一把二胡,两根琴弦。山水之间,琴声激越澎湃冲天而起,仿佛一层一层琴弦激荡起山峦里的古木松风,太极湖水的层层涟漪,音质相撞,万山合鸣,灵感、穿越、天籁、千古、永恒,纠缠反复,无穷极尽。仅仅一次,佟一琮就记住了太极琴侠陈军。

凭着多次听过的记忆,佟一琮缓缓拉动琴弓,将他的情与爱,梦想和志向注入两根琴弦。全家人都为曲子里的荡气回肠百转千回动容,老娘老爹不时对视,目光粘在一起又分开,分开又粘在一起,像在商量着什么,决定着什么。

饭后,佟瑞国说出了让全家人吃惊的话,“喜欢玉就用心揣磨吧!”这是一道解禁令,意味着佟一琮可以公开玩玉碰玉学玉琢玉。他的脸上顿时现出惊喜,片刻又被老爹凝视老妈的凄凄哀哀眼神击了回去。

老爹不让佟一琮碰玉是为了老娘,但为了老娘什么,他从来不知道。老爹让他碰玉是为了他,这他也知道。他还懂得,这事,老爹老娘达成了一致,全家人都达成了一致。就像他一进到家,没人说起程小瑜三个字,没人说起他离婚这件事,包括可心在内的全家人都小心翼翼呵着护着疼着他,生怕他再痛再苦。

月色下,佟一琮独自坐在院子里,北方的夏夜,微风吹在身上,也有一丝的凉意。蛙叫蝉鸣蛐蛐吵,争着炫耀乡村好声音。老娘悄悄为他披了件衣裳。他转过身,拉住了老娘的手,“妈,这么晚了,睡吧。”

安玉尘坐到了佟一琮的对面,手还握在儿子的手里,“上岁数了,觉轻,睡不着。”

“累了,是不?”

“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为啥不告诉家里,都在心里存着?!”安玉尘有些鼻音。

3

“妈……都过去了。”佟一琮鼻音加重。“别担心,你先睡儿,我愿意闻咱家菜园子里的青菜味儿,一会儿我就睡。”

“妈希望有些事在你心里真过去了。别人再怎么说怎么劝,最重要是你心里真能放下。以后有话有事别憋着,啥话啥事不能和爹妈说?爹妈到啥时候都在。”

佟一琮用力捏了下老娘的小手,是对老娘的回应。他怕自己一张嘴,话没说出来,眼泪先滚下来,不能在老娘面前掉眼泪,不能再让老娘为自己操心上火了。

“人生一世,说长上百几十年,说短跟做梦似的。件件桩桩的事,自己尽心尽力了,就没啥可悔可恨的,啥都是经历经验,都是老天爷在逼着你想事做事成事,要是事事都顺着你的心境来,这人还能长大吗?人呀,不在这方面吃苦,就会在那方面吃苦,老天爷长着眼睛,你吃过的苦不会让你白吃,这边苦,那边甜,一阴一阳,一好一坏,一苦一甜,一密一疏,全都轮着来。哪有过不去的山,趟不过的河?以后不行再逼着自己,别自己扛着,妈在,爹在,全家人都在,你到啥时都不会是一个人。”

那天晚上,佟一琮终于敞开心扉,对老娘讲了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打算,“妈,我喜欢玉,我想琢玉,我要琢玉。没回来的日子里,我……”

母子谈了很久,直到天色微亮,才各自回屋。进屋后,佟一琮看到老娘一直上锁的樟木箱居然放在了他的房间,并且没像往常一样上锁,他的心又狂乱了。那是老娘的樟木箱,在他记事起就一直锁着。小时候,他曾试图撬开过,螺丝刀还没碰到箱子,被老爹大喝一声有效制止,随之迎来一顿胖揍。而后,关于樟木箱里存放着什么宝贝的猜想,像只小老鼠,在他的心里东啃啃西咬咬,不肯消停。在他眼里,母亲的樟木箱太神秘,太诱惑,关于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他曾做过若干猜想。里面是老娘结婚时的嫁妆,是他和佟一琪小时候的衣裳,是传家的宝贝,或者是老爹这些年送给老娘的礼物,还是母亲和佟家的秘密,秘密又是什么呢?

小时候,他以为自己因为惧怕老爹的暴打,放弃了对这个秘密的探究。慢慢他懂了,真正让他放弃秘密的原因是对老娘的尊重。老娘是个谜,老娘有太多的秘密,比如这个木箱,比如每逢农历初一十五的突然消失,甚至关于老爹坚持不让他碰玉,里面一定牵扯着老娘的身家性命。

这一刻,樟木箱摆在佟一琮面前,只关没锁。老爹老娘会这样粗心大意?这样不小心?不,他否定了这个念头。或者,是老娘故意这样做?一切都是老娘故意安排,让他回岫岩,让他了解秘密。老娘的那句话“是回来的时候了”如在耳畔。他的心愈发紧张,打开,不打。看,不看。内心的挣扎与纠结折腾起伏,不肯消停。

他走到樟木箱前,抬在空中的手停住了,觉得像个贼似的翻看老娘的东西实在不妥,可强大的诱惑力却让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打开箱盖。这事不怪佟一琮,搁谁身上都难以管住自己,欲望的力量太强大了,想了盼了二三十年要解开的秘密。眼巴巴地瞅着瞧着,心里设想了一万套打开的方式方法,精心策划到每一个细节,先伸左手还是先伸右手,一旦发现撒谎,怎么迅速逃离作案现场。终于有机会打开一看究竟,谁会不想看?谁能管住自己不看?虽然他已经猜到,没上锁一定是老娘故意留给他看的。可这仅仅是一个猜测,如果想让他看,为什么不光明正大,而是采用这种方式呢,难道老爹老娘在这件事也没有达成统一?如果有一个人默许,应该是老娘同意他了解这个秘密。

尽管不断打气鼓劲儿,不断找理由,打开樟木箱子的一瞬间,佟一琮的心还是跳到了嗓子眼儿,当时的心跳既无秩序,更无章法,乱成一团。足足缓了两三分钟,他定下神,仔细查看里面的东西,确实装着数量不少的岫玉首饰,玉镯就有七八只,圆条镯、扁条镯、贵妃镯、富贵镯、方条镯、绳纹镯、雕花镯,没一件重样。佟一琮记得那只雕花镯老娘戴的时间最短,老娘说喜欢简单质朴的样式。佟一琪却喜欢的不得了,非要抢着戴。老娘坚持不肯,说只要她活着,老爹送的礼物就要陪着她伴着她,那是老爹的心。里面的挂件有十几件,观音,玉佛,如意,福瓜,平安扣,节节高,财豆,叶子,福禄寿,玉白菜,龙凤牌。一看都是老爹亲手雕琢出来的,那件玉如意老娘最喜欢,“如意”一词出于印度梵语“阿娜律”,意思是万事如意,事事如意,如各种意。这件玉如意挂件的材质是河磨玉,玉肉白晢嫩滑,样式简单,造型圆润,线条流畅,小巧玲珑。

如果说,这些还在佟一琮意料之中,接着看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各种岫玉首饰下面,是一套满族传统小孩子衣服,他猜测可能是老娘小时候穿过的,留下来做个纪念。只是衣服的质地样式以及作工的精致,按照现在服饰分类的标准,绝对可以列为国际大品牌。盯着那些衣服,他的脑子里千头万绪,这是老娘小时候穿过的?这么精细,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的衣物,这背后藏着什么?老娘为什么从没带他见过姥家人,老娘的身世难道是个谜?秘密到亲生的儿子也不能告诉?

他再翻下去,萨满服饰和女萨满神帽出现了。对于萨满,佟一琮并不陌生。“萨满”一词源自通古斯语saman与北美印第安语shamman,原词指的是智者、晓彻、探究等意思,后来逐渐演变成萨满教巫师即跳神人的专称,也被理解成为这些氏族中萨满之神的代理人和化身。满族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信仰和继承着与通古斯人信仰一致的萨满教。佟一琮印象中很小的时候隐约看过萨满医病。那时,他紧紧拉着佟一琪的手,挤在人群里,目光穿过一条又一条人腿筑成的树林的空隙,看神秘的萨满身着多彩奇怪的服饰,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抬鼓和其他响器的配合下,边敲神鼓,边唱神歌,充满神秘奇幻的色彩。

神秘的萨满服饰让佟一琮心里充满了敬畏,他迅速将一切恢复原状,躺回炕上。眼睛闭上了,佟一琮久久难眠,他相信,老爹清楚老娘在樟木箱里藏着什么,难道这就是佟家最大的秘密?这里面都牵扯着什么?老娘的身世?姥姥家的秘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里,佟一琮进入了梦乡。梦中的情形一片混乱,一会儿是跳舞的萨满,一会儿是各种岫玉,一会儿是穿着格格服的小姑娘站在玉石旁哭泣,一会儿是一位老萨满拉着小姑娘的手,一会儿是老爹给老娘戴上玉如意。

直到第二天早上,饭菜的味道钻进鼻子,肚子咕咕叫,膀胱胀得生疼,他才爬起身,习惯地看了眼程小瑜送的除了洗澡不曾摘掉的手表,已经是八点钟。

老爹说话算数,当天便带他去了一家玉器厂,在那儿,佟一琮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做化腐朽为神奇。神奇不仅在萨满的神秘里,还在玉雕大师的设计和创意里。

玉器厂的加工车间,分区摆放着各种琢玉设备,各种半成品。按理儿说,一般情况下不欢迎业内人士参观。这样的规矩,佟瑞国懂,把佟一琮带进去,他便张罗着到外面转悠。却被人一把拉住。“你我之间,跟别人一样?”这里的意思,俩人都明白,“我的活儿别人看不成,你看成,因为拿你当兄弟,当自己人。”

佟一琮不敢多言。老爹的哥们姓国,是位玉雕大师,也是别人眼中的怪人。作品怪,风格独特,剜脏去绺到极致,不允许作品的材质有一丝的暇疵。标准怪,永远对作品不满意,总能给自己挑出毛病。做人怪,特立独行,不过多与人交往,不参加任何圈子,不评论他人作品。

对于这位国大师,佟一琮又爱又敬又畏。爱其才华出众,敬其心无旁鹜,畏其性格怪异。

才华出众看作品,佟一琮曾听老爹讲过国大师的一个故事。一块黄白老玉的玉料,高一米多,宽半米多,最初设计为观音送福,雕刻师琢到一半傻眼了,观音的脸上本是黄白的玉肉突然出现了糖色,一共三小块,浓淡不同。“完了,料子废了。”雕刻师当时就掉了眼泪。后来,这件别人眼中的废料辗转到了国大师的手里,他围着玉料转了几圈,盯了半个钟头,拿起毛笔,饱蘸墨汁,行云流水勾画一番,一幅三羊开泰的作品雏形便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那几处糖色恰好做成了山上的枫树。提起这事,佟瑞国的眼里全是惊羡,“别人画活儿多是用铅笔,好涂好改,他画活儿用毛笔,不是成竹在胸,能有那气度?”

心无旁鹜看圈子。国大师在别人眼里分明就是一个独行侠,永远独来独往,自行其事。这种创作态度是佟一琮最敬的地方,人的精力有限,时间有限,自然要做最重要和最紧迫的事,要是一颗心东逛西游,还能做好事做成事吗?

至于性格的怪异,从佟瑞国与他成为好友的故事上就能分出一二。这位国大师喜欢杯中物,笃信酒品即人品,一次偶然,推杯换盏间,俩人从国际国内形势谈到岫玉发展态势,从各种玉料谈到琢玉心得,酒至半酣神至微醉,便从酒友变好友。由此,才有了佟一琮的这一行,才有了亲眼看到国大师画活儿的一幕。

玉料是黄白老玉,上下左右都有糖色,中间黄白质地上层,美中不足有脏有绺。国大师观察了很久,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每一个细处都看了又看,这才拿起毛笔,在墨水瓶里蘸好墨汁,自上而下,挥洒落笔,中间稍有停顿,片刻又抬手落笔。十几分钟后,设计完成。

旁边的佟一琮瞪圆眼睛,国大师每次落笔,他都在分析,下笔的走向,意图何在。每每都会与大师所有偏差,感叹自愧不如。等到大师放下笔,再仔细观看,整件作品布局不循窠臼,构图独特新颖,造形或为层岩叠峰,有危崖欲坠的险峻,有壁立千仞的惊险,有气贯云天的雄奇,果真是别出新意,自成一家。细微处,更是让人称道。国大师告诉徒弟,“那些水草要有芯有蕊,要做春天的草,不断有嫩芽长出来。水草的长势要顺着山泉的流势。猴子毛的方向要顺着风向,要让人一眼看到风刮向哪一边……”

佟一琮还想看看国大师创作的精品,他想了想,没敢提,以这位大师的性格,能允许看他画活儿已经难得,用句小品中的话,“还想要什么自行车?!”

“再让你看看我刚完成的作品。”国大师一脸兴奋。也不管别人是否跟得上,自己走在了前面。佟一琮自然是紧跟其后。

尽管这几年在外面,各种玉石雕刻精品,佟一琮所见颇多,看到那三件作品,因色取巧,俏色巧用,超越形似、追求神似、自然天成、惟妙惟肖的艺术效果,他被震憾了。

“只可惜我读书少,还没取好名字。”

“要不,我来试试?”佟一琮主动请缨。围着三件玉雕作品看了又看。佟一琮拿出随身带着的笔纸,写出了作品名称,配诗和作品赏析。

作品名称:《九龙升华耀神州》

作品配诗:琼珏千载辞山出,妙手万琢点睛工。华夏一柱擎天起,神州九龙旋转升。昂首默默蕴腾达,盘身静静跃晴空。待到寰宇隆平日,策役雷霆驭霓虹。

作品赏析:中国玉雕大师国先生作品。以透闪石黄白老玉雕琢而成。总体造型设计以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岫岩玉雕素活工艺为骨架,首次实现素活雕与动物雕的结合。作品中九条盘龙身躯弯曲,形体飘逸,气韵流畅,呈扭动升腾之状,玉魂龙魂完美统一。将千百年来中国根深蒂固传统文化形成的国人精神信仰,华夏儿女对美好生活向往,彰显得淋漓尽致。为中国玉雕精品的扛鼎之作。

作品名称:《桀骜不凡》

作品配诗:峰照白云间,松伴山壑存。时有鹤飞至,远随青草春。险径骏马弛,幽谷映雄心。奔腾跳跃处,枝摇动乾坤。

作品赏析:中国玉雕大师国先生作品。以透闪石黄白老玉雕琢而成。八匹骏马高大健硕,飞奔向前,姿态各异,自由奔放,英姿飒爽。或奔腾跳跃,或回首长嘶,或腾空而起。骏马奔腾任弛骋,遨游神州立战功。整件作品体现出豪气勃发的精神,桀骜不凡的气势,狂野飞扬的力量,超越自我的灵魂,超越自然的志向。作品造型独特,气势恢宏,给人以力量和振奋。

作品名称:《幽山闲鹤醉丹枫》

作品配诗:琼山木参天,沟壑吞呢喃。仙禽舞秀逸,幼鹤戏菡萏。浓枫醉层林,寒霜色流丹。欲寻云中圣,闲适寰宇安。

作品赏析:中国玉雕大师国先生作品。以透闪石黄白老玉雕琢而成。仙鹤象征幸福、吉祥和忠贞,更有长寿、成仙的吉意。作品中,两只成年仙鹤携子带女,闲适而居。株株枫树依山而长,层次分明。恰逢金秋,片片红叶,碧色幽山,仙鹤一家,分明一幅幽山闲鹤醉丹枫的美景。作品巧用俏色,糖色浓烈,玉肉纯净。雕工精细,鹤眼灵动,鹤羽质感。寓意吉祥,和睦之家,闲适之情,辽阔之胸怀,跃然而出。

三张纸摆到国大师面前,大师说了四个字“后生可畏。”

佟一琮心里真的是畏。这种畏在看国大师画活,看到国大师作品后,更加强烈,直接从心里涌出来。这么多年,他都是在看在想在琢磨,根本没有落实到行动中。琢玉是轻轻飘飘拿得起的活儿?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要学的太多了,无穷无尽。

4

家人眼里,熟人眼里,在外面闯荡过、见过大世面的佟一琮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魔魔怔怔,变得呆呆傻傻。

佟一琮坐在院子里呆愣愣地盯着家里的几只鸡,咋伸脖子咋抬脚,咋亲昵咋觅食,一盯一整天。鸡不明白咋回事,眼睛瞄着他,两腿快动,顺着墙根跑,边跑边琢磨这人怎么了,“难道要跟我们抢食吃?或者要对我们动刀子,要动来个痛快,咋一盯半个月呢?鸡心时刻吊在嗓子眼儿,睡觉都不安稳。”他站在鱼池边,看鱼咋游水,咋甩尾,咋跳出水面,咋吐泡泡。鱼奇怪,“这人想吃我们咋不带鱼钩和鱼网呢,他要学姜太公,可姜太公钓的不是我们,是周文王呀。”他跑到山里,看山脉的走向,看向阳一面树叶长成啥样,背荫一面树叶长成啥样,看树叶落在地面啥样儿,飘在水面啥样儿。他跑到山泉边,看水咋冲过石头,看水草咋顺着泉水扭捏娇羞。

回到家,关上门,对着墙,趴在桌上,佟一琮画画,他没这个根底,凭的是年幼时的爱好,现在的观察,画一张不满意,扔到一边,再画一张,不满意,又扔到一边,一张又一张,光是一只鸡,画出的废纸堆得桌上地上全是。

穆小让来看他,拾起纸,“画得挺好呀,怎么扔地上了。”

佟一琮说,“不好,韵味不够。”

穆明推门进来,“不够味儿,加点佐料。”

几个人一听全笑了,笑穆明说什么都离不开吃。

穆家兄妹硬拉着他去了全羊馆,“补补身子。干妈说你现在一天只吃一顿饭,你当自己是出家人持午,一天只吃一顿,还是想减肥瘦成人干?”

佟一琮既不是和尚,也不想变成人干,一通神吃海喝。穆明在旁边看得嘿嘿乐,穆小让皱着眉,叮嘱着,“慢点儿吃。”穆明说,“喝羊汤噎不着他。”

他不理会那兄妹俩,吃着饭,脑子里想的却是哪只鸡怎么画都觉得缺点什么,不够活灵活现,不够生动,差在哪儿呢?鸡冠子,鸡毛,鸡翅膀,鸡胸脯,鸡大腿还是鸡爪子?脑子里的内容,不小心从嘴里溜了出来。

穆小让听得仔细,旋风似的出去进来,一盘熏鸡摆在了他面前。

佟一琮看到愣了,问:“店里增加新项目,开始做熏鸡了?”

穆小让说:“你念叨半天鸡翅膀,鸡胸脯,鸡大腿,鸡爪子,特意到对面给你买的,多吃点。”

佟一琮笑了,他没跟穆明和穆小让解释。但他明白自己钻进去了,就像索秀珏和国大师对他的评价,“佟一琮,你还真是琢玉的虫。”可他知道,自己不想当虫,想当的是龙,但他知道,从虫到龙的路程长着呢,第一关就把自己卡住了。他又觉得人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活的有奔头,有念想。他越来越发觉,其实人最幸福的快乐就是单纯的做一件事,心里头没有杂七杂八的念头,比如现在,他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琢玉。汤足饭饱,他宣布了重大决定:“我要去美院学习。”

这个决定当天晚上也对全家人正式宣布。佟一琪坚决反对,“大学毕业多少年了?要是程小瑜肯生,你的孩子都快上学了?这时候去学习,你想当博士?”

佟一琮说:“我什么士都不当,更不当近视。琢玉需要系统的学习,我缺啥补啥。没有扎实的绘画功底行不通。”

佟一琪没明白,问:“什么时候近视的?是不是得配眼镜?”

韩风在一边嘿嘿乐。

佟一琪瞪他一眼,“傻笑个啥?”

韩风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近视指的是这意思,他的志向大着呢。”

佟一琪说:“大志向是啥,难道半路出家还想超过索阿姨,超过国大师,当个全国玉雕大师?”

佟瑞国不理会小儿女打嘴架,眼睛一直盯着安玉尘。安玉尘看看闺女,看看儿子,声音不高不低,“学去吧。学费多少钱?”

佟一琪吃惊的瞪大眼睛,佟一琮上大学老娘千呼万唤不让走,佟一琮去上海老娘死去活来不让走。现在去美院却大开绿灯,不但开绿灯,还要给拿学费。佟一琪不是心疼佟一琮花几个学费,而是奇怪老娘的作法。一扭头发现老爹眼里含泪地看着老娘。好像要出门学习的人是老娘,眼神里全是不舍。她心里越想越蒙,这都哪儿跟哪儿,为什么家里人今晚都这么怪?怪得离谱,怪得说不出半点理由。

佟一琮说学校方面索秀珏帮联系好了。学费自己手里的钱够,上海时的积蓄还有点儿。佟一琪知道他在撒谎,上海时挣的钱只能勉强维持他的收支平衡。私下里问,“学费是不是从穆明那儿拿的?”

佟一琮知道瞒不住,脸上讪笑,算是回答。

佟一琪从包里掏出两沓钱,堆到他面前。“你还有个亲姐呢。”

佟一琮心里一热,鼻子酸了。

不像当年读大学。这一次,家人没送佟一琮,送他的人只有穆小让。小让说要送他到鞍山上火车。

佟瑞国和安玉尘自然欢喜穆小让从干女儿转正成儿媳妇,支持声保持高度一致。佟一琪小让长小让短不离口,可心早忘记了当年作程小瑜跟班的事,转过头对着穆小让,一会儿叫小姑姑,一会儿叫小舅妈,羞得穆小让成了大红脸。

小让爹妈本来不赞成俩人在一起,原因很世俗,却不难理解。穆小让是个大姑娘,工作好模样好样样都好。佟一琮有过短暂婚史,人虽好虽善虽是大学毕业虽知根知底,但没工作没吃饭的手艺,成了家咋生活,难道让穆小让养家?

穆小让不爱听这样的大道理,刀片放在手腕上,“打小我就喜欢小哥,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刀落皮绽,血沿着手指滴下,家里人慌了,架着穆小让去了医院。一路上,爹妈俩人互相责怪,说来说去一个意思,“丫头性子犟,她犟你也跟着犟,就不能让着点儿?丫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结果很简单,穆家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是穆小让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疤痕。

每每看到那道疤痕,佟一琮的心里就会发紧,甚至不敢去看,仿佛看上一眼,都会让疤痕流血。但俩人之间的进展并不顺利,穆小让热着烫着,佟一琮冷着淡着。从新疆回到岫岩,佟一琮极力回避着俩人可能见面的机会,实在避不了,也尽可能的冷面孔面对穆小让,要不就是老生常谈,“小让,找个好男人嫁了,小哥不是好男人。离我越远越安全……”

穆小让刚开始还和他理论,“我就认准你了,你爱咋说咋说,反正除了你,我谁都不嫁。”时间久了,佟一琮再提起这事,她和听不到一个样儿。佟一琮做事情,她在旁边陪着,就是不接话茬。佟一琮自己说得没趣,便也不说了。他知道,小让认准的事,轻易没人改得了,小让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不像程小瑜那么灵活,这样的性子,说好听是执著,说难听是犟种。其实他心里不喜欢小让吗?喜欢,真喜欢。这种喜欢和当年喜欢程小瑜时不一样。程小瑜对他来说像山上的雪莲,至始至终觉得像个梦。穆小让不一样,小让是能和他同呼吸共命运的那种好,一抬手一动脚就能彼此感应的那种,比如他正想着拿笔,小让已经把笔放到他面前了。比如他渴了,小让已经把水杯摆到了他旁边。还比如他跑河边去了,小让肯定会后来出现在河边。他问,“小让,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小让说,“没原因,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儿。”

新疆发生的故事,让佟一琮明白,他的心里已经装进了穆小让。其实他迷恋穆小让在身边时的那份踏实安定温和,那种细水长流平淡不惊。可他的压力大,他不住地问自己:能承担起对小让的责任吗?能给小让富足幸福的生活吗?回答是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他还没有那个能力。他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和穆小让再谈一谈,仔细认真地谈一谈,死了穆小让的心。他还试想过,如果穆小让嫁给别人,他或者会伤心,但对小让的祝福一定最真。

佟一琮去美院那天,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穆小让和他才到鞍山。火车站外,找到一个小饭店,俩人吃简单的饭,安静的饭,只是给彼此夹着菜,谁都没说话。

终于,佟一琮说:“小让,你年轻漂亮工作好,追你的小伙儿那么多,他们都很优秀,有才华有财富。你跟着我会吃苦,我要啥没啥,没资格跟人家争。和你在一起,我有压力,我不愿意有压力的活着。”

穆小让打断他,“不用争,谁有资格我说了算,我看中的人才有资格。你在上海最苦最难的时候,我没陪着你。现在这段苦,我陪你一起吃,我不能让你孤单一个人。”

佟一琮说,“你别犟,现在你可能觉得我好,那是因为你把心关着,里面只放我一个人。如果再放进去别人,比较一下,可能我就不那么重要了。你得给别人机会,也是给你自己机会,比较选择之后,你才知道哪个更适合你。”

穆小让挽起衣袖,那条刀疤清晰刺目。“小哥,你觉得还会有其他人值得我不顾生死吗?”

佟一琮拉住穆小让的手,嘴唇落在了刀疤上。

那天,佟一琮没有坐上去往美院的火车,他带着穆小让来到了千山温泉。

千山温泉是一家集度假客房、各式餐饮、高端会议于一体的温泉度假酒店。温泉水以高温、高矿物质、高出水量闻名全国,富含钾、镁、钙、钠、铁等矿物质和稀有元素镭、氡,被誉为“东北第一泉”。温泉区可同时容纳几百人沐浴温泉,露天温泉是主导产品,有几十各具特色的温泉泡池。依山傍水的建筑格局,宽敞、浪漫、气派华丽的格调,古香古色的房间装饰风格,葱郁的园林美景给人以回归自然的享受,全国各地都有闻名而来的客人。这自然也是鞍山的特色之一。

佟一琮早闻其名,不知其境,他觉得应该把这份美境给穆小让,让她开心,让她快乐。果然,穆小让很快融入其中,露天温泉让她惊喜,也让她从开始的头晕不适到了最后的畅快,她像孩子一样,从这个温泉池转到下一个温泉池,佟一琮像个跟班,不时给她递上矿泉水,“多补充点水分。”

泡了一个又一个之后,俩人才发现,温泉居然还有单间,尽管只是用木墙木门隔开,却是相对私密的空间。这时外面正放着轻缓的音乐,一种情绪在两人心头慢慢升腾,弥散到小空间的所有角落。

穆小让仰头看着佟一琮,眼睛水波一样闪着光,里面装满了真,装满了情,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溢出来,落进温泉水。小让双手放到胸前,像是从胸口取出一件珍宝,托在手心,轻轻放到佟一琮的手里,说:“小哥,接住这颗心,揣进你的心里,暖着疼着护着。日子再苦再难再孤单,这颗心陪着你。记住了,这颗心不怕穷不怕苦不怕累,只怕寒怕冻怕委屈,肉做的女儿心像玉石,不禁摔,摔了就碎了。”

佟一琮抱起偎在身前的穆小让,俩人一起滑入了名叫“当归”的温泉池,水溅到他脸上,他觉得那热度像身体的温度,滑到嘴边咸咸涩涩。

那晚,穆小让送给他一首诗:

斜倚郎身侧,雾蒙妾容娇。
清歌落当归,浓情锁玉妖。
鬓发微散处,巫山云梦绕。
忽闻推门声,惊波一池烧。

成长成熟在很多时候确实需要恰当的时机,一个转念,人生便会由此改变。因为这首诗,佟一琮越来越懂责任两个字。如果说在上海时的学习,他是因为那份单纯的喜爱,现在则加入了对穆小让的责任,他想着,要用自己的努力实现梦想,要像干海绵一样吸水,吸收能获取的一切知识,要给穆小让看得到摸得着抓得住实实在在的幸福。

在美院的一年,佟一琮遇到了他的同类,来自全国各地的进修人,他们中有的离开大学多年,有的从未走入过大学,年纪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他们朴素,安静,认真,每一节课,每一段时光,他们都在学习,探讨,他们达成一个共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们不为文凭,只为真正学到,真正成长。

人可能都是要经历过才能体悟到什么叫珍贵,什么应该珍惜。佟一琮把点点滴滴的时间看得那么重。或许因为他已经离开大学校园太久,四年大学生活,月夜和操场,啤酒和方面便,自行车和宿舍楼,图书馆和大食堂,学校外的小餐馆……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怀念,永远的留在他的记忆中。正是因为这些,看到别人翘课,他难过。那些学生还不懂,走上社会以后,谁还会这么耐着性子地给你讲课?听到别人抱怨食堂饭菜不好,他感叹。还有比学校食堂更便宜的餐馆吗?

除了画画,除了学习,他什么都不想,完全的沉陷进入。

“小哥,国家天文台施密特CCD小行星发现的1996XY14,被正式命名为岫岩玉星。”星体用玉来命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穆小让的一个电话,把他带入了一个神奇的梦境。

佟一琮梦到他走到了星空里,蓝色的星空深遂神秘,他的身体仿佛没有任何重量,在星空里飘荡,这时,一个闪着炫光的女神走向他,女神的容貌似曾相识,像老娘,像老姐,像程小瑜,又像穆小让,好像是四个人的集合体。女神走向他,不,应该说飘向他,拉住他的手,女神的手温润清凉,仿佛握住的是一方美玉。女神带他进入了一座宫殿,他完全惊呆了,那里面完全是一个玉的世界,翡翠,南阳玉、蓝田玉、和田玉、玛瑙、水晶、珊瑚、绿松石、青金石。岫玉也在里面,鞍山玉佛苑的玉佛正慈悲安祥地看着他。

佟一琮跪拜在玉佛之下,索秀珏送他的那块佛脉出现在他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