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奇祸·奇缘·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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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每天都过着千篇一律的正常生活的时候,会不会想念坍塌、突然、荒谬、乌龙、莫名其妙?就像日子平平淡淡的时候更想看恐怖影片恶战影片灾难影片与令你哭湿手帕的悲剧片?
人活了,却要老和死,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了,所以,这已经有点荒谬。
命运会不会突然痉挛?上帝会不会不在意间掉了一回链子?
一只狗会不会突然变成猫?一个猪猡会不会突然获得了学衔或者权位任命?一件衣服会不会穿着穿着雄鹰展翅,飞向高天?发给A的一封信会不会最后落到了B手里?下雨下成了酒浆?说话说成了大火?一张嘴探出了毒蛇的芯子?一个嘴巴扇过去,躺倒在地的美女回到了白骨精的本相?
一个人原来是豺狼,半夜敲门的外婆原来也是狼的化装。一朵花里隐藏着炸弹。献图的结果是图穷而匕首见?白素贞——还带着青儿小妹妹,其实是蟒蛇。一杯美酒轻松地不知要了谁的命。神州大地上的祖先生活得太严峻了,我们的故事让我们警惕一切美好与善举。倒是欧洲那边的故事略异其趣,例如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美人鱼——海的女儿援救了王子,而聪明美丽的谢赫拉萨达,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感动了改变了软化了代治者哈里发。
阴差阳错,也许是上苍制定的源代码成了精,这是一种不由你做主的宇宙的想象力。天老爷也喜欢开开玩笑?当然也有他的手指、敲键、触摸带来误触误摸的可能性。人生诸多好戏,来自错误、误差、误读、误判、短路、死机、泄漏、重码、乱码、酒精或者咖啡因、烦闷、激情、神、人与物也会联手发疯。有时候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我常常陷入一种胡思乱想或者准梦境: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逐一个影子。两个影子拼命地追赶我。或者是他们锲而不舍地追逐我,以为我是阴影。
……如果你是康德,如果你出生在1724年4月,如果你住家在哥尼斯贝格,设若每天你都在确定的时间走出家门在这个当年德国的小城里散步,你会知道,邻居们习惯了,知道你的生活有严格的规律,知道你的散步与散步中的伟大的思考有严格确定的时间表,知道你几点几分必定经过某一位邻居的家门,甚至按照你经过各家门的时间来分别对钟对表,调准自家的时间显示。看来这个小城不是到处都可以看到公共场所的运行准确的挂钟,而康德那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广播电视手机电脑上的时间报告。请想一想,你这个大哲学家康德,是不是从而有了一点义务,就是天天运转得像瑞士手表一样地精准呢?
哈哈,康德大师你就是钟表,你就是石英谐振器与微调电容,你就是一个波长与振幅绝对正确的钟摆与大小齿轮,你就代表格林威治或不知为什么,现一般译作格林尼治。这样的学问的阿尔卑斯峰康德令人肃然起敬。这样的德国人康德令小说写作人凛然起鸡皮疙瘩。幸运的是,你可不仅有你的规律性可靠性稳定性,不需要维就稳的稳定性,你毕竟还有一次错误。有一次背离:你读《爱弥儿》读得入了神,你的散步时间出了差错,你出来得晚了,搞得一个城的居民钟表时针分针秒针都乱了套。
康德终于变得可爱了,令人鼻酸。
这算不算你的一个失误呢?失误是不是都会给误主带来离奇的灾祸呢?抑或这本来是你的邻居们的错误呢?误主不是康德,而是邻居。你从无失误,从无乌龙,从无遗漏,从无笑话,这样的男人还有女人嫁给他吗?
人是不可以变成钟表的,康德的散步是为了哲学家的健康与智慧头脑的伟大思考节奏,这里没有契约约定他老人家有给公众提供正确时间标示的义务。再说这一次失误恰恰证明的是伟大的德国哲学家康德是一个性情中人。是一个正常的活人。就像牛顿的认真态度表现为必须要为两只大小不同的猫修建两个大小不同的猫洞,因为显然洞小了大猫就钻不过去,而小猫走大洞是一种对于空间的浪费。还有牛顿曾经误将怀表当成鸡蛋煮到沸腾着水的小锅里,看来牛顿对于扁圆与球圆有统一的几何感。牛顿的错误是伟大的错误。错误因误主的伟大而不同一般,成为对俗人们的启示。而爱因斯坦需要拨电话问自己的女秘书,才闹得清自己家的地址。这样的愚蠢与心不在焉,这样的对于常规的背离,究竟是不是一个过失?抑或反而是一个美谈、一个趣闻、一个誉满全球的佳话?这也是《爱弥儿》的作者法兰西的卢梭的伟大的证明,当然也是康德之类所有的大科学家大智慧者有一得必有一失,有一长必有一短的绝妙故事。
还有美国射击运动员马修·埃蒙斯呢,被称为神童,他在雅典奥运会的决赛的最后一枪,竟打中了别人的靶子,和笔者此次发微信的记录一样,而且打的是10.06环。如果跳出名次、功利、奖牌与奖金的庸人计较,他应该算作历史上世界上最伟大的射击运动员。如果不是从功利学而是从趣味性、哲学性、文学性、幽默性、审美性、新闻性、偶然性、神秘性、小说性、想象力上看呢?如果以中国魏晋士人阮籍、嵇康和刘伶的范儿来看呢,这简直无与伦比。这是上帝给雅典的,是上帝通过是时在雅典的“马修”告诉世人的最大的启示,帮助你的对手打一次10.06环吧,除了马修,还有谁?除了2004年的雅典,还有哪里和哪一回?
对于人和事物来说,正确、成功、胜利是太一般化了。所以如果人们走着走着就平安越过了沼泽地,那实在不足挂齿。而你在走上沼泽时,扑哧一声,您掉到了泥坑里,乌拉,布拉沃!前者是俄语,后者是西班牙语的欢呼。如果我们吃着吃着美食佳肴被一粒什么石子硌掉了一半颗牙齿,如果大晴天忽然响起了一声惊雷,如果一只大雁飞着飞着蓦地自天空堕落,同时排除了受到猎人枪击的可能性,如果在高雅清洁的客厅里你突然发现从地毯下钻出一条小青蛇,如果你在从人民大会堂的高台阶上走下的时候像铁娘子撒切尔夫人那般摔了一跤,如果你热气迸发地去与一个久违了的老友打招呼却证明是你认错了人,如果一个大诗人在他最得意的诗作中用错了典,哇耶,呜呀,嘿哟!这些记录与发现,即使是令人烦恼的,即使你尝到了即时的烦恼的滋味,你会不会有一点满足了某种好奇心的开心呢?这里有一种未能预知的感叹?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撩拨?有一种难知就里的神秘?有一种天有不测风云的变数?有一种谁知是怎么回事的惦念和跟进的兴趣?有一种幸灾乐祸带来的活感与灵感?
可不是吗?如果天一年到头只有晴朗与和顺的空气流通,如果地一年到头只有恒温恒湿恒速恒量恒质,如果时节永远是四季如春,如果汽车从来不需要拐弯、客机从来不遇到气流与颠簸,航海从来不遇到风浪,写作人永远上福布斯榜,如果饮食里只有一味的合乎标准的甘甜,如果空气里只有一味的芳香,如果菜肴里没有老醋、辣椒、苦瓜、江浙的带有喷香的臭味的发酵食品,还有北京王致和的臭豆腐与长沙火宫殿的臭干子与法国的起了绿黑斑点的臭奶酪,如果人生的过程里只有按部就班、天天向上、一二三四,如果康德的出行散步时间从无任何差异,如果康德的家乡不是后来——二百年后,由于二战的结果归了苏联,变成了加里宁格勒,而且近年因了美国要在捷克搞导弹基地,格尼斯贝格或哥尼斯堡——加里宁格勒几乎被变成了俄罗斯的导弹基地……我们的地球我们的生活将会变得何等烦闷乃至枯燥!
你知道失误带来了怎样的灵感?败绩是怎样地营养着人也考验着人?冤枉与辱骂是怎样地变成了圣人们的光环?处人以极刑的十字架当然是耶稣的表征,而灾难是怎么样地感悟了人类的良知良能?罪恶是怎样地激荡着文明、刺醒了智慧与良心?心不在焉有可能展现怎样的奇景?而奇祸是怎样最后变成了奇缘,而奇缘又是怎样地怒放为奇葩的?
与古井无波相比,你宁愿意接受高潮迭起。与槁木死灰相比,你宁愿意欣赏神采变异。与如钟表一样准确相比,你宁愿意收购一只有时会发疯有时会打盹有时会成精即鬼魂附体的计时器。
你知道“错错错”“莫莫莫”带来了多少感动,你知道不可能为了政治正确把陆游的《钗头凤》的主旋律改成“对对对”“行行行”。让我们设想一下陆词从“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改为“东风劲,欢声动,一派豪情,战无不胜,我是一贯正确了呀,确确正!”
同样,是“终身误”“误桃花”“枉凝眉”“红衣脱尽芳心苦”“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这些著名的词牌和词句感动了世代国人;就是说,恰恰是终身都耽误而不是那位爷似的“一贯正确”,是“误桃花”而不是“我与丁香看对了眼”,而“枉凝眉”当然无法被取代作“心想事成”,“……芳心苦”也做不了“不管穿啥都上幸福指数”,那么“……秋风误”呢,怎么可能是“当年不肯嫁你哥,嫁了个瘪三考上状元,你大姐俺也做了一品命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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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已经八十大寿了。就在昨天夜间,你还做了关于错误、贻误、阴差阳错的奇梦。你骑着自行车去赶火车,这本身已经漏洞百出。你停不下你的自行车了,因为你的车子飞奔在陡峭的大下坡路上。你捏不住闸,也降不下速。这实在是奇祸。你年轻时候多次梦见在深夜关键的转车场合误掉了车。你误车已经误了六十年。误误误,夫复何言?这次的从自行车上下不来比任何一次梦境都简单也都荒谬。
做这样的梦是不是有一点浑不论(读吝)?你居然在梦里也还没有完全丧失应变与抗逆的能力,你设法掉车头,你很好地掌握了车把,你掉转了溜车的方向,你判断如果你从A到B走的是下坡,无法制动,那么相反方向,从B到A就一定是上坡,就是你不制动,位置带来的势能也会让你的车轱辘迅速停传。奇异的是梦里的上坡并不降速。你与火车越走越近的时候看到了火车的启动开行,你听到从小就听惯了的火车的铿锵作响,温暖而又孤单。你在最关键的时刻与你迫切需要登上去的车厢擦身而过,至少有三张车窗内的脸孔像是等待你的知音知己亲爱,你的精神安慰。你怒而飞,像庄子描写过的那样,丢掉了自行车。你火速地追逐着火车,问题是你终于上了车,你赶上了车次。却找不到亲爱的安慰了。当然,只是说明你的梦的耐性没有等候到你找着你要的人,梦里没有找到的,醒来不妨接着找,反正你已经上了车,就像那位文学的瘪三自称赶上了车一样。你怎么赶上的车,跑?跳跃?像道士一样地作法?你已经梦不清楚了。你到老也缺失把梦做清晰做实在的功能。
这样的梦宜于三四十岁的人做。更年轻的人不但总是赶得上车而且赶得上飞机直到枪弹或者导弹。七八十岁的人则根本没有必要赶什么车、转什么车、上什么车。这样的梦其实有一些差失,这样的梦显得仍然幼稚,而且说不定预兆着一点灾难。
差失在语词中完全不与奇祸沾边。它们不是同义词。但是生活中这二者完全可能绑在一块儿。因为生活中有人为的成见、挑剔、怒火、刚强、偏见,作威作福,作灾作祸也能作幸作兴施恩。怒火滔滔,使人伟大。仇恨滔滔,使人威严。悲愤滔滔,使人强悍。而习惯了呼幺喝六刮风打雷的伟人会沉迷于兴祸的霹雳般的宏伟。奇祸滔滔,使人终于学会了苦求自己生活中的奇缘,欣赏自己的命中奇葩。于是有了那个夏天。
毫无道理或者自有定数,那一年的春天你已经感觉到了无比的烦闷,你已经觉得事有蹊跷,你已经有满地找牙的狼狈与尴尬,你已经料到平安无事,则无天理。
因为你已经在阳光中欢实了九年,沉醉了九年,长袖善舞,多理不辱。你在不到二十三岁的年纪想着的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是吃苦的一代。我们有吃苦的文化与宿命。你已经忙忙活活、热热乎乎、会上会下、人前人后殷勤了三千个昼夜,你为什么在这个不平凡的夏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为什么有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是因为《武训传》里的小桃姑娘吗?饰演者王蓓,她也演过郭沫若话剧《屈原》里的婵娟。她是作家白桦的妻子,过早地死于癌症。是因为被责难的小说《我们夫妻之间》《洼地上的战役》?那神经质的路翎与可怜巴巴的萧也牧!是因为一切许诺都实现得飞快,超快,而飞快地实现了的好梦,却因为它们的轻而易举的大功告成而退减了当年的光泽?同样轻而易举、手到擒来的是一把抓出了一大把害人虫、豺狼,一抓就抓出来就闪电降温冻僵了的毒蛇。嗷嗷叫的义愤,乒乓乒的声讨,棍帽漫天飞的二人转式混战,狗血喷头的典礼,有枣三竿子、无枣三棒子的天真烂漫。历史是不是正在变得随心所欲、要有就有、要没就没,忽东忽西、上天入地?
于是忽悠成了群众运动的法门,大话成了泰山压顶的软硬实力,人的命运可以任意摆布,白与黑也完全失去了确定的分辨。
是在弥天的大雾里吗?你只不过离开海岸游了十几米,你突然发现你已经埋在大雾当中,四面无岸,无人,无东南西北,无上岸与下岸的区别,无出发与返回,无安全与危险的选择。你好像是在一间大房子里,你突然觉得难以辨认,你忽然觉得四面陌生,你问自己:你究竟偷了谁的牙膏,还是钱包?你究竟是强奸了妇女还是出卖了自己的母亲?那是在你宴请你的友人之后,你们吃了许多,你理应缴纳费用,但是在你离开餐馆之后突然发现你没有缴钱,你竟然损害了合法经营的餐馆老板的利益。而且你怀疑,如果你回去缴钱,你很可能被当作欺诈的骗子被警察带走。你怀疑自己是不是穿好了裤子,是不是遮住了你的不雅的器官。
抓住他,抓住他,你听到了愤怒的合唱。大雾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主要是找不着岸。跪下吧,跪下啊,你听到这样的悲从中来的呼吁。你有罪,你有罪,你听到了公审的判决。人民振臂高呼:枪毙他枪毙他,你无法不相信你的耳朵。你被转弯子旋转得头晕目眩。你想躲避又不像应该躲避。晕眩不是躲避的理由。躲避恰恰是有错有过有罪的证据。有罪就提供了枪毙的必要性与可能性。枪毙就标志了罪过够呛。够呛了当然就不可以蒙混过关。
原因不明,情况不清,过失当然有,罪孽自要负受,命该如此,不可惺惺惜惺惺,不可水遁土遁风遁火遁。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锦囊妙计?诸葛亮在世有什么用?马克思到了这儿,可咋办呢?戏里有此一出,运里有此一卦,诗里有此一联,小说里有此一章回,渊薮里有此一泉眼,武林里有此一招式,世界里有此一周天。一帆风顺的结果必然是祸从天降,手到擒来的结果是一大串磕磕绊绊。洋相从此开始,好戏从此连台,碰壁成为游艺,痛苦变成了趣味消闲的佐酒小菜。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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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多,米多,让我们随《杜鹃圆舞曲》而起舞,而至于其他。米骚骚米多米瑞。你的胜利轻而易举,如今要偿还这一轻而易举。多米,多米,你自以为已经站稳了真理,如今要让你想想凭什么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能做到对于真理的垄断。哈哈哈。拉拉骚。你的自信超凡过圣,如今要偿还这一超凡过圣。米多,你的自负少年得志,颐指气使,如今要纠正这一得志与气使。米骚拉骚米,你的自恃居高临下,如今要打打你的臭威风酸得意夸张语词与大而无当的幌子帽子。咦咦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伟大中华的智者,两千年前已经看得这么透。一棵树长得比其他的树木更秀美葱郁,这就是对其他的树、就是对整个树林的大胆冒犯,就是犯了众怒,就是与集体主义为敌与人民为敌。当然拉拉西拉稀。土堆石堆,过于崇高伟大,高过了岸,自然成为水流的阻碍,自然首先被大水冲跑冲垮。而行事的见识、质量、风度与成色超出了常人呢,那就是逞能、好强、猪鼻子插葱装象,裤腰上别死耗子,假充打猎的;也就是你丫夺人一头,刺激群众,那就是脱离了平凡,那就是向多数挑战,那就是没有站稳脚跟,那就是国民公敌,就是社会的陌生人,是为格格不入,直取灭亡。呵呵呵,发发发,有发烧的时候,就有退烧的过程,多西多!
接着该是和合了的会遭到离间,成就了的会遭遇毁弃,纯洁的尖锐与凌厉转眼就被挫伤折断,高贵、文质彬彬、得体的行止更易引起粗夯强横的人们的物议,有所建树的结果是被指责为做得远远没到位,贤明清正至多被看作谋略超人,而你做得差了呢,谁能不骑着你脖子拉屎?
不。不必去抱怨嫉妒的丑恶,还有所谓人心之险险于山川。这样的说法本身就够凶险的啦。
你应该反求诸己。你自以为聪明,你实际上在反讽旁人的拙笨。你自觉智慧,你实际上是蔑视旁人的愚朴。你追求高远,你就是想贬低他人的鼠目寸光、鼠肚鸡肠。你秀你的善良,哪怕是真实无比的善良,其实也是意在反衬,无意间反衬了那位爷的变态与凶神恶煞。
他们怎么不能因你的登高跌重、噩运立马到来而通体舒泰,如同喝了美酒,吸了名烟,睡了美女!你的噩运就是被你几乎压倒了的凡人俗物们的机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压倒几个名人官人才人仁人高士,众人何日能出上一口鸟气,以为世界的一切人与事靠一个狗屁真本事,那才是日月不公,湖海不平,阴阳不调,四时不序,叫作世无天理!
多米骚,随它去。难以避免,自然有它的理由。米瑞多。你自己也有缺点嘛。米骚多。欢迎多提意见。叫作洗脸扫地,治病救人嘛。拉拉骚。我他娘的敢情已经跌入了泥坑,我他奶的眼看就要没顶,同志,你的斗争我原来是为了我而斗争,开炮吧,再狠一点,再加大一些火力!这样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搓泥洁体,揉通经络,恰如刮痧、拔罐子、针灸。瑞法拉,啥事不是一阵风?我们有我们的绝门,中华绝活,政治运动里的落马人数,其实有定额,该玩它仨不能是俩,该多少您可别偷工减料,比多稍稍多一点,一般更好。拉拉西拉骚多,多多多多骚拉多,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中国的文明太老到,太辩证,太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弱胜强,以不变应万变。所以要有大动静、大折腾、大手笔、大踏步的前进后退。米米米,最小化了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也会培养出老油条,那就给你来一场大补大泄,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大喜大悲,大轰大嗡,大杀大砍,好的,你们讲得太好了,你们在挽救我帮助我体贴我拉扯我。你们是我的亲爹亲哥亲姐亲妈,拉拉拉拉拉……
那时候你深信帮助这个词,你深信不疑的是那种批评义愤,不论是什么样的无中生有、信口开河、蒙着老瞎胡说、捕风捉影、随声附和,反正都是意在帮助,意在为善,多听听有好处。与人为善的发言迸溅着泪花。后来也确实看到过把他人帮助到地狱里的故事,但是,帮助的目的仍然是为了你升入天堂。你确实没有达到过被帮助得要死要活的地步,你确实是常常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你的经验恰恰相反,不能说没有人口蜜腹剑、别有用心,意在推你下火坑,但是你的善良将他的下地狱的发力硬是化解成了亲爱温馨,最多是按摩加力,从爱到爱,最多是哪位兄台帮助得过度了一点,傻帽了一点,艺术化了一点,按摩按得肌肉皮肤挫伤。
演戏需要艺术的夸张,您太艺术了太夸张了就像演戏。此话当真?当真。此说果然?果然。帮助帮成了演戏,亦无大恶。啊,我爱你,你是我的太阳,你是我的阳光,你是我的生命外加死亡,你是我的所有,你是永远不落的红大洋!注意,是大洋,即银圆、天罡、袁大头和孙中山的站人像,不是太阳。这当然无伤大雅。
那么,同样的道理,你是披着羊皮的豺狼,你是女鬼画皮,你是应该三打的白骨精,你是帝国主义与国民党反动派的代理商,还有什么罪恶滔天,罪该万死,自绝于人民,自取灭亡,化为齑粉,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黑云压城城欲摧,堡垒从内部攻破很平常。米瑞多米骚拉多!于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于是真真假假,曲曲直直,抓抓拧拧,刺刺扎扎,沉沉痛痛,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哭哭搡搡,深文周纳,严丝合缝,行为艺术,欲擒故纵,既然有了艺术的真实性,自然也就有了艺术的虚构性、想象性、随意性,行云流水,云成雷电,水成洪波。但肯定也是欲纵故擒。人生得意需要尽欢。人生悖谬需要尽臭。政治运动搞得像小说评书一样稀奇,一环扣着一环,诗一样饱满,戏一样激烈,曲一样酣畅。那是真情实感,是未收割的行为艺术篇章。
抓运动,整人,可真让人上瘾!
亲爱的朋友因了你的走错了路而落下了眼泪。亲爱的同志因了你小子的政治不正确而气得眩晕倒地,四肢颤抖,血压二百五,脉搏一百八。亲爱的领导因为你的虚怀若谷从善如流而首肯了你宽大了你。亲爱的人民因了你的什么都承认什么都接受什么都低头而饶恕了你。在人房檐下,怎么不低头?而且不是他人的房檐,是你小子自个儿的房檐。是你的家,就像小兵张嘎死了奶奶后仍然有家——抗日游击队。除此房檐,并无他檐。骚骚骚米骚骚多拉骚骚骚!
你从无二心从无三意,你从一而终,一条道走到天黑。亲爱的太阳仍然照耀你再照耀你。亲爱的月亮仍然浸洗你再浸洗你。亲爱的星光仍然闪烁你再闪烁你,亲爱的春风仍然抚摸你再抚摸你。亲爱的皮鞭,仍然抽打着你再抽打着你。就像你是一只小羊,跟随着你的姑娘,姑娘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地,轻轻地,抽打在你英勇机警的小伙儿脊梁背儿上。
如果你坚持认为她是你的姑娘,谁能说她一定成不了你的姑娘?还有亲爱的棉袄,仍然保暖着你再保暖着你。咦!咱们是亲上更亲,热上加热,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拿脚踹,臭豆腐越臭越香,鲜花儿越凋零越美丽得天旋地转海枯石烂风吹马尾千条线!马尾巴的功能,你上过这一课吗?
错误或者没有啥错误这并不是问题。有错庶几乱棍打死,昭雪只须一风吹,一口气儿。谁能无过?谁能免祸?俄国著名戏剧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剧的题目。问题在于奇祸是确实发生了,奇祸的发生不存在任何问题。说发生就发生,发生没商量。奇祸到底有没有成为货真价实的奇祸,这反而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学问话题。错误感派生了负荆请罪的身段,负荆请罪并没有能规避奇祸,但请罪是人生大学的必要的一课一个段子,它对于锻炼腹肌与形体训练的作用不下于仰卧起坐。这必修课里包含着气功、腰功、腹功、头颈功、轻功、傻子功。奇祸引发了鲤鱼打挺,鹞子翻身,猫窜狗闪,蛇行鼠钻,就地十八滚,金钟罩,铁布衫,梅花樁,蜻蜓点水,且看下回分解,端的是好身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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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了圣界官界,谁也不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与百姓就此建立了奇缘。新鲜的环境与位置创造了新鲜经验,创造了新鲜的面色、表情、自嘲、自慰、脑内存与话语容量。掉进了阴沟后基本上无处再掉落。遁到了遥远处后已经无法再远走高飞。登高必跌重,跌重便不为高低尊卑而烦闷。重跌后的舒适自得天下第一。叫作认熊,随遇而安,自无不安,洗尽铅华始见真。中华文化的适应能力代偿能力应变能力抗逆能力无与伦比。人不堪其忧的后果当然是您老人家不改其乐。其乐也融融,能融就能乐。
水满则溢,水涸则润,水干了等着它再冒泡。月盈则亏,月亏则星空灿烂。当上康德与大官的优秀人物都欣赏星空灿烂,没有当上康德与大官的丝丝稀稀人物也都在那里做文化状,在星空灿烂的同时从事着天下第一的农村劳动,春播夏耘秋收冬藏。被清洗以后我们绝不自外,我们你们他们她们仍然在一起在一起,和工人农民在一起,这明明是抬举:当我们在一起,其快乐无比!
我们归根结底是一家人。批判斗争的与被批判斗争的,其实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个子宫里成形然后呱呱坠地的。叫作一个球样、一丘之貉、一江之鲫、一麓之荆、窝里斗、斗一窝,蛤蟆闹坑。乱喊乱叫的仍然是军民一家亲、阶级弟兄,兄弟阋墙是我们的特色,是我们的悲哀,也是我们的优势。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正是同根生,相煎所以急!同根煎不急,更要煎谁个?从历史上说,不是同根的,我们压根不乱煎!
所以,一旦时机成熟,来了机遇,您猜怎么着?说声泯恩仇就立刻握手言欢,说声一风吹就立马干干净净,说声搞错了,立马接出冷宫坐热板凳,查明二十年前下的崽根本不是狸猫,接着当然是龙驹凤辇进皇城,就任皇太后,甚至让包黑子打两下龙袍……就您,能不芝麻开花,能不节节高吗?
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互相认同,我们认同归一,认祖归宗。我们是好同志,良民,劳动人民,工农弟兄姊妹,都听领导的话。批评是为了帮助,斗争是为了抢救,泰山压顶是为了教益深刻,狗血喷头也是一种中医药经络淋浴。没有看清认准标题就批个不亦乐乎,也算是表现了忠诚与紧跟,他们缺少的只是知识,只是头脑,他们不可能对你有更坏的意思。
当你以善意对待的时候你确实体会到的都是善意,求仁得仁,求善得善,求友得友,求爱得爱。另说,求敌得敌,求怨得怨,求痛得痛,求痒得痒。求大发了至多有一点幽默,有一点通俗,有一点布朗运动,有一点以其昏昏使人拈花而笑……虽然你有必要不时哭丧着脸,同时你积攒着笑意笑料,段子包袱,心知肚明,心爽肚阔,头未摇而心旌荡漾,俊未忍而笑逐颜不开,不开盛开,胜于大开,草蛇灰线,收拢于无迹。
于是你不再少年意气,自吹自擂。你不再高端哲理,救世救民。你不再做报告读苏联一腔悲壮英武。你不再分析汇报动态语扫三军。你缩脖低首,你摧眉折腰,你一脸的谦虚与麻木,但是你并不十分悲哀更谈不上气愤。
你从来没有悲观失望。你略略觉得可喜,天下诸事岂能不见识见识?十四岁就革成了命就握紧了历史的缰绳,外带朝代马鞭马刺,二十二岁已经名扬海内外,何不及时来他个底朝天,船翻人溺,游泳得好又何必要救生圈?那可是洗了个大澡,人人都是按摩小姐小伙。玫瑰玫瑰我爱你,蔷薇蔷薇处处开,小人澄清处处埃,君子固穷且开怀。
角色不过是角色罢了,角色就是人,人就是角色,然而人比角色更大更主体,人应该会角色,好角赖角,都要胜任愉快。洗澡搓澡,都要干净清爽。您到哪儿说哪儿。移步换景,无限风光在在缘。痛苦使人文学,文学使人超越,尴尬使人机警,机警使人潇洒风流。潇洒风流使奇祸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旅游服务。人生本是漫游。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您!
后来的改革开放大潮中,京郊农家乐旅游中,有一处设置了供游客享用的石头砌成的“监狱”,因为少量游客愿意体验一下被关在监狱里的滋味。
这是一个迷惑,作为旅游方式的天降风云灾祸,如果强调了体验性假设性,缺少真实感与考验的分量,游戏人生历来并不受待见;而夸张的不测,表演意味溢于言表的“有事”,加上主体的过于自信而且相信他人,又使他多少带上了被观光的意趣去迎接突变。如果主体还是个写作人呢?他是在倒霉吗?他是在寻找刺激吗?他是在且战且看时不时跳出三界不在五行,最后仍然回到了内宅。是在找乐吗?他是在为了科研或者“体验生活”而上山下乡、深入生活、调查研究,不但深入农民的生活而且深入政治事件的摸爬滚打、阴谋阳谋、超凡入化、恩威并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
是在寻找新的因缘。因缘启动了因缘,栽下了常青树。
想来想去奇祸了半天声讨了几个月口诛笔伐念念有词了半晌,它更像是从小就见惯了的家人吵架。批的被批的其实是同室操戈自家兄弟姊妹父母子女亲上加亲要求爱上加爱才可能恨上加恨。家人国人吵起来,痛心疾首,义愤填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话唯恐不狠,伤人唯恐不毒,动刺刀唯恐没有见红。委屈不可谓不大,仇恨不可谓不深,真心实意地认为对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忤逆匪类,丧尽天良,恩将仇报,吃了我的饭还要砸我的锅,应该活埋火烧。如果当时有刀子,他们不是没有可能互相捅了刀子,至少是做捅小刀舞,捅小刀二人转。如果当时有绳子,他们也不是没有可能互相捆了绳子,至少是做捆绳子的魔术杂技毯子功垫上运动。家人国人,注意情感文化、情感政治、维护我们的至亲至爱的大家庭、人们就是这样地重激情重道德重人伦重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父慈子孝夫妻恩爱君明臣忠还有师徒如父子,朋友义为先,结草衔环,肝脑涂地,涓滴之恩也要涌泉相报,睚眦之隙也要夷其九族。一家子都这样自命也都这样要求与衡量旁人,能不动辄闹它个地覆天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们互相能够恨得咬牙。而一旦这个劲头过去,一旦时过境迁,一旦谁谁做了一点暖人心的表示或共同碰到了一点灾难,也许不但是一言泯恩仇,一动成温柔,而且是你搂着我我搂着你,热泪滂沱,千恩万谢,对天鸣誓,香甜如蜜,蜜里调油,腻乎得难分难解。后来你果然听一位老夫子说道:国人家人尤其是夫妻两口子间或妯娌间,闹起纠纷来正如做爱,不达高潮而予以平息撤销,那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的事。
那么国人家人的政治斗争,算不算是认真的呢?越是情绪,越是夸张,就越是认真,也就越是作秀发泄。
莫非这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信则有,诚则灵。你强大,你坚决,你发狠,你具备天才的想象力。你不承认,于是有的,可能当真变成了无,无的,当真变成了有。你把天上的星星认定为钻石,你要拿竹竿不屈不挠地打下星钻来,这多么像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啊。你将美女视为毒蛇,你立志不近女色,而且拆散许仙与白素贞,你不是也成功了吗?
是的,你只能是等待高潮的渐渐起来,达标,然后才能慢慢结束。你在高潮中获得的不仅仅是快感,你获得的是生命的回旋加速,你释放的是几十兆的电子伏特。只不过有时候等得有点辛苦而已。
高潮的你与高潮的她,还有高潮的他与它,你们应该怎样地自我定位、自我理解、自我处置、自我安慰而且自我承担责任义务呢?
而如果只是被高潮,被怒火中烧,被当真得发疯,被乱箭钻身状,难道你也会随着跟着装着当真肝肠寸断起来、疯狂起来?
你笃定要完全地正视这不一定百分之百地需要正视的粗鄙的、诚恳的、激动的、发情式的大家庭内部的亲亲之斗吗?
你应该正视灾祸、挫折、失误,因为这里有哲学的必然性与命运的终极性,还有,人生的悲剧性与你本人的永远的幼稚性。你又不能过分当真地对待它们,因为这里有性欲式的生物性荷尔蒙性肾上腺激素性与喜剧性,有一犬吠形、十犬吠声的起哄乐趣,有盲目追随的弱者的凶恶性,甚至于嫉妒、自我庆幸、报仇解恨之类的内心波澜,也是在他们趁机发泄了平日被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心头郁积以后,才些微地得到觉察与缓解的。
如果没有专门修理强者的灾祸连连,你可让事事不如人处处不如人的弱者们怎么活!
就是说奇祸里是有水分的,正如伟大的胜利当中也难免有水分的调剂与缓冲。
你本人也是有水分的,胜利与体会胜利,灾祸与体验灾异,错误与承认错误,批倒批臭与被倒被臭,义愤填膺与会上的表现义愤填膺……你需要更老到更成熟些。
奇祸的生机,盎然的水分之一种,就是漫游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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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你上山下乡来到大核桃树下。你坐着火车穿过了二十九个山洞,你告别新婚的妻子,你含着眼泪吃下了出发前的鸡蛋挂面。你在伏天背着行李卷走了六个小时,翻越过两座大山。原来在山区出汗是这样爽。臭汗过后,你遍体生香,善良之香,才华之香,超越之香,抖擞精神迎接考验的健康正派之香,混合了山风山景山石山林树叶杂草溪涧瀑布的天地日月之芳香。你岂能不天高地阔,心旷神怡,形全心旺?你岂能不唾弃鼠目寸光、患得患失、顾影自怜、斤斤计较,像那位爷那样?你一天一毛二分钱的伙食标准。你呼吸着熟萝卜与腌蔓菁疙瘩的臭香温热之气。尽管咸菜缸里少不了几只死苍蝇。小小寰球,有四个或五个苍蝇淹死在你屋的咸菜缸里。连八百万反动军队都不怕,难道你还怕苍蝇吗?连死苍蝇都不怕,难道怕什么狗血喷头戴帽摘帽上纲上线夸大其词吗?
我们有广阔的原野。我们有巍峨的群山。我们有轰鸣的河川。我们有淳朴的农民。我们有花样翻新曲折逶迤的前景。你的一切根本不算开始,你的政治小儿团的生涯童话刚刚开始落幕。美丽的娃娃童话仍然留存着正面的记忆与谈资,能量。终于你不再留恋不再没结没完地爱恋。戴罪之身何牛皮之有?戴罪之身的攫获就是自己的“罪”,罪可有可无,可大可小,说有就有,说没就没,全看上意英明,恩威全都感动,赶上什么您就算什么。有罪之身免得轻佻,有罪之身一步一个脚印。你背起了荆条编织的背篓。背篓编得有模有样,有平面也有凹凸,有角有棱也有过渡的圆弧。背篓就是山区,就是山区的壮实的农民的腿和腰,就是憨直与刻苦,也有劳动的艺术形象与全新感觉。何必那么敏感那么神经,明明有减轻硌压的棉垫,有手搓的绳带。你走在蜿蜒的梯田山路上。云如飞絮,路如飘带,田如扇面雕刻,树如亲友护持,列队欢迎。乐莫乐兮新相知,并心相知。视野从新开拓。视觉从头明亮。心身再造,一干活手指粗上加粗,一爬山小腿劲上加劲。你越爬越高,你放眼此山彼山,山上山下,白云蓝天;你听到鸟鸣,听到群鸟飞起的噗噗拉拉的声音,你看到山雀云雀山鹰山雉。你辨识着大叶的核桃,齿叶的山楂,长叶的板栗,多叶的橡树老百姓叫玻璃树,峥嵘的大枣,巨叶的槲栎树,黑皱的杏子,黑褐的山梨,褐里透红的山桃,遍野的荆棘,满天的蒲公英。你用左手与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围成一个圆圈,你调动起真气,把内气元气集中到手圈里,背起一百二十斤的粪土从山下往山顶走,背起同样重的粮食和白薯土豆的收获再从上往下走。你走上两步汗水唰地一下子浇灌了下来,你已经汗流浃背,汗水淹痛了眼角,汗水冲湿了屁股……你知道山里农民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爬上爬下的,你相信已经迷住了眼睛、杀疼了脸颊和脖子的汗水,定能够洗涤污浊、健康身心、排毒祛邪、添福添寿。春天的春天花是多么地香,秋天的秋天月是多么地亮,少年的少年我的娘是多么地快乐,我渴望着洗净遍体的肮脏!
你当然相信劳动的汗水的必要,共产党的理论的迷人之处恰恰在于它对劳动的赞美与推崇,而劳动者是人类的大多数。劳工神圣,谁敢向劳动人民叫板?建立一个工农国家,一个唯劳动主义的社会,一个以工人阶级为领导、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新中国,而推翻、颠覆、扫除、哪怕是彻底连根拔掉那些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吸血鬼,消灭那些养尊处优的地主老财资产阶级,消灭那些又肥又蠢又懒惰又丑陋的吸血鬼老爷太太少爷小姐。
我们还不够,你们还不够,我们要偿还几千年的阶级社会的孽债,我们理应为几千年的剥削阶级退赔担当。铁锨才可亲,锄头才可爱,背篓才贴身,镐头才顶用,骡马驴牛,土石山水,虫鸟花叶,哪一样也比小资产阶级们的酸溜溜嘁喳喳更健康更诚恳更动人更纯洁更晶莹剔透。
你需要的不是繁华的大街,是山里的岩石。不是生产与收入的提高,是艰难疾苦的亲历。不是对于机械化自动化的幻想,而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土中求食。你需要的不是自以为是,而是自以为非,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今后种种,比如今日生。言而总之,哀兵必胜,置之死地而后生。未知生,安知死?未真死,只可生。你就不能将就将就?
这是理论,这是激情,这是生活,这是手舞足蹈,这是醉拳,这是奇缘,这是中国发明的街舞,这也是文学的夸张与浪漫。这是口吐莲花,这更是口吐惊雷,霹雳轰顶,分难解难。历史的威严劈砍抡砸,谁能躲开?这是呼风唤雨,也是撒豆成兵。这是祖祖辈辈爱听大戏的潜移默化,一张口就是大放悲声。却又是官方提倡着大喊大叫,也是彻骨痛切的真实。这是别开生面,风云变色,出乎意料,言之成理,云霞遍天,新意盎然,敢说敢干,出口就是侃大山、填大河、抡大锤、翻大天,大人虎变,难测愚顽。这也是历史规律,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是历史的命令,历史的客观必然,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一昌一亡,善莫大焉,戏莫大焉,破闷解愁,趣味悬念,生正逢时,您赶上了点儿,您赶上了天翻地覆,风雷滚滚,把颠倒了的世界再颠倒它老家伙一个底儿朝天。
壮志豪情撑破天,一天等于二十几年,超英赶美就在眼前!更用不着怵苏联!你爹赶上了吗?你爷赶上了吗?你儿孙又能上哪儿去赶?剩给他们的也许是没有出息的“小时代”,小兔崽子白吃干饭!小子何德何能,赶上了大戏连台,大雨轰隆,大话撞宇寰,大路上九天,咸与荣的焉!说来归其你仍然享受欣赏,如诵名篇,如涌醴泉,“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普希金),乐在其中,苦在其间,屁颠屁颠!过了这个村,您找不到这个店,红店黑店花店黄店,过了这个高潮,你上哪儿找这样的丰乳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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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还有鲲鹏展翅,即使不够九万里,也仍然是八千里路好江山!砰砰砰砰,梆梆梆梆,铁轮砸到了铁桥边,日月轮值在戈壁滩,我欲乘风西去,何愁那里有什么尴尬艰难,边塞遥远?只喜欢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雪山冠玉,黄沙如金,红柳胡杨,沙枣骆驼刺旋,大漠无垠,绿洲如锦,甜瓜如醉,季节河波涛滚滚湍湍。我们的生活比蜜甜,随你窝囊废才说什么苦比黄连。我们是革命的老黄牛,千里马,老愚公,白求恩,刘胡兰!小车不倒你就往前蹿蹿蹿。我们的壮烈大无边。我们的豪迈包着天。我们的聪明赛神仙。我们的烦闷不值一文钱。我们的激情倒海翻山。
只是形势发展得太快了,有时候你有点晕。有时候你有点喘,有时候你口中发干。有时候你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是那个不通世事的小孩子吗?是那个蓦然警醒,一心献身的少年志士吗?是那个胜利在握,真理在手,理论冲天,豪情翻番的少年得志者吗?是那么才高八斗,气壮如虹,爱哭爱笑,爱显摆爱烦恼爱激动的如鲁迅所说的瘦诗人吗?全乱了套喽。
其实解放后的诗人都越来越胖,所以说是受苦的人个个把身翻。是那个转瞬间变成了异己的阶级敌人的罪该万死、罪不容诛、罪有应得、登高跌重的倒霉蛋儿吗?你是哪一个?哪一个是你的寒碜?哪一个不是你、不全是你、全然不是你、干脆是你丢了你自己?
有时候你找不着北和南,日本占领军,美蒋政权,香的臭的是苏联,又革命又错误的是小子,三下五除二的是祖国,胜利接着胜利紧接着受挫的是伟大的事业声声喧,黑猫铡草,祖母西去,梨园只有梨树可绝不唱戏,终于唱了一出除三害的是哪一位?接头暗号照旧,稀里哗啦,秧歌舞凯歌连连。然后你如醉如痴、如歌如玩、如书如戏、如起哄、如苦笑、如弄假成真、如网开一面、如难得的盛举、如千古奇冤、如河东河西,也不过是三十来年。一风吹过白茫茫无际无边。如人生的奇颜奇遇奇书奇谈,奇祸不妨变成奇葩,谁又能不鼓掌惊艳:歌唱俺们的奇志奇思奇缘奇迹奇举照亮了东南西北好几方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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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暂时不必扯得那么远。让我们寻找庄子的“道枢”:大道的枢纽,一个个同心圆的圆心、核心、轴心。让我们寻找那个从失误通向奇祸,从奇祸变成奇缘,再变成奇葩的成功之路正端端!
它就是那棵应该上吉尼斯大全的山村的大枣树。
尽情地去想象那枣树的树围与树冠,枝杈与密密麻麻。枣树的力量在于它的峥嵘,直到狰狞、粗糙、多刺、龟裂,像久经沧桑的从愤青长成的愤佬老师。身为一个并不美观、花儿也远称不上明艳、树干又绝不光洁的北方的枝枝棱棱的枣树,动不动被相信那样做可以提高枣子产量的农民砍上几斧几刀,而收获时节又受到那么多野蛮与粗暴的攻打,这不能说是幸运的吧。同时它又是那样雅俗共赏、老幼咸宜、干鲜俱胜,遍体伤痕,正是被孔子、中医、厨师、政治领袖与士农工商孩娃儿交口称誉。它从俗、随和、亲切、拙而大的树干树枝上悬挂着小巧、高产、低廉的大路货。而你这个戴眼镜的书生,你这个被认为是神经兮兮、想入非非的小资,你居然敢于爬到了大枣树的高枝!能不向你致敬?局以上干部中,谁爬过这样的树?出过文集的写手里,谁吃过这么多枣?你摇动树条,枣儿大雨一样地落到地上,哗啦哗啦。然后你抄起了竹竿,你挥竿痛打,像痛打阶级敌人,像痛打美帝国主义,像痛打你自己的自私自利自得自负。满树的枣落下来砸痛了你的脑壳。你顺手抓了一个红得出彩、鲜得出水放光的枣子,你咬了一口,又酥又脆又生又醉又甜又嫩又肥又香又媚的枣儿,奇香满口,口生浆汁。
你相信聊斋上的仙人一天就吃这样的三两个枣,他们身轻如燕长生不老。你相信深山里的狐狸吃了这样的枣儿才变成了美女。你相信多吃枣子能够安神补血益寿延年,至少,在一个缺乏营养的村落,在一个供应匮乏的年代,枣子成熟的时候使人民公社的社员即光荣的你不够格儿的人民大快朵颐。你又打又吃,又摇又挑。你玩得如同回到了少年时代。可惜的是你的她没有在身边。我也是无产阶级!不是无产阶级敢于上那么高的树?小学生时期你只上过桑树,够桑叶与桑葚。桑树与枣树岂能相提并论?
你居然敢于爬满身扎刺的枣树,就因为你已经遇到了奇祸,你已经掉价贬值,你不那么在乎你自己了,你已经早在那时候就预感到了彻底贬值的结果对于有些人是崩溃是成为无赖下三烂,而对于你来说,你在成为奇葩一大朵。你甚至还想逞能,想再往树的高端去走,使得众农民努力劝阻。你要欣赏山村的辽阔,你要呼吸山区的清新,你要显摆你的貌似弱小实则矫健的身手,你也为新熟的枣子而垂涎欲滴。让我们享受秋天,让我们享受山峦,让我们享受乡土,让我们享受自然,让我们享受枣子的无比的清新与自然,无比的润泽光鲜与椭圆,让我们享受自我贬值后的神奇的草根感解放感开放感与大地人民融合为一感。
当然,它也与你与康德牛顿等等一样,有它的失误与弱点,它易于诱发消化不良,排泄的时候带着碎片与泡沫与未有太大变化的红色容颜,正像我们的历史与时代,无比鲜活热烈的同时也具有诱发消化不良的危险,消化不良则引起高烧发炎,囫囵吞咽,腹痛肠绞,我们太匆忙,我们太心急火燎,我们太急于求成啦。即使如此,枣树是我的骄傲,我们终将消化掉那个夏天与秋天。
毕竟,我们还是痛快淋漓吃过大枣鲜枣。痛快地吃进去,又痛快地拉出去了。朝食红颜晚排血。种枣子的人万岁!吃枣子的人喜欢!我们的消化能力将经受得住培养锻炼。我们将消化所有的尴尬艰难急躁危险枣皮枣肉枣核。消化力万岁!吃枣子的人永远!快乐的人万年!奇祸原来是奇缘!奇缘原来是奇葩,奇葩原来最鲜艳!花不我开谁来开,花不我艳为谁艳!何德何能,你小子全都赶上了点儿!抗日救亡、革命造反、悲情宣誓、胜利凯歌、开天辟地、红旗飘扬、歌声嘹亮、呼风唤雨、全新篇章、历史在握、美景在望、口号连天、战斗打响、怒火熊熊、豪言强壮、一言讲错、可以丧邦!人民奋起、舞千钧棒、痛打尻门、岂可原谅?三面红旗、直冲云浪,上山下乡,举世无双,脱胎换骨、另有文章,屡败屡胜、仍然雄强,挺胸昂首、绝不窝囊,照样前进、照样光芒,馁也是胜、饥也要欢庆欢笑放炮仗!碰钉子碰成了金铠甲、挨揍挨成了铁衫裳!活一天学一天,于无声处听惊雷,于艰难处想处方,在跌倒的地方原地蹿起照样棒,在混乱的地方整顿妥当!捉完了麻雀再保护麻雀,砍完了树干再绿化千里成行。左一行,右一行,前一行,后一行!我们自有办法,我们自有主张,我们奇葩连连,我们奇缘处处,我们奇祸不在话下,我们奇遇天天带来热闹气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们的鄙公司不过是刚刚开张。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有机会,什么都不在乎,没有什么人敢与我们比顽强:什么都美不胜收,什么都火了去啦,加油啊,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