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 第二章
这里我给大家讲讲涅阳人四十年解不开的一个谜,就是赵构的暴死。
因为他死得很怪,还沾着点香艳风流,所以,涅阳的老人爱讲,总要夹杂些轮还报应,年轻人爱听,总要展开丰富的想象,把听故事变成彻头彻尾的精神会餐。
赵构倒戈一击,只动动嘴,得了一大笔赏金。提心吊胆过了一段日子,屁事也没有,就挺起腰板在涅阳四条大街上招摇,屁股上带着一个二十响。赵构到底比彭秀清聪明,他不下赌场,只去酒馆,只去找女人。那天晚上,天特别黑。喝得半醉,晃到青石条街藏娇楼。正在和女人耕云布雨,忽然窗外飞进一个无头鬼,用一把牛耳尖刀把他钉在女人身上。“唉呀呀,那女人早吓死了,两人都赤条条的。”人们最爱听这一句。
县保安团死了个小队长,活该黄板牙倒霉。便衣队没收了全部财产,连姑娘也分了。据说黄板牙那晚也撞见过这个无头鬼,第二天就变得疯疯癫癫,在涅阳快解放的时候,淹死在护城河里。
人们说,这是报应。二十八个鬼追着你,还能活吗?黄板牙也该死,他搞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保安团晓得鬼不能杀人,查了半年,查个一团乱麻。再说,无头鬼不杀赵构,吴司令还能容他活几天?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久,闻庄也知道这事。闻兰见了彭秀清,就说:“赵构这天杀的死了。”
彭秀清听了一脸的笑,并不答话,只挤出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像并不觉着奇,早是预料之中的事。
闻兰怔了怔,“真可惜,可惜他一肚子学问。过电是个什么东西?”
并不见闻兰高兴,彭秀清觉着扫兴,无精打采地说:“没见过,大概是一种酷刑。”
那些艰难的日子,闻兰坐在纺车前把它们打发掉了。芸生说这天下迟早要姓共产党,闻兰相信,因为她也加入了。芸生说他要回来,闻兰就要等他。芸生从来没骗过她。
那年冬天你瞒得我好苦啊!你大小瞧俺闻兰了。你既然不相信我,为啥还要到闻庄?你怕吐了真情我会去县里告发你。为了你有这个念头,我到死也不能原谅你。你不是能说会道?为啥三十几年不敢回来见我?
听者无言。
石芸生四四年初冬又回涅阳一次,这两年他展转颇多,撤到解放区之后,他才发现革命形势不是那么乐观。六万新四军只有二百里见方的根据地。四周有三十万国民党精锐部队张着一个大网,只等着国共两党彻底撕破脸皮,就把他们捞进网中。各县正在进行的剿共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日本鬼子早已占了武汉。三家牵制着,都想坐收渔翁之利。只穿了三个月军装,他又在武汉戴上了礼帽,穿上了长衫,当上了洋行总经理。根据地需要钱。他又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妻子,当然是假的。因为总经理该有家室。四三年冬天,一个女人尖利的嚎叫声曾经撕碎过武汉的一个黎明。一只巨灵之掌从混浊的苍穹中伸下,轻轻拍打出女婴第一声哭啼之后,世间的真真假假就很难说清楚了。一年前的一个冬夜,两名共产党的男女大学生在桔黄色铸起的一个神秘的氛围里,踏着真丝棉被铺垫的小路,登上巫山之巅。巫山之云雾吹落了一张破旧的省报,报纸上男人的泪痕还没有完全消尽,报上说:豫西剿共成绩斐然,涅阳共匪内哄,被一网打尽。
他躲进那片甘蔗林里,贪婪地嚼着。从襄阳逃出来,他和一个要饭的没什么两样了。胡子一寸多长,长衫已让沿途的荆棘挂成碎条。他曾绝望地祈求过上苍:只要让我活下去。那时他没有做过省政协副主席的梦,就像几十年后在干校一个样。
他伸进怀中摸出十几个虱子,疯狂地把它们用尖利的牙齿咬死。
天渐渐暗了下来,只刮着一阵感觉不到的风。透过甘蔗的缝隙,他看见了那棵无风自摇的老槐树,看见了河堤上化作泥土的无数只槐花的尸体,炊烟弥漫了赵河岸边的小村庄。
石芸生脑子里转着无数个念头,她为什么能活着?到底一网打尽是真,还是……
只要她还念六年夫妻……
他用力敲响了房门。
女人拉开门栓,倒退七八步。
“闻兰,我是芸生。”
女人揉揉眼,点亮了油灯,手一抖,油灯摔碎了。
女人扑过去,喊了一声:“芸生——”伸出手摸摸男人的脸,“你咋会瘦成这个样子,胡子好长……”
“坐下吧,一言难尽。”
女人搂住他,亲他的脸,头发,脖子。
“我身上尽是虱子……”
“我不在乎,不在乎……你一走就是三年,军军都五岁了。”
压抑了三年的情欲的烧着她每一根神经,她摸索着解下衣服,用猫头鹰眼一样的两束幽蓝的光,发出焦灼的呼唤。
“有烟吗?”
女人一怔,窸窸窣窣穿好衣服去找烟。
“跟我说,那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躺在男人的怀里,轻轻抚摸着男人的胸。
“赵构受不了,供了。”
“他没有供出你?”
“他在咱家养过伤,他说是报答我。”
男人轻轻推开闻兰,把身子朝外挪了挪。
“你又见过他?”
“见过,他当上了保安团。”
男人坐起来,摸出烟斗。
“他还活着?”
“死了,死得很奇怪,都说是鬼杀了他。”
男人长出了一口气。
“我想……”
女人幽幽的声音,像猫叫一样胆怯。
男人摸摸女人的头发,打了一个哈欠。
“睡吧,我很累。”
那一夜,男人没合眼。
第二天早上,石芸生瞪大布满血丝的眼对闻兰说:“我需要钱,还要回部队去。”
闻兰点点头,她顺从惯了。
“抗日战争已到最后阶段,你最好和幸存的同志取得联系,到时候拉出一支队伍,我们迟早是要打回来的。”
“你就不能多住些日子?”闻兰这个时候不愿听这些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她想当几天妻子。
“不行,我还有任务在身。”
“那就吃几顿饱饭,看你这样子,那要走好多天哩,半路上病倒了可咋办?”
石芸生勉强答应了,现在他四肢无力,回不回得了武汉,还很难说。不管怎么说,闻兰也是党员,虽说她能活下来算是个奇迹,不大可信,可夫妻感情是装不出来的。
“你白天把门锁起来,千万别走漏风声。”
闻兰藏起丈夫,小心翼翼过了几天。谁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天她到石佛寺街买了肉回来,远房一个侄儿皮笑肉不笑地过来搭讪。
“兰姑,有人说见到姑夫了,你可要叫他小心,吴司令手段可辣得狠。”
闻兰有些慌乱,想想也没什么大破绽,大不了是猜疑,就对他说:“你姑夫早死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他要敢回来,我第一个去告,这个黑心鬼。”
这个侄儿也不是个善茬,这两年当了保长,欺压乡邻,无恶不作。
闻兰又一想吴司令的手段,觉着芸生真该走。可出县界得要村公所的路条,大印在侄儿手里,一急,就要挺而走险。
当天晚上,闻兰炒了几个菜,拿出放了十几年的窖酒,敲开了闻保长的门。
“你姑夫真回来了,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你去把他稳住。”
闻保长一见病鸭子一样的石芸生,又看看满桌的酒菜,一点疑虑早已烟消云散。他知道这是只煮熟的鸭子,很放心地坐下喝酒。喝得昏天昏地,老是看见那堆赏银,并没去想闻兰会做什么手脚。
拿到路条,闻兰有些犯难,就找彭秀清拿主意。
彭秀清收了麦就搬出了闻家大院。他在老槐树下搭起一个草棚。闻老爷再三挽留,他执意不肯。闻兰并不发表意见。以后四个月,他没进闻家的门。
四四年初冬的一天清晨,涅阳和宛城交界的地方,一个男人郑重地把一个女人和一个娃娃的担子交给了另一个男人。
一路上,彭秀清总是想干掉石芸生。好几次他伸进怀里摸住那把牛耳尖刀,刀柄叫他磨细了两圈。他的眼前总是晃出一把黑洋伞,一件红旗袍。他看见那个男人一路上垂头丧气。他记得那天夜里露水很大,没有风,沿河的槐树默默地看着两个男人相跟着翻过一个又一个黄土岗,绕过一个又一个保安团的关卡向东走去。
大雾还没散尽,鸡公山已被甩在身后。
“老彭,多谢你几十里相送,天下没有不散的席。共产党不会忘记你,等着吧,咱们后会有期。”
彭秀清受不了,自己也他妈太窝囊了。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还是这样。三年了,是个石头也暖出小鸡了。她硬是一块铁,是铁也早化成水了,那么她是什么?
“姓石的,你他妈听着!你要记住闻兰为你遭的罪。”
石芸生默默地走过来。
“彭兄弟,我怎么忘得了。你是个好人,我也忘不了。”
彭秀清心里乱作一团。
石芸生下了几次决心还是没敢说出真相,他知道一说,这汉子会把他撕碎。
“我走上这条道,绝不会吃回头草。你也知道,这是随时掉脑袋的营生。闻兰和军军就托给你了。闻保长知道底细,只有靠你了,万一我……军军就算是你的儿子。”
彭秀清重新当土匪的念头顿时无影无踪。回到闻庄就不单单是为了闻兰,他又负起了另一种责任,他从腰间摸出一把二十响递过去。
“我拿着没用,你路上好防身。”
两个男人抱抱拳,一个朝东,一个向西,大步走去。谁也没回头。朝阳正红,从那不知几千里的地方滚了出来。
闻保长酒一醒,发现家里的祖宗牌位上插着一把牛耳尖刀。
彭秀清的心思,闻兰不是不知道。
几年以后,她看见脑浆四溅的彭秀清,才认识了真正的自己。五三年她辞官务农不为彭秀清又为哪样?四十年后,她面对着省政协副主席的遗像流泪又为哪样?光这人间的恩恩爱爱,幽幽怨怨,三言两语能说得清吗?
闻兰从城里回到闻庄,见天都纺花。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是为了打发时光。白日和黑夜连成串,一个一个慢慢地滑过去,太平淡,也太难熬。
一个彭秀清,一个车把式,硬是把几十亩地种得全村人眼馋。闻老爷早上起来看斗鸡,白天乐得和军军一起玩。晚上依旧咏读苏东坡“人间如梦。”
榆树把剪碎的阳光洒在车厢房的窗棂上,又透过方格子柔和地亲吻着闻兰乌黑的头发。耳房的瓦片上长满了瓦棕,都肥壮。
“军军——快过来看摇头虫。”
堂屋里走出小军军,张牙舞爪扑上去。东厢房倚着个女人,笑盈盈地看。
“别怕,捏住它鼻子,叫它向东摇。”
红红的像蚕蛹一样的东西似乎有灵性,立马把头向东一摆。
军军玩腻了,就朝大公鸡一扔,说:“不好玩。”
二天必定抓十几只蟋蟀回来,拿只瓦盆放两只进去,你啄我一口,我咬你一口,很有趣。军军见汉子手里还有,就吵着一起扔进去。怪了,不再打架,两个两个抱成一团,倏然又分开,又一个背一个,尾部触一起。军军不晓得,就问:“它们怎么这样打?”
汉子说:“这是交配。”
“虫虫都知道。”
这回是女人的声音,很惊奇的样子。
汉子看女人一眼,女人红着脸从盆子边走开,回东厢房又摇纺车。汉子脸上却浮出一丝奇怪的笑,三五天退不下去。
日子就这么一日挨一日地过去了。闻兰不知道何日是尽头。男人走了两年半,她还年轻,依旧美貌,走起路来像一朵云在飘。汉子不再到老槐树下,坐在耳房,倚着小窗,并不点灯,看东厢房窗棂上晃来晃去的影子。
他感到零星的火苗在心中慢慢燃起来。他感到小腿肚子转筋。他知道人生太过于短暂。他知道世上有许多美好的东西逝去了不会再来。他听到了天际尽头隐隐轰鸣着的雷声。他看见了对岸一片柔和的桔黄色的火光。他梦见自己飘上了五彩缤纷的天国。他想看看地狱门口暗绿色的鬼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接着又被栓上。
她很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看见黑越越的苍穹上无数只星星向她眨着眼。
汉子的脚步声慢慢向她移近,她并不搭话,怔怔地坐在那儿。她抑制不住狂放跳动的心。她还有尽管无望却又很充实的期待。她喝了二十几年流了五千年的赵河水。
彭秀清从身后猛地把她抱了起来。她没有反抗,任凭刚烈男人气息压缩着她。男人轻轻地扳过她的脸。亲亲头发,亲亲脖子,又亲亲她的眼睛。她喘着粗气,前胸汹涌地起伏着。男人伸开大手从领口伸了进去,轻轻地摸着两个乳房。男人的喘息声越来越粗壮,排山倒海一样向她压过来。男人的手又撩起她衣服的下摆……
闻兰一直没动,这时,她拽出男人的手,转过身,解开衣襟的布扣子,把整个乳房裸露在桔黄色的灯光下。
汉子惊喜万状,俯下去亲,女人继续脱着衣服,不说话。
彭秀清感到头大如斗,血灌瞳仁,正要抱女人。女人说话了,像是一根根钢针,扎得他肉疼。
“当年你救了我就是为了这个?你干吧,我不叫。我是该谢谢你这位救命恩人。干吧,干完了我马上死你跟前。”
彭秀清讪讪地缩回了手,被定在原地。
“我以为你是个善人,原来……”
彭秀清慢慢退到门口,无声地叹息一声,拉开门栓,踏碎着月光走进小耳房。
第二天,汉子劈了一天柴,弄断了三只斧头把。
第三天,汉子搭起那个茅草蓬。他并不打算走。他没死心,还要去等那个也许永远也等不到的东西。
他终于没有等到,带着永远无法解开的谜走进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一九四五年春天,日本人攻占了涅阳县城。这些日本兵在这里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在伏牛山下枣园村,就奸杀妇女二十七名。把一个村的女人都剥光,挨个奸。没了精神,就把村里男子用刺刀逼着也奸,当玩艺儿。而且要他们老的奸少的,少的奸老的,不干就双双杀掉。没人干,于是都用刺刀挑死。几十人的血流进赵河,永远也不会澄清。
闻兰记着芸生临走时交待的话,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党员。要不怎会在解放后当上县妇联主任。涅阳人活不下去,忍辱偷生也不行,逼着你揭竿而起。如果在这种关头不挺身而出,哪还像个党员,像个人吗?她找了几个地下党员,商量着要打日本人。吴司令领着保安团躲到伏牛的菩堤寺,一枪也没朝日本人放,可几个月后他又以官方身份到县城受降。
闻兰到茅草屋找彭秀清。
探进头,彭秀清正在擦枪。
“我们要拉起队伍打老日,你干不干?”
彭秀清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
“你不相信?”
彭秀清不作声,从腰间摸出一粒金灿灿的子弹,用大指拇压入弹膛。
“会打枪吗!这可是玩真格的,不像你们贴个标语,喊个口号那么容易,我干掉八个了。”
闻兰柳眉倒竖,伸出手,“拿来。”
“呯”地一声,很脆,黄灿灿的弹壳飞过彭秀清的头顶,划出一道金亮的弧线,在殷红的河水中溅出一朵灰白的花。树林里惊起一群麻雀,有一只终于没有飞走,也划了一个弧线坠入河中。闻兰呆呆地望着冒着青烟的枪管。她在石家大院里偷偷练了两年瞄准,真枪实弹这是第一回。她把二十响交在右手,又瞄准。
“算了,我跟你干。”
彭秀清又一次被折服了。
这支由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自卫队”在涅阳抗日战争史上写下了精彩绝艳的一笔。
小打小闹,杀来杀去,日本鬼子仍是不见少,一串串火仍沿着那条官路向西,仍去攻下一座座省城,仍在奸杀中国女人。
“会打枪的人太少了”。
闻兰找到事做,心里顿时觉得充实,常来找彭秀清。半年前的难堪早已忘却。
“还是去找李大麻子吧”。
“他心狠手辣,作恶太多。”
“可他讲义气。”
“那你去跟他说说。”
“我不辞而别,不好说话,还是你去。”
“我一个女人家……”
“别怕,这个人有几根花花肠子我知道。他说过的话算数。”
“他说过啥话?”
“你忘了杀蛇取胆。”
闻兰安详地望着蓝天,有几朵白云缓缓从头顶飘过。
“你也该成个家,这样也不是常法。”
男人愣了,黯然地说:“我的心你难道不明白?”
女人无言。
“石先生说……”
闻兰愠怒,沉下脸,“好心当成驴肝肺,再也不要提这事。”
闻保长叫那柄牛耳尖刀吓破了胆,小半年过去,硬是没敢去告发。农民自卫队抬着李大麻子的尸首回到闻庄,闻保长认定这些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在高粱红了的一个秋夜里,他突然失踪了。他找了躲在菩堤寺的吴司令。随后彭秀清血溅老槐树。他由保长升到乡长,常常坐着黄包车在县城出入。又娶了一个小老婆。把那个裂了的祖宗牌位换成个新的。好景不长,他在这个位置没坐到三年,一颗共产党的子弹送他归了西天。他死的也算轰轰烈烈,有几千人看着他死。他死后,儿女做了三十年的人下人,直到他的一个孙子为国家战死在南疆才扬眉吐气连演三场电影。
农民自卫队刚成立那几天,闻保长生怕寻他的不是,没敢出大门。外面彭秀清训练队伍骂人像骂儿子,惊天动地。
“你他妈心疼绸子大褂不是?这是真枪真刀动武。你屁股撅的像戏楼,交了火,你是嫌一个屁眼不够用?给我趴下。”照屁股上踢一脚。
“那前面有堆牛屎,你就他妈像是躲瘟神,吃牛屎合算还是吃枪子儿合算?罚你再爬一回,快一点。”
闻兰看在眼里,过意不去。
“彭队副,你就放他一把,他只有十八。”
“这也是为他好,平时不多流点汗,别说十八,就是光勾子,子弹也不可怜你。还不快点,爬下!”
彭秀清是行伍出身,训练得听他的。闻兰没有办法,只好躲在一边,眼不见,心不烦。
看见这个外乡人头顶冒着红光,闻保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忙从墙头上缩了进去。一个大屁股也不敢往响处放,硬挤成零星的一串小响。
闻兰看着早咽了气的李大麻子,心里不由得生出几丝敬重。这人,一两眼也真看不清楚。第二次走下鸡公山,心情与几年前大不一样。
“你说让俺下山打日本人?”
“你说的话,可别忘了,我是来请你。”
“官办的还是民办的?”
“看不过,是人都看不过。”
“我这些兄弟野惯了,怕受不了别人管。”
“各管各的,只求相互照应。”
“好,闻英雄好爽快,拿酒来。”
大殿里点燃了几十根火把,闻兰喝下那碗鸡血酒,才长出了一口气。
下面几仗果然打得痛快,十几辆运粮车全烧了,大火五六天不熄,黑烟滚滚,把涅阳的蓝天都遮个严严实实。李大麻子打响了第一枪。他的枪法好准,子弹打折一根小槐树枝,把那个日本汽车司机的两个太阳穴对穿。接着,彭秀清把最后一辆车的司机送回了老家。日本人再也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遭到偷袭。他们缴获的国民党布防图上没有标明这支队伍。
打中李大麻子的那一枪很突然,声音很闷,像是拿什么东西包住了枪。那时闻兰就在他身边。几十年后她还记得当时已经打扫完战场,没有发现活着的日军。过后闻兰问彭秀清,外乡人说:“李大麻子仇家太多。”
闻庄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一天彭秀清死了。
日本人投降了,吴司令又堂堂皇皇回到涅阳做一县之主。
李大麻子死了,那帮土匪群龙无首,纷纷离开闻庄四处寻找出路。再说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了,他们不愿意明目张胆同政府军作对。
闻兰万万想不到吴司令来得这么快。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高粱垂着熟透的头颅,飞霞透过细碎的槐叶在金色的沙滩上投下一片斑驳。闻庄的一切如旧。村里的公鸡仍领着母鸡四处寻着食。几头老母猪领着一群群猪崽在一片青泥中饱享天伦之乐。闻家的大黄狗安详地倦着身睡着午觉。
彭秀清从闻兰家走出来,眯缝着眼看看西边悬在无风自摇老槐树头顶的白太阳。前两天他们把队伍解散了。他转不过弯儿,不愿扯起队伍到山里去。他对国民党没有什么刻骨仇恨。他对共产党所知甚少。他想过几天平静的日子。能这么厮守在闻庄,他就知足了。闻兰做很美好的少女梦。她原想把这支队伍保存下来,进一步发展壮大,总会有一天能杀出涅阳,到解放区,与她日夜思念的丈夫团聚。问了几个党员,都说这种做法太冒险。到解放区要通过无数道封锁线。这回在涅阳一闹腾,往哪儿弄路条,不如散了,人少好隐藏。闻兰怏怏不乐。彭秀清也不赞成,就散了,他们就是忘了闻保长。
没走到自己的茅草棚,彭秀清就看见高粱地里很不正常的晃动。来不及到草棚里拿枪,他急忙又跑回闻兰的家。
“一定是吴司令这狗日的,这回准是冲着你来的。”
闻兰惊慌失措,紧紧搂着小军军,傻呆呆地站在那儿。
“你得快点藏起来”。
闻兰拉着军军往家里走,彭秀清一把拽住她。
“藏在屋里还不是找死?”
“我得跟我爹说说,他们不会放过他。”
“都啥时候了,顾不了恁多”。
走到村口,他就看见高粱地里一个个压过来的人影。他拉起闻兰折回村子,在一个红薯窖前站住了。他掀开百十斤重的青石磨,仰天长叹一声。
“快点下去吧”。
彭秀清把军军递进窖中,凄然朝女人咧嘴一笑。
闻兰仰着头,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笑。男人倦恋地看着女人,挪动着那页青石磨。
“你也下来,我求你了——”
闻兰想爬上来已经迟了,窖口已被封了一半。她看见男人的手在抖,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
“他们抓不到一个,会挖地三尺。……你能明白我的心就行。”
女人流着泪,却不说一句话。
有什么好说的?过了四十年,闻兰还没有想到该怎样回答。几年之后有机会回答了,可他能听得到吗?他住的太遥远了,他苍老的声音传不了那么远。可惜她加入了共产党,本能再相信有什么来生,因此她心里就多一分凄楚,多了一分茫然,少了一点可以慰藉心灵的东西。
“等到天黑再出来,挪不动就喊人。”
他把窖口完全封死了,石先生,我总算没有辜负你。他在心里说。
“彭大哥,我忘不了你。”
声音从那个鸡蛋大小的磨眼轻轻飘了出来。
有这句话也就够了,他昂起头,太阳光直泄他黑洞洞的嘴巴。他不无遗憾地迎着四面吹来的热风向西走去……
她没有喊人,硬是把那页石磨推开了。她抱着军军爬了出来。
深远而浩莽的秋夜,没有丁点星光。热风叫那崩裂的脑浆沾滞住了,变成了很稠的液体,在空泛的夜空里来回流动。没有雾,或是有雾,已叫液体的热风撵到天际的尽头。没有生灵的聒噪,早已在肃杀的热风里窒息。莽莽的树林静静地伫立着,默不作语。也许它也会悲伤,却只会无声的流泪。赵河水也瞪着亮眼,但只是悄悄流出几声叹息,那股浓浓的血腥导航了她的目光,她看见那个场面。
领队的是张副官,闻兰看见他的手上还滴着二十八个人的血。她看见二十八人流出的一条血河上漂着两只绣花鞋。
彭秀清身上匝着几千道绳索。绳子裂开了他的血肉,肩膀上露出疹疹白骨,像白铁。
两个便衣拿着枪逼着闻家的厨子和车把式挥动着铁掀挖坑。老槐树下终于挖出一个通向阴地曹府的黑洞。洞口里冒出几个狰狞的脸。几十个日本人,几十个恶人,还有背上扎着牛角尖刀赤条条的赵构。个个张着血红的口要咬他。他并不怕,吐了一口唾沫,纵身跳进黑洞。黄土地上只留下一个棱角分明的头。张副官点着烟嘿嘿冷笑几声。
“姓彭的,念起那些年同是落草的朋友,只要抓住那个骚娘们,吴司令可以放你一马。”
彭秀清也嘿嘿冷笑几声。
“张副官,她早到了宛城,我送的,她救过我的命。”
张副官铲起一锨土,从那汉子头顶浇下去。汉子闭上眼,抖下头上的黄土沫子。
“可不能怪兄弟我无情无意,你替那双枪队长死了,我才好交差。”
“我这条命是她救的,算是报恩,也值的。”
张副官又扔两锨土。
“你他妈叫那骚狐狸迷住了。”
那汉子脸上浮出一抹凄然的笑。
“张副官,给我点支烟。”
“看你也是条汉子,成全你了。”张副官拿出一支烟替那汉子点上。“喝不喝点酒?”
彭秀清摇摇头,苦笑一声,“戒了,从那天起就戒了,五年没沾一滴”。
张副官把铁锨扔给车把式,对几十个便衣说:“看他有种,给他张发张发,鸣枪。”
彭秀清看着十几支冒着青烟的枪管,朗声说:“多谢了,兄弟先走一步。”
张副官对车把式说:“填!”
闻兰看见车把式和厨子两腿打颤,两只铁锨挖耳屎一样零星地往下撒。
彭秀清大口喘着气,“大,大哥,看在这几年一个锅里搅勺子,快一点吧……”
顷刻间,黄土涌住彭秀清的下巴。闻兰看见他的头像几十年以后节日里带着彩带向上飘飞的气球一样不断胀大,变成紫黑色。
张副官蹲下去,“兄弟,现在说还不迟。”
彭秀清翻动一下比鸡蛋还要大的眼,把一口鲜血吐在眼前那一张渐渐变得狰狞模糊的脸上。
“我日你娘,八哥死了嘴还硬,老子成全你。”抡起铁锨凌空劈下。
闻兰伸出手,却夺不下那只铁锨。她不能拽住那一刻不停留逝过去的时光。
“大哥——”
她顾不上喊着肚子饿的军军,发疯一样扑向那棵无风自摇的老槐树。
五年来的生活箭矢一样从她眼前亟速飞过。她伸出手,一个瞬间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一些怅茫辨不出形状的无聊。她不能不承认彭秀清在她心中已占有芸生无法替代的空间。四年间能在风霜刀剑的缝隙间顽强地活下来,彭秀清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支撑。她未能跨越雷池一步,进入一个更加充实的世界,那是因为在她的心扉还没有完全向这个世界打开的时候,就一下子让芸生全部占有了。她只有一种选择,她喝了二十年流了五千年的赵河水使她不能有另外的选择。即便是偶尔流露出来某些合乎天性,真实自然的念头,她同样自然地把它视作恶魔。那个秋夜里她不单单获得到一瞬间的愉悦,而且在魂灵上也得到了一种安谧的平静。她过了很久还在回味那个快要坠入罪恶深渊的长夜,如今已经活在两个世界之中,中间隔着的屏障已经消逝。她不用再为这事去受心狱之苦。她愿意在这个秋夜里坦荡地剜出自己血淋淋的心,摆在这棵老槐树下,接受世间最至高无上力量的裁决。
闻兰用双手拼命地抠着黄土,十个指甲脱落了,两只手血肉模糊。她终于在东方破晓的时候挖出那具被几千道绳索匝住的尸体。
你应该早点跟我说,就在你身上长满虱子回来问我要钱的那一天跟我说。那时不用对我说对不起。你只用说:形势严峻,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可是你没说。我真傻,那几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不热烈,你从不主动,你总是怀着戒备和我亲热。我却以为你太疲乏了。你骗了我,到现在我才明白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说不是,那你辩解呀?
闻兰流着泪,望着报纸上镶着黑框的照片,在质问。
听者无言。
世上风云变幻实在难测,当年仓惶出逃的刘书记搬进吴司令的家,他随刘邓大军攻克涅阳县城,正二八经当上了县委书记。吴司令的脑袋叫他的亲兵割下来献给了入城的解放军。这叫弃暗投明,摇身一变又成了解放军的一个班长,后来跟着大军南下四川,在那里找到老婆又找到了妈。几十年后,他也离休了。
闻兰埋了彭秀清的尸体,洗掉手上的血污,又重新拿起了双枪。
刘书记进了城,闻兰就当上了县妇联主任。两人经常见面。
闻兰问他,“芸生怎么没回来?”
“我俩在突围时分手了,那一仗真惨,六万人对付三十万。分手后就不知道他的下落。”
刘书记说的是新四军中原突围。
闻兰把心悬起来,一悬就是两年。
全国除了台湾和西藏都解放了,还是不见芸生回来。
“芸生是不是已经死了?你可要说实话。”
刘书记忙否认,“没死,没死,绝对没死。”
“你知道他在哪儿?”
刘书记叹气,沉默了半天,才叫了一声:“闻兰——芸生另成家了,大女儿十岁了。”
闻兰呆在那儿,掐指一算,他娶她是在四三年,撤离后没多久。
“闻兰,你要坚强些。那几年的形势,你都知道。再说芸生结婚也是工作需要,组织上批准的。知道你还活着,他很内疚,许多次对我说对不起你……”
闻兰万念俱焚,什么也听不进去。正巧闻老爷病故,就借为爹爹守孝为名,辞了公职和军军一起回到闻庄。她十六岁从闻庄出去,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这世界真太小。刘书记劝了半天也劝不动,就对她说:“军军要上学,他爸爸很想让他到省城去,在那儿可以受到良好教育。”
那些日子闻兰精神恍惚,糊里糊涂就答应了。她一见到人心里就烦。她想过清静的日子,有那一个黄土丘就够了。
谁知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身不由主了。过了十年,城里来了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前呼后拥把她推上县革委主任的宝座。石芸生被打倒了。其中一条罪状就是生活腐化,解放前就停妻再娶。闻兰是受害者,自然该平反昭雪。
闻兰觉着很可笑,因此就买了一副眼镜,透过它去看那个颠过来倒过去的世界。
五几年闻兰也就三十出头,依旧水灵,却没有再嫁。涅阳人心里有疑,议论了一阵。到底也没弄清为什么。
后来,老人渐渐忘了她曾年轻。
年轻人对她也毫无兴趣。
不过是一个早年参加过革命的干巴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