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昨晚白剑也有些贪杯,一觉醒来时候已经不早。拉开窗帘放进了阳光,刺得白剑眼睛眯成一条线,院子里的几棵树树冠缀着一片雪白,凑近窗玻璃一看,地上什么东西也没留,这下才知道是梨花开了。白剑伸个懒腰,在屋里压压胳膊压压腿,脑子里盘算着今天该干点什么。门里面地毯上躺着的两封信就被看到了。撕开一封,是罗一卿写来的,询问旧账翻得怎样了,透露一些北京近日的新闻,最后写道:“据悉,今年‘两会’要通过几项重要法律,其中很可能包括《破产法》和《惩治贪污腐败暂行条例》。老兄这个提前量打得好,抱个金娃娃已是板上钉钉。‘两会’将至,你不回来领点新精神?”白剑多多少少有点得意,心想:如果刘清松和林苟生很快查来当年各公社的大账,文章就可以作了,上半年能发出来,正逢其时。冉欣的短信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信中说:“本不想回这封信,因为我很忙。倒不是因为工作,工作有什么好干的。原先大院里的朋友,有的心很野,准备一年内搞一幢私房一辆车。你发回的花边新闻有幸听了,原来你对你以前谈起来深恶痛绝的故乡还蛮热爱的嘛。你要想回小县当个宣传部长什么的,我可以帮这个忙,人不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会成全你的这个理想。或者你回京来,跟着那些朋友学学步。凭你在社里等到房子,我早闭经了。在法国,要看巴黎;在意大利,要看罗马;在美国要看纽约、华盛顿;在中国,只能看北京。这点道理你好像从来都没弄明白。怎么选择,由你定。不过要快,你知道我向来缺乏耐心。”

面对这份哀的美敦书,白剑不得不认真对付。跟着冉欣儿时的朋友学经商,等于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官倒的小跟班,绝对不能选择。抽了两支烟,白剑决定马上给冉欣回封信,详细谈谈自己的长远打算,甚至准备讲一些让冉欣去挣钱自己挣名这种构想。称呼选了几次,最后在稿纸上写下了“亲爱的欣”。后院不能起火,这似乎是男人们的一种本能的共识,再说,冉欣虽然咄咄逼人、颐指气使,生活琐事中,字里行间里,总可嗅出丝丝爱意。接下来,脑子倏然间空了,一句话也写不出来。

林苟生敲门进来了。着一身浅灰色进口西服,新刮的脸显出一层铁青,蝴蝶结系得有些歪斜,便便大腹缺了臃肿外套的笼罩显得分外凸出,十只手指交叉腹上 ,三个金戒指闪着不同颜色的亮,像是在腰间捆了两梭子高射机枪的子弹,头戴一顶驼绒礼帽,也有点歪,目光平淡而老辣,昨晚喝酒揩鼻涕把鼻尖捏得酱红,像一头红洋葱镶在面盘的中央,周身上下炸出一股邪气。白剑仔细一打量,不由得暗暗赞叹:这阔佬睡了一夜,竟把昨晚的颓废萎靡全扔在梦里了,没有大气魄,哪能这样从容。林苟生摸摸衣襟询问道:“这身行头怎么样?”白剑哼了一声:“一派富贵相,满身市井气。像是一个历经磨难、志得意满的暴发户,很合你的身份。看样子是要去赴什么约会。”林苟生撇着长腔答道:“然也——我这就去丰源茶楼小坐。这戒指戴上仨,茶博士一见,眼珠子要喜得掉出来。我要去收账,别让刘清松把咱们的生意全砸了。如果他们用心,你今晚就能得到这十个乡的账目。咦,还有闲情逸致搞情书!刚才好像剧团里唱青衣的小妮子来过。”白剑听糊涂了:“什么小妮子,我没有看见。你别瞎乍唬,想歪了,我这是写家信!”林苟生捂嘴窃笑一声:“我的眼睛错不了!肯定是那个和欧阳唱《白蛇传》的青衣。她来得比较早,可能没把你敲醒。亲爱的欣,太一般化了。大三的时候,我们的活儿都比你现在干得漂亮。她风一吹就倒,我就叫她‘没足月的猫咪’,她呢,称我‘蠢笨的大蝗虫’。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娶了她。不过,这种称呼她一辈子怕是忘不了的。咦!没见你谈过弟妹。没谈过好,常常把妻子、丈夫挂在嘴边的丈夫妻子,多半是已经出问题或者是就要出问题了,使的是障眼法。弟妹是北京土著的小家碧玉?”白剑想起林苟生曾大段大段兜售的利用爱情经,觉得好笑,说了一句:“你总是自以为是。冉欣是货真价实的部长千金!你要留意报纸,常能看见她爸爸的名字。”林苟生后退一步看看白剑,像在研究一头珍奇动物,咂着嘴:“乖乖的,早出师了。又懂玩深沉,又知道玩点城府,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可就是不知道咋用!早就有这份资本,费这些气力干毬!你回京请口尚方宝剑下来,什么事办不了?”白剑只好顺着茬子编着,“尚方宝剑没个由头能请下来?这账查个大概,再请就方便了。”林苟生连声道:“你在这儿等着,下午我准给你个大概。看来这事差不离儿了。”走到门口,又诡秘地探头回来道:“节骨眼上,是要谨慎些。我说你咋不敢接欧阳的请柬,谨慎得好!你腰还不粗,岳父大人一怒,还不铡你一个陈世美!”白剑骂道:“你积点口德吧!”

林苟生一路哼着小曲儿朝丰源茶馆晃着。路过县委大门口,他看见申玉豹跟着外贸局的钱全中折进了县委大门。申玉豹神色慌张,头发凌乱,睡眼惺忪。林苟生心里道:“该不是小兄弟那篇文章弄到他们痛处了?要不要回去给小兄弟说一声?”又一想,“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申玉豹不读书、不看报,李金堂看了报纸,又要敲他一竹杠!狗咬狗,几天睡不好热被窝了。”一想到被窝,林苟生呆住了。申玉豹这样子不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又是从哪里来?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说了一个巷子的名字,紧跑几步蹿到车上。

在那个小院门前犹豫很久,林苟生就是鼓不起勇气敲那两扇红漆大门。他不知道见了三妞该说点什么。蹲在门口抽了一支烟,正准备去茶馆,后面吱呀一声,两扇门开了。三妞惊了一下,笑着说道:“干爹,你咋在这儿蹲着。”林苟生看着容光焕发越发显得水灵朝气的三妞,翕了翕鼻子,不禁觉得气短,赔了一个笑说:“干爹办点事路过。”

三妞亲热地说道:“这些日子忙得很。干爹,前天我去探监了,我哥他减刑两年,再有一年也该出来了。干爹,进屋来坐坐。”

“不了,不了。他对你可好?”

“嗯。玉豹对我好着呢。对了,我已经当副经理了。”

“好着呢就好。好着呢干爹出门也放心了。好着呢长了才好着呢。他知不知道你从前的事?”

“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总是知道吧,知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好歹也是城里的大闺女,他能挑拣我什么。干爹,你眼睛怎么啦。”

林苟生遮掩道:“没事的,医生说我当年在大西北落个风泪眼的根儿,春风一刮就犯,不好医的。干爹要下广州了,要不要给你买个东西?”

“不用了,我什么都有。干爹,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林苟生揉着眼睛说:“三妞,有些话干爹现在也不想对你说。我有急事要去茶馆。你记着,不管出了啥事,万万不能走从前的路。干爹啥时候都是你干爹。”

“嗯。我记下了。”

下午,林苟生拿到了六个乡的救灾账目的复印件和抄写件,付了三千元,拿着就回古堡。

白剑翻着这些实实在在的账目,忍不住又赞叹道:“老林,想不到你在龙泉还能干这种事。”珠宝商得意地说:“这算什么事!我要想杀人,也能找人帮这忙,只是不能这么干。要不,近十年监狱不是白住了?六年流浪汉不是白当了?说到底呢,一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二是要交下三教九流的朋友。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找到乡里会计,拿上两条好烟,说是想看看十年前的救灾账,鬼会晓得是为啥的。有四个乡路远些,他们答应晚一些送来。”白剑心服口也服,安心在古堡等人。

傍晚时分,他们等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走廊里响着一片脚步声和钥匙及金属的撞击声。几个房客先走出了屋,一看六个人有四个穿制服,还有公安,都没敢喧闹。一个男公安对这些外地来的采购员和推销员说:“你们不要出门,等会儿要办点公事。”妙清脸色苍白,颤着手把林苟生的房门打开了。一男一女两个公安,一手按着腰间的枪套,先进了屋,两个穿工商制服的男人跟着进去了,后面的两个穿便衣,一个老年,一个中年。几个人一进屋,就开始四处翻东西。妙清背靠着墙,看见林苟生和白剑从白剑的房里走出来,脸上顿时有些愧色,难过地低下了头。掌勺的大师傅替妙清开脱道:“林老板,不怪清姑娘,逼的。”林苟生也不答话,使出蛮力,把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的几个房客扒在一边,挺着胸闯了进去,鹰一样的目光钩钩几个人,最后落在男公安腰间裸露出的乌蓝发亮的枪柄上,突然间冷笑一声:“你们,现在总还得尊称我一句公民同志吧!”说着话,人横着切到两个公安面前。女公安下意识地紧握着枪柄,警觉地注视着健壮无比像头发怒野牛一样的林苟生。

“警察同志,在没签逮捕证之前,请允许我再叫你们一声同志。”林苟生夸张地扭着头看看自己的身体,一脸认真严肃地说:“你干吗老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我哪个地方长得叫你看了不舒服?可惜没办法改变了。我活了五十多,当过右派分子,蹲过监狱,在大西北流浪过,可能是有些不一样。你不知道,祖国戈壁滩上的太阳和风沙多厉害,一点都不会让你生出高唱‘啊我的太阳’这种赞美诗的心情,再嫩再鲜的花,有三天也就蔫了。我还是比较注意保养的那种人。可惜那时候买不到防晒霜。怎么着,给个说法吧,我连一分钱的房钱都没拖欠,按法律这二○三好歹算我马马虎虎可用的公寓吧。”男公安绷着脸,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纸,用居高临下、不太耐烦的口吻说道:“这是搜查证,请你过目。”林苟生也不接,慢吞吞取了眼镜戴上,仔细把搜查证看看,捂住嘴笑了,“关五德局长签了大名,咱可不敢怠慢了。关五德嘛,从前也算咱的一个朋友,在看守所看了我五年,‘文革’后期高升了,咱就不敢再去高攀。哎呀,难为他们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我。你们都打开了,我干脆倒在床上,看得更清楚。”说着,把两个旅行包底朝天倒在床上,双手抖了抖,抬头看着门口拥着的一波人脑袋,朗声说道:“列位看官,今天你们可以作证,我林苟生对政府没有私毫的隐瞒。”文物馆的老先生仔细把满床散着珠光宝气的翡翠、玛瑙、玉石等工艺品一一用放大镜看了,直了腰身摇摇头。

中年税务所长不好意思讪笑着,“林老板,惊动了你也没有办法,县里丢了一批古画和古玩,本来没我的事,拖了我一并查查税方面的问题。”白剑一听,立马想起了那幅《竹石图》,说不定就是赃物,不禁为林苟生捏一把汗。

“怀疑我偷了古画古玩走私?”林苟生冷笑一声,“我用得着冒这种风险挣钱吗?你们把床下边、沙发下边也看看。我再把我剥开了看看。”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像玩扑克一般一张张打在床上,“这是营业执照,这是工商管理费收据,这是工艺品出境龙泉提留款收据,这是上税收据。都齐了吧?齐了就好,我一个合法公民,经营珠宝玉雕手工艺品,经营手续齐备,从没偷税漏税。李所长,你说说,我林苟生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吗?”伸出手搭在李所长的肩头,“我们一向合作都很愉快是不是?”李所长含糊一句,先走出了房间,仿佛生怕林苟生再抖出什么秘密似的。其他几个人也相继出了屋,相跟着,到另外几个房间匆忙看一遍,就要下楼。林苟生后面喊道:“别走啊!还有这位中华通讯社白记者的房间没搜哩。保不准他窝了赃。不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吗?”一行六人不便发作,咬牙切齿下了楼。

林苟生这一番亮相,看得白剑心旷神怡。整个过程够写一首叙事长诗。每句话,每个表情,都是他几十年复杂经历的注脚:悲壮与滑稽、自尊与自卑、文明与野蛮、彬彬有礼与玩世不恭、高尚坦荡与下流无耻,都表现得一览无余。白剑情不自禁地帮助林苟生重新装好了东西,笑骂道:“你最后有点画蛇添足,差点引狼入室。”林苟生哈哈大笑道:“他们奉命而来,杀鸡给你这只猴子看哩。正是我拿捏准了这一点,才弄了个凤尾。这些小角色,眼把细着呢。”

白剑终于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说道:“老林,恐怕不仅仅是杀鸡给猴看。再下去,我恐怕真要连累你了。他们既然明白我的来意,自然怕你这个老龙泉又是老对头和我坐在一条板凳上。”

妙清拎了一壶开水进来了,浅笑一声:“你们喝点热茶吧。”嘴还半张着,似乎还有话说。林苟生立即送给妙清善解人意的一笑,作了个手势,“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清姑娘,我应该谢谢你才对。他们本来以为我不在,让你开门,你不开。后来他们拿出了搜查证。清姑娘,你离不开这座古堡,你犯不着为我得罪他们,把你从古堡撵出去。”妙清淡然道:“没拿搜查证,我是不能随便开门。两位晚上吃什么,我去告诉胖师傅。他俩在下面一直念叨你是个好人。”林苟生感叹道:“他们才是好人哩。白兄弟,晚上吃点饺子怎么样?算你为我送行。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咱龙泉讲究这个。我晚上就走,去弄咱们的活动经费。你的担心有道理,别让人杀个回马枪。再说呢,我手里确实有点真真假假的古董,全凭这赚钱呢。”

妙清刚一出去,白剑忍不住问道:“老林,那幅《竹石图》呢?我想半天,这幅画应该还在你房间里。”林苟生狡黠地看着白剑,“你猜我放在哪儿?”白剑说:“我猜不出。”

林苟生拉了白剑出了门,扭开白剑的房间,弯腰从白剑的床底下摸出那幅《竹石图》和一个黑羊皮袋子。白剑看呆了,急忙问道:“你什么时候放的?你好像早知道会有这么个搜查。”林苟生道:“上午出门,我看见了申玉豹,当时就有个不好的感觉。下午回来,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东西放我房间里不保险。你到卫生间蹲坑,我就把它们转移到这儿了。”白剑感到不可思议,摇头道:“我想不通,你身上有很多东西我整不明白。”林苟生哀叹了一声,“感觉全靠磨砺。我这一辈子历事太多,不防不行。俗话说:狡兔三窟。我林苟生九死一生,难道还不如一只兔子?苟生,苟生,苟且偷生,一个苟且偷生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临别的时候,林苟生又谈了个感觉,“小兄弟,我总觉得你该马上回北京去。你要的东西,回来我就给你寄去。你晚上还是不要出门的好。”白剑捣他一拳:“你别神经过敏了!路上你倒要小心一点,我总还是龙泉的贵客吧。”

第二天晚上,林苟生的预感再次灵验了。

下午,白剑接到刘清松一个电话,约他到家里吃顿便饭。到了刘清松的家,白剑发现庞秋雁副县长也在那里。原来,庞秋雁已被任命为柳城地区科委副主任,刘清松设家宴为庞秋雁饯行,只请白剑一人作陪。《柳城日报》白剑也看过了,知道那场林肯风波,一听庞秋雁回柳城仍有明确职务,就找到了话题,“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庞县长回柳城与家人团聚一喜,由副县长转任科委副主任,按现行体制,还算得上升迁,这算二喜。凭你广州要债的大气魄,还是舞台大了好。”庞秋雁苦笑道:“好女也不提当年勇。我把龙泉一辆林肯丢了,又基本上把龙泉一千万贫困县教育基金丢了,灰溜溜离开龙泉,何喜之有?如今还可以续上那天咱俩谈的话题。一般女人还无法品到政治女人这种大败的苦涩。如今他们可以弹冠相庆了。把我从龙泉挤走了,又用林肯换回了一个贫困县的名额,这才叫双喜临门。他妈的,老娘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刘清松赶紧把话题换了。这顿饭吃得很沉闷。吃完了饭,白剑才听明白刘清松今晚要送庞秋雁秘密回柳城,忙起身告辞。刘清松把白剑送到门口,告诉白剑,已经把他表妹安排在药厂当合同工,随时可以去找药厂李厂长报到,查账的事刘清松从柳城开会回来就会有眉目。

出了县委大院,白剑才弄明白庞秋雁不愿回柳城的真正原因是从此和刘清松不能常见面了,不禁暗骂自己迟钝。又一想,刘清松和庞秋雁既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清松当然不会忘这一箭之仇,将来大块文章写出来,盖龙泉的大印已经不成问题。

路过一个胡同口,白剑突然听见胡同里有姑娘尖利的呼救声。他想也没想,拔腿朝胡同里跑去。拐了两个弯,前面的人影不见了。白剑站在一个岔口,正在判断该朝哪个方向追,一只麻袋从天而降,把他装了进去。接着,一个黑影从拐角闪出来,斜踹一脚,白剑像一袋土豆一样栽倒在路面上。墙头上又跳下来两个人,对着麻袋里的白剑拳打脚踢起来。几分钟工夫,白剑已疼昏了过去。申玉豹一看要出大事,喊了一声:“住手!”忙用手捏住鼻子道:“打死了就不好办了,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难而退。”一个人蹲下去,伸手探进麻袋里摸一会儿,说道:“还有口气,不要紧。”申玉豹又说,“把麻袋取走。”一个小矮个儿捏住麻袋底后退几步,白剑呈个大字趴在路边上了。申玉豹看看,一脚踩在白剑的右手上,嘴里嘟囔着:“臭爪子,伸得长!走,咱们走。”

公安局长关五德接到值班员的电话,人还在被窝里,一听说住在县直招待所的白记者叫人打了,惊得坐起来对着话筒吼道:“人怎么样?派人去了没有?”老伴也醒了,取了一件外套披在关五德身上。值班员那边说:“是招待所的妙清报的案,说是白记者自己走回去的,人可能不要紧,要紧了自己走不回去。要是一般人挨打,我就处理了,他是白记者,我拿不准该不该叫人去。”关五德看看窗子,又看看表,说道:“天快亮了,天亮了再说吧,你等我的电话。”放下电话,关五德仍坐着,一动不动。老伴问道:“你是起呀还是睡?”关五德扭头瞪了老伴一眼,“我不正在作难吗?去年申玉豹老婆的事,你都知道了,李副书记压住,才那样结的案。死者家属不服,把状都告到北京了。”老伴说:“李副书记定下的事,还没人能翻过来,你作啥难。”关五德生气了,“老娘们儿,你懂个屁!太阳村吴天六他们自己告状倒不怕,最后还得回到县里处理不是?这就好办。如今这个白记者从中间插了一杠子,这就麻烦了。前两天,这白记者在《柳城日报》上发表一篇文章,里面没点名地说了这个案子,上纲上线了,说这是官商勾结的必然结果。你想想,这白记者是北京来的,柳城没有人,这文章也发不到头版。听说省报昨天还转发了这篇文章。这事就闹大了。”老伴又插一句,“案子又不是你办的,翻不翻在上头,你操心太多了。”关五德也把这事上了纲线,“你这×娘们儿,熏你二十年,也没把你熏精灵了。我是局长,这咋不是我的事?案子翻过来,我就该负领导责任。关键是,只负领导责任倒不怕,这件事李副书记根本没明确说该咋办,到时我往哪儿推?弄不好,局长就给抹了!”女人也坐了起来,披上衣服焦急地问道:“那咋办哩?小青和柱子的户口还没解决呢。”关五德火了,“这种时候,你他娘的还提说你娘家的事。我关五德当局长这么多年,还没搞更多的以权谋私,这事你别再提说,等下回再卖户口,帮他们买了就是。申玉豹老婆的事,明摆着不能这么办,可李副书记有那么个意思,要保申玉豹,我就不能不办。在龙泉,我不跟李副书记我跟谁?一办,麻达来了。想想,这些年办这么多案子,就这一回昧了点良心。”老伴突然眼睛一亮,“你总说我笨,我看你才笨哩!这事再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翻过去的,用不着你今天都睡不着觉。”关五德又气又恼又感到好笑,“你睡吧,你睡吧。这白记者不是刚叫人打了吗?”老伴兀自笑了一声,重新睡下,丢下一句:“你自己想吧。”关五德自言自语着:“没有后面筹着的人,谁敢胡乱就打了白记者?这龙泉谁有恁粗的腰,恁大的胆敢动北京来的人?睡觉睡觉。”

躺了一会儿,关五德又猛然坐起来,“不中不中,不能睡毬了。这事不管更麻达,案子有人报,小李子又打了电话,不去看看,横竖都是我的事。天要亮了,你也起来吧,先给我弄点吃的。”老伴下了床,关五德又躺了一会儿,给值班的小李子挂个电话,先说让小李子喊刑警队长一起去,又一想,赵春山眼毒性直,破这种案子小菜一碟,谁知道李副书记是什么意见,再改口说:“老赵伤没全好,先不叫他,我和你先去看看再说。”

关五德和小李子赶到古堡,天已经亮了。妙清正用清水仔细擦楼梯,没有注意身后已经有人,擦得眼泪直流。关五德以为妙清在擦洗白剑流的血,吃惊地问道:“人怎么样了?”妙清神情恍惚地说:“早死了。”

小李子大声说道:“你报案时可没说人伤成啥样,人死了,你为啥不打电话?”妙清猛地站了起来,擦擦眼泪,红着脸道:“关局长,真对不起,我没听见你们来。你们是来看白记者吧?他正睡着呢。”小李子翻个白眼,小声愤愤嘟囔一句:“神经病!”关五德倒没计较,探着身子问道:“清姑娘,白记者的伤怎么样?”妙清叹口气道:“三四个人,用麻袋包了,用皮鞋踢,昏迷了好几个小时,还不是疼昏的!不知哪个天杀的,把他右手都踩烂了,白记者是写文章的呀,这可怎么好。张大爷和胖师傅帮他擦了药,浑身上下几十处青紫,所幸没伤到骨头。”关五德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决定暂不上楼惊动白剑,在大厅和妙清说了一会闲话,一个人关在值班室给李金堂挂个电话,然后上楼让妙清打开了白剑的房门。

白剑决定先饮下这杯苦酒,开始讲述,就把这件事说成一种偶然,尽力为对方开脱,说到最后,自己仿佛也信了自己编的故事,简要重述了重点:“昨晚我在刘书记家里喝了酒,或许人家追打的果真是自己的老婆,只是我无从判断,充英雄好汉,这就挨了几下。”关五德道:“不是仇家就好,你要有个闪失……如今这人呀,都像是吃了枪药,一点就炸。”白剑咬着牙翻个身,勉强笑道:“全国都这样,只是你们也太辛苦了,一点小事,弄得你们鸡犬不宁的,真不好意思。”关五德拍着胸口表态道:“管他们打的是不是自己的老婆,再说打老婆也不对,你不能白挨这顿打。你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把凶手抓到严惩。既然是闹家庭矛盾引起的,要好查得多,最头疼的是那些街痞流氓滋事,很不好查。”白剑旋即有点后悔编这个故事了。一口咬定这是一件有预谋的报复事件,给他们出个难题,他们又能怎么样?这样忍了,难道就在他们头顶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宝剑?能使出这种下流手段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再逼他们,到时也不过抓一只替罪羊。白剑想了想,也只有进一步宽容,“这件事就算了吧,好在没伤着筋骨,他们伤了我右手,我左手仍可以写文章嘛。年轻时没书看,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保尔·柯察金双目失明后,才写成这本书的。那几年没什么事,只练字了。真的,我没事,要不要我用左手给你们写几个字看看?”关五德忙说:“不用不用,你的文章我们都看了,文章写这么好,字一定写得不错。要不要派个车送你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白剑摆摆手道:“谢谢了,感觉没什么大事,也不过是点皮肉之苦。要是关局长实在过意不去,看能不能帮我把记者证和我的手表找回来。没有记者证,也就无法证明我的身份,成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那就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了。我这块手表,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可对我就珍贵了。那年去北京上大学,家父把自己戴了多年的表送给了我。要是没有把握找到,就太遗憾了。”关五德早听出白剑对此事心如明镜,有些尴尬,对小李子吩咐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只给你一天时间,把白记者丢的东西给我找回来。白记者,你先歇着,我叫个医生来给你彻底检查检查。这个案子我们一定要查,你就别拦我们了。”

两人走出古堡的大门,小李子嘟囔道:“局长,我刚值了夜班,今天该休息的,你咋交给我这么个棘手的事。”关五德有点生气,“这能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你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这案子查不查,我已经做不了主。找这两样东西,对你不是难事,你家不是住在青石板胡同吗?离出事的地点不太远。”小李子还在讨价还价,“这事明摆着是安排的,你让我去找这些人要证件,要手表,他们怪罪了我,我担待不起。找不回手表和记者证,你又要批评我。反正里里外外我都不是人,还白搭一天假。”关五德嘿嘿笑道:“你就别打小算盘了,我批你三天假补休,中了吧?我不信你那脑袋瓜儿没有转过这个弯儿,没有想到打人的人不是偷表偷证件的人。这事由你来办最合适。”小李子笑了,“给三天假,这事就能干了。”关五德骂了一句:“你他妈的就知道算计我!我耽误了半宿觉,谁给我补假?赶快去吧!”

小李子从容地吃了三根油条,喝了一碗豆腐脑、一碗糊辣汤。掏钱付账,小食店的小媳妇贵贱不收,推让急了,小媳妇说道:“李大哥,这生意不和你自己的生意一样吗?平日里想请你吃这粗茶淡饭,还说不出口哩。你能常来坐坐,俺这心里也安稳。你要给钱,还不如搬块石头把俺这锅给砸了。”小李子照例装了钱,说道:“那就先记个账。有啥事打个招呼就中。”

小李子打着饱嗝朝丰源茶馆晃着。办这件事确实不难。不管打人的人受谁指示,肯定打完就走,打完也就达到了目的,绝对不会打完了顺手把手表捋走。顺手牵羊把白剑的手表和钱包、证件拿走的是另外的人。白剑挨打时,他们就躲在远处看热闹,好比一只野狗,远远地看几头狮子在撕吃一头野猪,等野猪被吃掉后,它来现场拣剩下的碎肉和骨头。小李子常常和这一类人打交道。

正在走着,只听有人亲热地一声又一声地喊他“李哥”,扭头一看,是青石板巷的街坊岁铜锤。“李哥李哥,这一大早,你忙着去弄啥哩。”岁铜锤紧跑两步,一边追一边掏出一盒芒果牌香烟,弹出一根递给小李子。小李子一看岁铜锤,知道来了小跑腿的,乜斜一眼岁铜锤手里的烟盒,“抽鸡巴哪!换我的抽吧。”摸出半盒红塔山,犹豫一下,连盒扔给了岁铜锤。岁铜锤把自己的芒果牌揣好,掏了两支红塔山,又凑过去给小李子点了,自己也吸一口,讨好道:“一个月没抽好烟了,这回可过年了。”小李子说:“咋弄的,又连烟也抽不起了。”岁铜锤两片脸顷刻间皱成两条苦瓜,央告着:“李哥李哥,你啥时还抓鸡子,我再当回耳目吧。”

小李子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他妈的是不是还想过过瘾?上次的事没给你老婆说,你要是屁股发烧了,给我说一声,我只用给你家红莲说你去了车站旅馆,你准备着跪几夜搓板吧。就你那能耐,也配当耳目?”岁铜锤指着天道:“我发誓,这回任她咋动,我绝不脱的。”

半年前,岁铜锤给小李子当过几次耳目。

岁铜锤也算是小李子的一个朋友,光屁股直到初中毕业,都在一条巷里厮混。后来,岁铜锤进了工厂当工人,小李子高中毕业上了公安干校,见面的机会少了。再后来,小李子回县公安局当巡警,岁铜锤出外做生意,见面的机会还不多。三年前,岁铜锤结婚,小李子撞上了,也随喜了一份薄礼,两人这才又续上了断了多年的友情。不久,岁铜锤就常带着前伤摞后伤的青紫抓痕掐痕找小李子诉苦,每次开场定是这句话:“日他妈命苦,昨夜黑又叫母老虎给修理了,生意也让给克得不红火了。”说生意难做,岁铜锤还在不停地做。岁铜锤停薪留职从外地往龙泉贩废旧钢材,小日子过得曾经不错。从湖北襄樊或者老河口拉一汽车建筑工地的废钢材批发给龙泉石佛寺的铁器专业村,少说也能得一千元净利,一年跑下来,万儿八千不难挣。可这生意逮一嘴是一嘴,不是个细水长流的营生。自从娶了红莲,一年里只做成了两车,后来干脆无法做了。红莲的意思是让岁铜锤回厂上班,挣一个是一个。岁铜锤却嫌从厂里出来没发粗发壮,回去难看,又觉得一个月领一百多块钱工资还不够烟钱,不愿回厂。于是,青石板巷又多了一个岁经纪、岁掮客。嘴勤、耳尖、眼明、腿快,日子倒是也可以混。没过多久,这一行也人满为患,僧多粥少的局面日益严峻,岁铜锤终日忙碌,也只能完成红莲交给他每月上缴两百元的任务。这些年吃喝玩乐惯了的,岁铜锤受不了这方面的拮据,就去想别的办法。

当了小李子两回耳目,抓了两个赌场,按规矩,岁铜锤得了三百七十余元。这两回耳目当下来,岁铜锤尝到了当耳目的甜头,同时也饱尝了当耳目的恐惧。不和赌徒交朋友,你就不知道赌博的地点和时间,交了朋友再出卖朋友,做得再机密,总觉得人家已经知道是自己干的。一天,岁铜锤满怀信心找到了小李子,开门见山问道:“李哥,你们抓不抓鸡子?”小李子有点疑惑,还是答了:“抓呀,凡是六害,我们都管。”岁铜锤又问:“罚款咋个罚法?”小李子还不明白,“你问这干什么?”岁铜锤央求道:“你说说嘛,我有用处的。”小李子就答了:“暗娼罚三千,当场抓住的嫖客,一人三千,暗娼供出的嫖客一人两千。”岁铜锤追问:“这几天你们抓不抓?”小李子摇摇头道:“这和抓赌一样,有了线索才能抓的。近来都没抓过了,因为没情报。暗娼和嫖客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早先常是旅馆的店员或是老板自己报案,后来抓几回,生意受了影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岁铜锤又问:“李哥,你说今年这事是比去年多呀还是比去年少?”

“当然是越来越多了。”

“那你们为啥抓住的却越来越少?”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小李子火了,“这他妈的是两个人的事,又是偷偷摸摸,只要不过夜,吸两支烟也就完事了,你去抓谁?法律规定女人不能单独睡觉吗?根治这种社会痼疾,难哩!难道我不想一下子把它治出根来?你到公共厕所看看,那些江湖郎中的招贴,哪一张不和性有关?什么专治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什么包治梅毒、淋病、尖锐湿疣,恨不得写上能根治艾滋病!什么原因?多半是因为如今鸡子越来越多。搞情人,关系没这么乱,卫生总是也讲究一些。早几年读老舍的《月牙儿》,人家还在床下备一盆盐水。如今这鸡子,他妈的一点道德也不讲。去年抓到一个陕西过来的黑牡丹,一天一夜接了十八个,完了事,卫生纸一擦又来了。我这心里看着这些东西,难受呀!你我还没出生,咱们国家都消灭了妓女和吸毒者。万万没想到,三十来岁了,还整天为这事头疼。你问这些干什么?你给人家生意人相互间拉拉皮条,吃个差价,合情合理又合法,你千万别动念头拉这种皮条,小心我罚你个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岁铜锤嗫嚅着解释说:“看你说的,咱穷死饿死,也不能干这种入不了祖坟的丑事。我是来给你出主意的。八月十五团圆节快要到了,运动他一家伙,抓一批鸡子,能有多少家多过一个团圆节呀!再说,罚上一批人的款,那些嫖客见着你们就怕,也振振军威不是。另外呢,分点奖金也好给嫂子和孩子买个小礼物。”

“放屁!”小李子笑骂道:“你他妈的在厂里加班,不是要拿双份工资吗?有屁你快点放。”岁铜锤说:“威虎山是怎么打下来的?靠打进去的杨子荣里应外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岁铜锤愿意打进鸡群和你们来个里应外合,扫除龙泉六害。我扮作嫖客,先和鸡子泡着,定个时间,你们去一逮一个准儿。到时分开审,你就说我都招了,她还能不招?多日没抓,这一供还不供出一串?”小李子觉得这办法可行,当即定了当晚十点去车站杏花旅社抓暗娼的方案。

岁铜锤临走,先从小李子那里借了三十元,说是去包个房间。晚上十点钟,小李子领着治安队打开岁铜锤的房间,岁铜锤和暗娼早锣罢鼓罢,赤条条一个被窝里睡哩!小李子气不打一处来,没等岁铜锤穿好裤子,一脚就把他踹到床下面了。一回局里,小李子就给岁铜锤开个单间审讯。小李子一进屋掩了门,岁铜锤已跪在地上,抱住小李子的腿哭将起来。小李子一抬腿,再把岁铜锤踢翻了,低声骂道:“看你妈×干的啥事!有你这种耳目吗?杨子荣上了威虎山还是我军的侦察排长,不是土匪。你他妈的倒好,婊子牌坊一齐动工!我要再去迟点,睡你也睡了,过后还要从我这里领耳目费,世上哪有这种巧宗儿?你他妈的竟敢蒙我!”岁铜锤涕泪纵横,用膝当脚蹭了七八下,仰着脸拉着哭腔说道:“李哥,借仨豹子胆,我也不敢骗你呀。这事咱没干过,没有经验呀。日鬼的也邪乎!原以为这鸡子到处都是,碰见有食儿就咬钩的,谁知在车站转了半天,一个也没遇到。下午看见有个像,用了几个暗语没反应,试着用手比划一下,那姑娘扬手就给我一耳光,竟比我老婆还火爆。红莲也常打人,前面总有个迹象。唐山大地震,前三天老鼠还满街乱窜报信哩。你看我左边的脸,现在还没消肿哩。这一晃,下午就过去了。我一想,总不能叫你晚上白走一趟,晚饭都没吃,又到广场转呀转的。转到八点,硬是没碰到。一想,我这空手套白狼,怎么能行!就到电影院小黑子服装店里借个旅行包,里面装了几件破衣服,当个道具。这时候,我心里突然灵光起来。拎着包,先坐去柳城的车,坐了一站地,又下来了。这才又到路那边拦回龙泉的车。上了车一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那时候我想着完了,一下车,我就拎了包朝车站走。走了十几步,有人碰了我一下。一看,就遇上这个女人。说好了不过夜给她五十,她就帮我拎着东西去旅馆,没费麻烦就进了我的房。这时候,已经九点过十分了。我想着还剩这五十分钟,怎么着也撑过去了,还留心问了她的身体情况,最近生意情况。她说她活儿做得好,天天都没空过,又变戏法样的从身上摸出一份体检表,证明她没毛病。这时候大约九点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也没了招……李哥,也不能全怪我不长进,顶不住呀……这女人跟女人恁不一样……和红莲,动手前要察她言、观她色,从来没先碰过我,一个她不如意,肚皮一弹就把我扔在半路上……人家这女人,哎,我不说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想骗你李哥,是我顶不住呀!啊,呜呜呜——”小李子听得心里为岁铜锤泛了一股酸,嘴里还骂着,“你他妈的起来吧,嘴里还蛮是理嘛。你这号货,料也当不成柳下惠。”岁铜锤期期艾艾道:“李哥,红莲那里可不敢让她知道了。”小李子道:“看你的运气如何了。要是这女人一口咬定你是她第一个,我就不好保你,哪有这么笨的耳目!你这苦肉计也演得太像了。要是她供的多嘛,事情就好办了。我过去帮你看一看。”小李子过去一看,笔录已写了三四页了,遂放了心。这女人什么没留就走了。小李子不解地说:“她没钱,你也该让她打个欠条。”小张看着笔录笑着说:“班长,你逼她交钱,她不还得干?一开审我就对她说,只要供出十个本县有公职人员,对她一概不咎。盘子不错,风度也好,又整天在街上逛,城里闻到腥气的猫不止十只吧。这女人倒仗义,只讲了十个就不讲了。剩下的就是明天给这十个人挂电话,等着收罚款了。”小李子还是不放心:“她要是乱咬了好人呢?”小张摇头道:“不会不会,这名单上有两个去年已经被罚过了。班长,你的消息真灵通。”小李子趁机说:“折了一个好耳目。这仗越打越难哩。让他也回去吧。”

如今听岁铜锤重提这种事,小李子心里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愤怒已让时间转变成了滑稽或者会心的一笑,好比多日前吃了几百瓜子,只吃出一只坏的,回想起来就会笑骂一句:“那日只吃他妈的一只坏瓜子儿”,好像觉着这坏瓜子没吃过瘾似的。小李子还是不愿意冒立马再吃同一种味道坏瓜子的危险,嘿嘿笑道:“铜锤,别的事我能信你发的誓,惟有这件事我不信,除非……”岁铜锤一看有戏,凑前一步问道:“除非什么,不管多难,我都保证做到。”小李子扳住岁铜锤的肩膀耳语道:“把你骟了,变成个太监。”岁铜锤后跳一步,也笑了起来。

小李子这才转入正题,正色道:“你去把叉八、老四、白脸、老七给我找来,我要问他们要两样东西。”岁铜锤恍然大悟似的,“我咋说这么一大早你就出门了,是不是为了四棵柳巷昨晚挨打的那个人?”小李子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就不用找恁多人了。我知道人不是他们打的,我只问他们要一块旧手表、一个记者证,要是钱包还在,叫他们也送过来。钱嘛,就是用了,也让他们凑够数。我在茶馆等他们。”

两小时后,老七和白脸去丰源茶馆见了小李子。手表和钱包完好无损。老七弯腰笑道:“我怕下边谎报,又朝里面放了三百。”小李子翻开记者证,见字迹有些模糊,白剑的照片已经惨不忍睹,隐隐约约还能闻见一股臭味,厉声说道:“老七,你给我背背你的七条保证。大半夜工夫,这记者证咋变成这样了?你总不会给我说你这就准备寄走的吧?”老七仔细辨认了白剑的照片,惊得一跳,不由得自语说:“天爷,这不是灯会和刘书记一起看灯的那个人吗?”小李子把记者证朝桌上一摔,冷笑道:“要想三进宫,就跟我走一趟,你号称四不偷、三寄走,给我拍过几次胸脯,这事你怎么解释?既然你知道这是谁,自然明白你这回落井下石该蹲多久。”老七脸色煞白,颤着声喊一声:“小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怯生生走进小包间。老七顺手丢把刀子过去,“小三,你要不想跟我,这事师傅我揽下了。还想继续干,就背背四不偷、三寄走,然后你按规矩办。”小男孩哆嗦着牙齿背道:“老人不偷、学生不偷、街坊邻居不偷、戴孝的不偷;身份证寄回、工作证寄回、发现偷了教师的钱如数寄回。”说罢,拿起刀子朝自己左手小指剁下。小李子敏捷地用臂去挡,还是迟了一步,刀锋已割到白骨,鲜血如注,手指侥幸保住了。老七夺过短刀,把自己左掌定在桌上,看着小李子说:“够不够你老看着办。”小李子一凛,暗叫:是个狠角。极力用平静的口吻说:“这次就算了,”把白剑的记者证扔过去说:“把这记者证寄到北京中华通讯社,去把伤包扎包扎。我就对他说记者证你们寄走了,还给他找回了钱包。”

中午,李金堂代表县委、县政府到县直招待所看望了白剑。说的很多话白剑事后都忘记了,只记下这两句:“龙泉对不起你。一定要尽快破案,予以严惩。”

李金堂走后,白剑陷入不能自拔的苦痛和悲哀之中。这一回可真是栽回老家了。所受皮肉之苦尚能忍受,心理上所受的重创就一言难尽了。这个王国,李金堂已经经营得固若金汤了。以这种下流手段打了你,可以还给你父亲送的纪念品,甚至用还钱包的方式送给你治伤的费用,但把你的记者证扣下,让你寸步难行。再呆下去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呢?白剑这时候可以体会到哈姆雷特这句名言的实在意义了:是生存,还是毁灭?

这绝不仅仅只是一份逐客令,而更像一份生死文书。文书条文可以这样归纳:如果你执迷不悟,法律无法保证你生命安全,也不保证能公正地惩罚凶手,吴玉芳就是个榜样。白剑这时只能这样理解他在龙泉的生存状况。这么理解顺理成章,李金堂来探望,张口闭口只谈那个无名丈夫的凶恶。白剑早上放给关五德局长的试探风向的气球,旋即被李金堂拴在自己庆祝胜利用的彩车上。

问题是白剑从此再也不能改口,再也不能提出别的一种假设。若干时间流逝后,这事会有个交待,会有那么一对夫妇承认这一晚他们为什么吵的架,男人会承认他和他的帮手打了人,愿意接受法律制裁。法律会很公正地判决:拘留十五日,支付被害者医药费两百元。

傍晚,白虹和连锦双双来到古堡。他们在探望哥哥的同时,还带来了摄像机。他们要向全县宣传这个因见义勇为而负伤的英雄。当连锦扛起了摄像机,把镜头对准白剑的时候,白剑跳下床,大吼一声:“放下!我不当演员了。白虹,你送我到车站。我要回北京!”

坐在去柳城的汽车上,白剑望着万家灯火、渐渐远去的龙泉县城,心里重复着一个声音:下次我回来,咱们再斗一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