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坚硬如铁

晁承志回到家,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没有退路,把家中的胭脂配方抄一份给林水儿,换回三张借据,神不知鬼不觉。

家中肯定有胭脂配方的,但晁承志并没有见过配方在哪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供奉在正厅上的锦盒。可他偷偷打开看了看,里面并没有配方,只有裱糊好的乾隆皇帝的御书。

会不会在爹的房间里?

晁承志回到家中,母亲正好在厨房准备晚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晁承志悄悄溜进父母房间,里面的陈设简单,床、衣柜、书柜。他找了半个小时,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发现。

配方既然不在父亲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可能是在花红蓝姑姑的房间里,或者在制作室里。这些地方晁承志要去,就必须打发走弟弟晁承兴。

晁承兴负责家里的安全,他若在家中,自己就不方便行动。

白天有妹妹晁迎春和妹夫王连旺在,也不能正大光明地进去找,只能等晚上了。

晁承志到了店铺之中,看到妹妹晁冬雪和弟弟晁承兴正谈论着什么,两个人看到他,声音低了一些。晁承志听了个大概,就是大学生游行的事情。

晁承志走到茶几前坐下,喊了声:“承兴,你过来!”

晁承兴和哥哥年纪相差了十岁,哥哥爱静,晁承兴好动,两个人之间基本上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晁承兴有的,只是对哥哥的尊敬。他规规矩矩地过去,和他面对面坐着。

晁冬雪也过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大哥,二哥,我去给你们倒茶!”

晁承志看了弟弟一眼:“你下午跑出去了一趟?”

晁承兴如实地点了点头:“我就到街道上打听了一下游行的情况,我们那天被抓的老师同学都已经放出来了,他们还要举行游行!”

晁承志淡淡地道:“游行有什么用?”

晁承兴道:“游行有用,可以唤醒人们战斗的激情,但是我认为,游行不如参军,拿起枪和日本鬼子战斗!”

晁承志道:“你说得有道理,国家弱,就会处处挨打,对付强盗,就应该用强硬的手段!”

晁承志的回答让晁承兴对他刮目相看:“大哥,你支持我参军吗?”

晁承志道:“支持!”

晁冬雪刚好端来茶,哇地叫了一声好。

兄妹三人坐在茶几前,一下就多了许多共同语言。

晁承兴道:“大哥,我想去参军,可是爹说等他回来了再商量,我觉得这是爹的缓兵之计,他就想稳住我,回来之后也不会让我去参军。”

晁承志点了点头:“是,爹的脾气,你们都应该清楚,他不会轻易改变的。”

晁承兴道:“那如何是好?”

晁承志只是笑了笑:“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大哥都支持你!”

晁承兴兴奋地道:“我现在就去参军!”

晁承志慢条斯理地道:“这是最好的办法,等爹回来,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他最多生生气,还真能不认你这个儿子?”

晁冬雪拍了拍手:“大哥说得对!”

晁承兴立刻回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晁承志给了他几百块钞票,悄悄就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淑梅看晁承兴没有来,以为他还在睡觉,让晁冬雪去喊二哥。

晁承志平静地道:“妈,承兴当兵去了!”

张淑梅一听,呆了一呆,眼泪立刻簌簌就滚落下来:“这孩子,真不要这个家了,连我这个妈也不要了!”

晁承志忙安慰她说:“妈,承兴有志气,当兵一定有出息,您就不必为他担心了。倘若他当了大官,我们全家都跟着沾光呢!”

晁冬雪站在母亲的身后,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妈,二哥志向远大,您就让他去闯一闯吧。”

张淑梅叹息了一声,暗暗伤心。晁迎春也劝慰母亲,只有王连旺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吃饭。

晁迎春在旁边暗暗拧了他一下。

王连旺惊讶地看着妻子晁迎春,一脸茫然。

晁迎春低声说:“承兴悄悄参军去了,妈心里难受,你劝劝妈呀!”

王连旺为难地探了探手,嘴唇动了动,良久,才憋出了一句话:“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迎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连旺茫然无措。

晚饭不欢而散。

晁冬雪、晁迎春、晁承志在母亲的卧室里劝慰了一阵,张淑梅渐渐平静了下来:“儿大不由娘,哎!承兴出去闯一闯,未必不是好事,妈已经想开了!”

晁承志道:“妈,您这样想就对了。”

晁冬雪调皮地道:“妈,您身边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女婿呢!”

张淑梅笑了笑:“妈就是担心嘛!好了,各自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呢!”

晁冬雪撒娇道:“妈,我陪您睡,我都很多年没有跟妈睡过觉了!”晁承志出去,只见妹夫王连旺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看到他老实巴交的样子,晁承志心中居然有些过意不去:妹妹嫁了一个这么好的男人,有时候还对他横眉竖目的,真难为他了。

晁迎春也走了出来,看了王连旺一眼,没有理睬他,径直回屋。王连旺跟在后面,低声说:“两个孩子已经睡觉了。”

晁迎春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

王连旺关了门,晁迎春坐在床沿上,虎着脸,拿眼直瞪他。王连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不敢和她对视。

晁迎春气哼哼地道:“姓王的,老天爷真瞎了眼睛。”

王连旺大吃一惊:“这……从何而说起?”

晁迎春脱下一只鞋子,呼地一下,就砸了过去,不偏不倚,砸在王连旺的脸上。王连旺后退了几步,弯下腰从地上拣起鞋子,看了一眼晁迎春,却不敢把鞋子还给她。

晁迎春继续说:“老天爷真瞎了眼,居然让我嫁给了你。”

王连旺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你说得对!”

晁迎春跳起来,手里已经抓起另外一只鞋子,高高扬起,要照准王连旺打下去。王连旺微微蹲下,两手高高举起,一副凭她宰割的样子。

晁迎春的手没有落下去。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回到床沿,眼泪簌簌滚落。

王连旺一直保持那个可笑的姿势,不敢动。

晁迎春忽然恨恨地道:“姓王的,我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没有用,简直是丢脸,你如果是个男人,就狠狠地打我一顿!”

王连旺苦着脸,无可奈何,摊了摊双手说:“这……从何而说起……”

晁迎春七窍生烟,怒不可遏,低声吼道:“滚。”

王连旺双手乱摇,忙道:“你小声点,大家听到了会笑话,我滚就是……我滚……还不成嘛!”

王连旺悄悄出了门,轻轻把门掩上。晁迎春倒在床上,咬着被子,无声地哭着。

夜深人静。

晁承志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手电筒的前面蒙着一块纱布,他给妻子说自己要守夜,实际上,他偷偷地进入花红蓝的房间里,在里面寻找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花红蓝的房间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服柜子,还有一张放点小物件的梳妆台。

晁承志仔细地找了一遍,一无所获。

晁承志对花红蓝的房间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虽然花红蓝是姑奶奶的养女,在晁家也做了三十多年,但毕竟是外人,一个外人怎么可能掌握晁家的这些核心机密呢?

现在就只有去胭脂水粉制作室找了。

晁承志进入后院,里面静悄悄的。自从生产车间搬到宛平城之后,后院的职能就只剩下三大块。一是胭脂水粉制作室,这是京西胭脂铺的核心部分,在后院的一角,辟有一个专门的场所,外面有铁门锁着。以前,只有三个人能进入这里,经常在这里的是花红蓝,其次是晁灵珊和晁信义。晁灵珊和王玉堂相继去世,花红蓝一个人忙不过来,晃迎春和晁承志各拿了一套钥匙。另外两个部分,一个是仓库,一个是部分工人的生活区。

晁承志先去水伯的房子外面听了听,里面传来水伯均匀的鼾声,显然,水婶又回云南了,不在北平。晁承志暗想,这水伯水婶也真是奇怪,既然是夫妻,却又常年两地分居。晁承志隐约听说,水婶替水伯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却连一个都不曾出现在京西胭脂铺。晁承志突然想到,这事儿近乎荒唐,这岂不是说,水伯有五个孩子,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看来,所谓水伯有孩子,一定是假的,他是因为没有生育,怕人家闲话吧。

后院里有电灯亮着,照得清清楚楚。晁承志蹑手蹑脚走到水粉沉淀室前,先回头四下警惕地看了看,确定无人的时候,一眼又落在锁上,不由得大吃一惊:这锁居然是空锁着。

里面有人?

晁承志顿时紧张起来,不过又一想,或许是晁迎春晚上忘记了锁门。用手轻轻一推,从门缝隙之中看进去,一个人坐在里面的椅子上。

晁承志推动门的声音也惊动了里面的人,那人低声问了句:“谁?”

晁承志听出是王连旺的声音,反倒平静下来:“我!”

王连旺紧张地说:“大舅哥!”王连旺叫晁承志大舅哥,叫晁承兴二舅弟。

在晁家人的心目之中,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任劳任怨的人。

晁承志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你怎么在这里面?”

王连旺规规矩矩地站起来,低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言不发。

晁承志的目光在沉淀室里打量,他看到工作台下有一个柜子,柜子并没有上锁。这里一般人是进不来的,晁承志进来的次数也不多,他猜想,工作台下的柜子里应该有些秘密。

王连旺也悄悄抬头看了看晁承志。

晁承志语气柔和了些,说:“连旺,你怎么在这里面呢?”

王连旺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从何而说起?”

晁承志知道这是他的口头禅,不动声色说:“该从何说起就从何说起,你说。”

王连旺慢慢地道:“迎春生气了,把我赶出来,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只好到这里面来歇歇!”

晁承志说:“胡闹!”

王连旺回答:“大舅哥说得对!”

晁承志有些哭笑不得。但随即他又发现,这对自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他说:“二弟参军去了,家里没有人巡夜,我在后院看到这个房间居然没有锁,走过来一看,原来是你在里面!”

王连旺老实地回答道:“是!”

晁承志正色道:“你们也不小了,还闹什么脾气?天这么冷,你在里面怎么受得了?你回房去,如果迎春还和你闹,我骂她。”

王连旺感激地道:“大舅哥说得正是。”

晁承志出了门,王连旺跟在后面,他准备锁门,晁承志回头说了句:“等一下我来锁,你先回去!”

王连旺果然没有锁门,两人到了前院,在晁迎春的门外,晁承志低声说:“进去吧,我妹也不是那么狠心的人!”

王连旺低声说:“大舅哥说得对!”进了屋,里面唏嘘有声,显然晁迎春的气已经消了,或者是夜里不能闹,片刻就宁静了。

晁承志心花怒放,悄悄回后院,进了水粉沉淀室,在工作台下的柜子里发现了好几本厚厚的古书。

河北沧州。

城郊外一个冷肃的院子,破旧的围墙,左侧有一个兵器架,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把大刀,大刀已经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有人动过。右侧有一棵大树,树上吊着一个沙袋,地上一个青石轱辘,半截戳在土里。

正中几间红砖瓦房,房门大开,从里面传来有气无力的咳嗽声。

常威、常家聚、晁信义、花红蓝四人走进了院子。常家聚喊了一声:“爹!”飞奔入父亲的卧室。

厨房里一个粗布青衣的女人,端着一碗药出来,惊喜地道:“家聚回来了?”

常家聚喊了一声:“婶娘!”

这个女人是常威的妻子,常威和常风是分开住的,常风住在祖屋,常威住在城中。常风的妻子早已经病亡,只有常家聚这个孩子,常家聚在京城,常风生病无人照顾,常威妻子才过来帮忙。

“信义哥,红蓝姐来了?”常威妻子看到晁信义和花红蓝,忙打招呼。

晁信义喊了声:“弟妹,辛苦你了。”

花红蓝对常威妻子点了点头,眼圈红红的,却什么都没有说。

常威放下肩膀上的褡裢,忙问了句:“大哥情况怎么样?”

常威妻子黯然摇了摇头,表示不容乐观。

几个人进了常风的卧室,常风的卧室很简单,一张木床,木床边是一个桌子,还有几把椅子。常家聚坐在床边。正搀扶常风坐起来。

常风骨瘦如柴,两眼深陷,一张脸苍白如纸,头发稀疏花白。他努力坐正,双手放在一个枕头上,笑着说:“信义兄弟……红蓝妹子……你们来了……”

晁信义坐在常风身边,双手抓住常风的手,痛心地道:“常大哥,兄弟来晚了,你生病了,怎么就不早说一声呢?”

常风喘息着,微微一笑:“兄弟,能见你最后一面,死而无憾了!”

晁信义痛心疾首:“大哥!”

常风抽出一只手,摆了摆说:“信义,今天你我兄弟能够相聚,该喝几杯庆贺一番,管他明天是生是死,生死由命嘛!哈哈。”

他一笑之中,不减当年的英雄豪情气概。

常家聚道:“爹,您别多说,好好休息!”

常风道:“家聚,爹没事。红蓝妹子,你坐,弟弟、弟妹,你们都坐!”

花红蓝、常威都坐在椅子上。

常威妻子手里还捧着一碗药,走过来说:“大哥,这药你趁热喝了吧?”

常家聚接过药,送到常风嘴边,常风笑了笑说:“想我纵横江湖几十年,居然有一天要喝药残喘几天,真是无趣之极!”

常家聚说:“爹,您喝了这药,病会好起来!”

常风接过药,一口喝干,笑了一笑,拿起面前的枕头,从枕头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解开。

常家聚有些奇怪,爹有什么东西藏在枕头里?

晁信义和花红蓝微微变色。

常风解开几层布之后,常家聚看到是一个册子。这册子不是纸做的,而是绢做成的,上面涂着一层桐油,散发出阵阵桐油的清香味道。常家聚读书不多,但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就知道这个东西一定关系重大。

常风双手捧着,递给晁信义,道:“兄弟,这个东西我保管了三十五年,一个角也没有少,如今还给你了!”

晁信义抓住常风的手,颤声道:“大哥。”

常风平静地道:“既然你喊我一声大哥,就什么也不要说了。”

晁信义眼泪在眼眶之中滚动,他猛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常家聚却明白,他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可以生命相托,却不必说一个谢字。

常风抬头望着常家聚,常家聚看到他的眼神之中隐藏着许多故事,心中不由得一颤。他知道,父亲是一条顶天立地、重情重义的汉子,快意恩仇,心中应该隐藏不住什么秘密的。可是,他的眼神之中分明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说。

常风缓缓地抓住常家聚的手,缓缓地道:“家聚,今天要告诉一件大事,我并不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爹是你信义叔,你的母亲是你红蓝姑姑。”

常家聚如五雷轰顶,顿时目瞪口呆。

晁信义神情痛苦,花红蓝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手指缝隙之中往外流,常威和常威妻子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常家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常风把三十五年前的事情详细地对常家聚说了一遍,花红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抱着常家聚,失声痛哭起来。

当天夜里,常风安然而逝。

晁信义办理了常风的葬礼,前前后后忙了十几天。

深夜,常风的坟墓前,燃烧着一堆火,常家聚披麻戴孝,跪在坟墓前。

晁信义站在他的身边,冷风吹过,他的长袍随风飞舞。

旷野之中一片静寂,只有火堆之中木头滋滋燃烧的声音。

“家聚,爹能和你谈谈吗?”晁信义看着儿子,低声问。

常家聚缓缓抬起头,淡淡地看了晁信义一眼,声音平淡如水:“信义叔,您要说什么尽管说。”

晁信义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心情,说:“家聚,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娘,另一个是你,我不奢望你原谅我,但求你原谅你娘……她受了一辈子的委屈,一辈子的苦!”

常家聚低下头去。

晁信义说:“我心里有什么,我不想说了。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男人是一个家的大梁,一定要扛得住。所以,男人无论有多少委屈,也要和血吞下去。但是,你娘不应该受这个委屈,她这一生太苦了。”

常家聚说:“你好狠心。”

晁信义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不想为自己找借口。不过,我确实想过很多办法,包括你的婶婶,她也曾努力过。但是,你娘不肯。结果,你娘就这么糊里糊涂在我们晁家过了三十多年。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已经没有办法补偿你娘了。我希望你要好好待你娘。”

常家聚没有说话,只是跪在墓前,不断地流泪。

晁信义继续道:“我明天要回京城了!”

常家聚淡淡地道:“信义叔,我不回去了。”

晁信义点了点头,慢慢蹲在他的身边,从怀里拿出那个册子,说:“家聚,我求你一件事情,行吗?”

常家聚道:“信义叔,您说。”

晁信义道:“请你帮我保管几年!”说着把册子放入常家聚的手中。

常家聚一呆:“信义叔,如果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家聚怕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晁信义笑了笑说:“这个东西对我和你红蓝姑姑并不重要。不,不是红蓝姑姑,是你娘。这东西对我们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在我们的心中早已经牢牢记住了,只是预防万一!我想请你记住,这东西是我们晁家用几十口人的生命换来的,也是我和你娘用一辈子的幸福换来的。”

常家聚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晁信义道:“家聚,天冷,早点回屋里去吧!”

常家聚一动不动,淡淡地回了句:“信义叔,您早点回去吧,我多陪一会儿我爹。”

第二天一大早,晁信义和花红蓝收拾停当,常家聚一言不发,把他们送到车站。

晁信义和花红蓝已经上车,常家聚却站在下面。

晁信义转过身,道:“家聚,我们走了。”

常家聚说:“路上当心。”再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花红蓝站在车门口,盯着常家聚看,嘴巴张了几次,却又没有张开口。以前,她叫他家聚,可今天,她很想叫他一声儿。然而,看他那神情似乎并没有接受这一事实。

晁信义有些不忍,道:“家聚,你不和你娘道声别?”

常家聚张了张口,最后说出的却是两个字:保重。

花红蓝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失态,扭身向车厢走去。晁信义向常家聚说:“那我们走了,我和你娘希望你早些回来。”

说过之后,也转身往车厢里走,却见花红蓝靠在过道的厢壁,双手捂着脸,正在抽泣。晁信义一阵激动,走上前,伸出手抱住了她。

花红蓝把头埋在晁信义的怀中,眼泪簌簌往外流。

晁信义叹息道:“红蓝,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家聚。”

花红蓝的身体微微一颤,哽咽着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晁信义一只手搂抱着她,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很久以后,她才慢慢抬起头,没有看一眼晁信义,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擦去了泪水。

晁信义想了很久,说:“红蓝,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现在,家聚我们也认了。而且,我们都已经成了老人,你还坚持什么?大家是一家人,也不必讲什么名分,就是一家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好吗?”

花红蓝果断地摇头道:“不!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些事情,永远埋藏在心中更好!”

晁信义内疚地道:“可是……”

花红蓝淡淡地道:“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会称心如意,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呢?”

晁信义把目光转向车窗外,思绪也随着车轮一起飞远。

庆亲王府。

林水儿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优雅地品尝着。

晁承志站在一边,低眉顺目,恭恭敬敬。现在,他是林水儿使唤的一个工具,林水儿不叫他坐下,他就只能站着,更别想喝到林水儿煮的咖啡了。

林水儿悠闲地喝了几口,把咖啡杯子放在茶几上,掏出一张雪白的手绢,擦了擦嘴唇,淡淡地看了一眼晁承志:“看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你没有把配方拿来!”

晁承志小声回答道:“是……我在我父亲和姑姑的房间里仔细找过,没有发现配方,也在几个制作室里找过……”

林水儿轻蔑地道:“如果这么容易就让你找到了配方,晁信义就不是晁信义了!”

晁承志一怔:她好像比我还了解我父亲!

林水儿又道:“你上次说的提炼色素的那什么果?”

晁承志忙道:“我父亲说是火焰果。”

林水儿道:“火焰果产在什么地方?”

晁承志想了想说:“具体什么地方我不是很清楚,大概在四川、湖北一带的深山峡谷之中。”

林水儿皱了皱眉,冷笑道:“你这个晁家大少爷真失败呀!三十多岁了,一无所知!回家仔细找,你父亲和你姑姑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要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也有可能,这次他们到河北,把配方带在了身上。”

晁承志噤若寒蝉,心中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想的就是比自己仔细、全面。

林水儿伸了个懒腰:“我困了……没用的……把我抱回房间。”

晁承志喜出望外:“你……你……”

林水儿无限娇媚地一笑,晁承志忘记了一切,冲过去抱起她,林水儿柔若无骨的手撩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晁承志把她抱进卧室,无须言语,直奔山河。林水儿一边撩拨他,一边痴痴地笑:“色胆包天嘛!”

晁承志不顾一切了:“就是死,也值得了!”

林水儿嗔道:“傻瓜,死了多可惜,活着多逍遥呀!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永远是你的。”

两个人在床上忙活了半个下午,不亦乐乎!

晁承志回到家中,在后院下车的时候,看到花红蓝走进了制作室。晁承志打了个冷战:父亲回来了。晁承志站在汽车门边,脑子里飞快地想了想,这些天父亲到河北之后,他已经把账目做了一下,天衣无缝,父亲看不出破绽。自己有三张借据在林水儿的手上,林水儿以此要挟偷胭脂配方,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来找麻烦。

晁承志令自己平静下来,快步走向前院。父母的卧室门大开,母亲的话从里面传出来:“信义,你走了之后,家里一切都好,只是承兴参军去了。”

父亲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嗯!”又叹息了一声:“这孩子,总是让我不放心,不像承志那般老实。”

晁承志听到父亲夸奖自己,心中一阵难过,走到卧室门口,只见父亲坐在床沿上,一脸落寞,母亲则在一边收拾他的衣物。

晁信义也看到了晁承志。

晁承志道:“爹,您回来了呀?”

晁信义点了点头。

晁承志忙道:“常风大伯情况怎么样?”

晁信义微微叹息道:“走了!”

晁承志早有预料,随口问:“家聚哥没有回来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晁信义抬起头,眼神疲惫,有些伤感:“他……没回来!”

张淑梅往柜子里放衣服,说:“你常风大伯去世了,家聚要处理的事情多,就没和你爹一起回来!”

晁承志说:“爹,您一路辛苦了,先歇息一会儿,我去店铺看看!”他的眼睛在父亲的包裹里看了看,忽然一亮,包裹里有一个小册子一般的东西。晁承志暗喜,难道胭脂配方在父亲的包裹里?

晁承志心中狂跳着,他去了店铺。晁信义系了条围腰,到后院的制作室里查看一下情况。

水粉室这几天是晁迎春负责,花红蓝回来之后,晁迎春和花红蓝交接了一下,仍由花红蓝负责。花红蓝正在检查半成品的情况,晁信义推开门进来了。

晁信义进来之后,反手就把门关上,走到沉淀池前,看了看池子里的水粉,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句:“迎春这孩子能担当大任了!”

花红蓝抬起头,看了晁信义一眼,低声道:“信义,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一声?”

晁信义一怔:“你说。”

花红蓝慢慢走到工作台前,弯下腰,拉开最底层的一个柜子,里面放着几本厚厚的古书,这些书是花红蓝的前辈留下来的,是医书,但其中记载了一些制造胭脂水粉的方法。

花红蓝正在创新研究的美白嫩肤霜就是按照上面一种方法制作的,只是原料的配方和比例没有掌握好,几十年来都没有研制成功。

花红蓝缓缓地说:“这些东西被人动过。”

晁信义微微变色。

花红蓝继续道:“我的房间也被动过,房间里书桌、衣柜、床都被动过!”

晁信义忙道:“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花红蓝淡淡一笑:“没什么东西可丢,即使丢了,也不重要!”

晁信义松了口气,双眉紧锁,脸色冷肃,他想了想问:“有问过别人没有?”

花红蓝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有问。”

晁信义略想了想,道:“这件事情,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花红蓝点了点头,转身把柜子轻轻推了进去,晁信义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感觉到她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清冷。

晚饭之后,晁信义威严地看了一眼晁承志和王连旺,说道:“承志,连旺,你们留下来,我有事情要对你们说。”

晁承志心中咯噔一声,脸色刷的一下变白,暗想:难道父亲知道我欠钱的事情?这可如何是好?不对呀!他刚刚回来,不可能知道呀!难道那天王连旺发现我到水粉制作室,怀疑我去偷胭脂配方,偷偷告诉父亲了吗?

晁承志心中怦怦乱跳,慌忙看了王连旺一眼,王连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老老实实,根本就不是心藏险恶之人。晁承志安心了许多,手在额头上一抹,居然是冷汗。

晁信义目光炯炯,先看了一眼王连旺,王连旺不敢和岳父的目光对视,立刻低下头。晁信义的目光落在晁承志身上的时候,晁承志已经坦然了,主动问:“爹,您有什么事情要说呢?”

晁信义缓缓地说:“家聚没有回来,承兴又去参军了,一下少了两个人,家里防火防盗这个事情,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王连旺坐正身体,一言不发。晁承志反应快,问:“爹是不是说安排一个人晚上守家的事情?”

晁信义点了点头:“京西胭脂铺这么大的家业,如果是外人,我也不放心,只有你们兄弟二人,也该担起守护这个家的责任!”

王连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岳父大人说得是!”说完之后,也不坐下,规规矩矩站着。

晁承志也道:“爹说得极是,京西胭脂铺树大招风,不得不防!”

晁信义道:“家聚在的时候,这孩子一身武功,对晁家忠心不二,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现在他没有回来,我就有些为难了!”

晁承志道:“家聚哥还会回来吗?”

晁信义一愣,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就是得不出答案,只好回答说:“他若回来,自然是他来守夜,现在他没有回来,只能是你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来守夜。”

王连旺看了一眼晁承志,慢慢地问:“大舅哥,是你守夜还是我守呢?”

晁承志当仁不让:“既然你喊我一声哥,我就不能对不起这个哥字,我就守夜吧!”

王连旺忙说:“谢谢大舅哥!”

晁信义语重心长:“承志,京西胭脂铺就交给你了,你可千万要小心,不可大意呀!”

晁承志挺了挺胸,坚决地说:“爹放心!”

晁承志开始守夜,天黑之后,在京西胭脂铺里外,四周巡逻,丝毫不敢大意。白天睡觉,有时候在下午的时候到庆亲王府去一趟。他已经被林水儿美丽的身体吸引住了,不能自拔。

他告诉过林水儿,自己亲眼看见父亲的包裹里有一个小册子,视若珍宝一般,肯定是胭脂配方。他再一次偷偷潜入父母的房间,并没有发现那本册子。他可以断定,那本册子一定在水粉制作室里……

他在等待机会把配方偷到手。上次去,意外地碰到了王连旺,这次再不能出丁点儿差错。无论如何,他必须把配方拿到手,把那三张借据赎回来,那样就天下太平了。

一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冷风在路上回旋。

京西胭脂铺里,两个伙计在整理货柜,晁信义坐在柜台里,手里端着一杯茶,目光望着清冷的街道,若有所思。

今天是星期天,晁冬雪没有去学校,在店里帮忙,她整理了一阵货架,走到晁信义身边,说:“爹呀!我发现一个事情。”

晁信义缓缓抬头,看了女儿一眼,问:“什么事呀?”

晁冬雪道:“京西胭脂铺的生意是不是不如从前了呢?”

晁信义一怔,这正是他思考的问题,京西胭脂铺这几年的生意大不如从前,该如何才能扭转这个局面呢?

晁信义点了点头,脸色温和起来,在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的面前,晁信义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在两个女儿面前,他才会流露出温情的一面。

晁冬雪道:“爹,怎么会是这个局面呢?”

晁信义分析道:“生意好不好做,有很多种原因。产品质量、服务态度、销售的渠道、顾客购买的能力。还有关键一点,就是经营思路。”

晁冬雪伸右手,掰着五个指头一个一个地数,说道:“我们的产品质量好,服务态度也好,销售的渠道比从前有所拓展……哎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顾客购买的能力不足了。”

晁信义道:“我想过多次,这是主要的原因。”

晁冬雪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地道:“现在局势动荡,人心不稳。”

晁信义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冬雪,我们是商人,商人莫论国事!”

晁冬雪本想辩解一下,一看到父亲的脸色严肃起来,立刻转了个话题:“是市民的消费水平不高,王记胭脂坊的生意也大不如从前了。”

晁信义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王记胭脂坊的生意大不如从前?”

晁冬雪心中一惊:我怎么说漏嘴了?不过她的反应很快,立刻就镇定自若地道:“爹,我很多大学同学爱打扮,她们都以拥有京西胭脂铺的妆品为荣,不过她们买不起我们家的妆品,只能退而求其次,买王记胭脂坊的妆品,如今,她们连王记胭脂坊的妆品也不买了,王记胭脂坊的生意自然也就差了。”

晁信义笑了笑,颇为自得,不屑一视,说:“王记胭脂坊算什么?再给他五十年的时间,也研制不出超越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他们不足为虑。”

晁冬雪心中很不是滋味:“爹,您就是放不下。俗话不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吗?我们两家都斗了两百多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

晁信义摆了摆头,道:“冬雪呀,你误会爹了。我们两家的仇,从王家栋的爹帮我们晁家收尸那一刻就已经解了。我说不足为虑,是因为王家确实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但是,我们有大威胁啊。”

“我不明白爹的意思。”晁冬雪说,“爹一会儿说王家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一会儿又说我们有了大威胁。”

晁信义说:“我说的大威胁,不是指王家,而是指松下妆品。为什么我们和王家的生意都差了?局势动荡,老百姓手里没钱,是原因之一,再有就是松下妆品占有的市场份额越来越多,也是一大原因。”

晁冬雪已经把头扭到一边,用手一指路中:“有客人来了。”

两辆黄包车停在店铺前面,一个红脸大汉和一个黑脸大汉下了车。红脸大汉穿着绛色的长袍马褂,黑脸大汉则穿着一身黑色的紧扎短打,绑腿,穿着一双黑色的马靴。

晁信义脸色微微一变,通常有顾客上门,他会迎出去,但今天他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

晁冬雪暗暗吃惊。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站在大路上,抬起头望着京西胭脂铺的招牌,红脸大汉用手一指:“胡七,看到没有?那就是乾隆皇帝亲笔御书的匾,京西胭脂铺。”

胡七就是西城一带著名的混混、流氓、打手、无赖,他露出一脸的怪笑:“天哥,我看到了,皇帝老儿的字写得不错,放在道上能卖多少钱?”

天哥就是吴天,乃西城所有混混、流氓、打手、无赖的头子。

吴天笑着说:“这可是无价之宝哟!”

胡七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天哥,我认为,就值一根毛。”

吴天摇头道:“胡说,怎么就只值一根毛?明明是无价之宝!”

胡七立刻就顺着吴天说:“天哥说是无价之宝,就是无价之宝!”

柜台里,晁冬雪低声在父亲晁信义的耳朵边说:“爹,来者不善呀!”

晁信义沉稳冷静如磐石一般,冷冷地哼了一声:“爹这一生,遇到不善的多了去了,还怕他们?”

吴天和胡七大摇大摆地走进店来。

晁信义放下茶杯,站起来,掸了掸马褂,才不慌不忙地走出柜台,双手抱拳,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西城赫赫有名的天爷、七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两位客人请坐,冬雪,给两位客人上茶。”

对于吴天和胡七,晁信义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也见过面,不过并没有交集。按理说,吴天和胡七这类无赖混混,晁信义是不能得罪的,非但不能得罪,还得巴结一下,做生意才会顺利。

但晁信义多年前就已经把他们的大哥得罪了。

吴天的大哥就是曾经在西城一带游手好闲、偷拿骗抢的牛二。牛二曾经不知受什么人蛊惑,来偷京西胭脂铺的金匾,结果被晁信义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打得他见了晁信义就躲,从此绕着京西胭脂铺走。

牛二不敢招惹晁信义,他的小弟们更不敢了。牛二已经死了十几年,吴天接管了牛二用拳头打下的一片地盘,与京西胭脂铺一直相安无事,事实上,晁信义经营了这么多年,有了自己的关系网,完全可以不把几个混混放在眼中。

吴天大模大样往茶几前的椅子上一坐,哈哈一笑:“晁掌柜的,不必客气,我们不是来喝茶的,茶就免了吧!”

晁信义头也不抬,道:“冬雪,既然这两位不是来喝茶的,就不必上茶了!”

晁冬雪果然没有去端茶。

吴天一张红脸更红,恶眉一扬,鹞子眼睛乱翻,他以前听牛二说过晁信义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还有一些不相信,今天算是领教了,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吴天哈哈打了几个干笑:“晁掌柜,吴某人见识了!”

晁信义双眼如刀,凛然正气,他没有问吴天来意,他不必问,吴天自然会说。

吴天道:“晁掌柜的,俗话说,杀人偿命,借债还钱。”

晁信义冷笑一声,说:“不错,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你大哥牛二是被我打过一次,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牛二十几年前已死,中间相隔了二十年,应该不会把他的死算在我头上吧。”

吴天哈哈一笑:“这是自然。”

晁信义又道:“我晁某人也没有向你借过钱,我晁某人也不至于向你借钱吧。”言下之意是,你吴天还不配和我晁信义打交道。

吴天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早就练就刀枪不入的厚黑功夫,晁信义瞧不起他,根本就无法打击他。

吴天哈哈一笑:“晁掌柜的自然不会向吴某人借款,但是,晁掌柜家中之人,却有借过吴某人钱款的!”

晁信义脸色一沉:“是吗?晁某人倒有兴趣知道,我晁家什么人借了你的钱?”

吴天从怀里拿出三张借据,摆放在茶几上,一张张展开,得意地道:“晁掌柜的,你可看清楚了,白纸黑字,还有签字画押,不是我吴某人捏造的。对了,胡七,你看好了,小心有人毁了借据。当然咯,晁掌柜这么有身份的人,是不会做出这么无赖的事情的。”

晁信义目光冷冷地落在借据上,他逐一把三张借据各看了两遍,上面写得清楚,一共是十六万块钱,是晁承志的字迹。

晁信义想,吴天和胡七既然敢上门,那么这个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心中一股怒火升起,脸上却不动声色,回头对晁冬雪道:“去把你大哥叫来。”

吴天露出一脸的奸笑:“晁掌柜的,少掌柜借钱是实,京西胭脂铺名动京城,想必不会赖账吧?哦!对了,吴某人可不怕别人赖账,吴某人只会赖别人的账,有借据在手,官司打到蒋委员长那里,吴某人也不怕。”

晁信义懂他的意思,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大可放心,十万八万,京西胭脂铺还拿得出,只要确认是晁家人借了你的钱,不会少你一块钱。”

吴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钱,他不要脸,一听晁信义这话,笑眯眯地道:“晁大掌柜果然有大掌柜的风范,吴某人佩服,佩服!”

晁信义不再理睬他。

晁冬雪跑到晁承志的卧室,喊醒了正在睡觉的晁承志。晁承志穿好衣服,睡眼蒙眬,一到店铺,看见大模大样的吴天,顿时吓了一跳,睡意全消了。

他怎么来了?不可能呀!昨天还去见了林水儿,并和她在床上缠绵,如胶似漆,她没有理由变脸这么快的。

晁信义淡淡地看了晁承志一眼,说:“你过来,有人说你借了钱,如今拿着借据上门讨账了,你看看,是不是你写的借据?”

晁承志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了,脸色煞白,浑身摇晃。

晁信义不动声色,一看他的样子,心中就已经明白,这借据是真的。

晁信义平静地道:“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借据是不是你写的?”

晁承志走过去看了看,三张借据是他写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才道:“是我写的。”

晁信义又问了一句:“你还有没有借据在别人的手中?”

晁承志忙摇头道:“没有了!”额头上冷汗冒了出来。

晁信义若无其事地道:“不就是十六万嘛,这点钱还要去向外人借?冬雪,到我卧室的箱子里去拿钱出来,还给人家。我晁家二十年没有丢过这样的人了。”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递给晁冬雪。

晁冬雪看了父亲和大哥一眼,跑到父亲的卧室打开箱子,果然看到里面有一捆一捆的钞票,点了十六万,双手抱着放在吴天的面前。

吴天和胡七看着那么一大堆钞票,瞪直了双眼。

晁信义用手一指:“姓吴的,你点一下钞票,看够不够,不够再拿!”

吴天双眼露出贪婪的光芒:“不用点了,吴某人相信晁大掌柜的为人!”

晁信义冷冷地道:“留下借据,拿了钱快走,京西胭脂铺不欢迎你这样的人,以后没事不要到京西胭脂铺来。”

吴天对胡七道:“兄弟,晁大掌柜不欢迎咱们,拿了钱走啊!”胡七满心欢喜,和吴天各抱了一部分钞票,兴高采烈地出了门,抬脚狂奔而去。

两个人一走,晁承志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晁信义的面前。

晁信义站起身,厉声道:“你跟我进正厅来!冬雪,把晁家的人都叫到正厅来。”

晁家正厅。

晁信义坐在椅子上,他的椅子旁边放着一根竹棍,小拇指粗细,三尺来长,这是晁家的家法棍子。晁承志跪在祖宗的牌位下,张淑梅站在晁信义身后,依次站着王连旺、晁迎春、晁承志的妻子刘玉芬、晁冬雪,还有四个孩子:晁佳威、晁佳宜、晁佳美、晁佳豪。

刘玉芬从晁冬雪的口中得知晁承志借了十六万块钱的事情,惊愕得合不拢嘴。晁家上下,没有人敢相信。

晁信义脸色铁青,他缓缓看了一眼大家,对晁冬雪道:“冬雪,把你红蓝姑姑请来!”

晁冬雪心中忐忑:“是,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哥哥,才出门到后院去请花红蓝。

张淑梅泪水涟涟,说:“信义,这怎么可能呀?承志借那么多钱做什么?其中有没有什么误会?”

晁信义目光柔和起来,低声对她说:“淑梅,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

刘玉芬扑到晁承志的身边,用手推着他说:“承志,你借那么多钱做什么?你快给爹说呀!”

晁信义威严地道:“玉芬,你站到一边,我会给他时间说的。”

晁迎春走过去把刘玉芬搀扶到一边,安慰她说:“嫂子,事情会说清楚的,你别急,急也没有用!”

晁承志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花红蓝和晁冬雪进来之后,站在一边。

晁信义说:“你跪在祖宗的面前,给大家说清楚,你怎么借了那么多钱?”

晁承志哭丧着脸:“爹,我被骗了。”然后把林水儿上家里买妆品,自己送她回家,碰巧遇到他们在玩牌,自己输了三次,借了十六万。当然,他隐瞒了和林水儿上床的事情。

晁信义冷冷地道:“他们处心积虑地设下圈套,引你上钩,为的是什么?”

晁承志不敢回答。

晁信义从怀里拿出一本绿色的小册子,喝令晁承志抬起头来,摇晃了几下,道:“是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一本胭脂配方。

晁承志回答道:“是。”

晁信义又喝道:“你是不是悄悄潜入我、红蓝姑姑和制作室里找过这本书?”

晁承志回答道:“是。”

晁信义继续问:“找了多少次?”

晁承志道:“每个房间找了两次,没有找到。”

晁信义道:“如果你找到之后是不是要给他们?”

晁承志沉默了一阵,低声回答道:“是!”

正厅之中,一片静寂,张淑梅心惊肉跳,刘玉芬、晁迎春、晁冬雪大气不敢出,花红蓝显得平静了许多,一言不发。

晁信义站了起来,手里拿起那根竹棍,喝道:“趴下!”晁承志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晁信义抡起竹棍,结结实实抽了晁承志几十棍子。

竹棍抽打在身上,发出恐怖的声音。

晁承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晁佳威、晁佳宜看到父亲挨打,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刘玉芬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眼泪也簌簌滚落。

晁信义抽了晁承志几十棍子,打得晁承志的后背、屁股血肉模糊。晁信义扔下竹棍,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把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给了他们,会产生什么后果?”

晁承志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

晁信义道:“那后果就是,你败光了晁家两百年的基业。”

晁承志心中一颤。

晁信义又回到太师椅上坐下,缓缓地道:“承志,刚才打你,是因为你上当受骗,输了十六万块钱,十六万块钱输不垮京西胭脂铺。”

大家都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晁信义却忽然变脸道:“从今天起,你给我滚出京西胭脂铺,带着你的妻子和孩子,你没有我这个爹,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晁承志大叫一声:“爹,我错了!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

刘玉芬抱着两个孩子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爹,您不认这个儿子,也要留下这两个孩子,他们是晁家的骨肉。”

晁迎春、晁冬雪、王连旺也一起跪在地上,向晁信义求情:“爹,您就给大哥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张淑梅大惊失色,摇晃着丈夫的胳膊,泪如雨下:“信义,你不能这么绝情,孩子犯了错,你要给他机会改正呀!”

花红蓝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出了正厅。

晁信义脸色铁青,斩钉截铁,厉声喝道:“我告诉你们,有些错误可以改正,但有些错误绝对不能原谅。京西胭脂铺是用几十条人命换回来的,这个不孝之子,差一点又毁了京西胭脂铺,这能原谅吗?不能,绝对不能!给我滚,立刻滚!”

正厅之中,刘玉芬哭号着,晁承志挣扎起来,给父母磕头:“我不配做晁家的儿子,我走。”

王记胭脂坊。

王小三把福特小车停在店门口,他还没有下车为王胭脂拉开车门,王胭脂已经推开车门跳下车,一溜烟地跑进了店铺。她激动地喊:“父亲,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一个女孩子家,惊惊惶惶的,成何体统?”王家栋正在店铺里茶几前喝茶。不知是人老了还是修养到家了,这些年,王家栋的性格,越来越像当年的父亲,稳得住。

王胭脂眉飞色舞:“今天吴天爷带着三张借据到了晁家,讨要十六万块钱,晁家乖乖给了钱。”

王家栋小小地喝了一口茶,道:“十六万不足以让京西胭脂铺垮台吧!”

王胭脂笑道:“是呀!十六万是不能让京西胭脂铺垮台,不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京西胭脂铺就要从这十六万开始垮台,晁信义已经把晁承志一家人赶出了家门。”

王家栋一愣:“把晁承志一家赶出家门?为什么?”

王胭脂说:“因为晁承志欠了吴天十六万啊。”

王家栋道:“慢点慢点,你把我搞糊涂了。晁承志欠了吴天十六万?是那个混黑道的吴天吗?他骗了晁承志十六万吧。”

“他是骗了晁承志。”王胭脂说,“不过,那个晁承志也是咎由自取。”

王家栋看了看女儿,问:“你对这件事很了解?”

王胭脂没有说这件事是她策划的,而是说:“我打听过了,吴天给晁承志设了个局,找了一个叫林水儿的妓女去勾引晁承志,晁承志上钩了。先是在她家打牌,输了好几万,没有钱还,打了欠条。后来,晁承志又和那个女人搞到一起,被吴天放了白鸽,又写下一张十万的欠条。”

王家栋从旁边拿过一只鼻烟壶,在手里玩着,过了片刻,他把鼻烟壶放下,道:“不对啊,仅仅被骗了十六万,晁信义最多把儿子打一顿,怎么可能把他赶出家门?”

王胭脂暗想,父亲真是厉害,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王家栋又说:“唉,这人生啊,真是难说。晁家虽然人丁兴旺,可每一代都会出一两个不孝之子。我原以为这一代是不会有了,没想到,又应在晁承志身上了。肯定还有比被骗十六万更大的事。”

王胭脂嘻嘻一笑,道:“父亲真是神仙了。”

“你知道?”王家栋问。

王胭脂说:“我不仅知道,后面这事,与我还有份呢。”

王家栋一愣,问:“怎么回事?”

王胭脂并没有全部告诉父亲,而是说一半编一半。她说:“我平常让人盯着晁家人,晁承志去和那个林水儿鬼混的事,我很快就知道了。我悄悄打听了一下,知道林水儿和吴天是一伙的,就找到他们。提出条件,要他们从晁承志手里拿到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我同意给他们五万元。”

王家栋的眉毛一挑,问:“拿到了?”

王胭脂摆了摆头:“晁信义太狡猾了,晁承志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不过我想,拿到拿不到都无所谓,先让他们家乱起来再说。而吴天又担心夜长梦多,急于拿到钱。”

王家栋沉默着,好一刻没有说话。

王胭脂从父亲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端倪,便问:“父亲,您好像不开心?”

王家栋说:“胭脂啊,这件事你做得不对啊。”

王胭脂不明白,问道:“怎么不对了?京西胭脂铺不是我们的仇人吗?我把他们搞乱,怎么不对了?上次,我也向你提过这件事啊。”

王家栋说:“我给你说说怎么不对吧。第一,现在京西胭脂铺已经不是我们的敌人了。我们的敌人,是松下妆品会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的目的,不是要斗败我们,而是要把我们逼倒逼死。不光要逼垮我们,也要逼垮京西胭脂铺。所以,我们和京西胭脂铺不光不是敌人,还是难兄难弟。第二,如果是纯粹的商业竞争,应该有商业规则,做事不能绝。你设计害晁承志,把事做绝了。一个人,如果做绝事,那是要遭报应的。第三,吴天那伙人是地痞无赖,你不应该找他们。对于这类人,我们要敬而远之,你一旦惹上他们,恐怕就难以脱身,说不定他们还会反咬你一口。爹总是要死的,今后王记胭脂坊说不定就得由你当家。这三条,你一定要记准,无论如何再不能做这种傻事。”

王胭脂口里说知道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松下妆品会社是头号敌人?人家做自己的生意,从未和京西胭脂铺或者王记胭脂坊正面竞争,人家怎么是仇人?至于说同行竞争不要把事情做绝,王胭脂同样不认同。商场如战场,战场就是你死我活。你对别人讲仁慈,别人才不会给你半点同情。至于第三条,王胭脂还真不怕。她算是一个女中豪杰,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手里又有钱,吴天那些人若真是敢对她不利,她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不喜欢她这样干,她认为父亲是人老了,心也善了。至于她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肯放过晁家的。不仅仅因为她和晁承志的个人恩怨,更因为王晁两家两百年的爱恨情仇。

王胭脂还有第二个计划,也是针对晁家的。她原想,父亲如果觉得她前一步走得对,她就把第二个计划透露一点。既然父亲不太赞成,她也就不说了,先干了再说。

王家栋的想法和女儿不太一样。他突然想到,晁信义两个儿子,表面上是比自己风光得多、得意得多。可临了又怎么样?一个儿子参军走了,另一个儿子又被他赶出了家门。如今这个局面,晁信义恐怕连养老送宗的人都没有了。

将心比心,王家栋认为,此刻的晁信义,一定绝望到了极点。

财富有什么用?风光又如何?到头来,还是为了那三尺黄土。

王家栋想,此时的晁信义一定是被儿子气病了吧,躺在床上的晁信义所想,会不会和自己一样?

好一生坏一生,怎么着都是一生啊。

后街小巷,几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子,晁承志一家四口挤在一张木板拼凑起来的床上。两个孩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在这又冷又破的房间里一直哭闹。刘玉芬哭哭啼啼,不时埋怨晁承志。晁承志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还好刘玉芬有些私房钱,出门的时候婆婆张淑梅偷偷给了些钱,暂时能过渡一段时间。

晁承志在床上躺了几天,刘玉芬就骂着让他出去找事情做,一家四口要吃饭。刘玉芬以为,公公把自己一家人赶出家门,只是为了给晁承志一个教训,公公总会心疼孙子的,说不定等上一段时间就能让一家人重回京西胭脂铺。

她不了解晁信义,说一不二,处理事情果断。晁承志心中明白,除了父亲的性格,还有一个原因,晁家世世代代像是魔咒一般,每一代都有一个不孝子。而晁家祖训,就有专门对付不孝子的一条,那就是赶出家门。

妻子和孩子或许有可能回到京西胭脂铺,而自己,除非父亲不在人世,否则恐怕是再也无法踏进那个家门了。

他也清楚,自己的过错无法弥补。

晁承志强打着精神出门了,他并不是出门找工作,而是去找林水儿讨个说法。

庆亲王府。

晁承志用力打门,门栓当当直响。他听到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心中的愤怒简直要爆发了。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然后门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一顶瓜皮小帽,一双无神的小眼睛,一个干瘦的身体。

晁承志一愣:难道人不在了?

里面的老人惊疑地望着晁承志:“你找谁?”

晁承志道:“我找林小姐。”

老人又问了一句:“什么林小姐?”

晁承志道:“就是前几天住在这里的那个林小姐!”

老人淡淡地道:“那家人搬走了!”

对于这个结果,晁承志并不感到意外,他们合伙骗了他的钱,搬走很正常。可是,他们既然是骗钱,为什么又要让他偷京西胭脂铺的配方?

晁承志想不通,他不死心,又问道:“老伯,您知道他们搬哪里去了吗?”

老人摇了摇头:“他们租房子的,今天租这里明天租那里,很正常。”说完便关上了门。

晁承志站在门前,望着沉寂的大门,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良久,才一声长叹,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那谁?那谁谁谁?胡七爷叫你,敢不站住?”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以及一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

晁承志被惊醒了,本能地站住,抬头一看,自己走进了一条小巷子,前面没有人,后面是一个如铁塔一般的大汉,脚上穿着一双大马靴,上身衣服敞开着,露出一身黑肉,胸膛前一道胸毛,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胳膊,一张黑脸,黑里透红,两道恶眉下瞪着凶狠的眼睛,正拽开大步,直向晁承志冲来。

晁承志陡然醒悟:原来是叫我!

晁承志认识胡七,胡七更没有理由不认识晁承志。人未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过来。

“你谁?谁是你靠山?敢瞧不起胡七爷?”胡七横眉竖目,厉声喝道。

晁承志一惊,来者不善呀!正在犹豫该如何回答,胡七冲上来,当头就是一拳,打在晁承志脸上。晁承志只感觉眼前金星乱冒,鼻子之中,两股血箭蹿出,人更是如秋风之中的落叶一般,飞出了一丈远,跌在地上。

胡七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晁承志的衣服领口,提了起来,右手粗大的拳头在晁承志的脸前摇晃,瞪着血红的双眼,喝道:“你谁?”

“晁承志!”晁承志什么时候遭受过这等侮辱,吓得魂飞魄散,不敢不回答。

“晁承志是个什么东西?胡七爷打的就是晁承志。”胡七显然不满意,挥拳打在晁承志的肩膀上。

晁承志浑身如散了架一般。

“胡七爷,误会了吧,我可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晁承志双手乱摇,大声辩解。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胡七爷想打人,凭的是一个高兴!”胡七叉开手,扇了晁承志一个耳光。

“胡七爷饶命,饶命。”晁承志大声讨饶。

胡七喝道:“你还没回答胡七爷,晁承志是个什么东西?”

晁承志欲哭无泪,欲挣扎无力,只能回答:“晁承志不是个东西!”

胡七瞪了他一眼:“既然不是个东西,如何敢瞧不起胡七爷?胡七爷在方圆几十里也算一号人物。”

晁承志想,他如此蛮横无理地纠缠,肯定有原因的,忙道:“不敢,小的不敢!”

“谅你小子也不敢!”胡七飞起一脚,踹在晁承志的肚子上,晁承志一声惨叫,几乎昏了过去。

胡七把晁承志扔在地上,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双手叉腰,喝道:“姓晁的,胡七爷记住你了,以后别到这里来找事,否则,胡七爷见一次打你一次。”

晁承志终于明白了,是林和、林水儿他们让胡七出面打他的,为的是让他死心,不敢再找林水儿。

晁承志一迟疑,胡七又踢了他一脚。

晁承志大叫一声:“记住了。”

胡七哈哈大笑道:“滚!”

京西胭脂铺。

夜,忽然就冷清了许多。

晁信义拿着手电筒,手电筒并没有打开,只是为了查看某些地方时方便而已。他从前院到后院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意外。晁信义站在福特汽车前,双眉微锁。

“岳父大人,天冷,您回房间休息吧!”王连旺走了出来,他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根短木棍。晁承志被赶出京西胭脂铺之后,王连旺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守护的重任,白天还要负责一些原料进出库房的重活。

晁信义听到王连旺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王连旺站在他右手边,距离五六尺远,手电筒揣进了衣服口袋之中,木棍夹在腋下,毕恭毕敬。

晁信义低声说:“连旺,辛苦你了。”

王连旺不敢正眼看他,显得更恭敬:“岳父大人,这……从何而说起呢?我是晁家的女婿,是晁家的人,为家里做点事情是应该的,不辛苦……”

晁信义的目光落在福特车上,忽然问:“你会开车吗?”

王连旺点了点头:“会一点儿。”

晁信义道:“明天我请个师傅来教教你,以后这车就你开!”

王连旺大惊:“岳父大人,这车是大舅哥的,剁了我的手,我也不敢动呀!”

晁信义冷冷地道:“他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了。”

王连旺说:“岳父大人,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慢慢伸出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他的一切都与京西胭脂铺无关,这车是京西胭脂铺的,我说给谁就给谁!”

王连旺立刻恭敬地回答道:“是,谢谢岳父大人!”

晁信义又道:“连旺,明天我雇佣一个人,接替你白天的工作,你不能太累了,京西胭脂铺还指望你挑大梁呢!”

王连旺受宠若惊:“岳父大人,我不怕累,我不辛苦。”

晁信义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先回房休息了,天冷,你多穿点衣服。”说完大步离开后院,回到卧室。

卧室里,张淑梅坐在床边,正在整理几件衣服。

晁信义低声说:“淑梅,你怎么还没有睡?”

张淑梅放下衣服,走过来帮晁信义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上,问道:“信义,要喝茶吗,我倒点热茶给你。”

晁信义摇了摇头,脱了鞋子,上了床。张淑梅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说:“信义,我担心两个孙子,天这么冷,他们怎么过?”

晁信义淡淡地道:“他家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你担心什么?”

张淑梅眼中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颤声道:“你可以不要那个儿子,但不能不要那两个孙子,他们是晁家的骨血,他们是无辜的!”

晁信义哼了一声:“那个不孝之子,悖祖逆宗,他若是个男人,就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若不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有没有他又有什么关系?”

张淑梅泪眼汪汪地说:“我说的是两个孙子!”

晁信义道:“孙子是他的儿子,也应该他负责!”

张淑梅悲悲切切地说:“跟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发现你这么坚硬如铁!”

晁信义阴沉着脸,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地道:“京西胭脂铺重新建立起来,有多么艰难,你很清楚,我绝对不能容忍别人破坏它,任何人都不能。”

张淑梅只是流泪,默默无言。

晁信义伸出胳膊搂住她,把她揽入怀中,安慰道:“没有了那个不孝之子,我们不还有承兴,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婿?两个外孙,京西胭脂铺不会垮。”

晁承志被胡七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浑身疼痛,心如死灰,在街道边坐到天黑,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

路过一家小酒铺,门边挑着一盏灯笼,灯笼上一个酒字。晁承志摸了摸西装口袋,口袋里皮夹子还在,拿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有几百块钱。

晁承志进了小酒铺,里面有四张桌子,一个客人也没有,显得冷冷清清。掌柜的是五十多岁一个老者,粗布青衣,看到晁承志鼻青脸肿,血污斑斑,以为他遭了强盗,吓了一跳。

晁承志坐在一张桌子前,说:“老人家,请给我来一碗酒,一些下酒的菜!”

掌柜的见他出言礼貌,放心了许多,给他端了一碗酒,两碟小菜,然后坐在一边,暗暗打量着他。晁承志喝了一口,入口辛辣,喉咙如被刀子割一般。他手里端着酒碗,双眉紧锁,喃喃自语了一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别人都说酒好,可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呢?”

掌柜笑了笑说:“客人,这喝酒就不是喝酒,喝的是心情。心情好的,喝的是琼浆玉液;心情不好的,喝的就是穿肠毒药……”

晁承志从来没有在小酒铺之中喝过酒,在家里也很少喝酒,听掌柜的出言不俗,正想找个人说话,于是放下酒碗,恭敬地站起来道:“掌柜的,您也没有生意,请多拿些酒来,陪我喝一碗如何?我算钱给你!”

老掌柜也不客气,多端来两个小菜、两壶酒,坐在晁承志的对面,自我介绍:“老头儿我姓张,别人叫我老张,买的酒就是香,不是我自夸,老张家自酿的酒,入口醇香,回味久长。”

晁承志介绍自己:“我本是京……”脸上忽然满是羞愧之色,微微叹息了一声:“我辱没了祖宗,再不配是家族的人,不说也罢!”

老张淡然一笑,他已经看出晁承志不是简单的客人,晁承志不愿意说,老张当然也不好问。

晁承志端起酒碗,礼貌地说:“张掌柜的,谢谢你陪我喝酒。”

张掌柜笑了笑说:“相逢就是缘分,能坐在一张桌子前喝酒,更是缘分,既然有酒缘,何必客气呢!”

晁承志端起酒,一饮而尽。

张掌柜也喝了一口酒,笑道:“客人喝的不是酒,是忧愁啊!”

晁承志苦笑了一下:“掌柜的说得没错。”

张掌柜又给他倒了一碗酒:“客人,再喝一碗,你就忘记忧愁了,不过过了三碗就不行了!”

晁承志酒意涌了上来,脸已经红了,问道:“为什么过了三碗就不行了?”

张掌柜道:“过了三碗,客人就喝醉了!”

晁承志笑道:“我不要喝醉,我只要忘记忧愁就行!”

这一碗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喝,不知不觉也喝光了。晁承志舌头不太灵活了,头脑有些混沌,心中果然淡忘了忧愁,喝酒的兴致还在:“老张,请再给我倒一碗!”

老张笑眯眯地道:“不用了,你说过不喝醉的,再添就醉了!”

晁承志摇晃着脑袋:“我没有醉,再喝两碗也不会醉,更别说只添一碗了!”

老张劝慰他:“客人,适当就行,别喝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呀!”

晁承志道:“就再来半碗吧!”

老张拗不过他:“最后半碗啊?”

晁承志点头说:“最后半碗!”

喝完这半碗,晁承志没有再要酒,留下一张钞票,起身出门。走了一阵,冷风一吹,心中五味翻腾,蹲在路灯下呕吐。

“我错了,我难受!爹,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晁承志抱着路灯杆,内疚地哭喊。

“爷……这位爷……”有人喊他。

晁承志以为是小酒铺的老张,抹了抹眼泪:“我不是已经算了你的酒钱?”“爷,我不是要你的酒钱!”

晁承志一看,是一个中年人,瘦小,戴瓜皮帽,一双眼睛溜溜乱动,两个人四目一碰,都吃了一惊。

晁承志吃了一惊:“你是谁呀?眼……生……”

那中年人挤出笑脸,说:“我姓吴,排行第二,别人都叫我吴二。这位爷,你这是怎么了?”

吴二说的是晁承志的脸,面目全非。

晁承志苦笑了一下,答道:“跌了一跤!”

吴二愕然:“这一跤跌得够狠。”

晁承志默然无语,心如刀割。

吴二的眼睛一直在晁承志的身上上下打量,穿西装衬衫、皮鞋,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虽然有些狼狈,还不至于落魄,应该能赚到钱。

吴二友好地笑着:“爷,您是不是烦心呢?”

晁承志长叹一声:“一言难尽!”

吴二眼睛溜溜一转,劝慰道:“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何苦为难自己?爷……要找点快乐,忘记烦恼吗?”

晁承志心中痛苦,一听就点了点头。

吴二大喜:“爷,你要找大乐还是小乐?大乐五十块,小乐二十,十块也行。”

晁承志想了想说:“大乐,最好忘记一切!”

吴二眉开眼笑道:“爷,您跟我来!我保证您飘飘欲仙,忘记人世间的一切苦楚。”

晁承志一跃而起,一手拽住吴二的胳膊,忙道:“快带我去!”

吴二带着晁承志,先走了一条阴暗的小巷,来到一道高墙下,高墙上有一道小门。吴二敲门,连敲了几下,就有人开了门,两人进去。晁承志一看,是一个气派的院子。

开门的是一个精壮的汉子。

晁承志浑身一哆嗦,脚步本能地停了下来。

吴二忙安慰他说:“爷请放心,我们是生意人,做生意嘛,小心为妙!”

晁承志头脑发昏,也没有多想,既来之,则安之。

吴二请他上二楼,走的是木板梯子,吴二鞠躬请晁承志走前面,还小心地提醒道:“爷,您可小心,别再跌倒了。”

晁承志苦涩地回了一句:“不能再跌倒啊。”

上了楼,空气之中飘来一股淡淡的香,很奇异的香。晁承志本能地嗅了一下,感觉心一下子就飘了起来。

“爷,您请进。”吴二掀开一道帘子,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晁承志走进了屋里,屋子不大,靠里边放着一张大床,床上没有被褥,有两个枕头,铺着毯子。床的中间摆放着一张茶几,宽两尺,长三尺,高半尺,茶几上摆放着一盏油灯。床宽大,虽然中间摆放着一个茶几,两边还是显得宽敞。

晁承志有些迷茫:这是什么地方?

吴二殷情地道:“爷,您躺上去,马上就来。”

晁承志脱了鞋,坐到床上靠里的那一边。吴二退了出去,只片刻,一个年轻的女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有一支烟枪,一个翡翠烟壶,几张锡纸,一小块黑色的东西。

晁承志从小家教严格,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接触过这类东西,但他心中明白是吸食鸦片。

他的头脑里一阵恍惚。

年轻的姑娘娴熟地把药膏填入烟枪,恭敬地递过来,柔声说:“爷,您请用。”

晁承志没有伸手。

姑娘又说了一句:“爷,您吸一口就会忘记烦恼。”

晁承志接过烟枪,吸了一口,一股烟呛进了肺,他猛地咳嗽起来。

姑娘忙道:“爷,您躺下,慢慢地吸。”

晁承志依言躺下,慢慢地吸了一口,感觉好多了。

“再吸一口。”

晁承志渐渐进入了状态,一口一口地吸,一口一口地吐出烟雾,烟雾渐渐弥漫在房中,幻化成狰狞的魔鬼,从地狱的深处窜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