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良驹

1

寒冬的沱江,正是一年中江面最窄的枯水季节。

李涵章找到了三条停泊在码头的木船,有两条像是当地渔家打渔的小木划子,另一条大些,像是平时载人渡江用的。李涵章把骡子牵上那条大些的木船,把缰绳拴在船舷上,在船舱里放好了自己的背篼,解开了绑在岸上木桩子上的缆绳,起了铁锚,然后就坐在船尾,抄起船舷上固定着的两只船桨,在漆黑漆黑的夜幕里,向沱江的东岸划去。

李涵章几乎接受过一个特务人员所有的技能培训,却没有学习过怎么划船。虽说平时没少坐船,但看那些船工抄起双桨、喊着号子,却只是觉得好玩儿,哪里想得到在亡命天涯的今夜,自己也成了个船工?李涵章想起一句川人挂在嘴边的老话——三穷三富不到老,忍不住叹道:“至理名言呀!”

一开始,李涵章左右摇晃着船桨,把一条船摇晃得左转右转,再加上船的另一端站着匹骡子,重心和方向就更难把握,任凭李涵章怎么努力,那条船就是不肯往前走。大冬天的,李涵章竟累出了一身汗,才让那条木船离了岸,左漂右转地浮出去了十几米远。骡子站在甲板上,似乎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摇摇晃晃了一阵子之后,忽然,“扑通”一声卧在了甲板上,而且,尽可能地把脑袋伏在船上,保持一种姿势,一动不动。

这是它看到我划不走船,配合我呢。李涵章看出这匹骡子的举动,十分符合力学原理,一下子想起了春爷在龙泉驿送他这匹骡子时所说话:“这匹骡子有灵性,护主。”

折腾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李涵章终于摸索出了一套路数,用那两只船桨将木船划到了江心。这时,他背后的沱江东岸忽然又响起了一阵枪声!

李涵章停下了划动船桨,侧耳听了一阵。那匹一直把脑袋伏在甲板上的骡子,也忽地抬起了头,望着李涵章。李涵章对此时他唯一同伴笑了笑,又侧耳仔细去分辨那些枪声。从各种混杂的枪声中,他判断出这是一场至少二三十人参加的战斗,不仅有大肚盒子、卡宾枪、三八大盖、中正式步枪,还有冲锋枪。

又发生了什么事?李涵章正疑惑着,忽然听到自己刚刚与苟培德、春爷交战的方向,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同志们,停止追击!我们要抓捕的中统要犯估计已渡过沱江,向东逃窜!”

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静夜里,这个洪亮的声音异常清晰。李涵章听了,立即意识到,刚才逃掉的苟培德招来了共军的正规部队,想要赶来抓捕自己。在成都时,李涵章就通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标语知道了,内江一带的几个县城,已经在1月5日至15日这短短的10天之内,全部被共军控制。因此,苟培德在短时间内能够利用自己的身份招来共军的正规部队,是完全可能的。

李涵章瞬间把这些消息分析完后,立即加快了划船的速度。那匹骡子见状也乖乖地把脑袋伏在了甲板上,一动不动,直到木船靠了岸,它才“呼”地从甲板上站起,等着主人来解缰绳。

把背篼在骡子身上捆绑好后,李涵章飞身跨上去,来不及多想,紧了一下缰绳。骡沿着沱江岸边的一条小路飞奔时,李涵章又一边把缰绳拢好,一边腾出手来,把身上的两支手枪压满了子弹。做完这一切,李涵章回头望了一眼对岸的内江城:岸边已是一片火把,在火光中,有数不清的人聚集在岸边,剩下的那两支小木船上,也坐满了身着解放军军装的士兵,正向江对岸划过来。

此时,李涵章凭感觉判断大约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也就是说,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三个小时。

骡子一直顺着沱江岸边的小路飞快地狂奔着。此时,李涵章才意识到,骡子正在大致朝东南方向跑去。一看是东南方向,李涵章脑子里随即冒出来一个地名——圣灯山!

刘邓的部队刚刚控制重庆、成都等大城市,正在一鼓作气地往西南打,像川南交通不便的这些县城,他们声称已经“解放”,但一般不会驻守大部队,更不会有部队进驻深山老林。不过,根据刚才对岸的情况判断,内江不仅有共党驻军,而且这些正规部队已经“咬”上自己了。李涵章多年与共军打交道,深知他们长途追击的厉害,因此,眼下他只有往山高林密的地方逃,才有可能甩掉追兵,从而脱身。

想到这里,李涵章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还面临着一个新问题:如果真是苟培德把共军招来的,那么,他的那张“小商贩周耀祖”的证明,已经是一张废纸了。

李涵章一边骑在骡子身上想心事儿,一边回头观察情况。远远地,他看到沱江江面上,已经有好几团亮光在往对岸移动,不用说,那肯定是共军在乘船渡江,追击自己。李涵章抽出鞭子,往身后骡子的屁股上猛抽了一下。骡子四蹄生风,一路朝着圣灯山狂奔而去。

已经马不停蹄地狂奔了多久了?李涵章几乎没有了时间概念。他不敢沿着成渝官道走,只能循着小路往前摸索。圣灯山在与内江县相邻的隆昌县境内,内江县到隆昌县这段路程,属于丘陵地带,虽然没有太高太险的高山大岭,但因为走的都是极难走的羊肠小道,李涵章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困难,与共军的骑兵之间的距离正逐渐缩短,最近时,相距不过二三里地。

李涵章心急如焚,不得不时时抽打骡子的屁股,期望它跑得快些、再快些。天大亮时,李涵章忽然看到眼前的小土山下有一块石头,上边刻着“礼泉寺”三个字。他想也没想,忽然勒住了缰绳,让骡子停了下来。这匹骡子昨晚根本没有吃多少草料,连续奔跑了三个多小时,此时,鼻孔里呼呼地喷着气,嘴角不停地往下淌着白沫……

当下李涵章是在没有精力去关注骡子,因为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可能会让他致命的错误:夤夜奔逃,后有追兵,他只顾了挑小路走,慌忙中竟走错路了!

2

“礼泉寺”这个地方,应该在内江县的正东方向,荣昌县的正北方向,距荣昌县城不过几十里地的山路。按照他的计划,是要去内江县东南方隆昌县城附近的圣灯山。那座山,山高林密,路险崖高,到了那里,他自信是能够轻易甩掉共军而从容脱身的!

然而,现在他距离自己计划要去的地方更远了。共军一直死死地“咬”他,甚至在此前奔逃时,他在小土山的上边跑,共军的十几个骑兵,在山包下的大路上跑。类似这样的情况,他遇到了三四次。好在那匹骡子的耳朵似乎比人的耳朵灵敏得多,一旦意识到即将与追击他们的共军骑兵遭遇,就会不听李涵章的指挥,不是突然止步,俯卧在地;就是突然插向另一条更险更难走的小道,甩掉他们。第一次,这匹骡子正飞跑着,突然拐向一个小山包后面,然后立即四蹄卧地,伏在了一大片草丛中,把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的李涵章甩到了地上。一开始,李涵章还以为这匹骡子被他抽急了,用这种方式抗议呢。结果,他刚爬起来,就发现山包的那边,共军背上的长枪刺刀随着马的奔跑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在晨曦中闪烁的一道道寒光。它这是眼看要被追上了,自己隐藏避难啊!李涵章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赶紧屏住呼吸,伏在骡子一侧,抱着它的头,轻轻地抚摸着它汗津津的耳朵、额头、长长的面颊和鼻子。也就是在那时,李涵章发现,这匹骡子浑身汗津津的,右侧屁股被自己用马鞭抽出了一道道血痕,淌出来的血,把右后边的一整条腿都染红了……

走错路了,该怎么办?李涵章一时之间乱了方寸。正勒住缰绳愣神儿,胯下的骡子忽然蹬开四蹄,又狂奔起来!

随后,李涵章听到了一阵拉枪栓的声音,接着,就有人高喊:“站住!再继续逃跑,就开枪了!”李涵章闻声扭头一看,有两名解放军骑兵正在朝他奔来。但李涵章明显地看出,他们骑的战马,也和这匹骡子一样,几乎精疲力尽了,跑得慢不说,连马头也昂不起来。李涵章估计,其他的十几个骑兵,都已经被这匹骡子拖垮了。

骡子似乎又恢复了以前的精气神儿,奔跑起来依然箭一般地快,不消一支烟的工夫,那两名解放军士兵,就被甩下了半里多地。他们开枪了,子弹呼哨着飞过来,从李涵章的左右飞过去。李涵章没有还手,虽然他手里拎着枪,虽然他知道自己只要回身,一扣扳机,就会有一名士兵从马上栽下来,但他只是把手枪拎在手里,任由骡子狂奔。他在心里告诫自己:我只想逃命,不能再让自己的双手沾上鲜血。

不知道又跑了多久,终于,前面出现了一座树林浓密的土山,骡子往山上奔去,开始爬坡时,李涵章看到骡子在一丛丛灌木上快速跃过!他俯下身来,抱着骡子的脖子,把脸埋在骡子的鬃毛里。渐渐地,他感觉到骡子奔跑的步伐迟滞了下来,身子左右摆动着,鼻孔里呼呼地喷气:骡子已经遍体鳞伤。李涵章的裤脚也被那些灌木枯枝挂成了一根根布条。

终于跑上了那座山岗。

那两名解放军骑兵早已被骡子甩得不见了踪影,但骡子仍在歪歪斜斜地往前奔,又跑了一阵,李涵章觉得有些异样,骡子的步履乱了,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但它仍试图保持着身体的平稳,以不让李涵章从它背上跌落下来。

终于,经过一片一人多高的枯草丛时,骡子停住了,慢慢地卧了下来。

李涵章从骡子背上站起身,走过去。骡子拼尽最后的力气抬了一下满是鲜血的头,用浑浊的眼看了看李涵章,然后脖子一硬,身子挺在草丛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眼前的骡子,李涵章想起了他的黑伯。于是,他决定暂时让骡子在蒿草里躺着,自己先去找到水源、吃点东西,等体力恢复之后,再找个地方,好好地安葬骡子。

寻着滴滴答答的水声,李涵章钻进了一个枯草掩盖的石洞里,就着山泉水吃完干粮,正在清洗腿上被枯枝挂的伤口,忽然,听到石洞外面有人说话。李涵章放下裤腿,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会儿,当即断定,这是配合共军搜山的当地老百姓。他随即把小一些的左轮手枪塞进袖口,警惕地坐在那里,继续支着耳朵听动静。

“格老子的,逮一个人,搞那么大动静,老子的脚都跑断了。天冷得很,要不是这趟差,老子在家搂着婆娘打瞌睡,多安逸哦。吔,这儿有个洞,还有滴水声,我们进去喝口水吧,走了这半天,口干舌燥。”

“要得,要得!要想在这么大一座山里找一个人,和大海捞针有啥不一样?走,我们进去喝口水,歇歇脚。”

李涵章听到这话,知道这些人是当地的老百姓,而且,马上就要到自己藏身的这个山洞里来。还没容他想出应付这两个人的办法,两个汉子就“刷刷”地踩着枯草,往山洞里走。

“哦,两位哥子,也是被喊来当差的吧?格老子,那个狗日的龟儿子,害得老子好苦。转了半天,渴得要死,把衣裳裤子也扯烂了,回去咋个给婆娘交代?”李涵章意见两人进来,没等对方开口,站起来,顺口胡诌。

“哥子在喝水的呀?正好,我们也是进来喝水的。”另一个个子矮一些的汉子接上了李涵章的话茬。

“听哥子刚才说的话,婆娘一定好标致吧。”李涵章从语气中,听出了这个矮个子就是刚才在洞外发牢骚并提议进山洞歇脚的那个,于是,故作轻松地和他开玩笑。

“就是哦,老南瓜的婆娘,那个标致哦,没得说!”另一个年轻些的瘦高个也跟着开老南瓜的玩笑。

“哥子,你出来转山,咋个还带着这么大的背篼?”老南瓜显然看到了李涵章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背篓,一脸惊讶地问。

“唉,我婆娘要我当完差,去给她舅舅送些东西。老子养家这么辛苦,硬是不让歇口气。”李涵章一向认为,特务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职业说谎者。当然,从党部到军事委员会再到中统,又回到党部,一溜儿走过来,他更清楚,这世界真正说谎的高手绝对不是特务,而是那些组建特务机构的人。

“哈哈,没有想到,哥子也是怕婆娘的耙耳朵。怕婆娘没啥不好,怕婆娘的汉子有酒喝嘛。哥子,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矮个子一听这话,不但乐了,还对李涵章的口音有了兴趣。

“唉,倒插门,就得夹着尾巴。不怕哥子笑话,我硬是怕我婆娘得很。”李涵章故意做出一副很窝囊的样子,回了矮个子的话。

好在那两个汉子没有继续追问李涵章是哪个村子的,他婆娘舅舅家是哪个村子的,要不然,李涵章还真就对付不下去了。他虽说对这一带的地形熟悉,但那都是从军事地图上看到的,大一些的地名还有印象,哪能记住附近村子的名字?

“唉……跌了这一脚,把衣裳滚成了蓑衣,咋个去见人?这差事,啥时候当到头哦……”看看两个人丝毫没有怀疑自己,李涵章不动声色地开始探听情况。

“快了,快了。听一个解放军的长官说,那个特务,狡猾得很。骑着一匹红马,钻进了这座山,硬是没了踪影。要是找到天黑,还找不见,就收兵了。”老南瓜说出的这番话,让李涵章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儿。

“哥子,听说那个特务,骑的是一个火龙驹,跑得快得很,遇沟遇河,能一跳几丈远。灵马救主哦。只有贵人才有这福气,三国里的刘皇叔,就是这样的贵人。”矮个子的话,让李涵章明白,巡山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骑的是一匹骡子,而且他们也还没发现自己藏匿骡子的那片蒿草。

3

遇到老南瓜这两个当地汉子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三个人胡乱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就走出了那个山洞。李涵章借口要去婆娘的舅舅家送衣服,和那两个汉子分了手,赶紧在附近找到一个荒草更深的山沟,把捆得结结实实的背篼往下一扔,然后,抱着脑袋滚了下去。

这是一条被浮土覆盖着的沟壑,李涵章滚到沟底后,赶紧找到刚才扔下去的背篼。还好,沟底是厚厚的枯草,背篼没有被摔坏。他解开背篼上捆绑的麻绳,打开背篼,找出了那个一直随身带着的急救包,躺在又高又密的枯草丛里,把自己隐藏好,这才取出装着云南白药的小葫芦样瓷瓶,撒了些药粉在腿部的伤口上,又从急救包里找出一卷绷带,做了紧急包扎。

处理好伤口后,李涵章这才开始慢慢观察他现在所处的环境。往上看了看,他发现这道山沟足有一两丈深,躲在这里非常安全。上边的人,如果不是像他那样为了逃命,一般是不会冒险来这里搜查的。

在沟底的荒草里躲着,有好几次李涵章都听到上面有人说话,既有解放军互相通报情况的声音,也有当地老百姓向解放军报告情况的声音。

终于捱到天黑了,解放军果真如同老南瓜说的那样,搜查了整整一天没有结果,便撤兵了。

李涵章又躲了一阵子,大约晚上十点多,听听周围确实没什么动静,才开始寻思怎么爬出这个足有两丈深的山沟。他从上面滚下来的时候,就知道不可能直接从这里爬上去,所以,很直接地选择了顺着这个山沟往一个方向走。走了一阵子,山沟果然变浅了,而且,还有几块可以垫脚的石头,于是,李涵章把背篼背好,手脚并用,爬了上来……

尽管当天的危险躲过去了,但李涵章担心解放军仍不罢休。所以,连夜把背篼里的一个军用水壶灌满水,摸索着采摘了一些干果子,又躲回了那个他千辛万苦才爬出来的山沟。在那个山沟里躲到第二天的下午,确信周围除了冬天里的松鼠、鸟儿弄出来的动静之外,没有任何人的动静了,这才爬出山沟,往藏着骡子的那片蒿草走,找地方安葬那匹当地百姓传说中的“火龙驹”。

李涵章找到那匹骡子时,骡子已经僵硬了。李涵章试了试,根本拖不动它,有些懊恼,心想要不是自己这两天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可能拖不动它?既然拖不动,李涵章决定就地掩埋。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从山上一块一块地搬石头,然后又一块一块地平地垒砌,为那匹骡子砌起了一座巨大的墓茔。就要封顶了,李涵章住了手,再一次望了一眼那匹满身血痂的骡子,然后,退后一步,郑重地对着骡子行了一个军礼!

他用安葬一名战士的礼仪,安葬了这匹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畜牲!

封顶之后,李涵章又采来一些松枝放在坟墓上。在那座石头垒成的骡子坟前坐着,李涵章满心里装的都是骡子。他想,骡子真是一种奇特的动物啊!它们是杂交物种,一出世,就意味着这一生就是个悲剧:它们享受不到其他动物交媾的快乐,它们没有繁衍子孙后代的能力,它们这辈子只能供人役使。任何物种的繁衍,大多是靠自身的血脉、自身的活力而开花结果、代代传承的,但一匹被不同物种拼凑成的骡子,无论多么努力去奋斗去挣扎,都注定了它这一生,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李涵章望着冬日满坡衰败的山林,心里涌上了一股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