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杀虎口城门上是康熙的御笔“杀虎关”三个大字。

石板铺成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拉骆驼的、赶羊的、推车的、挑担的、抬轿的、骑马的、骑驴的,剃头的拨响“唤头”、江湖郎中摇响“虎撑”、卖酱油的敲击着腰间别着的梆子、吹糖人的敲响了铜锣……

两边的门市一家挨一家——米店、布店、鞋店、白皮铺、兽医桩子、铁匠炉、杂货铺、茶馆、饭庄、妓院、澡堂……一派的繁荣景象。

有一个小一点儿的门脸儿前挑出一个布制的招牌牙旗,上写三个大字:“赛半仙”,这就是田耀祖的卦摊。如今的田耀祖留了三绺胡须,道士打扮,看上去还真是有点儿道骨仙风。

有两个骑马的人来到门前下了马,他们是刘一刀和二当家的。田耀祖抬头打量刘一刀和二当家的,马上认出了他们。此时的田耀祖已经练就成一个老江湖了。他朝刘一刀和二当家的不动声色地说了句:“二位稍等。”然后就转过头对面前的青年男子接着卖弄他的生意口:“寒相之人肩过颈,享福之人耳压肩。刘备听说过吧?”

“听说过。”那青年说。

“人家是双手过膝,两耳垂轮。什么是两耳垂轮?刘备就是耳压肩。你自己摸摸你的耳垂儿。”

年轻男子摸摸自己的耳垂儿,心虚了。

“既不大,又不厚,所以你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不过,你的耳垂也不算太薄太小,所以,奔波劳碌之后,也可以有个小康之家。”

年轻男子忙说,“小康就成,小康就成。”

“什么叫寒相之人肩过颈?实际上谁的肩也不会过了脖颈子。指的是俗话说的端肩膀,缩脖颈。往后,你留意点,把头抬起来,胸脯挺直了走路。要不,你一辈子也休想发达。”田耀祖指点着。

“好,我听半仙的!”年轻男子虔诚地说。

田耀祖得意了,“走西口,是吧?出杀虎口往西走,你的财神在西方。放着胆子走吧!”

年轻男子掏出一把铜钱放在桌子上。田耀祖也不数,搂进了自己的钱匣子。

这一切被坐在门边长条板凳上等候的刘一刀和二当家的看了个清楚。“你就是远近闻名的赛半仙?”他俩走上前来问。

“正是在下。”

“你的卦灵吗?”二当家的问了一句。

“心诚则灵。”

“多少钱?”刘一刀问得一点也不客气。

“没有价。灵了,一千两银子不多;不灵,一个铜子不取。你还可以砸了我的卦摊儿。实在不解恨,你们还可以扒了我的衣裳,对了,还可以扒了我的这礼服呢面,内联升做的这双鞋。”田耀祖心里发狠嘴上不动声色地说着。

二当家的愣了一下,“嗯?扒衣服扒鞋子?”二当家的对刘一刀说,“大哥,你出来一下。”二当家的和刘一刀出了门,“这个人不简单,他怎么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刘一刀一愣,那二当家的见刘一刀没明白就接着提醒道:“你没听见他说,扒衣服扒鞋子吗?你忘了,十年前,你我刚到这一带打天下的时候,劫过一个穷掉了底的财主,按贼不走空的规矩,扒了他的衣服和皮鞋?”二当家的提醒着。

“对呀!二当家的,我们得试试他是不是真半仙儿。要是,我就请他上山。你没听说张作霖都当了督军了,身边还有一个算命先生呢。要不他怎么能步步高升,一帆风顺呢?”刘一刀乐了。

“试一试?”

“试一试。”刘一刀下了决心。

二当家的和刘一刀进了屋门,“我要测一字。”刘一刀说。

田耀祖把纸笔递到刘一刀面前。

“不用写了,你看见没有?对面是刀削面馆儿,就测刀削面的‘削’字。”

田耀祖眼睛看着刘一刀,“右边是一刀字,你的生意和你的名字同这‘一刀’相关。”

二当家的瞪大了眼睛,“坚刚!”刘一刀往前坐了坐,“我的名字里是有一刀字。那么你看我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削字的左边是个肖字,肖为小月,小月即为残月,你的生意应该是在天亮前做的。”田耀祖话里有话。

刘一刀把一锭银子啪地拍在桌子上面,“谢了!”二人站起来走了出去。

田耀祖咬牙切齿地想到,“好你个刘一刀!你不认识我了?可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来!”他哪里知道,刘一刀和二当家的已经在打他的主意了。

当天晚上,田耀祖坐在床上数着白天挣的那几个铜板,心想靠这麻衣神相,什么时候我才能把田家大院赎回来时,刘一刀和二当家的已经拨门快步进了屋。刚躺下的田耀祖一下子坐了起来。“什么人?”刘一刀用刀指着他的咽喉,“在天亮前做生意的人!”

田耀祖认出来了。

“不许声张!”

“你是来寻财,还是来寻仇?”田耀祖倒不怕了。

“给你找一条发财之路。你把灯点上,我们好好谈谈。”刘一刀抽回了刀。

田耀祖下地点了灯,坐了下来。心想我一个穷光蛋怕什么呢?

“我是刘一刀,是黑土崖占山为王的大当家的。”

田耀祖知道对方并没有认出自己,便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那我就不必细说了。我想请你入伙。”

田耀祖乐道:“我?我既不会使刀又不会弄枪。”

“我不要你使刀弄枪。我是朱元璋,你就是我的军师刘伯温。”

田耀祖冷笑一声:“你像朱元璋吗?”

刘一刀自己也笑了,“那我就比做梁山上的宋江,你就是我的军师吴用。”

“不敢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就会相面算命。”

“我就是要的你这个本事。你呢,继续在这杀虎口开卦摊。这杀虎口是口里口外来往客商的必经之路。你只要算准了哪一天,我做哪一桩买卖能有大的斩获,又不会被官府抓住。你就可以坐地分肥。”刘一刀说了自己的打算。

田耀祖明白了,这是让他当坐探。“我要是不干呢?”

“那你就得吃我刘一刀一刀了。”

“逼上梁山?”

“不,我是逼着你快点发财!你只要帮我做成了一桩买卖,我就给你十成提一的好处。这样下去,要不了三年,你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了!一个是做百万富翁,一个是做刀下之鬼。你这还用想吗?”刘一刀已经不耐烦了,“你等一等。”田耀祖闭上眼睛,掐着手指算了起来。忽然他一睁眼睛,一拍大腿:“妙!今天恰巧是我命中的转运之日。好了,我答应你!”

刘一刀高兴了,“来,我们说一说怎么干……”

二当家的和刘一刀一走,田耀祖在里边关上了门,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见外边的动静了,才转过身来,自言自语狠狠地说:“刘一刀啊刘一刀!这可是你自己找到门上来的。等你给我送够了赎回田家大院的钱,我就把你送上法场!还得让你死了也穿不上鞋!”

田青、梁满囤、王南瓜来到了杀虎口。

三人向这个边城重镇看去,眼见得城墙、垛口、箭楼、城门,出出进进的勒勒车和拉骆驼的、挑担子的、做买卖的。梁满囤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名字叫得真吓人!”三个人进了城,街上往来客商云集,街两边遍布的小店铺都很热闹。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走在人群中,睁大了新奇的眼睛。梁满囤好奇地东张西望道:“这里可比咱祁县县城热闹多了。”

“当然,这是边城重镇嘛。”田青告诉他。

王南瓜说这杀虎口也没像它的名字那样吓人嘛。边说边走的,竟碰上了徐木匠。确切点说是徐木匠先看到了他们。徐木匠头戴一顶大斗笠,也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先看见了田青,忙把斗笠往下压了压,盖住了半张脸……他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

梁满囤用手一指卦铺外边的牙旗,“赛半仙!算命看相的!走!咱们去算一卦。”一个街边的卦铺前围满了人。

“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星四卜五地舆,唯有相家排第六,七书八画九琴棋。这些江湖术士的骗人伎俩你也信?”田青不屑地说。

“田青兄弟,咱仨这次走西口真是蚯蚓上墙,腰杆不硬。咱去算算,看咱仨到了口外能不能挣到一口饭吃。”王南瓜说。

“你们俩谁爱算谁算,反正我不算。我觉得人命都是自己造的,古圣先贤说得好,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招。”田青自然不信这些。

“田青,我和王南瓜没念过私塾,听不懂你说的这些文词。”

“这句话的意思是,古圣先贤教育我们,福,可以由行善而获得;祸,可以由作恶而招致。”田青解释着。

梁满囤没听田青说完,已经挤进了卦摊。王南瓜也随后挤了进去,田青摇摇头,也只好跟了上去。徐木匠从卦摊前经过,探头往里看了看,看着那个算卦先生一愣,然后迅速转身离开了。

田耀祖用扇子一指王南瓜:“你,过来吧,我先给你说说。”

王南瓜虔诚地站到半仙面前,田耀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王南瓜。“你额角岩巉。”

王南瓜没听懂,“您说什么?”

田青接话道:“说你额角高。”

半仙看了田青一眼,点点头,“你额角岩巉,说明你幼年丧父。”

王南瓜一愣,“大师,您是说我爹已经……”

田耀祖轻轻地摇着扇子,眯眼看着王南瓜,“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

王南瓜一听傻眼了,木呆呆地看着半仙……田青过来,一把将王南瓜拨拉到自己身后,看着田耀祖:

“大师,您看看我额角岩巉吗?”

田耀祖打量着田青,“这位小爷长得天庭饱满,额角并不岩巉……”

田青打断田耀祖,“我额角不岩巉,可我也幼年丧父。”

梁满囤小声说,“你爹又没死。”

“我那个爹有跟没有一样,这不跟丧父一样吗?”田青白了一眼满囤。

田耀祖打量着田青,“那不一样,有就是有。我看你的面相应该是父母都在高堂才对。听口音,你是祁县人吧?听说祁县连着两年大旱了?”

“是。今年是掐脖儿旱,种子下去,刚刚出苗,就不下雨,苗死了,再补种,苗出来之后,又是滴水不下。”满囤回答。

“唉!那地方,就是缺水少雨呀。祁县城东有个田家庄?”田耀祖抬头问道。

梁满囤指着田青,“对。我们两个就是田家庄的!”

田耀祖愣了,打量着梁满囤,“你姓田?”

“我姓梁。他姓田,他本来是我们田家庄田家大院的少爷……”

田耀祖浑身一激灵,转过来看着田青。“你姓田?你是田家大院的少爷?”

“祁县没有田家大院了,田家大院现在叫夏家大院。我叫田青。祁县不是缺水吗?我祖父就给我取名叫田青,图个吉利。”田青说。

“田青,你家中几口人?”田耀祖忙问。

“两口人。”

田耀祖一愣,“两口?不是三口?”

“你怎么知道?”田青奇怪了。

田耀祖怔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一般说,依你的年龄和面相看,应该父母都在高堂,算上你那不应该是三口人么。”

“我爹走西口了,他在走西口之前把家产全部输光了,把我娘也输给了别人,所以他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哦……那你后爹呢?”田耀祖小心地问。

“我没有后爹。”

“你爹不是把你娘输给别人了吗?”田耀祖放下了心。

“我娘让一个恩人给救下了。”田青此时真想马上找到徐木匠。

“看你这样子,念过几年书?”田耀祖看出儿子是识文断字的。

“嗯,也是那位恩人不仅没让我们死,还供我念了私塾。”

田耀祖长出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姐姐呢?饿死了?”

“我姐姐九岁的时候就给梁家当了童养媳。”田青指着梁满囤,“喏,这就是我姐夫。大师,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个姐姐?”

田耀祖忙掩饰道,“我……我不是会看相算命吗?依你的面相看,你还有个姐姐才对。”田耀祖收拾起东西,“对不住,我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了。”

“大师,我还没给您卦钱呢。”王南瓜忙着掏钱。

田耀祖摆摆手,“免了免了,你也不容易。”

梁满囤着急了,“赛半仙,您还没给我看看呢?”

田耀祖看着梁满囤,“你老婆有旺夫运!你好好待你老婆,你就一生平安。”

梁满囤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田青眯起眼睛看着半仙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田耀祖回到卦铺,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没坐下,头戴大斗笠的徐木匠就走了进来,“赛半仙,给我算上一卦怎么样?”

“我要关门了。你改日再来吧。”田耀祖不耐烦地说。

徐木匠摘下大斗笠,“田耀祖!”

田耀祖一惊,他盯着徐木匠下巴上的那块疤瘌,“是你?你不是当年那个……蒙古汉子吗?”

“田大少爷真是好记性、好眼力。”

“你这是从哪儿来?你看见我儿子了?”田耀祖问。

“嗯,你儿子在追杀我!”

“为什么?”田耀祖糊涂了。

“你不必知道。”徐木匠不想多说。

说到儿子,田耀祖有几分陶醉,“我儿子田青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英俊勇武相貌堂堂。就是苦了丹丹了,那个梁满囤长得可不怎么样,配不上我闺女。再说他比我闺女小太多了!”

徐木匠生气地说,“那还不是你造的孽。”

“我说,既然你知道我儿子要杀你,你怎么还不快点远走高飞?”

“我不放心他。他太年轻了,我得把他送到包头。”徐木匠说的是心里话,他就是不放心田青。

田耀祖糊涂了。

徐木匠看了一眼田耀祖,“你也不用明白。你不是走西口了吗?怎么在这儿当起了算命先生?”

田耀祖也叹了口气,“我那年是到了口外,本想着像田家的祖上那样,发了财回去把田家大院从夏三手里赎回来,怎么也得对得起我爹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光宗耀祖。可这西口不是那么好走的,半路上又遇上了关东的胡子把我衣裳鞋子都扒了。”田耀祖看看自己的手,“我就是靠这两只手讨饭,才得以生存下来。”

“你!”徐木匠指点着田耀祖,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说,“你,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谁愿意施舍给你?”

“汉人太差了,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不过蒙古人好,我装成是迷路的客商,走到哪儿,哪里的蒙古人都非常热情好客,给我吃肉给我喝酒,临走了还给我带上马奶子、炒米、奶豆腐……”田耀祖陶醉了。

“看你这份出息!”

“可惜,好景不长啊,包头周围的蒙古包我都走了一遍,再去就不灵了。天无绝人之路,我走到包头的时候,碰上了一个走西口的山西人,他知道我读过书,就介绍我去伺候一个半身不遂的大相士,我像孝子那样伺候了他半年,他还真好了!为了报答我,就把他的看相算命的手段传给了我。可是按江湖的规矩,我不能在包头设卦摊儿,我就来到这杀虎口,吃了‘金点’这口饭。”

徐木匠不屑地,“那——你就想靠给人算命骗人活一辈子?”

“常言说得好,穷算命,富挪坟,倒霉上卦摊儿。这人哪越是穷,越想交好运,就越得找人给他算命。我靠给人算命吃不饱吧,也饿不死。主要是,我可以不必干什么,就可以维持生存。还想怎么?大富大贵?就这样也强似在家乡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出大力耪大地,遇上大旱年景吃观音土,屙不下屎来。唉!怎么混都是一辈子!徐木匠,要不要我给你算上一卦?”

徐木匠瞪了田耀祖一眼,“你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准,还给我算呢?”

“有时候,瞎蒙也能蒙准,要不,我怎么敢自称赛半仙呢?”

徐木匠气乐了,“你有哪两下子呀?露一小手给我看看。”

“你要是想学,我还真想教你。你好歹对我们田家也有恩哪。哎,你跟我媳妇没怎么的吧?”

徐木匠举起了拳头,“我揍你!”

“别别别,我可禁不住你的拳头。就冲你让我儿子没饿死,还念上了私塾,我真得把这门手艺传给你,省着你到口外找不着饭吃。你听好了,算命的人一进门先观来意,既开言切勿踌躇。根据一般规律,父亲来问儿子,是希望儿子富贵有出息;儿子来问父母,必然是父母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情,父母年事已高还能有什么,大多是病苦缠身;妻子来问丈夫,面上露出一片希望神气的,是想让丈夫富贵腾达;面上露出怨望神色的,必然是丈夫好嫖好赌,或是宠爱侍妾;夫来问妻,不是妻子有病,就是她没有养育儿子;读书人来问,主要是求功名富贵;商贾来问,多数是因为生意不旺……”

“田耀祖,靠骗人家钱财活着,你缺德不缺德!你儿子都那么大了,给你的儿孙积点阴德吧。”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又没请他们来算,都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让我宰的。至于儿子嘛,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徐木匠这个气啊,“我不跟你瞎扯了。我得睡一觉儿了。”他躺在了床板上,床吱吱嘎嘎摇摇晃晃,徐木匠都担心自己掉下来。

第二天一早,徐木匠捶着酸疼的后背坐了起来,“田耀祖,就这张破床你也能睡得着?有家什吗?”“我有一把防身的斧头。”田耀祖从床底下拿出一把斧子交给徐木匠。

徐木匠摸摸斧子刃,“这也叫斧子?骑上去都不带割屁股的!”徐木匠提着斧子四下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可用。他照着床下的板凳根砍下一块木头,又砍成几个楔子,掀下床板,将楔子钉进板凳榫里,再放上床板,便不响也不摇晃了。

田耀祖一竖大拇指,“高人!你天生就是苦命之人——能者多劳嘛。不过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当木匠。”

“那我干什么?也像你似的给人算命骗钱?我就是饿死,也不干骗人的勾当。”徐木匠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你先别激动,我是想告诉你,这一带有个从关东来的绺子。为首的叫刘一刀。领着一帮子亡命徒,专在这走西口的道上做没本的生意——就是打劫。”

徐木匠根本没往心里去,“打劫?我不怕,除了这破行李,我什么也没有。”

“我不是说你怕抢,我是说你可以凭你的本事在刘一刀手下混个二当家、三当家的。”

“田耀祖!你把我拉进刘一刀的绺子,你能得多少好处?”

“哎?你可别听他们瞎说!我可不是刘一刀的眼线!”田耀祖急了。

徐木匠走到窗口往外看去,坡下边正是大路,有一队驼队正朝大车店走去。田耀祖也来到了窗口,徐木匠回头看田耀祖,田耀祖的目光正好投向驼队。徐木匠盯着田耀祖,“从现在起,你不许离开这里一步。这样就没有人给刘一刀送信了。”

“你又冤枉我!”

徐木匠逼视着田耀祖的眼睛,“田耀祖!你给我老实点儿!”

田耀祖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

王南瓜因为听了田耀祖给他算命的话,情绪有些低落,坐在大车店的伙房里不说话。田青要他不要相信算命的胡说。王南瓜叹了口气,“万一让他说中了呢?那我这次不是白出来了吗?”

邻桌坐着一老一少。年长的是龚丰仓,他也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他穿着长袍马褂,小老板的打扮;年轻后生是他的侄子龚文佩。

“文佩,你这是跟着我头一回走西口,我给你讲讲这个杀虎口吧。”龚丰仓对龚文佩说。

龚文佩恭恭敬敬地点点头,“叔,您讲吧,我好好听着呢。”

“这杀虎口有两千年的历史了。秦汉时期叫参合口,隋唐时期叫白狼关,宋代改名叫牙狼关,到了明代又改名叫杀胡口。一直到了大清国,塞北和关内的关系空前的融洽,才把‘胡’字改成‘虎’字。‘杀虎关’的三个大字,就是康熙皇帝的御笔。”

一旁的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也忍不住扭头听了起来……

“这里是口里口外的交叉点和商品的集散地。所以前清的户部衙门在这儿设了收税的抽分署。不要说各种买卖、客栈、车店了,连城里带城外,光寺庙就有七十二座。顺治年间,有三个走西口的山西人流落到了杀虎口,两个是太谷人秦悦、王相卿,一个是祁县人史大学。他们三个人做起了走街串巷的小买卖,可光靠挑担卖货养活不了自己,他们三个人就凑钱开了个小小的草料铺。由于本小利薄,三个人起早贪黑地忙活,才勉强度日。有一年临近年关,一连几天大雪封门,没有生意可做,三个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饥寒交迫之下,三个人倾其所有煮了一锅稀粥权当年夜饭了。正在他们准备吃饭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拉着一峰驮了个大驮垛子的骆驼走了进来,说这么晚了没地方可去,想在他们这借个宿。三个人就把老头儿留下了。老头儿说赶了一天路,又累又渴又饿。这三个人谁也没动筷,赶紧给老头儿盛粥让他先喝。老头儿几口就喝完了一碗粥,他们又给老头儿盛满,老头儿左一碗右一碗,不一会儿就喝光了他们的粥。三个人谁也没喝上一口粥,就饥肠辘辘地过了这个年。老头儿喝饱了粥,躺下就呼呼大睡。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老头儿不见了,骆驼也不见了,却把驮垛子留下了。”

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听得入迷。“大叔,后来怎么样了?驮垛子里装的是什么?”梁满囤问。

龚丰仓一乐,接着讲道:“三个人打开驮垛子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他们就到处去找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怎么找也没找着。三个人就商量,把这些银子数目点清楚了,然后当成股本开了一个大商号,取名叫吉盛堂。每次结账的时候,都把白胡子老头儿的红利算出来,单立了一个账本。后来,康熙老佛爷亲征噶尔丹,他们三人就跟着大军进入了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为康熙的大军供应军需。就这样他们发了大财,把分号开到了归化、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和库伦,取名叫大盛魁了,伙计不下六七千人!”

“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呢?”王南瓜问。

“白胡子老头儿?直到这三个人相继故去,那个白胡子老头也没再出现。就这样,大盛魁一直记着这笔没有主人的财神股的本金和利息,并定下了一个人人必须遵守的规矩。每年春节的大年初一,大盛魁既不请客与同行联络感情,也不摆酒席酬劳辛苦了一年的伙计,而是全号上下要在掌柜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喝上一碗稀粥。”

田青站起来,冲龚丰仓一拱手,“多谢这位大叔,给我们讲了这么好的一个咱们山西人知恩图报、以义制利的故事。”

龚丰仓摇摇头,“见笑见笑。”

田青转身对店小二说,“麻烦给我们预备三个窝头,明天一早我们带着路上吃。”

“行。你们哥三个也太省了。不过等过几年你们回来的时候,一定跟现在不一样了。那时候,你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马褥子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元宝。”店小二笑道。

梁满囤憧憬着,“我们三个要是也能碰上个白胡子老头儿就好了,得一笔意外之财,开不起大盛魁那样的大买卖,咱开几个小铺面总还行吧。”

大家都被梁满囤逗笑了。

店小二转身要走,田青又叫住了他,“小二哥,你们店里最近来没来过一个四十多岁下巴上有块疤瘌的男人?”

店小二想了想,“没有。怎么?”

“没什么。你忙去吧。”田青越发想找到徐木匠了,人家大盛魁这么多年,还给那个白胡子老头记着本金和利息呢,人要知恩图报啊。

光顾听人家讲故事了,三个人回到大通铺时,炕上一个挨一个的脑袋,没地方了。店小二帮着挑人较稀的地方好容易才挤了点空当,这才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田青、梁满囤和王南瓜正在喝粥,龚丰仓和龚文佩走了进来。

田青赶紧起身相让。“二位怎么也起这么早,赶路吗?”

“看样子我们还真有缘分,分不开了呢!我叫龚文佩,这是我叔叔龚丰仓,太谷人。”龚文佩介绍着。“我叫田青,他叫梁满囤,他叫王南瓜,祁县人。”

龚丰仓对店小二说:“伙计,给他们每个人加一张饼,记在我的账上。”田青不好意思,忙阻拦。

“我叔叔请客,你们就不要客气了。我们认识一天了,又都是走西口的大同乡,就算是朋友了。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谁知道谁什么时候遇到什么难处需要别人帮忙?是不是?”

大家重新落了座。小二送过粥和饼,大家吃起来。龚文佩告诉田青,叔叔在口外十七八年了,在包头开了个不大的莜面馆。这趟回家,就是带他去帮他照顾生意的。他说,“在包头有不少山西人开的大买卖。有商号,有银号,这么说吧,包头那地方,有钱人排前面的全是山西人!”

梁满囤乐了,“啊!这么说,我们也有希望发大财了?”

龚丰仓笑了,“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还要看是不是吃得了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三个人高兴得直盼快到地方,好在这路也已经走了一半儿了。

吃过饭五个人一起上了路。当晚来到了一个小镇,为了省点钱,田青三人准备去镇外蹲庙台儿,正好明天还能少走一段路。当下和龚丰仓二人分了手,说好了明天一早就在大路上见面,还搭伴走。

田青等三人来到庙里住下了,躺在铺上议论着将来的好日子。梁满囤说老龚大叔老实巴交的,身子骨也单薄,十多年工夫就开了家莜面馆儿,我们三个年轻力壮的,也错不了。

“是啊,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我娘和秀秀还等着我呢,我非得干出个样儿来不可呀!”田青挂记着家里。

王南瓜认为田青读过书,识文断字,脑袋瓜子活络,一定能发大财。“哎,到时候,你成了大老板,可别忘了我呀!”

“成,王南瓜,你真混不下去了的时候,要饭要到我的门口,我怎么也得赏你一个大南瓜嘛!”三人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