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酒宴上,诺颜王子一直为没能保住田青的估衣铺而内疚,田青在包头的产业损失殆尽了。田青和徐木匠倒是并不十分在意,两人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再干起来就是了。

“王子殿下,我从山西到口外走过了许多地方,看在眼里的全是吴玉昆这样的狗官,他们好像专同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作对。您见多识广,您说说,这是为什么?”这些天田青就在思索这事,他还记得上次王子对他讲的那些话,关于劳苦大众利益的话。

诺颜王子点点头,“辛亥革命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不就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武昌起义,迫使清帝逊位,建立了民国吗?”田青最近也在关心着时事,毕竟这是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辛亥革命的成果被窃国大盗袁世凯窃取了。现在他竟然重新恢复了帝制。他就是中国封建势力的头号代表。所以,他当然会继承几千年的封建体制。虽然是中华民国,人民却毫无自由民主可言。”王子的语气很沉重,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眼前这个青年一下子明白革命的道理。

“这种状况就没有办法改变了吗?”田青虽然对这些名词感到很新鲜,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还是大致听懂了,革命就是要改变这些不平等的现状,就是不能让吴玉昆这样的人横行霸道。

“有。等中国这个睡狮苏醒的时候。包括你!”

田青笑笑,“我?王子殿下,您说的这些,我的确不明白。我就像走西口的前辈们那样,靠着诚信,凭着本事,重振祖业。您没听过口外人一句俗话吗?‘山西人大襦套,挣钱还家,盖房置地养老少。’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诺颜王子摇摇头说:“你呀,时间长了就会明白,走西口的山西人现在为什么没有以前多了,生意为什么越来越不好做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他举起酒杯:“来,为了田青兄弟又一次大难不死,为了把你痛恨的大大小小的吴玉昆早日彻底清除,干杯!”

几个人碰杯,纷纷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徐木匠对田青说,“我看估衣铺没有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你最熟悉的还是皮革生意。现在,你同裘老板的两年之约已经到了,该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田青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股勇气再次充满了全身,他要重新振作起来,大干一场,他不会丢掉赎回田家大院的愿望,他一定会实现这个愿望的!

这些梁满囤也想到了,他自然也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今天,那是田青离开裘记的日子。两年之约已经到期了,他的心里有些不安,尽管现在田青的估衣铺没了,又变成了穷光蛋,但梁满囤知道,田青不是个等闲之辈,说不定哪天还会东山再起的。

瘦猴也被放了出来。

原因很简单,吴玉昆半夜在家收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放瘦猴,取你狗头!”属名是“抱不平”。这张纸条,让吴玉昆惊恐万状地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上,当铺的少掌柜慌慌张张地跑了来,进门就直说要撤诉。“得饶人处且饶人嘛!我也是想积点阴德。”吴玉昆看那脸色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吴玉昆不糊涂,知道这也是那个“抱不平”所为。他不想惹上杀身之祸,于是就让田青出了个铺保,把瘦猴放了出来。

瘦猴被田青接到了莜面馆。他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泪一起流。他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田青。

“我把你害得倾家荡产了,你就不恨我?”他抽抽搭搭地说。

“现在你就别瞎想了,好好治病!”豆花已经请来了大夫给他治伤。

瘦猴又哭了,“老板,老板娘,你们又救了我一回,我瘦猴真要是活过来,我就是两世为人了!我一定好好做人,做个好人!你们信得过我吗?”

“我信!”豆花说。

“我也相信!等你好起来,我们再重新创业!”田青安慰他,也给自己鼓劲。

“你们对我这么好,我要是再不学好,我还是个人吗?”瘦猴又哭出声来。

徐木匠一直在一旁看着,田青把他叫到了院子里。

“昨天晚上您去哪儿了?”田青问徐木匠。

“昨天晚上?我睡得很死,哪也没去呀。”

“瘦猴能这么快放出来,靠的是您的面子吧?”田青猜到了。

徐木匠笑了。田青不再多问,只是说:“您还是早些回祁县吧,我娘还在等您呢!”

徐木匠却不想走,他不放心田青。“你还是看看有什么人回山西,托人带封信回去吧。我已经决定了,现在不能走。”

听见了他们谈话的龚文佩告诉二人,他想把婶子的骨殖匣子背回山西老家,可以顺便去一趟祁县,帮他们报个平安。

“那太好了!”田青和徐木匠自然高兴。

梁父和梁母回到了祁县田家庄。

梁父看着自己家的房子,想想已经离开了两年啦。“儿子成了人家的了,媳妇也休了,往后我们两把老骨头,这日子咋过?”梁母泪流满面。

“哭什么?我们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活得也够长的了。死能死在自己的家里,也算是落叶归根了,不错嘛!”他让赶车的把车上的行李提下来,自己拾起一块石头,一下子砸掉了锁头。“我们家还有什么可偷可抢的吗?要锁头干啥?”

梁母叹息一声,“唉,说得也是。”

二人想留赶车的吃顿饭再走。可一想到家里没米没柴的,也就作罢。赶车的上了车辕,一挥鞭子走了人。梁父和梁母进了屋子。两人愣住了,屋里屋外都挺干净,炕上整整齐齐码着的被垛。“看来那孩子一直都在料理这个家啊。老头子,你饿了吧?要不去丹丹家借点米,做顿饭吃?”

“你有脸去吗?”

“可也是啊!”梁妻想想也不出声了。

“这车坐的,我的腿也打不过弯来了。算了,还是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天黑了下来。

梁父打了个唉声,梁母睁开了眼睛,“你醒了?”梁妻一直没睡着。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

“那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那谷穗长得像狐狸尾巴,又粗又长,金灿灿的,真是稀罕人哪!那小米子,装满了一囤又一囤,满囤满囤的粮食呀!满囤满囤的山药蛋、满囤满囤的南瓜、满囤满囤的……”

“想满囤了吧?”

“谁说的?我才不想那个王八蛋呢!”梁父不承认。

“你这是骂满囤呢还是骂你自己呢?满囤要是王八蛋,你不成了王八了?那我呢?不是成了偷人养汉的骚婆娘了?”

梁父笑了,梁母也笑了,两个人脸对脸地笑,笑着笑着两个人都哭了。

梁父给梁母擦了擦眼泪,“要说不想他,那是假的。恨他不恨他?恨!怨他不怨他?怨。可他毕竟是我们的亲生儿子啊!他变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唉!是真难受啊!”

“是啊,我们从十七八岁就过在了一起,你的心思我能不明白吗?算了,这事都过去了。我饿得有点慌慌的,睡吧,天也黑了,睡着了就不饿了。”

“对,睡着了,做个美梦。备不住还能梦见田青两口子给我们送来京八件呢!”梁父又想到了田青两口子。

“好,你的牙口好,你吃萨其马;我的牙掉得多,我吃蛋糕。”两个人又脸对脸地笑了。又笑得很久,笑出了眼泪。

一切都安静下来。天上的乌云遮住了月亮。

两个人仰面而睡,他们脸上的月光也消逝了……

这天丹丹领着青青在放羊。

丹丹教青青唱放羊歌。她唱两句,青青唱两句。

一朵朵白云呀,天上哟飘。

一群群肥绵羊,青草湾湾里跑……

黄先生提着一个纸包气喘吁吁地走在山路上,听见了丹丹和青青的歌声,便下了山路向坡上走来,“青青!”

“秀才爷爷!”

“哎!慢点慢点儿,小心跑摔了!”

青青跑到黄先生面前,黄先生蹲下来,青青抱住他的脖子。

“秀才爷爷年纪大了,我们的小青青也长大了,抱不动了!”他把纸包打开,“看看,秀才爷爷给你带什么来了?”

“糖球!”

“先生您又给他买东西。”丹丹感动地说。

青青拿着糖球追赶羊群去了。

“丹丹,你公公婆婆——啊,我是说你过去的公公婆婆。他们怎么样?”

“上次田青来信说,他们在包头的日子过得不大好。”

“我是问现在,你没去看看他们?”

丹丹低下了头。“那么远的路,再说,我已经不是梁家的人了……”

“哎?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了?”

“谁回来了?”

“你公公和婆婆!啊,是梁满囤的爹娘。”

“不对吧?我刚才赶羊路过梁家门口,里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不好!怕是要出事儿!”黄先生急得一拍大腿道。

“啊!”丹丹拔腿就跑,黄先生和青青跟在后边紧赶慢赶地追着丹丹……

田丹丹跑进了梁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喊着:“爹!娘!”

梁父梁母脸对着脸,手拉着手地躺在炕上,一声不吭。

丹丹悲怆地大哭着扑了过去:“爹呀,娘!”

黄先生也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你闪开。”黄先生走近梁父梁母,伸手试试他们的鼻息,又用手摸了摸他们的头,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他们的身子还是热的呢!”

丹丹上前又推又叫,梁父梁母相继醒了过来。梁母张了张已经干得满是纹裂的嘴,说不出话来了。

梁父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说:“干吗……叫醒……我们,让我们……睡过去……多……好!”

“爹!娘!你们这是为什么呀?”

黄先生已经在屋子里看过一遍了,“丹丹,你看看,这凉锅冷灶的,根本没动烟火!他们是从打回来,三天没吃没喝了!”

丹丹急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先生,那可怎么办啊?”

“别慌,三天还饿不死人。去,去叫你娘弄点温水来,再熬点粥。先喂水后喂粥!”黄先生嘱咐丹丹说。

丹丹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很快地淑贞就带着吃的赶了过来。淑贞抱着梁母,可是梁母不张嘴水喂不进去。

丹丹急得直掉眼泪,“娘,你张开嘴呀!”梁母没有反应。

“亲家母,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走了。心里有什么委屈,你说出来。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淑贞说。

“是啊,蝼蚁尚且贪生,你们为什么要寻短见呢?”黄先生叹着气。

“娘,你张开嘴,喝了这碗水吧,你想一想,我要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我已经知道了,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这么自己作践自己吗?”丹丹急得直掉泪。

淑贞又说:“亲家母,要不你喝了这碗水,把你要死的缘由说出来,我们听了,觉得你死得有理,你再死也不迟嘛!好不好?”

梁母终于张开了嘴。

一碗水下去了。

黄先生又叫丹丹喂米汤。

梁父梁母又喝了一碗米汤,梁父忽然长出一口气,仰天哭道:“我们没有儿子啦!……”丹丹、淑贞听了一惊。

“爹,满囤他怎么了?”丹丹抓住梁母的手。

梁母的另一只手也抓住淑贞的手,“亲家母,我都没有脸跟你说呀,满囤他,他暗中使坏,把你的儿子弄进了大狱,田青现在是生死不明啊!这个儿子还能要吗?”

淑贞脚下一打晃,差点晕过去。丹丹赶紧扶住母亲:“娘!娘!”丹丹扶淑贞坐在了炕沿上,淑贞急切地看着梁母,“亲家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梁母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梁父叹了口气,从炕上坐了起来,“亲家母,丹丹,先生,还是我觍着老脸跟你们说吧。”

听完梁父的讲述,淑贞肯定地说,“知子莫如母,这事绝对不是我儿子干的!”

“是啊。田青是我的得意弟子,他从小读圣贤书,怎么能去干挖坟掘墓的事!”黄先生更是不相信。“谁说不是。我宁可相信满囤去挖坟掘墓了,也不相信田青能干出这等事来。我就去找满囤,让他出钱去官府打点打点,把田青救出来,可他根本不想救,还幸灾乐祸。知子莫如父,他、他心里转的是什么腰子,我是一清二楚!田青离开皮匠铺的时候,答应过裘老板,两年之内不干皮革生意。这两年,满囤的生意做得很不顺手,眼看两年就要到期了,田青开估衣铺赚的钱足够再开一个制革作坊的了。他是怕田青顶了他的生意,才不定用什么坏招,害了田青。”

“田青!我的儿子啊……”淑贞放声痛哭。丹丹也在一旁伤心地哭了。

梁父使劲拍打着炕沿,“作孽啊!”

“老哥,老嫂子,你们就为这事轻生了?吉人自有天相,田青没事。”黄先生劝道。

“先生,你哪里知道,不光是为这个。满囤不认我们老两口了,他把我们俩像轰小鸡似的从包头轰回来了!我们怎么生了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就剩我们两把老骨头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不如早点死了算了!”梁母哭道。

丹丹擦了把眼泪,“爹,娘,没有满囤,不是还有我吗?”

“丹丹,你这话都快把我给臊死了!我儿子发了财就把你给休了,我们还有脸让你养活?”

“娘,我不是满囤的媳妇了,可你们还是我的爹娘!我九岁就到了梁家,是你们从自己的嘴里抠出粮食把我养大,我养你们老也是天经地义的!”

“丹丹!好一个仗义的女子!好好!”黄先生很是感慨。

淑贞也说,以后咱们两家就在一块合着过。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哪怕就剩一个山药蛋了,我们切成五瓣,分着吃就是了。

这天,淑贞收拾了包裹,准备走西口看儿子。丹丹怎么也拦不住。

“丹丹,你不用拦我!就是爬我也要爬到包头,看看我的儿子!谁也拦不住我!”淑贞挎起包裹上了路。

淑贞背着包裹,孤零零地走在黄土村路上。一曲哀怨的《走西口》从圪梁上传了过来,那是一个站在山坡上的女子唱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从圪梁上走了下来,叫了她一声大婶。淑贞苦笑着想:“没想到,我走西口了,也有人给唱《走西口》。”她回头看着站在圪梁上的年轻女子,禁不住眼睛湿了……

此时从包头城回来的龚文佩骑着马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不认识淑贞,只是奇怪这么大年纪的女人也要走西口,他忍不住多看了淑贞两眼。龚文佩到了县城,见警察正在县政府门口的墙上贴着标语,标语上写着:“打倒袁世凯!”门外围着一大群人,他们似乎在等候什么。龚文佩走上前向人询问出了什么事,就听有人说:“县知事是抱袁世凯粗腿上来的,袁世凯死了,他的官也做到头了。”说话的人是黄先生。

这时,人群一阵混乱,龚文佩看见夏三夹着一个包袱走出大门。人们开始轰他、骂他,往他的身上扔烂菜叶子、臭鸡蛋。夏三抱头鼠窜。

龚文佩笑了,自言自语着:“这回田青可以回家了!”

“你说谁?”黄先生问。

“我的一个朋友——祁县人田青。”

“是吗?那是我的学生!他不是让官府抓起来,下了大狱吗?怎么样?判了吗?”黄先生急得一把拉住龚文佩问道。

“啊,那是一场冤案,田青已经放出来了,我这就是来祁县向他娘报个平安的。”

“坏了!坏了坏了坏了!田青娘听说田青在包头下了大狱,急了,一个人走西口去探监去了!”黄先生急起来。

“她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一大早!”

龚文佩忽然想起了早上在路上看到的女人。“我知道了!”他跳上马,飞奔而去。

龚文佩到底追上了淑贞,他一把勒住了马缰绳,冲淑贞一拱手:“这位大婶,您是田青的母亲吗?”

淑贞看着风尘仆仆的龚文佩,“是。请问您是……”

龚文佩从马上跳了下来,“大婶!我就是受了田青兄弟之托,到祁县来看望您的!”

淑贞一把抓住龚文佩的手,“啊?是吗?我儿子怎么样了?判了吗?”

龚文佩摇摇头笑了,“那是个冤案。哎哟哟,差一点就害得您白跑了一趟口外。田青和豆花已经放出来了,现在就住在我的家里。”

淑贞一听,禁不住喜泪奔流,忙带着龚文佩回了家。

大家听了龚文佩的叙述,都很高兴。

“田青两口子还是受了点罪,他在包头最大的店铺也折进去了。”龚文佩有些遗憾地说。

“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人能平平安安的就好。”淑贞说的是心里话。特别是她知道了徐木匠有了下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龚大兄弟不是说,等过一阵子,田青安定下来,就回来给您和徐伯伯红红火火地办一场喜事吗?这是多高兴的事啊。”丹丹替娘高兴。

“这个田青,净瞎胡闹!”

黄先生说,“哎!这可是要办!我们可是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你可别舍不得哟!”

大家都开怀大笑起来,家里许久都没有这样快乐的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