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后的厮杀
1
“通了。”不知什么时候,马胖子已经由通道里钻了出来。周海光和杨文燕都睡着了,马胖子一说通了,他们立时醒了。
“跟着我往里爬,杨大夫在我后头,周记者你在最后面。”马胖子说着又钻进了通道,杨文燕紧跟着他,顺着他爬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爬。他们爬出了通道。爬出了这一截通道,前边就开阔了,人可以站起来,但是马胖子没有站起来。“咱歇一歇吧。”马胖子有气无力地说。
周海光和杨文燕也坐了下来,黑暗中谁也不敢离谁太远,他们紧挨着马胖子。
“顺着这条巷道一直往前走,大约有二百米吧,巷道便往右拐弯儿,那就是‘马路’了,‘马路’没有弯儿,一直往上,走八百米,就到了地面了,就活了。”
马胖子边说边解下矿灯,递到周海光的手上。
“周记者,把这个给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灯,电也不多了。”
“马师傅你……”周海光狐疑地接过矿灯。
“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那怎么行,那么多的艰险都过来了,如今路通了,怎么能不走?”杨文燕有些着急地说。
“你不知道,我受了伤。”
“在哪儿?”
“脖子。”
“海光,你把灯打开。”
“别,千万别开灯。前边不知还会碰到什么事,没了灯,就是死。”马胖子着急地说。
周海光还是把灯打开了。明亮的灯光照耀下,马胖子那张脸满是煤灰,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只是见他的颧骨高高地耸着,腮帮和眼框都塌了下去,他的脖子上胡乱缠着一条由窑衣上撕下来的布条,布条上浸透了黑色的血,杨文燕伸手按了按,湿湿的,仍然有血渗出来。
“把灯灭了。”马胖子低低地吼着。
“马师傅,我是医生,我来看看。”杨文燕说着要去解马胖子脖子上的布条。
“把灯灭了。”马胖子又吼道。
周海光不得不把灯灭掉了。
“是静脉破了,让金属支架的破茬儿划的,血流得差不多了,我的力气也使净了,我走不了了,我也是油尽灯干了。”
马胖子平静地说着,象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杨文燕的心里一凉,静脉破了,这么长的时间,血肯定流了不少,而且也没有更好的止血措施,他的身子又这么虚弱,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您怎么不早说呢?早说……”
“早说也没有用,我知道。”
“马师傅,您要坚定信心,我们俩就是背也要把您背出去。”
“别说大话了,你们俩能走出去就是万幸了,那八百米小路不是好走的。我知道。”
马胖子说着拉住文燕的手,把一块东西放在文燕 的手里。
“这是压缩饼干,你们分着吃了,再走。别一块儿吃了,要留着些。”
凭着手的触觉,文燕感到这正是大家分的那不到半块的压缩饼干,她的心里一颤:“马师傅,您一点也没吃?”
“吃了一小口。你们听到我吃东西了吧,那是吃的棉花。”
“您怎么能这样呢?这一路上净是您干活儿了。”
“这种时候,什么事情都能遇到,不得不留点后手啊,何老爷子不是也留下了么?”
“马师傅……”文燕和海光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别这么着,没用。杨大夫,我打你那一下,你不记恨吧?”
“不,马师傅,您还记得那事么?”
“怎么会不记得,我长到快四十了,除了我妈的奶头,我还是头一回摸到女人的身体呢。”马胖子说着竟笑了。
海光和文燕都不知说什么好。杨文燕作为一个大夫,知道马胖子说得是很冷静的,在目前的情况下,她既没有能力对他施治,也没有能力把他抬出这千米以下的矿井,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的实际情况,她还可以用善良的谎话安慰他,让他在希望中死去,少些临终前的恐惧和痛苦。可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情况,可以说他是自己走向死亡的,她就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了。面对一个垂危的人却束手无策,无法给他哪怕一句话的安慰,即使不是大夫,即使是一个普通的人,也是痛苦的。因而杨文燕对于马胖子的话就没有反感,反而有一种可怜,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竟然没有接触过一个女人的肉体,在他临死的时候,他为了救一个女人打了一个女人,他便把这认作对于女人的肉体的接触,永远地留在了记忆当中,如果人有灵魂的话,这便是他对于人世间的最后的记忆。
她感到一种悲凉。
马胖子忽然伸出一只手,在黑暗当中颤巍巍地摸索着,他摸到了文燕的手,轻轻地问:“杨大夫,这是你的手么?”
杨文燕本能地要把手抽回去,可是她没有动。
“是,是我的手。”
“让我握一会儿可好?”
杨文燕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周海光听到了马胖子在说什么,也知道眼下他想干什么,一种本能的嫌恶,使他张嘴想说话,可是面对的是一个垂死的男人,一个已经失去任何行为能力的男人,一个一辈子没有接触过女性,想在临死前触摸一下女性肉体的男人,即使这个女性是自己的恋人,他也狠不下心来阻止他,他反而有一种男人对男人的同情与理解,这倒与他救了他们没有太多的关联。他没有说话,他知道眼下他不说话就是对他最大的安慰了。
“周记者,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可是你们别生气,我当真没有别的想法,一点也没有,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杨大夫,她是大夫,她应该知道,我请她在我临死的时候对我说几句真话。”
“我没生气,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周海光说。
“说吧,我听着呢。”杨文燕也低低地说。
“杨大夫,我犯过错误。”
“能告诉我是什么错误么?”
“我偷看过女人洗澡,让人逮住了。”
“你想问的是能不能看女人洗澡?”
“不,不是这,我知道这不对。我想问你的是,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我甚至很少想和女人睡觉,这是真的。我只是想看,想看女人洗澡,我扳不住,我管不住自己。你说,这是流氓呢,还是一种病?”
“这个……”杨文燕有些不好回答。
“杨大夫,我很没脸是么?我是要死的人了,这个问题我想了几乎半辈子,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死了也不甘心,您可要对我讲真话。我相信您。”马胖子的话音越来越低了。
他拉着文燕的手也逐渐没了力气。
“马师傅,你说的问题我是很难回答着的,可是我试着告诉你,把我的真实的想法告诉你。你这不是什么流氓的行为,也不是什么病,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岐变,这是可以叫作窥视癖的,是一种性心理的变异的行为,不但这种行为,还有的人爱当着人暴露自己的裸体,有的人爱收集女人的衣物,有的人爱偷窃,甚至有的人爱异姓的打骂,这些都不是很罕见的。”
“这不是流氓么?”
“肯定不是。”
“这是一种病?”
“目前还不好说,它们肯定有心理的和生理的基础,依我看,没有几个正常的人没有一种或者几种性岐变的现象,只是有的人被人发现了,有的人没被人发现而已。”
“这么说,这也不是一种病?”
“我认为不是,但我认为这是应该也可以改正的,这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可是目前我们还没有心理医生。”
“他们帮助过我,是用棍子,皮带,还给我挂上黑牌子,在矿区里游街,矿区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流氓。我就这么过来了。杨大夫,谢谢你……”
文燕抽回了她的手。
她默默地站了起来,脱着自己的衣服。她脱下了自己的上衣,脱下了自己的下衣,甚至连脚上的靴子都脱下了,她一丝不挂地站着,沉默着。她不知道自己这么作是对还是错,她原本就不是法官,她是一个医生,她面对的是一个垂死的病人,这类病人原本是该由医生来医治的,可是却不幸的由法律甚至法律以外的“专政”来医治了。这原本就是用“对”和“错”难以说清的。
她不知道这样作对病人是有益还是无益,她现在连医生也不是,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身处绝境的女人,一个面对死亡的女人,她所有的只有自己的肉体,如果一个女人的肉体能够使一个垂死的男人在闭上眼睛之前满足终生最大的也是可怜的欲望,如果这个男人是用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把一个女人由地狱的深处拉向阳光照耀下的地面,她这么作就不能用有益还是无益来衡量价值,这是没有度量标准的。
她不知道这样作是不是女人的羞耻,因为她此刻连女人也不是,她只是一个人,一个生命,一个人因为看了另外的人的肉体,就蒙受了半生的羞耻,当他临死的时候,用自己的肉体洗去他的羞耻感,这不能说是不正常的。一个生命喜欢另外的生命,另一个生命满足他的喜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残酷的大地震,残酷的生存的拼搏,把一切人类自己制造出来折磨自己和同类的身份、地位、道德、法律甚至男人和女人的界限都泯没了,在这地狱般的死寂的矿井里面,所有的只是生命的挣扎与抗争,是生命与生命的相依与相助,别的一切都没有了,都被埋在那塌落的煤层中了。
她对周海光说:“海光,把灯打开。”
周海光不知道文燕在黑暗中作着什么,但是他听着马胖子的说话,他也很可怜他,说不清楚对他应该同情还是厌恶,只是可怜而已。听到文燕的话,他把矿灯打开了,他看见文燕赤裸裸一丝不挂地站在他的面前,她的雪白的肉体在这黑暗的矿井里,在这不算明亮的矿灯的照耀之下,显得那么纯洁,高贵,优雅,每一根曲线,每一片暗影,都恰如其分地体现出女性肉体的迷人的美,这肉体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充满死亡的矿井里面,不应该出现在低俗的矿工马胖子的眼前,而应该出现在西方大师的画作当中,出现在蓝天丽日下的丛林,草地,溪流,瀑布的背景前边,象希腊神话中的众多女神那样。
她原本就是一位女神,在周海光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一位女神,他虽然无数次地在白天想着她,在黑夜梦着她,但他竟然没有一次想过会亲眼看着她的一丝不挂的肉体,他认为那是对她的亵渎。直到大地震的前夜,他第一次吻了她,第一次难以抑制地试图探索她的身体的秘密,他也仍然是以一种崇仰的心理一种类似于触摸神像的心理在整个心灵的震颤中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中进行的。
他没有想过有一天文燕会一丝不挂地把整个身体暴露在自己的面前。
如今这身体象女神出现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他不禁为之晕眩。
可是她是脱给马胖子看的,那个马胖子虽说可怜却没有任何资格哪怕是偷看一眼这神圣的肉体,尽管他很可怜,但可怜并不是资格。
“文燕,你这是……”海光大声地喊了出来。
文燕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什么也没有,却又什么都包涵其中,那是一种空诸一切因而包容一切的人间难见的眼神。文燕只看了海光一眼,就把眼神转向了马胖子:“马师傅……”
文燕轻轻地叫。
马胖子没有应声。
“马师傅……”文燕又轻轻地叫。
马胖子还是没有应声。
周海光把矿灯射向他的脸,发现他早已死了,他的满是煤灰的塌陷的脸上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古怪的表情,他的眼睛下面挂着两滴泪珠。
他在临死前没有看见文燕。
文燕俯下身子,摸摸他的脉搏,轻轻抬起头来。
“把灯灭了吧。”她轻轻地说。
灯灭了。
没有哭泣,没有语言,没有一点声音。
杨文燕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睫毛上的一粒微尘被轻轻地抖落,抖落的微尘在黑暗的空间里幽幽地飘浮着,悠悠地落在地上,激起雷鸣一样的轰响。雷鸣一样的轰响滔滔滚滚地在悠长寂寥空旷的巷道里传播开去,在曲曲弯弯的岩石的墙壁上撞出回声。
此伏彼起的回声使悠长寂寥空旷的巷道更形悠长寂寥空旷。
2
黑子在抢救文秀的帐篷外面逡巡着,他想进去看一眼文秀,看一眼这个曾经让自己罪恶地糟蹋了的姑娘,可是他不敢进去。
一个医生匆匆走了出来。
“大夫,文秀……怎么样?”黑子第一次叫出文秀的名字,感觉很别扭,好象这个名字不是他应该叫的。
“不好,已经出现尿中毒的症状,急需导尿。”
“那就快着导出了啊。”黑子有些着急。
“没有导尿管了。哎,你也别到处乱跑了,三天没换药了吧?你那脸要注意。马上换药去。”医生说着指指黑子的脸。
黑子脸上的绷带已经变成了黑色,象抹布。
“我这不打紧。”黑子说着也急急地走了。
他来到小树林里,折下一根柳枝,轻轻地捋下它的外皮,他拿着这一根柳枝外皮做成的管子,来走进了抢救文秀的帐篷。帐篷里文秀躺在床上,脸上青紫,发着高烧,在昏迷中说着胡话,几个医生守着她,已经给她插上了各种管子,可是尿排不出来,有些束手无策。
“大夫,这个可以用不?”黑子小心翼翼地把柳枝递了过去。
“这个……就是插进去,尿也流不出来啊。”
“只要您能插进去,我就有办法。”
“没办法的办法,试试吧。”医生把柳条的管子小心地插进了文秀的尿道。
黑子凑了过去,用嘴衔住管子,轻轻地吸吮起来,一股辛辣苦色的液体流进他的嘴里,他想呕吐,但是强忍住了,吐了出来,然后再吸。
文秀的尿排出来了,医生长出一口气,要给她再输上一组液,可是她的左手已经输上了,右手又紧紧攥着拳头,谁也掰不开,几个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的拳头拜开,一张火车票由她的手里落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医生们都很奇怪:“她紧攥着这个干什么?”
黑子由地上拣起那半张车票:“她肯定有用。”
文秀慢慢醒转过来,她轻轻睁开眼,四处寻找着,嘴里叫着唐生的名字。
“唐生就在外面呢。”黑子说。
“你是谁?”文秀看着满脸绷带的黑子,觉得他很恐怖。
“我……”黑子一时语塞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名字。
“他叫刘二猛,就是他把你由废墟的下面救出来的。”
“谢谢……”文秀轻轻地说,她慢慢抬起手,发现手里的车票没有了。
“你是找这个吧?”黑子把车票递给文秀。
文秀挣扎着要起来:“我要去看唐生,他怎么样?”
她仍然盼着唐生能够象她一样奇迹般地活转过来。
“你现在不能动。”医生把她按在床上。
“我……我先替你去看看他……”
黑子说着走出了帐篷,他感到了心酸,替别人心酸。他走出帐篷便跑到小树林里边,哇哇地大吐起来,吐得流出了眼泪。
文秀躺在床上,这几天她一直处于谵妄状态,发高烧,说胡话,刚刚醒转过来,身子很虚弱。尿道好像是砸肿了,撒尿都很吃力。他与唐生爱情的美丽当然也包含了最后的分别,对于她来说,的确是一个永别,尽管她还不愿承认这个现实。在唐生为她而死的最后一刻,她还迷迷糊糊的,他死后拿到半张火车票的时候,她颤抖了,她真的爱上他了,他是那么可爱,这爱不会回来了,潜藏于她内心的任何期待都经历了彻底的幻灭。何大妈坐在她的床边,调好了一杯桔子汁,用调羹喂她。文秀抿下了一小口,又吐了出来,何大妈用手绢给她接着。
“这可怎么好呢,不吃一点东西可不行。秀儿,你硬撑着也喝一点啊。”
文秀摇摇头,何大妈无可奈何地把杯子放下了。
“素云真的没了?”
文秀轻轻地问。
“没了,也是我送走的。”
“我姐姐和周海光也不知怎么样了。”
文秀说着流下泪来。
“秀儿啊,不是大妈说你,你不该这么着,这场大地震,唐山究竟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呢,我看到不了一半儿也差不多,若是活着的都象你这个样子,唐山就要不得了。你这还算好的呢,地震刚过去那两天,你是没看见,多少受了伤的,自己往飞机场爬啊,肠子都流出来了,还爬呢,你这又有人治伤,又有人看着,还这么着?想哭,你哭,大妈不拦着,可哭过了就得想法儿活着。你姐姐和海光,已经下井十天了,他们两个在底下两眼一摸黑,我看是凶多吉少,你也别过于地掂着。你这么着让别人也跟着难受。”
何大妈数数落落的,话还没说完,黑子和几个孩子就进来了。
“你……你可好些了?”
黑子在文秀的面前总有些不自在。
“好些了,谢谢你惦记我。”
“岂止是惦记呢,咱二猛为你作的事,我是不好和你说呢,就为这些好人们,你也该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我这心里……”
文秀又有些哽咽。
“大妈说得对着呢,你知道素云姐临死前说得什么么?他让我告诉小妹,要好好活下去。你看这几个孩子,这么长的时间了,也没人来认领,八成儿家里人都死了,都不活么?”
黑子说得有些结结巴巴。
“小妹,过来,让小姨看看。”
文秀看见了小妹,眼睛一亮,叫着小妹,小妹走过去,拉住文秀的手。
“小姨,你在地下的时候,我上废墟的上头喊过你,你听见了么?”
文秀把小妹拉着小妹,点点头:“小姨听见了。”
“小姨,你别哭,哭了眼睛就会瞎的。我没妈妈了,我就不哭。”
“小姨,我们都没妈妈了,我们都不哭,唐山的孩子不哭。”
几个小孩子也围过来,对文秀七嘴八舌地说着,巨大的灾难使这些孩子一下就成熟了许多,他们知道了安慰大人。
文秀呆呆地看着孩子们,一把把小妹揽进怀里,哽咽着说:“小姨不哭。小姨不哭……”
小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一哭,几个孩子也一起哭了。
3
周海光给文燕穿上了衣服。
自始至终,文燕一句话没说,始终象一尊雕像一样站立着。当海光拉着她走的时候,她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问一句马胖子的尸体应该怎么办,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是任由周海光拉着,默默地走,幽长的沉默让人难以捉摸。他们默默地走到了“马路”的入口。
由“鬼门关”到“马路”虽说只有二百米,他们却走了很长时间,好象走了一个世纪。道路不熟,不敢开灯,他们只能摸着墙壁上的电缆和管道走,幸亏这二百米内没有斜巷,没有拐弯,他们才没有迷路。文燕不说话,周海光也不想说话,他的心里始终想着那个马胖子,当他看到马胖子那塌了四框的满是煤灰的脸,看到他的眼睛的下面挂着的两滴眼泪,他的心便如地震一般震颤着,他觉得好象很对不起马胖子,对不起一个飘忽即逝的生命,当他想起自己看到文燕赤裸着站在他和马胖子身前时,他对于马胖子生起的那一种忿恨恼怒鄙视的心情使他觉得自己好象犯了罪,在文燕赤裸的身体面前,他觉得自己很渺小。这种心情他不敢和文燕说,他只能在心里自己折磨自己,他觉得自己在变,究竟哪里在变,自己也说不清。他惟恐文燕会生自己的气,很奇怪,若在平时,文燕这种近似疯狂的举动,是很有理由让自己生气的,如今反而怕她生气。莫非这就是变化么?
文燕一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紧跟在海光的后面,拽着他的腰带走。她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生的渴望,也没有死的绝望,没有向往也没有追忆,没有一丝波纹,却又不是死水一潭。
这种状态持续了没有一会儿,便突然变了模样,象一阵狂风扬起无数纸片一样,眼前万象纷陈,各种各样的影像层层叠叠地堆积,如风轮一般旋转,使她抓不住头绪;一会儿又突然全部消逝,如一张白纸,使她惊恐地想抓住什么。一会儿又是万象纷陈。又过了一阵,这种现象也消失了,脑海里又是一片空白,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生的渴望,没有死的绝望,没有向往也没有追忆,没有一丝波纹,却又不是死水一潭。这种状态和那种纷陈的万象消逝之后如一张白纸样的空白是完全两样的,一种是急欲抓住什么,另一种是什么也不想抓住。
唯一的感觉是累,是说不出的疲乏,想睡一觉,永远也不醒来。
周海光也走不动了,当他摸到了“马路”的入口,他便打开了头上的灯,朝上看去,这是一条一直朝上的小道,虽说人们习惯叫它小道,实际上并不怎么小,仍可同时并行五、六个人,有很高的台阶通上去,隔几十个台阶就是一个平台,人可以歇一会儿。八百米,这八百米对于他们来说就等于上天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爬得上去,但他命令自己必须爬上去,即使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即使只为了那几个死了的矿工的生命,他也要爬上去。
“我们吃点东西吧。”海光轻轻地说。
“到了么?”文燕第一次开口说了话。
“到了。吃点东西,咱就可以一直往上爬了。”海光说着拉文燕坐下了。
他们把马胖子留给他们的那一小块压缩饼干掰开,一人一半吃起来,旁边的石壁上有水滴下来,他们边吃边喝着水。吃完了。
“咱们走么?”海光问。
文燕没有说话,海光去拉她,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想她太累了,休息一下再往上爬也好。这么一想,他便也觉得困得不行,他紧挨在文燕身边,搂着她,马上便睡了过去。当海光醒过来的时候,文燕已经醒了。靠在他的怀里不动,睁着眼睛看着永远也看不透的黑暗。
“文燕,该醒了。”海光醒了便叫文燕,他怕这里没有了时间,他们睡得过长,时间长了,体内没有食物,就更难以支持了。
“我早已醒了。”文燕说。
“醒了怎么不叫我呢。”
“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在这里可不能多睡,咱上上面睡去。”
“在哪里都是一样,上面和下面没有分别,阳光与黑暗没有分别,活着与死了也没有分别。”文燕好象自言自语地说。
“文燕,你是怎么了?”
听着文燕让人莫名其妙的话,海光有些害怕,以为她的神经受了刺激,有些神智不清了。
“我没怎么,我很好啊。?”
“即是很好,咱就快走吧。”
“我不想走,我想在这里想些事情。”
“在这里想事情?这里哪是想事情的地方。”
“这里才是想事情的好地方呢,好多不明白的东西,在这里就明白了。”
“文燕,我知道你心里受不了这种刺激,其实也没有什么,生存本来就是这样的。很难,很残酷。”
“现在你还想当你的名记者么?你还想拍你的照片么?”
文燕问得很突然,使海光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相机,相机还好好地挂在脖子上,他这一路上也没有忘记保护自己的相机,就是在齐胸深的水里跋涉时,在那狭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的身子的“鬼门关”里爬行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相机。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性动作,由这里也可看出他确实是一个天生的好记者。可是现在他确实对这种行动的价值产生了怀疑。
“不,若是我早经过了这么一场,我会忘了我的相机,我会和你一起把文秀和唐生扒出来,什么也不如活着好。可是那样一来,我又对不起何亮了,对不起何亮临死前对我的嘱托。”
“何亮临死前说了什么?”
“他说让我把资料留下来。”
“你肯定听错了,我听见何亮说,让我们好好活下去。”
“不会听错吧?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好,就算你听得正确吧,为了活着,我们走吧。”
“可是这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何大叔为了什么死去?马胖子为了什么死去?小爷们儿和大罗为了什么死去?他们死得那么惨,连一点骨头都没有留下,整个的身子都进了老鼠的肚子。生命就是这个样子么?如果生命就是这个样子,那么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文燕的话越发地使海光害怕了。他拉着文燕:“文燕,我们走吧,这几个人都为了我们活着死去了,若是我们不能活着出去,也对不起他们。”
“不,你告诉我,究竟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分别。马胖子为了偷看一个女人的肉体窝窝囊囊地活了一辈子,在他临死的时候,当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让他看一眼的时候,他又没有看到,这是正常的么?这么活着比死了要好一些么?你告诉我。”文燕说着,哭了,扎进海光的怀里哭了。
“文燕,你还恨我么?”
问得很突然,周海光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当文燕说到那个马胖子,这个问题就脱口而出了,不知道为什么。
“我恨你什么?”
“恨我为什么不帮着你把文秀和唐生扒出来。”
“不恨。”
“恨我打你。”
“不恨。”
“当真不恨?”
“我已经不会恨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恨。”
“那么你还爱我么?”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那么你在想些什么?”
“我连想些什么也不会想了,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在想那一天,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为什么不把我给了你,我在想那一天,我为什么要把文秀由车站拽回来,我在想为什么不早一些让马胖子看一看我的肉体,我在想为什么不和小爷们儿和大罗一起让哪恶心的老鼠吃了。我想得太多,太多的问题搅在一起了,搅成一团棉花糖样的,我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的脑子乱了,海光,你告诉我,你让我明白……”文燕说得很急,边说边把海光紧紧地搂住,搂得那样紧,搂得海光有些透不过气来。
“你究竟想明白什么?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海光也急急地说。
“我不知道我想明白什么,越是不知道想明白什么,越是想明白什么。海光你告诉我。不,你要了我,你把我拿去吧,也许答案就在这里边了,我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傻,我当初为什么不给了你,把整个的我给了你。现在让我给了你吧,你来呀,来……”
周海光让文燕惊得目瞪口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疯了,至少她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无法承受这些让一个男人也难以承受的刺激,漆黑的巷道,冰凉的水,绿莹莹的老鼠的眼睛组成的地毯,都让她难以承受,若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她平静下来,她马上就会疯狂的。这个想法让周海光紧张异常,他紧搂着文燕,不知道应该如何办。
文燕搂着他,文燕把她的脸凑近他的脸,她的嘴唇在他的脸上吻着,由他的额头到他的下巴,她用嘴唇在黑暗中寻找,寻找一种谁也不知道的答案。一个异常贞静美丽的姑娘如今象一头被情欲激荡得失去理智的母兽,每一根毛发都直竖起来,象是要一口吞掉能够给她以快乐的异性。
“文燕……别……文燕……”
周海光在文燕的激荡的亲吻和抚摸下呻吟着,不由自主地回吻着她,抚摸着她,他的手异常大胆地伸进她的衣服的下面,他在她的近似疯狂的亲吻与抚摸下颤栗着回应以更为疯狂的亲吻与抚摸。
她的光滑细腻如绸缎一般的皮肤在他的手下如波浪一般起伏翻涌,她的颀长柔软如迎风杨柳样的身躯在他的怀抱中如蛇一般扭动屈曲,他的久久压抑的激情久久压抑的想象久久压抑的欲望在这种起伏翻涌扭动屈曲中如岩浆一样爆发出来。素日对于这具身躯和这具身躯里面的灵魂那种高贵神圣的感觉一扫而光,如今在他的面前,在他的怀抱,在他的手下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由于疯狂而情欲激荡的女人,一个渴望着探寻生命的奥秘却又不清楚这种探求是为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这种探求本身是怎么一回事的女人,一个在死亡的边缘走近疯狂的女人,一个急需男人以君临一切的态势以毫无顾忌的果敢以无坚不摧的力量施以拯救的女人。
一个走投无路的灵魂在险象环生的死亡之海上发出了SOS信号。
这里不是地狱的入口,这里是地狱的出口,这里同样容不得任何犹疑与彷徨,这里需要爆发生命的全部潜力在万丈悬崖之上耸身一跃,越向那急湍旋涡惊涛裂岸的死亡之海。
周海光紧紧地把文燕搂在怀里,搂得她急促地喘息,他咬破了她的嘴唇,吮破了她的舌头,把他的乳房攥紧如攥紧一个馒头。杨文燕在他的蹂躏下呻吟,怪叫,哭泣甚至发出粗野的谩骂,她在呻吟怪叫哭泣谩骂的同时对他报以同样的咬啮吸吮撕拧揪扯,对他施以更为粗暴的蹂躏。
他终于突破了一个姑娘最后的防线,当他发出那致命的一击时,杨文燕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利的怪叫,然后便不动了,消失了一切声音,身体僵直如死尸。
只有急促的喘息证明她还活着。
一头其大无比的巨兽耸动着它的鬣毛向着娇弱的猎物发出致命的攻击,在它的无坚不摧的力量面前,大自然所能创造的任何产物都变得娇弱无比。大海,大海在它的搅动之下浊浪涛天,无数粗大的水柱直射天庭,直射进无数云团的肚腹里面,云团因了水的急速积聚而迅速膨胀变色,变成铅一样沉重的大块的黑色,直朝着海面降落,当它们还没有降落到海面的时候就经不住沉重的压力开裂了,破碎了,倾盆大雨狂泻下来,天空和海洋便消失了分界,天空和海洋成为一体。大地,大地在它的摇撼下窣窣发抖,无法遏止地颤栗,大地上的一切便都受到粗暴的蹂躏,巨大的山体象积木一样倒塌滑落,杳无人迹的原始森林象一簇簇小草一样摇摆。
一切都窒息了,静若真空。
文燕由那一阵狂暴的晕眩中渐渐醒来,她感觉无比的羞涩,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浑身软软的,没有了一丝气力。巷道里依然那么黑,黑得浓重厚实,她轻轻地眨一眨睫毛,睫毛也感到黑暗的阻力,象在粘稠的液体中滑行。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她摸到了周海光的手,周海光就在她的身边仰卧着,一动不动。她拉住他的手,依偎过去,头伏在他的胸上,嘤嘤地哭了。
周海光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海光,我们是怎么了?”
“我也想问你,文燕,我们是怎么了?”
“我是疯了吧?”
“你没疯。”
“要么,就是你疯了。”
“我也没疯。”
“肯定有一个人疯了。”
“是世界疯了。”
“在疯了的世界里,人都会疯的吧?”
“在疯了的世界里,人更清醒了。”
“我们还走么?”
“你想走么?”
“想走。”
“想往哪里走呢?”
“你往哪里走,我就往哪里走。”
“咱们走?”
“走。”他们慢慢站起来,朝着向上的台阶跨出了第一步。向上的台阶陡峭而漫长,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艰难的代价。他们开始是走着,然后是爬,最后连爬也爬不动了,就卧在台阶的上面昏昏睡去,睡醒了再爬。没有语言,这时候说话都是一种挥霍。没有眼神,这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只有手和手的交流,不管多么疲乏多么艰难,他们的手始终拉在一起,手能感觉心灵的颤动,手能传达心灵的语言,手能告诉他们对方在想什么,手告诉他们,谁的心里也没有过多地想什么,两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一定要爬出去,爬到能看见阳光的地方去。
他们不知道爬到了哪里,不知道爬了多长的距离,尽管通道里已经有了稀微的亮光,他们却没有看到,他们已经失了视觉,甚至失了大部分的感觉,疲劳,饥饿,干渴,恐惧,希望,都没有了,他们已经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们再往前挪动一寸都不可能了,他们只感觉很冷,冷得彻骨。他们在一个平台上停止下来,互相搂抱着,用最后一点体温温暖着对方,同时闭上了眼睛。文燕梦见一片璀灿的阳光笼罩着她和海光,给她带来了对未来的幻想,梦里的阳光竟是如此一闪即逝。
哗啦啦,又是一阵余震,忽然塌下来一团厚厚的煤粉,海光已经不能照顾她了,他也已经昏迷,不知道文燕被煤粉堵住了喉咙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