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盛世
文笙渐渐已有些习惯永安带着他出来“谈生意”。这间西菜社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远。送了人上车,可以慢慢地走回去。
这时,永安操着流利而乡音浓重的上海话,间或一两句英文,和所谓“朋友”正谈得热闹。朋友是本地人,形容很平朴。多数时候,他听着永安说话,笑而不言。开了口,只字词组。说完,永安愣一愣,却没有接上话去。
面前的牛扒已经冷了。文笙放下刀叉,心思有些游离。目光荡到窗外去,黄昏时候,街上人多起来,都是匆忙的样子。因为已待了些日子,文笙就觉得,这城市里的人,走路和襄城人是不一样的,总微微前倾着身子。马路对面过来一男一女,大约是夫妇,个头都很敦实,却气定神闲,像静止在人群里。倒是他们牵的一只狗,健硕精实,很有些活泼气。跑上一两步,便回过头来,摇一摇尾巴。
远远地,能看见“大新公司”西南面墙上,巨幅的“蒋主席像”。主席一身戎装,双手拄杖,微笑看着沪上众生。
“小兄弟。”文笙一个激灵,转过头,才明白是对面的“朋友”唤他。他恭敬地看那人。“朋友”用国语说,你这位永安大哥,是个人物啊。
文笙便笑一笑,表示赞同。那人起身,戴上礼帽,说,先告辞了。
永安起身相送。餐厅里是永安热烈的声音。邻座的客人,瞇着眼睛看他,轻微地皱眉。他也并未察觉。
待他们结了帐,走下楼来,看见门口熙攘地聚集了人。这家叫“万德”的西菜社,楼下门面是一间“牛肉庄”,以肉类新鲜著称,每天傍晚进货。这时,便看见许多或洋或华的仆欧翘首以待。突然,有一个女人豪放嘹亮的嗓门响起。是个身形粗壮的厨娘,在谴责插队的人。她扬起胳膊,亚麻色的头发散下来,打在胀得通红的饱满面颊上,不依不饶。透过玻璃,人们看见店里的伙计,将新到的肉悬挂在橱窗的上方,便都无暇再理睬她。她便也噤了声,将视线投向血淋淋的大块牛肉上去。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永安唇上叼着一支雪茄,并没有点燃。走到街口,突然间停下来,恨恨地骂了一句“赤佬”。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文笙也已习惯,他这样骂,并非有什么所指,只不过是一时情绪的表达罢了。
“赤佬”,永安潦草地挥了一下手,指着华灯初上的三马路,说,总有一天……
他并没有说下去。文笙看着次第亮起璨然的霓虹,在永安的脸上映出不可名状的缤纷光影。
他们分开,文笙照例一个人往望平街的方向走。永安要去“白相”,是不许他跟去的。
走进这条街,看得见灯火,人却寥落了不少。凌晨的时候,四更向尽,人流涌动,是另一番景象。沿着三马路外国坟山到四川路香港路一带,水泄不通,到了将近正午,才慢慢散去。这里是沪上有名的报馆街。半里路不到的小马路,有三四十家报馆。日本人走了后,复刊的多,渐渐容纳不下。不少便迁去了临近的爱多亚路。
文笙住在“新闻报馆”隔壁的一间商栈,对面望得见《申报》的楼房。因为选址巧,也算是闹中取静。这间客栈叫“晋茂恒”,开了许多个年头,模样是有些败落了。可内里却经营得很好,虽然时移世易,也有过几次危机,但始终没让临近的报馆商铺给吃掉。听说老东家很勤勉,人不在了。现在的少东人也精明,却是无为而治,很少出现。便有人在这里做起了二房东,将房子赁给到上海做生意的乡里。商栈是山西人开的,在这里住的,却多是河南、河北人。河南的多是孟县、温县一带的人,做布匹生意,是永安的同行。
永安和文笙住在顶楼,位置算是格外清幽。赁这一层,一年便要多两根条子,却也值得。打开窗子,看到的并不是熙攘的街道,而是寻常人家的院落。挤挤挨挨的石库门房子,里头是日复一日的巷陌民生。文笙便很爱往外头看,看着看着,便想起了家的好处来。
他推开大门,沿着楼梯走上去。年月久了,扶梯发出吱呀的声响。走到了二楼,闻到了扑鼻的中药味。随即看见楼梯口,立着一个方正的红木柜子。柜子上整齐嵌着精致的抽屉,坠着铜质的拉手。虽然灯光昏暗,仍然可看见,抽屉上贴着白色的纸签,工整地用小楷写着“生地”、“淮山”、“牛膝”。
这时候,从柜子后头闪出一个人来,将那柜子移动了一下,嘴里抱歉道,对弗起,挡了你的路。
是个身形瘦小的人,却让文笙愣了一下。这张脸,是熟悉的,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的同学的凌佐。然而,这青年分明讲的是掺了苏白的国语,他回过了神,说,不要紧。
青年便扯下肩头的毛巾擦一把汗,说,先生听口音,是北方人?
文笙便道,我是襄城人。
青年笑说,我是吴江人。如今情形好了些,各地的人都到上海来了。可这来了,才知道生意也没这么好做。用项又大,光是吃和住,都比我们那里贵了许多。如今我叔叔回了乡下,就靠我一个人。我刚搬过来,以后便要劳烦多照顾了。
文笙说,理应的。
青年问,先生贵姓?
文笙便告诉他,小姓卢,卢文笙。
青年说,好名字,雅气得很。我就土了,钟阿根。往后叫我阿根吧。
文笙笑一笑,说,阿根,你们家做的是药材生意?
阿根说,是啊。都是老家的药材,货真价实。没有店面,做的是批发。我原驻在虹口的一家商栈,是个宁波佬开的,上个月倒给我撵了出来。说是有客跟他抱怨,给中药味熏得困不好觉。有人介绍,搬到这儿来。还是北方人厚道,没有这些穷讲究。我赁了两间,一间做库房,不碍事吧?
文笙说,不碍事。好药材,是安神的。倒是我们沾了便宜。
阿根笑笑说,那就好,文笙,你做盛行?
文笙说,我们家做五金生意。
阿根眼亮一亮,说,这行如今倒热手得很。
文笙轻摇一摇头,说,也是来了,方知道不好做。
他想起这半年来,的确是不容易的。按说“德生长”与“丽昌”,在襄城和天津都算是老号,这些年稳扎稳打。日本人在的这八年,都挺了过来,叫人信得过。货是从东北和太原进的,有口碑,也是熟门熟路。到了上海,先前还好,如今却不太卖得动。特别是型钢与生铁两项,渐乏人问津。究其底里,还是个时势。政府开放了外汇,本地“避风头”的大户次第复出,做起了进口。“源祥号”一次进了盘圆五十吨,售价比市场价格低了两成有余。自然抢手,只用利润又跟德国人订了二百五十吨。这可是“德生长”他们这些外来的商号比得了的手笔?
唉。阿根这时候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这赚的,到底是个辛苦钱。在上海这钱生钱的地方,始终是慢的。我一个亲戚,在交易所一个上午,赚的比我半个月的毛利还多。他总说,钱是一刻都不能闲着。可我没出息,一分一厘,总还是放在钱庄里踏实。你呢?
文笙说,我们五金行,都是存在“铁业银行”里。
这时候,又听着楼梯响,就看见门房走上来,扬手对文笙说,卢先生,有你的信。文笙接过来,向他道谢。
阿根说,也耽误你许久了。我也先忙,有空找你去。你住楼上?
文笙说,左手顶头那间。
阿根笑笑,露出一排白牙。
文笙回到房间,觉得闷气,将窗子推开,一阵凉风。远远的,是点点的灯火,像坠在地面上的繁星。这城市的上下,就都成了夜空。他深吸了一口气,靠着书桌坐下,看手上的信。
一封是沪宁商会的。这商会的信,多半是来募捐。有次录了周姓耆绅的公开信,竟是用骈体文写的,意思无外乎为国民志军“襄赀添饷”之类。另一封是“丽昌”柜上来的,上半年的账目盘点。还有一封,文笙看那信封的字,自来水笔写的,娟秀得很,逢到一捺却格外有力,硬生生的。他的心停跳了一下。
他认出是仁桢的笔迹,急急地拆开来读。文笙看完,缓缓地将信放下,心里有些黯然。他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她的,不过是心存幸念。但知道了结果,还是失望了。
仁桢接受了杭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知道,这段日子,她在沪新大学与杭大之间举棋不定,是为了他。仁桢来上海上大学,是他与昭如共同的愿望。在旁人眼中,冯家大半年来的坎坷,一言难尽。幸亏仁桢的大姨,修县叶家的掌事太太慧月与一位接收大员熟识,多番斡旋,才帮冯家勉强度过了多事之秋。昭如心里还是忐忑得很,她有些后悔去年的心头一软。她想着,儿子的闷头犟,是早晚悬着头顶的一把剑。待知道仁桢要考大学的消息,就催着文笙写信,叫仁桢考到上海来。她有自己的一盘账,两个人在一起,又都在外面。该有的有了,该躲的机灵点,也能躲得过去。这么一来,是等着水到渠成的从长计议。
然而,仁桢到底还是要去杭州读书了。信里说得明白,她要去的,是她二姐仁珏的大学读书。
旁的不论,只这一条,就够了。
文笙将信折好,放进信封里,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直到外头响起沉闷的敲门声,伴着人嘟嘟囔囔地说话。
他打开门,看见门房搀着永安,站在门口。永安硕大的头,耷拉在胸前,身体一个前倾,文笙赶忙撑住他。门房摇摇头道,又醉了,躺在马路牙子上,叫他以后少喝点。
文笙将永安扶到房里,给他脱了鞋,又将西装除下来。雪白的西装上,有两个清晰的脚印子,大概来自一个不善意的路人。文笙叹一口气,出去打了盆热水,给他擦脸。擦着擦着,永安脸颊上的肉抖了抖,嘴唇一翕动,竟然唱了起来。虽然不清不楚,但仍然辨别得出,是白光的歌。这张唱片被永安搁在电唱机里,来来回回地放,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
虽然大着舌头,永安竟然将整支歌唱完了,才舔了舔唇,嘴角流出了口水。
文笙关上灯,听见永安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哼了一哼,仍然不清不楚地,像是在说一个人的名字。
天蒙蒙亮,文笙起夜,看永安房里没什么动静。进去瞧了,还睡着。可是脸色不大对,一摸额头,烫手。他心里一惊,忙披了衣裳,就要出去找大夫。
走到楼下,却看到一个人坐在前厅,举着报纸看。那人抬起头,是阿根。文笙心里有事,着急间匆匆与他招呼,这样早。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来人。阿根笑说, 我是换了个地方睡不着,下来松快松快。你这是去哪儿?
文笙就和他说了。
阿根皱眉道,现在医馆怕是还未开门。他想想说,你若信得过,我上去帮你看看。整日和药材打交道,多少懂一些。
文笙便带他回房,阿根坐下,给永安号了脉,又细细看了看他的舌苔,这才说,不妨事,受了风寒,邪气入里。我拟个方子,药都是现成的,两三剂就得。你跟我下去,我拿给你。
文笙便随阿根到了库房。阿根很熟练地从药柜里取出川桂枝、白芍、甘草、茯苓、藿佩,按剂量配好,包成一包,说,都是营卫调和的药,发出汗来就好了。想一想,又说,还是我给你煎好送上去。
文笙便要给他药钱。阿根手一挡,说,我这个大夫可没开过张,莫寒碜我。
永安服了阿根的药,真的发了一身汗来,烧也退了,嚷着肚子饿。文笙给他买了粥,他一边吃边说,我是迷迷糊糊,连大夫长什么样也未见个囫囵。
文笙就和他说了阿根给他瞧病的事。永安愣一愣,一翘大拇指说,我就说这“老酰儿”开的商栈,是藏龙卧虎,赶明儿我登门谢谢人家去。
隔天黄昏,文笙在柜上,看永安西装革履地走进来,精神头竟好过以往。见文笙说,快收拾东西,跟我上戏院。
文笙说,这正忙着。
永安说,忙?我来了半晌,可见你做成一桩生意?韩瑞卿好不容易来了上海,唱《贺后骂殿》,你可别后悔。
文笙心里一动,韩近年声名日隆,可碍着梅博士的面子,总和沪上梨园不即不离。这回来倒真是百年未遇。
永安说,我是答应师母看着你,看着你做生意,也得看着你耍。君子之道,有张有弛。
文笙先没应他,只说,“天蟾”的头场,还早着呢。
永安便说,我几时说要去四马路了?现时外地的角儿,哪个不去“大世界”的“乾坤”先热个场?瞧你也来了半年,“哈哈镜”什么样都没见过。快走,韩老板稀罕,我求爷爷拜奶奶弄了几张票。叫上那个小赤脚大夫,算还他个人情。
文笙说,人叫阿根。
永安有些不耐烦,快走,管他阿根阿叶。
站在连幢的高大建筑底下,阿根仰望那几层奶黄色的尖塔,说,乖乖。平日经过了,也不觉得高。
文笙说,你也没来过?
阿根回他,我是劳碌命,觉都不够睡,哪来过这种高级地方。
待进去了,才知道大世界的“大”,绝非虚名。中西合璧,光怪陆离。想得到的玩意儿,这里有。书场,杂耍,影戏院,各色戏台;想不到的也有,只那露天的空中环游飞船,倒将天津劝业场的“八大天”实在比了下去。
阿根一个大小伙子,这会儿露出了孩子相,和文笙两个未免应接不暇。文笙一回头,却看见永安远远地站在廊柱底下,正和一个女人说着话。因为远,那女人辨不清面目,只看见穿得极时髦绚烂的旗袍,身体微微动作,在灯光里便是一闪。女人执着香烟,悠悠地抽上一口,吐出来。永安便伸出手去,顺那烟的方向,迅速地做了个捉住的动作,然后放在自己唇边一吻。女人便在他肩头轻轻打了一下。永安趁势搂住了她的腰,簇拥着往里走。
阿根说,你大哥要到哪儿去。
文笙想想,说,不管他,玩我们的。
他们站在哈哈镜跟前,看着无数个高矮胖瘦的自己。阿根做了个鬼脸,说,谁说人都能认得自己了。你瞧,这一圈子钟阿根,可有一个一样的吗?
这时候,看见永安急急地跑过来,拉着文笙就走。
文笙问,干嘛去?
永安说,谈生意。
文笙说,你不是和个姑娘在一起,这会儿又要谈生意。
永安说,什么姑娘,一个“龙头”,我也就趁个“拖车”而已。
文笙说,龙头?
永安说,就是舞女。我打发她走了。这回可是个洋人,大生意,机不可失。
文笙说,和洋人谈生意,我能做什么?你那套生意经我看了许多回,也学不来。
永安说,这回不一样,非你不可。他的翻译来不了了,怎么谈?
文笙停住脚,看他一眼,说,永安哥,你可是留过洋的。
永安愣一愣,终于有些沮丧地说,好好。我那口洋文,糊弄乡巴子还成。这真说出来,倒有一半我自己个儿听不懂。
文笙目光茫然。
永安一推他,恨恨地说,祖宗,走吧。
“大世界”闹哄哄的,却不料还有这样清雅的地方。临近大剧院的一处咖啡厅,似一个桃花源。
文笙坐下来,对面是个灰头发的大胡子,对他一眨绿眼睛,说,小伙子,在你们中国话里,你就是及时雨,宋江。
他用中文说“宋江”时嘟起嘴唇,好生俏皮。
永安听明白了,说,对对,我这兄弟,文韬武略,就是宋公明。
三个人聊起来,可聊了好一会儿,并未入港。无非是近来沪上的新闻,大胡子在交易所的斩获,欧洲的天气。绕来荡去,不着痛痒。渐渐地,永安听出不对味儿,时不时问文笙,他就说这些?怎么哪句都不在调上。
文笙也觉得疲惫,就对他说,先生,你有什么要跟我大哥说吗?
大胡子安然将身体向椅背上靠过去,转了转左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说完举起手中的杯子,说,中国人是酒满三分亲,我们以咖啡代酒。
永安又听懂了,他轻蔑地看大胡子一眼,那还不得齁死。
这时候,就看见一个高大的青年洋人走进来,对大胡子热络地打招呼。虽然穿戴尚算整洁,但亚麻色的卷发却乱蓬蓬的。
他也伸出手,与永安握了一握。文笙眼神一闪,高鼻深目的轮廓间,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东西。
他见文笙穿了中装,临时改变了手势,作了个揖,说,你好,我是Evans先生的翻译,Jacob Yeats。
叶雅各布。文笙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他的中文名字。
这青年一愣,定定地看他。
文笙轻轻地说,雅各布,我是卢文笙。
这青年愣了一愣,半晌,眼睛猛然亮了。成熟硬朗的脸上,便出现了当年的稚拙气。这让文笙更为确定。
他伸出胳膊,一把将文笙抱住,然后粗鲁地摸一摸文笙的头,用襄城话响亮地说,兄弟,你长大了。
旁边的两个人不禁有些瞠目。永安说,好嘛,文笙,他乡遇故知,还遇上洋人了。该一起喝两盅。
雅各布眨一下眼睛,笑说,我们俩,可是打小一块儿放风筝的朋友。
大胡子一直沉默着,这时,用冷淡的口气说,既然我的翻译来了,就无须劳烦卢先生了。
永安有些犹豫,看着文笙,终于开声,“乾坤”的戏也该开锣了,好不容易弄来的票子。快去罢,小大夫怕也等得急。
文笙起身离开,走了几步,雅各布在后头追过来,在他手里塞了张纸条,说,我的地址,回头找我去。
在一个后晌午,文笙来到虹口靠近周家嘴的小街道。天气晴好,阳光洒落时不时被密集的房屋遮挡,在街面落下暖白的隔断。他渐觉出浓厚的陌生感,来自周遭自成一统的格局。街道上鲜有中国人,他很快意会,这里是异族的聚居之地。然而并非如通常租界堂皇倨傲,而是带着一种谦卑与收敛,默然地建设起具体而微的异域。路过的餐厅、面包房、咖啡馆,都是朴素而逼仄的。由黯淡的老房子改造而成,但是看得出其中力求精致的用心。街道拐角处有一座医院,粉刷得雪白,是这街区里为数不多的基调明亮的建筑。临近的围墙内,响起了手摇铃的声响。很快,一些孩子从大门鱼贯而出,继而散开,热烈地说着话。他们多半长着黑色曲卷的头发,苍白的皮肤。虽然年幼,却隐约有成人的面相。
文笙想,这是一所学校。雅各布给的地址,注明在一所小学的近旁,应该就是这里。他走进隔壁的弄堂,看见弄堂的内里,仍然是中国的。有一个铁皮的牌子,残破而潦草地搭在屋顶上,上面写着“吉庆里”。一户人家的门口,有个分外高大壮硕的妇人,极勉强地蹲下身子,凑着一个铁桶改成的炉子在生火。她举起蒲扇,努力向炉门里搧着。浓烟冒出,熏了她的眼睛。她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工作。
文笙走上前,小心向她打听Mr.Yeats住在哪里。她摆摆手,说不知道,但随即又说,等等,你找Jake?文笙想想,点一下头。
妇人随即直起腰,向弄堂里嘹亮地喊。很快,有人应。文笙看到雅各布冲自己走过来,头发蓬乱。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汗衫,短裤,依然是那个不修边幅的雅各布。
雅各布谢了妇人。那妇人低下头,雅各布很识趣地在她丰腴的脸庞上亲了一下。妇人便发出一串好听的笑声,银铃一般。
文笙跟雅各布走进弄堂深处的小屋,门上还贴着一副对联,被烟火熏得有些发污了。走进房间,令他意外,并不乱。事实上,这里更像个办公室。墙上贴着上海的地图,似乎也有年头了,用颜色笔画着各种记号。依墙摆着书架,搁着几本书,整齐排着牛皮纸的信封,或许是文件。雅各布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来,椅背断了几根藤条,发出“吱呀”一声响。他挥一下胳膊,示意文笙背后的沙发。沙发很柔软,但隐隐有些陈腐的气息渗透出来。雅各布打开烟盒,点上一支,深深抽一口,慢慢地吐出来。他在袅袅的烟里闭上眼睛,昂了一下头。文笙看见他下巴上浅浅的胡茬。
当他睁开眼,看着文笙,突然间笑了。他问,你怎么在上海?
文笙说,跟着人出来做生意。你呢,怎么舍得离开襄城。
雅各布又抽了一口烟,吐出了一个烟圈。他说,因为叶师娘死了。
文笙心里一凛,问,什么时候的事?
雅各布翘起脚,将烟头在鞋底上碾灭,淡淡说,三年前。她死在美国,没来及看见日本人滚蛋。叶伊莎留在了医院里。米歇尔神父也走了,他想带我去北非。我不会离开中国,离开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时,文笙只觉得室内的光线突然暗沉下去。雅各布有些恼地说,露西这个娘们儿,老是把床单晒在我的窗户口。奶奶的,还有裤衩奶罩。
文笙看着窗外有些臃肿的人影。他想,雅各布的襄城话,还是很地道。
雅各布说,或许我不该离开。可是我在襄城,什么也没有。况且,现在和这些犹太佬一起,也惯了。
文笙看着他的脸,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正是先前听永安提过多次的虹口“隔都”。永安说到这里,就会抬起腕子,说在那些犹太人手里,可以买到货真价实的二手瑞士表,便宜得不象话。这里的居民,大多从欧洲避难而来,德国、奥地利、十月革命后的苏俄。迫害使他们敛声屏气、小心度日,但并未埋没他们做生意的天分。
米歇尔神父临走,将雅各布托付给一个熟人。雅各布因此来到上海,短暂地受雇于“美犹联合救济委员会”。时值珍珠港事件之后,因美国的暧昧态度,这个委员会渐形同虚设。随着同事们陆续离开,雅各布加入了本地另一个援犹组织。这个组织出自于民间,资金并不宽裕,有些时候,几乎可称得上捉襟见肘。办事处也搬了几次,最终搬到了这个弄堂里,算是安顿下来。然而,也在历次的搬迁中,“隔都”里的犹太人熟悉了他。他的名字雅各布,为他赢得了大部分居民最初的好感。他们带着对待孩子的心情,昵称他为“Jake”。
这是上海潦倒而落拓的一隅,却有一些与雅各布气息相近的东西,令他停留下来。他以一个保护与施助者的角色,看着这些避难者在绝望中寻找生计。他帮他们处理琐事,感觉到他们总是有着无穷的“办法”。狡黠,坚韧,游刃于各种规则的间隙。这一系列的质量,构成了某种近似乐观的假象,足以成为教育的源头。并且,他们也很乐意以寓教于乐的方式投桃报李。在他们的指引下,雅各布用委员会的钱,成功地做成了几笔“生意”。收益大部分入了公帐,也为他自己留下了一些零花。最近一笔,收购了一批私藏的瓷器。卖主是个日本侨民,即将被遣送回国。中间人则是来自奥地利的犹太古董商。他最不济的时候,雅各布无私地帮他寻找过色情画报。在他离开隔都、远赴智利的前夜,二人把盏惜别。他对雅各布说,祝你好运,我的儿子。
由去年秋天开始,这里的居民日渐寥落。各种证件的倒卖变得抢手,雅各布很自然地分上一杯羹。然而,在几次例行的送别后,他发现,这些精明的上帝子民,已达成共识,刻意地让他多赚一些,作为离别前夕的礼物。
文笙问他,怎么想起做翻译?
那不过是我的副业。雅各布轻描淡写地说。这时,外面隐约响起断续的钢琴声。渐渐清晰,连贯,铿锵而起。雅各布将手指在桌上敲击,和着琴声的节拍。
雅各布站起来,对文笙说,出去走走吧。
他推出一辆脚踏车,让文笙坐在后座上。脚踏车在黄昏的街道上行驶,空气中鼓荡起温暖的风。街道上的居民看到雅各布,热烈地与他打招呼。雅各布腾出右手,向一个挎着菜蓝的少女,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少女看他,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出了这个小区,街景豁然开阔。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上海。虽不及市中心热闹,但仍然是一派繁荣的景致。一些新的人事,在旧的背景中次第出现,将后者遮没、修补,带着一种欣欣然的基调。尽管步伐匆促了些,但这城市,已具盛世的雏形。
他们一直向南,眼前的开阔,令人心旷神怡。终于到了黄浦江边上,脚踏车的速度慢下来。雅各布哼起了一支旋律,舒缓而宁静。雅各布也长大了,他的声音变得厚重,略微沙哑。声线如同在喉头磨砺,共鸣,流泻而出,是好听的男声。然而文笙还是辨认出了这支旋律。在他少年时代,一个同样宁静的夜晚,叶师娘唱过这首歌。这首来自她的家乡英格兰的童谣,曾在孩子们的心中形成微小的震颤。在这歌声中,他们看着夕阳沉降,一点点地,消失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