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苏舍
永安近来出去谈生意,很少叫上文笙。人也常常夜不归宿。虽说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似乎照面的机会少了许多。
这一日门房只说有人找,文笙下去,看见是“聚生豫”的老刘。老刘原是永安在襄城老店的掌柜,如今跟到了上海来。老刘请了安。文笙问他有什么事。老刘便道,笙少爷,我们当家的,有好几天没到柜上来了。
文笙便说,他兴许在外头忙,谈生意。
老刘犹豫了一下,说,少爷,您若得闲,费心劝一劝我们当家的吧。
文笙一愣,只问,劝什么?
老刘便拿出一张报纸来,抖开了,给他看。文笙借着光,看见刊头上,偌大的一张照片,上头写着“‘苏北难民救济协会上海市筹募委员会’成立”。
文笙说,近来这类募委会可多得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但愿这是个办实事儿的。
老刘也不言语,只轻轻地指一指照片上一处。文笙才看见,后排,有张笑盈盈的大脸盘,可不就是永安。他便也笑了,说,我这个永安哥,看来做生意有余力了,想要扬一扬名也是不错的。
老刘便叹一口气,说,你当他真想做什么“募委”?笙少爷,您可知道这个委员会,因为筹不到钱,搞了个“沪风小姐”的评选。我们当家的做委员,只为了让他那个尹小姐能进三甲。
文笙说,这尹小姐,又是谁?
老刘说,敢情您真是不知道。别的不说,我们当家的答应了你们老太太,不带少爷您出去白相,也算是一份情意了。这尹小姐,是在“仙乐斯”认识的舞女,相好了快大半年了。
文笙想一想,一时不知如何应,便道,刘掌柜,你这是想我……
老刘便道,笙少爷,不为别的,近来当家的从柜上调了不少现钱,我就是想知道个去处。他不说,我又不敢细问。为一个女人,真不值当的。
文笙说,那好,你先回去吧。得机会我和他说说。
没过了几天,文笙在店里接到永安的电话,说是晚上要带他去见个人。文笙便道,如今你生意大了,我就别去跟着掺和了。
永安哈哈一笑说,谁说带你去谈生意,是会个朋友。
文笙没应声。
永安说,这朋友可是咱襄城的老乡。咱要是不见见,可别怪人家说咱到了上海忘了本。
文笙想起了老刘的话,就对他说,好。
地方是约在“万德西菜社”。文笙来到的时候,永安和朋友已经坐下了。
永安便介绍道,文笙,这位是何先生。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是老话儿,如今老乡见了面,都是要谈大事的。
何先生便也起身,跟文笙行了个礼,说,听永安兄说起文笙老弟,看来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德生长”在襄城是一丬老号,我看着,将来要靠老弟打开一片新天地。
说完他咧开嘴一笑,一嘴牙齿被烟熏得黑黄,却有颗硕大的金牙,在灯光里猛然地闪烁一下。
文笙看这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相有些老,像是经过些风雨的。头发茬泛青,新剃的。他说话间,便伸手搔一搔。高兴了,往印堂上一拍,倒豪气得很。穿得是西装,显见没穿惯,时不时将颈子转一转,终于不耐烦了,将领口解开来,舒了一口气。
牛排上来了。何先生踌躇了一下,举起刀,先是右手,又换到左手。一刀下去,看牛排的血水“滋”出来,眼睛里头竟有一丝恐惧。终究还是硬着头皮一刀切了下去,叉起放进嘴里。
永安气定神闲,手里晃一晃红酒杯,侧过脸对文笙笑一笑。他喝上一口,又对何先生举一举杯。何先生将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文笙心里不解,永安是个洋派的人,最笃信人以群分。来了上海更是如鱼得水,吃饭交朋友,哪怕谈生意,讲究的是棋逢对手。可这何先生,若不是他的故旧,便没道理如此亲热了。
这一个晚上,果然没谈什么生意。多半是永安讲在洋场上的见闻。何先生听着也有些心向往之。临走时,永安便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既来了,就多玩几天,老弟我也一尽地主之谊。别的不说,这上海女人的味儿,倒是老家尝不到的。
何先生一拱手说,这次事忙,先回去了。永安兄的话先记着,下回来,少不了要承你款待。
永安便从怀里掏了一只锦盒出来,塞到他手里,什么话也没有。打开来是一支金表。何先生刚要开口,永安道,既说是下回,这表大哥收着,帮你我计个时日,莫让小弟我等得心焦。
路上,文笙就将老刘的话与永安说了。说,你这一阵的钱花得太爽气。我不知道这老乡什么来头,你的手笔却堪比孟尝了。
永安哈哈一笑,说,先说这尹小姐的事,老刘是多虑了。我姚永安不做赔本买卖。女子如衣服。这衣服既已买到了手,便自然另有了计算。我可不是荒唐的公子哥,女人是惯不得的,点到即止。这个你也要记着。
文笙便问,那你这一向,钱都用去了哪里?
永安低声问他,你看这个姓何的,是个什么人?
文笙一愣,道,照你说,是个老乡。
永安便又笑起来,说,没错。这个何国鸿,穿这一身,就是个老乡。可脱了这一身,换上军装,他就是二十二军军需处的何司务长。
文笙听了,也是一惊,便说,你几时和军界的人有了关系。
永安道,以前是没什么关系,如今是大有关系。司务长管什么,军饷。军饷是什么,钱。现今的中国,钱最不值钱,也最值钱。全看你怎么盘,怎么用。
文笙沉吟道,无论怎么用,我倒觉得,你还是和老刘商量下为好。
永安向前走几步,回头说,他那个老古董,说了又如何。现在的世界,是我们的了。
及至文笙与仁桢相见,已经十月份。
杭州秋高气爽。文笙见了仁桢,也是十分清爽的样子。仁桢见他只是笑,也不说话。旁边的女同学看了,倒先开了腔,说,这满桌的东西,够吃到明年了。冯仁桢,我们是不知道,你要嫁给个开糕点铺的少爷。
仁桢仍是不说话,却拉着文笙出去。
两个人走到校园里头,她才说,买了这么多,你是要将这“永禄记”搬来开个分号吗?
文笙说,你中秋没回家里去。我想你念着挂着的,除了你爹,就是糖耳糕、豆沙饼、千层脆、银丝卷、核桃酥、蜜汁蒟蒻。可巧又都在“永禄记”,就照着买了一遍。
仁桢也笑,说,几日不见,变得口甜舌滑了。
她走前了几步,蹲下身,捡起一片黄叶子,放在文笙手心里头,道,我听大姨说,当年你说话晚,叫你娘担心得很。待说出来,却吓了她老人家一跳。
一叶知秋。文笙抚摸那叶子冰凉的经脉。
空气中,是淡淡的木樨香。因是淡淡的,并不醉人,倒让精神更清醒了些。两人牵了手,走到了一处红砖的建筑前。一色西洋风的拱券门窗,掩在茂密的香樟树枝叶间,梭柱前却立着一对中国的狮子。门上镌着“SEVERANCE HALL”的字样。
文笙问,你在这里面上课?
仁桢说,是,这是我们的总讲堂。文科在这里上课。对面那座是新盖的,叫“同怀堂”,多是给商科用的。现时咱们立的这处广场,当年孙文先生发表过演讲。
文笙回身望,分明是一座钟楼,也是红砖清水的外墙。那钟恰就在此时响起来,当当有韵。两个人就站定了,安静地听。待那钟声邈邈散去了,文笙才说,以前我上学的地方,附近也有这么一幢钟楼,比这个还高,钟声也更响些,半个天津城都听得到。现在想来,都是许久前的事了。
两个人从钟楼的过厅穿过去,拾级而下。看见六和白塔,被绿树环绕,分外清楚。红房错落于山间。山脚底下,是“之”字形的钱塘江。一脉源流,回转不已。
文笙感叹道,这个大学,真是好所在,不去上海也便罢了。
他想想却又说,只是,再好,中秋也该回去趟。我娘,是一心怕我的媳妇儿跑了。
仁桢笑说,你当我不想回去?只是头年来,钱塘潮岂能错过。为了这个,我们宿舍的同学,中秋全都留在了杭州呢。当年听二姐说起,只道是壮观。自己看了,方知是自然伟绩。真是应了“弄潮儿向潮头立”一句,算是没白来一遭。
文笙说,你是做了弄潮儿,倒尽着我娘数落我。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韦斋”,就听见身后一连串的笑声。回身一看,正是刚才遇见过的仁桢同学。那姑娘一面笑,一面说,卢少爷,你别听仁桢嘴上说要做“弄潮儿”。她同我们观潮,心里想的却是“愿郎也似江潮水,暮去朝来不断流” 。
仁桢要追过去打她。那姑娘却三两步便跑远了。
两个人对着,文笙说,无论怎的,我是要给你补过个中秋。明晚“楼外楼”,你说可好?
仁桢便说,那是外地人凑热闹的地方,如今我也是个地主了,明儿地方我定。
“苏舍”在西泠印社近旁的小巷子里。落过雨,走经青石板路,生着厚厚的苔藓,时不时脚下松动了,便是一声响。巷内看来都是寻常人家。一两户飘出炊烟,“滋啦”一声,是菜入了热油的动静。愈往里走,文笙就说,你说的这馆子,还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走到深处,是一处小院。院门口植着几丛修竹,上面有个木牌,用重墨写着“苏舍”二字。字体用的是小篆,很见功力。文笙刚想说话,却见仁桢推开了院门。文笙走进去,一只大白鹅拍着翅膀迎过来。仁桢喝牠一声,才退后了。
两个人掀开布帘,走进屋子。屋内的陈设很朴素,只有几套木制桌凳。客还没有上来。他们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窗外的景色豁然,远望去,是一湖浩淼的水。只是天有些晚了,影影绰绰地,能望见暮色中的断桥。
文笙见桌上摆了一卷竹简,打开了,里头是托裱的熟宣。原来是菜单,开首写着,“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苏子瞻的句,文笙心里笑说,这便是菜馆“苏舍”的由来了。看这工整挺秀的楷书,一时间又愣住。仁桢手在他眼前一挥,说,发得是什么呆。
文笙醒过神来,说,这字迹,让我想起个故人。
这时候走过来一位妇人。脸相净朗平朴,一身布衣,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居家打扮。她在桌前停下,问道,姑娘今天吃点什么?
仁桢笑盈盈地看她,说,嫂子,还是上回那几道,都是您最拿手的。
妇人颔首笑,看一眼文笙,道,不问问小先生的意思?
仁桢说,他呀,今天是要客随主便了。
妇人便说,好,等等便来。我再给你们加一个乾隆鱼头。
妇人离去了。文笙便问,听口音,这嫂子倒不像本地人。
仁桢说,的确不是本地人。可手艺好得,将一众本地的馆子都比了下去。
后厨靠得近,不多时竟满室飘香。并不是膏腴的香,而是有些清冽的香气。
菜一一上来了。先是一碗汤,汤水清澈,飘着丝丝青绿。文笙笑道,“花满苏堤柳满烟,采莼时值艳阳天”,这“西湖莼菜汤”不可不试。仁桢说,你只答对了一半。这道叫“中和莼菜羹”,杭州人却未必吃得到,你且尝尝。说完给他淋了些浙醋。文笙尝了一口,发现与以往吃过的不同,里面除有莼菜、火腿与香菇丁,还有虾米。荤素双鲜,相得益彰。一碗入肚,先醒了胃。
再来的,并非常见的东坡肉,醋鱼等杭帮菜。一盘糯米糖藕,四围摆了一圈切得极薄的五花肉。文笙学仁桢,将那藕片用五花肉包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竟不觉甜腻,异的是,有一股茶香氤氲于齿颊,久而不去。仁桢说,这“云雾藕”可讲究,将带皮肉放在铁箅子上,得用明前的龙井熏上两个小时。
接下来的,每道都有名堂。雪冬炖鸭煲、青梅虾仁、腐乳鞭笋,说起来,每道都是浙菜,可做法上,却总有些似是而非。味道,却一律格外的好。文笙本非饕餮之人,却也有些停不下筷子。
乾隆鱼头上来了。文笙说,都说这是杭菜里的“皇饭儿”,好吃不在鱼头,而在豆腐上。仁桢说,那你就先吃豆腐。文笙就搛了那焖得金黄的豆腐来吃。一口之后,不禁又多了几嚼,说,这可奇了。倒像是我在歙县吃过的毛豆腐,只是鱼香入里,味道又特别了些。这厨娘莫不是安徽人?
仁桢终于笑了,说,你总算吃出了点明白来。原本这里的菜,都是所谓徽浙合璧。所以我说,不寻了来,地道的杭州人也无口福。
这时,门开了,走进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看样子倒对这店里很熟悉,坐在了文笙与仁桢右首的桌子。妇人走出来招呼,他们便先恭敬地站起来,叫一声“师娘”。
文笙也有些好奇,说,他们叫师娘,可见这店里,必然还有一个师父。
仁桢便问,若有个师父,你想不想见?
文笙摆摆手说,萍水相逢,师出无名。
仁桢正色道,若是他想见你呢?
文笙愣着神,仁桢已起身,走到妇人跟前。两人耳语几句,看向他这边,都是笑盈盈的。妇人便走到了里屋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瘦高的男子,随妇人走了出来。
文笙看到他,愣住了,一时间人定定的,忘记了站起来。
仁桢笑道,卢文笙,见到你毛老师,还不赶快行礼。
毛克俞走过来,拢起长袍,坐在了他对面,看着他:文笙,别来无恙?
文笙张着口,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又都堵在嘴边,说不出来,许久才唤道,毛老师。
克俞道,老规矩,校外无须叫老师,叫声“大哥”才象话。
听到这句,文笙终于有了笑意,人也松下来,说,近来的确是造化,每每他乡遇故知。
妇人说,这话可不公允,不是仁桢,你们哥儿俩可没那么容易遇见。
这时候,就听那几个青年喊道,师娘,我们饿了。
妇人便道,你们聊着,我先招呼学生们去。
文笙想一想,问,大哥,你在哪里教书?
克俞道,国立艺术院,母校。来了有两年了。
文笙便说,那很好。两年前在哪里呢?
克俞想想说,在家乡……文笙,你变了不少,长成大人了。
文笙抬眼看克俞,倒并没有许多变化。脸还是很清瘦,额上与嘴角多了几条细纹,现出了一些老相。
克俞说,那天,一个姑娘到学校找到我,拿着你的一张照相,我竟没敢认。
仁桢在旁说,文笙三天两头将您的名字挂在嘴边上。我就想,这个毛先生,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是非要见见不可。到了杭州,就去艺术院打听,原本只想看看有没有下落。没成想,竟就碰上了。
她看看文笙,又说,后来才知道,毛老师的名气,还不止在教书上。这间“苏舍”,谈笑有鸿儒。在杭州城里,能吃上一口毛师母做的“云雾藕”,是要去灵隐寺还愿的。
克俞舒展了眉头,说,也是见笑了。内人吃杭帮菜,有了心得,便想着将家乡徽菜的好处融进去。我们就商量着,创了几个菜式,味道可好?
文笙点点头,说,好吃。我记得当年凌佐,也制过自己的一道“腌笃鲜”。
克俞沉默了一下,说道,原本这自创的菜,只为三五知己。这间小馆,也不预备做大了。
文笙望出窗外,看院落里秋意依稀,喃喃道,我方才进来,觉得似曾相识。你是照着“万象楼”布置这院子,难怪那只鹅我瞧着熟悉。
这时候,一个小男孩,蹒蹒跚跚地走过来,对克俞张开了胳膊,口中叫,爸爸。
克俞将他抱起来,说,这是我儿子。念宁。
文笙见他眼中,很有些慈爱的神情,一时间脸色都生动起来。仁桢喜欢这孩子,想要接过来抱。克俞便道,念宁,要学会规矩,叫姐姐。
孩子的母亲走过来,手里端着几碗桂花圆子,说,现时叫姐姐,往后得记得叫婶婶。
仁桢的脸便红了。妇人边哄孩子,边说,看你们兄弟两个,且有的谈呢。今晚就都别走了,后院里还有屋睡。我正腌着一小坛醉螺,明天给你们带回去。
夜里,克俞与文笙在苏堤上静静地走。看远处灯火明灭。风吹过来,湖水上的涟漪忽地便散乱了。
文笙问克俞,大哥,你可知道思阅姐的下落。
克俞停住脚,眼睛望着湖水。
文笙说,“念宁”这个名字。思阅是金陵人,你还挂着她。
克俞回过身,看着文笙,眼里是点点的光。他说,文笙,我知道,我不辞而别,你心里是怪我的。思阅走后,我的心乱得很。
文笙轻轻说,我以为你去找她。
克俞摇头,说,她要走,如何又找得到。后来一路辗转,去了四川,在江津见到了我叔叔。那时候,他已经病了很久,我陪了他半年,直至送终。半年里,我们很少说话,我却觉得终于懂得他。葬他在鹤山坪,我为他写碑,是一笔一恸。
不知何时,有隐约的琵琶声传来。一曲〈夕阳箫鼓〉,嘈嘈切切,空洞无着。文笙循声望去,看到一只画舫慢慢游来,只见船工,不知琵琶声的来处。船上有缭绕的灯火,一两个闲客,远远地也望向他们。灯火间,看得出船是老旧的。龙头断了一只角,眼睛仍然大而喜庆。船顶挂着颜色新净的横幅,写着“民族、民权、民生”。
克俞继续说,我回到了安庆,家里零落。父亲给我安排了婚事,女家桐城方氏,是远房表妹。成了亲,娶了你嫂子,惟想了此一生。安静过去两年,收到了潘师的信,说艺术院已奉令由重庆迁回杭州,亟需师资。聘我回母校教书,我便来了。
文笙听了,说,幸而你来了。要不,我们也不会见到。
克俞低下头,许久后方抬起来,轻轻说,听仁桢说起你的过往,我也悔得很。那一年,如果我在,我不会让你去九死一生。
文笙淡淡地笑,说,我却并不悔。要说悔,是有些悔我回来了。忠孝两难全,顾此失彼,也认了罢。
克俞说,你还年轻,远没到认命的时候。思阅走了。我倒觉得这辈子尘埃落定,未尝不好。如今,你有了仁桢,好生待她,莫步我后尘。
说到这里,克俞将手放在文笙的肩头,使劲按了一按,说,何时办喜事,我定要来讨杯喜酒喝。
文笙说,怕是要等仁桢毕业了。
克俞正色道,如此,我们兄弟就先说好了。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与念宁结为金兰。若是女孩更好,我们就做个亲家吧。
文笙回到上海,是一周以后。
因挂着柜上的事,先回去“晋茂恒”换衣服。上了二楼,碰上阿根,对他说,文笙,姚大哥搬走了。
文笙一惊,说,搬去了哪里?
阿根说,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华山路上的一处公寓,并不很远。倒是留了一封信给你,叫我转交。
文笙将信打开,看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是永安的字迹,底下草草写了句话,叫文笙回上海后过去找他。
这时候门房上来,对他说,姚先生交代了,楼上的房您安心住着。房钱已经交到明年年后。他走那天,只带去了两只箱子。同来的,还有个女人,交关漂亮,看着眼生。
阿根想想说,文笙,那女人我们彷佛见过的。我看姚大哥的样子,比以往又体面了许多,开着汽车来的,兴许是更发达了。
文笙循着地址找到了那处公寓。华山路毗邻静安寺,环境却很清幽。公寓名为“漱石”,因少年时熟读《世说新语》,文笙意会,典出孙子荆的“漱石枕流”。他便想,在上海时髦的公寓里头,多见“克莱门”、“诺曼底”,如今叫这个名字,倒算是风雅了。然而,他又想,“漱石枕流”有退隐之意,与永安劲健的作风有些不搭调,便在心里笑一笑。他并不知晓,面目堂皇的西班牙式建筑,产权属于前清的望族李氏。据说这座公寓,是李鸿章的第三子李经迈斥资兴建的。李经迈是庶出,颇具经济头脑,当年身为遗少,很算得上是与时俱进了。
电梯上到五层,开门的果然是永安。永安穿了件天鹅绒的睡衣,嘴里叼着一支烟斗,将文笙迎进来。见了他便道,唉,在这儿,我是不用闻鸡起舞了。
文笙却看见房间里已坐了一个人,是雅各布。 彼此都有些意外。雅各布好眼色,赶忙站起来,说,姚先生,我也打扰了许久。不碍你们兄弟两个说话了,我先告辞。
他过来拍拍文笙的肩膀,笑说,文笙,改日请你吃饭,我寻见一家餐厅,倒很合我们襄城人的口味。
说罢就要走。这时候,听见有个女声说,Mr.Yeats。
就见一个女人从内室走出来。女人身量高䠷,留着爱司头。妆很浓,眉眼间,文笙觉得面善。女人手执一支烟,抽一口,悠悠地吐出去。她下颚微抬的动作,让文笙倏然想起了“大世界”里的一幕。她看了文笙一眼,对永安说,你还真是宾客盈门。永安笑道,要说这可是贵客,我常对你提起,是自家的文笙兄弟。她便对文笙一颔首,笑一笑,并未有更多的话。这时,一个女仆过来,为她披上一件风衣。风衣裁剪洋派,利落挺括。永安瞇起眼睛,叹道,这一身,倒活脱是电影里走出的嘉宝。女人躬下身,将烟熄灭在了烟灰缸里。永安趁机撩起风衣一角,将手伸到了她的旗袍底下。女人闪身一避,露出一截雪白的腿肚子。
她将风衣领子紧一下,说道,Mr.Yeats,我正准备上街买点东西。你住得远,我叫司机送你一程?
雅各布还愣着,听着便说,实在不用,那也太劳烦了。
女人便笑,看着永安。
永安说,对尹小姐,你永远只须说,恭敬不如从命。
女人对永安伸出一只手。永安执起来,放在唇边深情一吻,说,Darling,早点回来。
二人走后,文笙坐定下来,见这客厅里,尽是西式的布置。头顶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看着有些颤巍巍的。迎眼一幅油画,占了整一面墙,几个裸体的外国女人或坐或卧,神情泰然。文笙有些脸热,偏过头去。
永安问他,怎么样?
文笙想想,答道,这房子不错。
永安起身,在橱柜里拿出一支红酒,给自己倒一杯,说,我不是说这个。
文笙说,雅各布怎么在你这儿。
永安又倒上一杯,放在他面前,说,这个也等会儿再说,我是问你女人。
文笙恍然,顿一顿道,很漂亮。
永安得意地仰了一下身体,搔搔后脑勺,说,是漂亮,可是还不够。到底是有些小家子气,上不去大场面。这回我也算仁至义尽,让她进了前十名。还要闹些小脾气,和那王韵梅能比么,人家是范绍增的二房。冠军又如何?小报上都挖苦说,“沪风小姐”选成了“上海太太”。
文笙问,永安哥,你是打算和她一起过了?
永安抿上一口酒,说,过什么过,她要同居,我就陪她作一回戏。我原想在四明新村租一处石库门洋房,不肯,要赶时髦住在这儿。说是郑漩住进了这个公寓,她也要住。做了邻居,与有荣焉?
郑漩是沪上近来很红的歌星,留声机里总能听到她的歌,去年又拍了一出电影。这些文笙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竟也住在这里。
文笙一时有些不自在,终于又问,哥,你最近生意可好?
永安笑道,自然是不错。我今天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谈这件事情。听说你们家兑了不少黄鱼?
文笙说,嗯,是我六叔的主意。如今钱不值钱,上海的金价还算是最低的。我们兑的,是存在铁业银行里的现。老家银号里的倒分文未动。
永安点点头说,六叔精明,未免还是保守了些。眼下买双袜子都要八千多块,法币变成废纸,是迟早的事。时势造英雄。你可还记得那个何司务长,和咱们吃过饭的。人是土些,算盘打得却好。我最近的生意,全仰赖他了。
文笙说,他在军中,倒还有钱做生意?
永安哈哈一笑,他有钱,大把大把的现钞。
看文笙一脸茫然,永安压低声音道,他有的,是军饷。
文笙心里一惊。
永安从盒里取出一支雪茄,切好,点燃。抽一口,闭上眼,缓缓地吐出来,说,没错,军饷。现在中央的军费开支涨得猛。每个月出了饷,他就给我运过来。我给他换黄鱼,再放出去,放十五,给他五分的利,剩下的,就是我和叶雅各布的了。
文笙在心里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这事雅各布有份?
永安笑得有点不明所以,说,你这个发小可不简单,中国人的精,西崽的狠,占全了。我疑心他是跟犹太佬混得久了。上次那个埃文斯,生生给他甩掉,和我玩儿什么暗渡陈仓。也好,如今更干净。只是我有些不信,他真是个基督徒?
文笙觉得头有些发晕,或许是因为喝不惯红酒。他觉得永安的声音有些飘忽,他问,这些钱放给了谁?
永安说,自然是放给“隔都”里出来的犹太佬。趁着乱,都琢磨着在中国东山再起。
永安挨近了文笙,说道,如今,我们兄弟倒应该大干一场。说实话,旁人我不是很信得过。你手上那些黄鱼,是派用场的时候了。
文笙将自己慢慢靠在沙发上,半晌才说,永安哥,钱是卢家的,我做不了主。我们家买货卖货惯了,钱生钱的生意没做过。你尽自小心。
永安愣一愣,头一昂,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也罢。我是想着有福同享。说实在的,我也怕有个差池,师母那儿难交代。做哥的,不帮带你又过意不去。你且安心做你的,还像以前,有什么事尽管言语。对了,我妹子几时到上海来?你捎个话,说永安哥念叨她了。
这一年的圣诞假期,仁桢来了上海。确是应永安邀请。文笙也有些时日未见永安,据说又搬了一次。还是在原先的法租界。一个白俄的皮货商人,移民去了南美,留下一处洋房。算捡了个漏,永安说。
永安手笔大,包了夏令配克影戏园,放一场《黄金时代》。放完后,他又抱怨,说没有挑好片子,好好的一个平安夜,看得凄风惨雨。仁桢便道,我倒觉得不错。美国人对自己的事,是愿意看得清楚些的。
永安载两个人去参加他的派对。一路上,仁桢却没有许多话。永安便道,妹子,上海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两个字:“热闹”。文笙是个哑巴葫芦,你可别跟他一路。合该做不了上海人。
派对在日升大饭店的顶楼。他们到时,已是人山人海。见永安进来,先是小号起了一个音,舞池里的乐队便奏起了《教我如何不想她》。就见尹小姐一派雍容,款款地走出来。一开口,歌声低沉婉转,倒很有几分神似当年的白光。永安两眼迷离,上前拦腰搂住她,继而哈哈大笑,说道,不好,不热闹。我看该唱个《假正经》才应景。我的派对,都得放下身段,吃好、喝好、玩好。说完端起一杯酒,高高举起来。便有如林的臂膀举起来,呼应他。
文笙在人群中看见了叶雅各布。他走到尹小姐跟前,与她邀一支舞。手背在后面,躬身行礼,十分绅士。雅各布梳着油亮的背头,一身黑色的礼服。浆得硬挺的衬衫领,将他的身形又拔高了几分。在灯光下,他苍白着脸色,神情肃然,像是流落上海的年轻王公。文笙不禁有些恍惚,眼前浮现出昔日的少年玩伴,坐在墙头,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
满场翩翩的人,仁桢便也教文笙跳舞,说跟同学学的,还未实践过。跳了一会儿,教的人与学的人,都很笨拙,于是便放弃了。两个人互执了手,看外头璀璨的夜色。
这时,却见永安悄悄走过来,说道,文笙,在这上海,我也不知自己,该算是婆家还是娘家。只是,按照西方规矩,你们订了婚,你还欠我妹子一样东西。
两个人愣着神,只见他拿出丝绒面的小盒子,塞到文笙手里,说,等会儿,给仁桢亲手戴上,算我一贺。
说罢,永安吆三喝四地又走远了。
文笙送仁桢回旅馆。到了,两个人对面站着,影子被路灯光拉得老长。文笙拿出那只盒子,打开来,是一枚赤金戒指。戒面是颗熠熠的红宝石。文笙说,永安哥凡事是要喜庆的。
他执起仁桢的手,要给她戴上。戴上了,却有些松。文笙说,我回头教银楼的师傅改一改,这也是大哥一片心意。
这时候,仁桢看着他,眼睛里闪闪的,欲言又止。终于说,按理永安哥是我们的大媒,我不该说什么。只是他现在的样子,他若能听得进,你便劝劝他……
说到这里,她便停住,抬起手,理一下文笙的衬衫领子,说,其实,我是不太放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