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人的故事 四

“看来,只好这样了。”小林警掀掉大沿帽,汗气津津的额头上,青筋被酒力鼓涌起来像一条条游动的虫子。桑蒂这么大条的男子汉,总是十分害怕蚂蟥啦、蛐蟮啦这一类虫子。看见对方那发青的头皮,就恶心得厉害。

“就这样好了。”

“你很聪明。”小林警做出十分老成的口气说。

“真的?”他因此也做出一副十分天真的模样。

“当然真的。”

“噢。”

“桑吉可比你聪明。”

“他那种聪明伤天害理。”

“你也不是好人。”

“这看怎么说。”

“劳改过还不坏。”

“劳教过,不是劳改。”他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干了,一抹嘴唇,“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是……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西斜的阳光穿过窗户,投到地板上。新铺的松木地板上脚印层层叠叠,光柱中浮动着许多尘土。几只蚊子停在墙壁上。

“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那时我还在州里上初中,父亲告诉我的。谁知回来不久他就,就死了。”

“你父亲关节上的风湿侵入心脏了。”

“他自己要整天下林子守着,自讨。当时,我还觉得那样很好,我在作文中写他是我的榜样。说是你把那女人鼻子割掉了。”

“当时,怎么干的我也不清楚。后来人家告诉我说是那样。我气疯了。在中师读书我们整整好了两年。分配不到两个月,她又爱上别人了。她那鼻子确实漂亮。花了四十块钱坐车到了她家,我们吵起来了。她骂我蛮子。她是当了一家子面骂我的。我记不起我在哪里抓了把什么样的刀子。信不信全在你,可我真的告诉你,要是那时她哭哭啼啼的,我不那样干。”

“你睡过她没有?”

“其实,我这人心软得很。关了三年出来,原来那份工作也丢了。人民教师,哼哼,这行道身上有污点的人怎么能干。”

“睡了没有?”

“你比老林警聪明。算了,算了。跟你谈这些干什么?说多了叫人看不起。”他十分不舒服地想到女大学生那睥睨一切的神情,以及许多人的白眼。但最难忍受的还是她那傲慢。

“我看得起你。你不知道?”

“我可看不起你。”

小林警没料到桑蒂尔基冷丁冒出这句话来,想发作,但一看他冷冷的目光,无奈只好把空酒瓶摔碎在墙上。桑蒂哈哈大笑起来。

“看不起归看不起。我还得求你是不是?”他把拳着的手在对方脸前摊开。小林警一把将那球囊抓在手里:“麝香!”

“是那东西,换架表戴吧。别废话了,给我办手续吧?”

“手续?”

“入山猎鹿的许可证。”

“嗨!要是老头子不死那么早——给,自己填上——不然老子在城里找份工作,受这种罪!”

入山证明格式填好了。他拿出公章,呵口气,按在自己脸上,第二下才按到入山证上。他对着一面镜子哈哈大笑,又把那红圈像胭脂一样在腮上匀开。然后,极标准地做出电影中反派女人奸刁的媚态:“记住,打了鹿,皮归我。做件夹克,还够做双黑色皮靴。你可不要骗我。”

“谁骗个小娃娃。”

“还有鹿鸡巴给护林员。他那么想女人,吃了更要想得慌。”小林警哑声笑了一阵,便伏在硬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已经醉得不行了。桑蒂推了推,他反而瘫在地板上去了。

桑蒂边出门边反手把门带上。又听他在嘟哝:“这野鸡肉味儿怪得死人。”

门外阳光亮得晃眼。他赶紧蹲在地上,费劲干呕一阵,终于把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自己打了一只乌鸦给那家伙吃,自己也陪着吃了几筷子。

不知怎么他已信步到了白塔下面。十几户人家竟聚钱修起了这佛塔,塔顶那圆球居然还能镏了金。他也出了三百元。老人们说,你不信教的人钱不能收,你打算信教了。他说:这是替母亲交的。他撒了谎:说是阿妈在梦中托付的。这样,不顺心时自己便来这里走走。塔后的缓坡上是一大片灰白的经幡,偶尔也夹杂一条红色的巨幅,在风中抖动得像炽燃的火焰。大片的经幡一直延伸到白桦林边缘。塔四周的卵石已被早晚转经人们的脚步踩得十分光滑了,露出相当漂亮的彩色纹理。

桑蒂茫然地久久倚坐在塔底下,并不为一两个转经的老人所惊扰。他想:自己现在不会加入这转圈念经的行列,而以后……这时,更多的脚步声杂沓地响起。唵、嘛、咪、苯、咪、哄……许多嗓门都一次又一次重复诵念这六字真言。这是一支朝佛的队伍,经过此地,见了佛塔,必定要来祷谒一番。这些来自草原的部落,迈动因骑马过多而罗圈了的双腿,绕行几周后,又慢慢上路。有人停在房前讨水喝,主人舀了一瓢水出来,一一倒进那捧住的双手中。他们喝了,弓弓腰,又默默地蹒跚着上路了。最后离开的是一个老人,看来已经年过七旬。他围着塔基磕了一圈长头,额头叩在地上发出声响。他孙女却痴痴地站在桑蒂面前,头发剃光了,裸着的上身乳房已经发育起来。

那群人拉成长队,隐入一队卡车扬起的尘土之中,桑蒂怅然望着,想自己怎么没有和那小女孩交谈一两句什么。西斜的太阳投下巨大的山影,那一行人便在那浓重的山影中默默穿行。他感觉到那默默行进的队伍给他胸中不可言喻地增添了一点痛楚。他发觉那裸身的女子叫他推想母亲年轻时的模样,那个在松林口的树下和一个什么男人有了自己的苦命的母亲。

直到黄昏来临,天空一片血红。一个老人身裹紫红袈裟,吹响牛角号。一坡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那痛楚也不见有丝毫消退。

桑蒂背倚的佛塔中央是一个小小的佛龛,香火中供着一尊铜佛。铜佛右边是一只法轮,左边是一只风铃,风铃的舌子不是棒槌,而是一只暗黑的白银手镯,用牛毛绳吊在风铃的喇叭口中。那清脆的声响似乎是悬崖上的滴水,断断续续淅沥而下。一个老妇人过来把合起的手掌从额上缓缓下放到胸口,再用额头碰碰那铜佛翻出的脚掌,呢喃几句什么,顺手拨拨那银手镯,风铃叮咚之声不间断地响起。她又抬手去催转法轮。这时,那手镯却掉落下来,落到桑蒂肩头上,系带的一段细细的牛毛绳垂在胸上。断口上沾了一点酥油。正是谁在绳上沾了这东西,惹得耗子将绳咬断了。一群人惊呆了。哗一声全跪在了佛龛前,也跪在了桑蒂面前。

他猛吃一惊,背上汗津津的一阵阵寒意袭来,酒因此醒去了大半。

“哦……”苍老的声音像野蜂群一样嗡然响起。

“哦,桑蒂尔基!你阿妈啦!阿妈啦!阿妈显灵啦!”

好几个老妇人过来抚住他双颊,亲吻他额头,啧然有声。他感到惶惑。老人们告诉他:这是他死去母亲的遗物。另一只给去寻找阿吾塔毗峰上宝物的父亲戴上了。民改后,不能赶驮帮做生意了,只好把许多山间草地开出来种粮食。生地一时不能变熟,收成不好,日子一时显得十分艰难,父亲便在耳闻目睹了许多奇异的事情后,上山去寻找宝物了。

围着他的一群老人们面孔模糊不清,夜色从四面掩来。而那些早已浑浊的瞳孔却闪出幽幽的光芒。

桑蒂尔基不知道亡母的遗物为何这样坠落到自己身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到这里来。他感到心里沉甸甸的,无所适从。他翻身磕了一个头,又磕,又磕,起身拍拍膝头上的泥土便悄然离开了。

也许桑吉马上就要带着公安局的人来了。今夜得上山住宿。猎了鹿,然后……他四顾茫然。这时,他已深信,这次真是母亲显灵提示他躲避灾祸。

只是,他们说的你父亲是哥哥康若松的父亲。你是他出走五年之后,在松林口树下面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