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壳

如果我对你说过谎,那是因为我必须向你证明假的就是真的。

——让·罗凯尔《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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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蝙蝠大街七号的那家私人诊所出来,发现自己的感觉有些不妙,我不知道是夏季的阳光刺酸了我的眼球,还是空气中柏油化开的气息让我感到不舒服。对我来说,沮丧的情绪一旦笼罩了我,不但难以驱散,而且还会上瘾。这个私人诊所距离马路对面我的住处只有一步之遥。我走到马路当中时,突然记起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串钥匙丢在了诊所里。

我重新回到诊所的时候,我的朋友,一个著名的神经科兼内科大夫正坐在一扇门的背后,将手里的扑克牌在桌上摆成蔷薇花朵的形状。我的那串钥匙和一把镍质的镊子在方形的白瓷托盘里泛着清冷的光。我说我来取回我的钥匙,我的那位朋友张了张嘴,又低头洗牌,我想他大概本想跟我说些什么,可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走到桌前,从托盘里抓过钥匙就迅速离开了诊所,将药棉和碘酒的气味抛在了脑后。

街上突如其来的风追逐着树队下的落叶和纸品包装壳,在远远的街角拐弯处掀开女人的裙子。

我跨出诊所的门槛没走多远,就感到肩上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倚在马路边上刷着白漆的铁栅栏上看着我。她的脸上有着我梦中的人物常有的笑容,而且她像是一直就待在那里似的。我怔了一下,“噢,是你——”我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我的记忆之中早已尘封的区域像冰一样化开了。流水四溢,寻找归宿。

“我站在马路边看了你好久——”女人说,“你从诊所里出来,走到马路当中,然后转过身又回到诊所,然后再从诊所里出来——”

“我的钥匙忘在那儿了。”我说。

“走吧。”

“去哪儿?”

“我的家在起义大街的广场附近。”女人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我说,我没敢说我还没有认出她来。

“我是小羊——”女人显得有些不高兴,“那年春天,你到我家来……”

我记忆的黑夜中出现了一个亮点。她是一个土匪的女儿,那年春天,我在G省的乡间随外祖父去看望一个早先声名赫赫的土匪时,曾经碰到过她。当时,我坐在她家的院子里,听那个秃头的老土匪绘声绘色地讲述五十年前的一次伏击,她站在屋檐下的一张木椅上,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捅燕窝。我记得她的身上覆盖着碎碎的干泥块和草屑,她伸展的手臂和胸部左侧之间的衣服破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大半个乳房。想起那种往事就叫人莫名其妙地激动,我仿佛又闻到了麦子抽穗时原野上奇异的香味。

“你是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我说。

“前天。”

“听说前天在通往G省的铁路上出了点事,两列火车不知怎么搞的撞在了一起。”

“是啊,”女人说,“我乘坐的那趟火车在经过出事地点的时候,我从车窗上看见一些戴着红袖章的人正把挤扁的尸体朝河边的小树林里运。”

我们说着这些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起义大街上。这条街因六十一年前的三次工人武装起义而著名,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

小羊说,她到城里来照顾一个老头。我想大约是那个土匪的朋友之类。也许是对城市的噪音感到不习惯,她试图让我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我说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费劲。城里人在交谈时从来都是只顾自言自语,而不在乎别人听不听。小羊笑了笑。

我们在穿越马路的时候,一辆橘黄色的小车在距我们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住了,轮胎底下发出一阵尖厉的怪叫。司机的脸上镌刻着恐怖和愤怒,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我看见他的嘴张得很大,声音却在人流的巨大响动中淹没了。我说这个城市对两性关系极为敏感,可却在无意之中给人创造了无数性冲动的机会:在大街上,公共汽车上,铁路和码头的售票处,屁股、乳房和脊背紧紧缠合在一起。小羊没有说话,我的胳膊在这时刚好抵在她那饱含乳汁的胸前。她面红耳赤,而我则一次次陷入了对那个浸透在梅子酸涩气味中的春天的回忆。

我们来到起义大街广场附近。小羊在一扇涂着红漆的低矮的门洞前停住了。我手里汗涔涔的钥匙像是被捏出了水来,从海上吹过来的潮湿的风带着咸鱼的气息寻找我们的鼻孔。

现在正是中午时分,我站在小羊阁楼卧室的窗口俯视窗外巨大的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雕像:一个戴近视镜、剪着短发的少女(少妇)左手抱着一本书,右手托起一个球体,我想那个球大概是水星或者木星之类的东西。人群围绕着那堆丈把高的石膏像磁铁上跳荡的铁屑一般毫无目的地转动,我的身后,小羊趿着塑料拖鞋在木质地板上踩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你结婚了没有?”小羊走进浴室之前,问了我一句。

“结了。”

“几个孩子?”

“没有。”

我觉得我的双脚在踏进这个令人窒息的门洞时,我就预感到了以后将会发生的一切,这一点也许在那年春天我离开原野上那座孤零零的瓦屋时就已感觉到了。起先,我们坐在这间小屋的窗前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谈话像是被冰冻住了,我们只能在一些无聊而又断断续续的句子之间尴尬地徘徊。过不多久,这些干涩的句子又一次次被重复,我觉得在我和小羊之间,一个像注定要发展成为癌肿的小疖正在急剧膨胀,这一点让我兴奋不已。

小羊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我在蝙蝠大街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看出了这一点。她的眼神和身体散发着这个城市里女人早已消失的聪颖、率直和力量。

没过多久,当我在窗口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正赤裸着身体从浴室里走出来,她未加修饰的胴体闪着黝黑的光亮。一些水珠顺着她的肚脐和股沟流到地板上。我站在窗前好久没动。也许是这种预料之中的狂喜来得过早使我迟迟不敢挪步,我在隐隐地感到我的那个倒霉的忧郁病症又一次朝我袭来的同时,发现自己对于乡间人的做爱方式感到惊惧和陌生。

我被钉在了窗前。她是我除妻子之外见识的第一个女人。我想冷静地考虑一下这件事。

小羊走到我身边,开始吻我的脖子。她的身上有一股发脂的香气和自来水的漂白粉味。

小羊说:“别怕,我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小羊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我想。

我在离开那个红色的门洞时,天色已晚。广场上没有什么行人。我走到那尊石膏像旁,突然想起了两个人曾经说过的话。一位伟人在一次非正式的谈话中说道:“在每一扇为你打开的门的背后都潜伏着一个阴谋。”

另一句话是我的一位山东朋友给我的赠诗中的句子:

她赤身裸体地坐在我对面

我看见

一根剥了皮的树桩

长出了新芽

2

午后,父亲拉着他的手,沿着那条飘满金黄色芦柴花的深深的沟渠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天空滚过几道沉闷的雷声,惊起藏在茭白丛和水草底下的梅鸟和斑鸠。天空格外晴朗,像是要向地面滴下蓝色的颜料。太阳蒸烤得远处的矮树林腾起了白色的烟雾。他感到脚下布满尘泥的小路有些发烫。

他的父亲肩上扛着一个扁圆形的铁箍木盆,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要不断蹦跳着才能勉强跟上父亲的步子。村子边缘的桑树,褐黄色山丘上的茶林和村头那架破烂不堪的水车渐渐地被抛在身后。他回过头,还能看见村里的跛腿剃头匠一摇一摆地从井边提着铅桶朝那道很旧的土墙里走。

父亲有时在路上停下来,和那些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农夫打招呼,他看见那些人将手里的烟斗递来递去,最后传到父亲手中,父亲猛吸了几口,又将烟斗还给他们。远处,一条大河像银色的带子缠绕在密密的防风林的背后。

他和父亲来到那条大河边时,村子已经看不见了。稻田里的秧苗刚刚开始返青,叶子卷曲着,河面上不时吹过来几阵凉风,他觉得非常舒服。

父亲将木盆扔在一棵老水杨树的浓荫下,把他抱到河里,他觉得河水的水皮像火一样烫,但水底却异常清凉。他在河里浸了一会儿,父亲又将他托到岸上。

“你坐在树下别动。”父亲说。

“嗯。”

“等到你身上的水被太阳晒干了,我再带你游水。”

“嗯。”

父亲说完,抓过岸上的木盆,潜到水中摸河蚌。河水没到父亲的脖子和两腮,他的眼睛盯着河面和岸边的黄泥交接的水线一动不动,不断地朝水面吹出水花。他踩到河蚌时,就沉到水底去摸,有时碰到小的,他就用脚趾将它们从河底的污泥中夹出来。除非摸到特别大的珍珠蚌,父亲才炫耀似的朝他挥挥手。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很少跟他说话。

父亲像木瓜一样的脑袋在河面上越漂越远。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影。坚硬结实的蚌壳砸到木盆里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倚着树根,渐渐感到瞌睡了。

过了好久,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云层在天空堆积得很厚,空气还是那样燥热,时间像是静止了。他身上的水分早已被太阳吸干,他模模糊糊地听见父亲像是和一个什么人在说话。

河的对岸是一处茂密的苇从,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椭圆形的大木盆里采苇叶。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长长的辫子缠在头顶。她不时地抬起湿漉漉的手臂擦一下额角的汗,转过身冲着父亲笑。他想,这个女人也许一直就在那里采苇子,父亲和他原先都没有看见她。

父亲说:“小心你的木盆翻了——”他的嗓门很大。

女人说:“你小心X叫蛇咬了。”

父亲说:“蛇在水底不咬人,你翻到河里,肚子就要进水了。”

女人不再说话,只是咯咯地笑,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女人把身体移到木盆边上,褪下裤子,露出白白的屁股朝河里撒尿。他听见河水咕咕咚咚地响。

父亲说:“我可看见了。”

女人说:“你看见个屁!”

父亲说:“我看不见,我可听见了。”

女人说:“只怕是树荫下你那个傻瓜儿子听见你的话,做父亲的没了脸面。”

父亲说:“他不懂这号事。”

女人掖好裤子,不再吱声。

他在那棵水杨树荫下,用一根枯树枝拨弄着地上的蚂蚁,装着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他看见父亲深深地潜入了河底。河面上漾开了一个磨盘大的旋涡,过了一会儿,父亲在离那个女人的木盆不到几尺远的地方露出脸来。他听见那个女人高声地尖叫一下,父亲从水面上蹿起来,一下就把那个女人的木盆弄翻了。女人像是呛了几口水,他听到了河水被搅动时发出的巨大的声响。

女人说:“我的丈夫可在附近捕鱼。”

父亲“嘿嘿”地笑了两声。

又一阵沉闷的雷声炸过之后,天空陡然阴沉了下来。远处,一座破庙被埋在深深的蒿草中间,和尚敲钟的声音在宽阔的原野上走了好久。

雨幕在地平线上织成了一道灰色的墙,不一会儿,一团白色的雾气将那座破庙罩在了雨中,他看见破庙周围有一些扛着锄头的农夫从河坎和大豆地里钻了出来,在雨中狂奔着。雨水在秧田里溅起的水花跳跃着朝他蔓延过来,那条大河转眼之间就让劈劈啪啪的雨珠砸得坑坑洼洼。

河的对岸,在东倒西歪的芦苇丛中,父亲和那个女人像两条水蛇一般缠绕在一起,水面上漂满了芦苇青黄的叶子,女人张着嘴在水中扑腾着。雷声响起来的时候,闪电像燃烧的树枝一样在空中飞舞着,那个女人的叫声被雨声淹没了。

他倚着树干,静静地看着对岸。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渐渐地,他对苇丛中那两个像墨鸭一样翻腾的人不再感兴趣。他看见父亲的那个盛着河蚌的小木盆在河中间打着转朝下游漂去。

雨还是没命地下着。

雨停的时候,父亲顶着那个木盆,搀着他的手朝村里走。

“刚才那场暴雨真大——”父亲说。

他没有吭声。

太阳从云层中重新钻了出来,阳光被雨水过滤后不像先前那样炙人。村头的地上落满了吸饱了雨水的白白的刺树花。

院子里的沙地被雨冲得很板,那棵木桃树上溅满了泥浆。他走进堂屋的时候,看见母亲蹲在一张草席上缝被角。

“刚才那场暴雨真大——”父亲对母亲说。

“孩子一定让雷声吓坏了。”母亲说。

“他蹲在一棵水杨树下,没事。”父亲说完,走到里屋去换衣服。

母亲朝他笑了笑:她俯下身咬断被角上的那根长长的白线。阳光从土墙上窗骨的缝隙中照到她身边的地上。

那阳光让他难受。

3

女人俯卧在诊所靠墙的一张单人床上。这张急救担架似的小床的底部装有四个橡皮轮子,随着医生的手在她背脊上的腰窝里重重按下,她的柔软的躯体像浮在杯口的酒一样不停地晃动,面色红润的医生将听诊器支在耳朵上,让听筒顺着女人的背脊滑行。

医生:你小便的颜色黄不黄?

女人:不。

床头的一个简易竹篓里装满了裹着脓血的纱布和棉团,一股浓烈的血腥恶臭刺激着女人的鼻孔,女人看见门的背后有一张铺盖着白布的圆桌,桌上的扑克牌摆成蔷薇花朵的形状,余下的一叠牌在桌子的一角被洗得很整齐。

女人:医生,你也用扑克牌算命?

医生将口罩朝下拉了拉,露出刮得很干净的两腮。

医生:有没有呕吐的感觉?

女人:没有。

医生朝女人做了一个手势。女人顺从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她平躺在床上,双腿屈起,两臂伸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医生拿听筒在她的衬衣底下贴着她的肚脐往上推,女人感觉到那个冰凉的东西在心脏周围的区域内慢慢滑动,身体痉挛抖动了一下。

医生:将裤腰带松开!

女人照办了,医生紧锁双眉,目光紧盯着对面白色的墙壁,手指顺着女人腹部的曲线朝下移。女人更加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的腹部僵直地耸立起来。

医生(笑):不要紧张,肌肉放松。

天色已近黄昏,街道上卖冰棍的老人用木块有节奏地敲击着木箱。洒水车开过的时候,诊所的门前扬起一片灰暗的尘粒。诊所门边的一条长椅上坐着一个秃顶的中年人,他一边用食指蘸着唾沫翻着一本很厚的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屋子里很静。风吹起墙上人体穴位图的一角。纸张在空气中发出摩擦的声音。

女人从床上坐起来,倚在墙上系裤腰带。医生将听诊器揣在白大褂的衣兜里,搓了搓手。

医生:你到楼上来一下。

女人跟着医生朝阁楼上走。楼房很旧,有几处已经出现裂痕。女人的高跟凉鞋踩在上面,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他们走到楼上的时候,一只老鼠顺着结满蛛网的电线爬上了屋顶。这个阁楼的窗户正对着城市中蜿蜒流动的一条黑河,一些装满木料和蔬菜的小船停泊在一座铁架斜拉桥下。女人不知所措地站在窗前,她看见夕阳下河对岸的店铺门口,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正把一筐筐湿漉漉的东西从拖车上卸下来。

医生在屋子的另一角朝女人做了一个和刚才在楼下几乎是一样的手势,女人走到屋子中间的那张木床边,坐在床沿。

医生:我来为你仔细地检查一下,把衣服脱了——

女人犹豫了一下,在床上躺倒,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开始脱衣服。屋子里光线很暗。医生的高大的背影对着她。屋角的桌椅和柜橱在尘封的空气中显得影影绰绰的。

女人:医生,你为什么不打开电灯?

医生:电线让老鼠啃断了,电工一直没来修。

医生拉开一只抽屉像是寻找着什么东西。女人静静地躺着,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医生捏着一杆装有三节电池的铁皮手电筒,走到了床边。

医生:你的裤衩为什么不脱掉?

女人愣了一下,随后扯下了裤衩。

医生:你其实不用害羞,这种事没什么。我常常为女病人做这样的检查。

女人感觉到医生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柔和了。

女人:医生,袜子要不要脱掉?

医生(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不用了。

女人听见医生的手指揿了手电筒的揿钮。一束强烈的光柱跳荡着细微的尘粒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医生举着手电仔细地检查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女人感觉到手电筒的光亮在身体的一些地方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就挪开了,在另一些地方,医生察看了足有十分钟之久。

医生:你和丈夫最近的一次房事是在什么时候?

女人:一个月前。

医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女人:没有。

医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女人觉得他的嘴唇离她很近,他的声音像是被她的浓密的长发过滤了一样,纯净但很陌生。后来医生在她耳边的低语使她很难听清。他的胡茬蹭在她的脸上,像石头一样坚硬,女人感觉到医生的左手压在了她右边的乳房上。女人迷迷糊糊地用手勾住了医生漂亮的脖子。

医生: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

女人的脸上露出了妩媚的微笑。医生揿灭了手电筒,站起身来脱衣服,他的动作太急,皮带的金属搭扣在寂静的屋里发出悦耳的声音。她看见医生强健肌肉的暗红色的影子在她的床边跪下了。

医生:我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到你深不可测的目光就让我心慌意乱我只要想到你的眼睛睁着我的眼睛就永远不能闭上你长得如此美丽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医生俯身狂吻她的脚趾、她的细长的手臂、她的乌黑的眼睛、她的散发着浓郁果香的长发。

女人:我的丈夫从来没有让我这样快活过。


时间过去了很久。屋子里完全黑了下来。海边塔楼的钟声不紧不慢地响了九下。街上混浊的路灯光衬照着阁楼微微起伏的窗帘。女人身上缀满了汗珠,医生已经在她身边入睡了。女人侧过身,推醒了他。

女人:你这儿有没有手绢,我的汗都把床单浸湿了。

医生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抓起手电筒在床上照了照,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条手绢递给女人。

女人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看清那是一条蓝色的纱织手绢,绢面的一角有个被烟头烫穿的焦黄的小洞。

医生迅速穿好衣服,恢复了先前沉静自信的神态。

医生:你的病症像是非常奇怪。

女人:怎么?

医生:你第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女人:十三岁。

医生:你的病眼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治。

女人:很重吗?

医生:也没什么,吃几副蛇胆试试吧。

女人:蛇胆?

医生: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毒蛇出售。

4

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中午。

警车停在蝙蝠大街上那个破烂不堪的红色拱门前。一个矮个子警察站在门槛的外侧,挡住了试图进入那座房子的好奇的人群。

“现在天气太热——里面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不过死了一个人……”矮个子警察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话。那些围观者并没有很快散开,他们在闷热的阳光下摇着折扇,显得很有耐心。

房间里呈现出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那个在前天夜里猝死的人的尸体已在昨天被法医运走了。人的死有时和一些易碎物(譬如杯子、酒瓶之类)的破碎没有什么两样,随着垃圾被清除,一切又恢复了原先的面目。死者的妻子倚着厨房的煤气灶坐在地上,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极度悲伤的样子,她那苍白而又平静的面容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冗长的回忆。

房间里光线充足,桌椅摆放得很整齐,一架老式的电扇在屋角吱吱嘎嘎地转动着。穿短袖衬衫的警官静坐在桌边的靠背椅子上,他的身体挺得笔直。在他身后,一名女警察正用皮尺在地上丈量着距离,然后在一个蓝色笔记本上留下记录。

警官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眼睛正视前方:在靠近墙角的窗户底下有一张双人床,死者的尸体在搬走之前就停放在那里。雪白的床单上有一个小小的血圈,血是从死者身体的伤口里流出来的。如果那个人是被平放在双人床上,那么他的伤口可能在背部,由于流血不多,甚至很难说床单上的血印和死者被耗尽的生命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越过那扇半开着的玻璃窗,可以看见街道另一侧的那些工厂灰色的巨大房顶和建筑物,一直起伏延伸到竖着烟囱和电线杆的灰蒙蒙的天边。

警官点燃了一支烟,在桌边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房里,他的脸上流露出比那个坐在煤气灶旁的女人更多的难过。

“前天——或者更早一些时候,你有没有察觉到你丈夫的举止有什么反常的地方?”警官问。

“没有。”女人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警官说。

女人没有搭腔,她的因饥饿和疲劳显得憔悴的脸上泛出青黄的光。也许自从她的可怜的丈夫命归西天之后,她就一直坐在厨房潮湿的地上。

“你的丈夫身体是不是一直很健康?”

“死之前他从来没有得过感冒。”女人说。

警官也许觉得站着和女人说话有些不合适,就挨着她蹲了下来。

“恕我冒昧——”警官顿了一下,“你和丈夫性生活和谐吗?”

女人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为什么?”

女人脸上显现出为难的神色,警官焦躁地打了一个响指,有时候,问题过早地触及这些敏感的区域反而容易受阻。

“他在和我干那种事的时候,常常一个劲地翻看电影画报。”过了一会儿,女人终于说道。

这时,那个女警察也来到了厨房的门前,她捋了一下额前的汗水,将手里的笔记本交给警官。警官把那个笔记本匆匆翻了一下,又重新合上递给他的女助手。

“死者——你的丈夫精神上是不是一直很忧郁?”

“他有一种奇怪的病。”女人说。

“什么病?”

“他看见光从玻璃窗中投射到墙上就感到紧张,我实在看不出墙上那块白色的光斑有什么可怕,可他总是一个劲儿地喘息,浑身颤抖。自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他突然犯病之后,我们家的窗帘就一直合着,即使夏天也是这样,不过,有时风还是会把窗帘撩开……”

“你丈夫在户外看见阳光也这样吗?”

“不。”

女人的眼神中显现出某种警觉的机敏,她看见那个倚在门边的女警察一字不漏地记下她的话,感到有些不自在。她看了看那个姑娘,又看看警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丈夫的死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吗?他又不是死于谋杀——”女人说。

“应该说……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我们想弄清楚一些细枝末节……我们总要对死者负责吧……你是不是觉得你丈夫神经有些不大正常?”

“不,他很正常,我能断定他很正常,他比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正常。”女人说。

警官搔了搔头皮。

“当然——”警官吐了一口气,“对一个人是否患有神经病不像以前那样容易界定了,我们这个城市的神经病发病率比一九五六年整整提高了六倍,你丈夫的病也许没这么严重,可能只是一种妄想症……从尸体背部的伤口来看,你的丈夫死于非命,但我们认为他极有可能是自杀。”

“他不可能自杀。”女人说。

“不,是自杀。昨天晚上,我们接到了医院送来的验尸报告,你的丈夫在死前感染了梅毒,我们可以确切地告诉你,梅毒是从G省的一个妓女那里传染上的。为了确保市民的生活安宁,我们在几年前就建立了市民行动档案,你丈夫的行踪很早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一天黄昏,我们的一名便衣在起义大街的广场附近看见你丈夫和那个妓女待在一起。所以,我们认为你丈夫由于感染了梅毒,精神极度恐惧,导致了你所说的那个奇怪的病症,然后他选择了一种奇特的方式自杀。他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是因为他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胆怯,故意造出一种自然死亡的假象,把死亡的罪责推给第三者。”

“那个G省的妓女已经被我们收容了。”倚在门边的那个女助手说了一句。看得出,她一直想找机会插话。

这间厨房毫无生气,煤气灶上布满油垢,一套紫色锅子和勺子成排地挂在墙上,看不出任何日常做饭的痕迹。女人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她的身架随着轻微的啜泣而颤抖,警官抓过她的一只手,使劲地捏了一下,仿佛要使她更加镇定些。

“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太不幸了。”警官说,“不过,你其实……也用不着过分悲伤……自杀也许是你丈夫所能采取的最恰当的结束生命的方法,因为即使他不这样做,梅毒也会很快……”

“就是这么回事……”女助手附和道。

警官慈祥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头有些晕眩,也许在地上蹲得太久了。

“你晚上一个人在屋子里是不是害怕?”警官问。

“害怕什么?”

“我的家就住在附近,晚上,我可以……”

“不,我一点也不害怕。”女人说。

警官和他的女助手下楼的时候,那个矮个子警察仍然站在门槛外侧,驱散着围观的人群,太阳永不衰竭的光芒烤炙着长长的街道。

“……里面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你们即使进去了也看不见尸体……尸体昨天就运走了……”

5

晚上,马那坐在餐桌旁翻看一张发黄的旧报纸,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他的妻子一边打着长长的饱嗝,一边用火柴棍剔着牙缝。屋子里光线半明半暗,用旧的白炽灯管发出持续不断的颤抖长音。

墙上挂钟镀铜的长短针指向六点,时间还早。马那将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第二版上刊登着一篇追踪报道:六月二十七日,两列火车在通往G省的干线上相撞……这篇报道马那已经看过六遍了,每一次看它,在那些陈旧不堪的语汇、标题和插图中总会依稀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脸。许多天之前,马那在蝙蝠大街上碰到了这个来自G省的女人。她的深邃的目光使马那不寒而栗,她的美貌混杂着泥上和青草的气息使马那意识到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已虚度了多年。后来,这个女人成了他的情妇。现在是六点零五分,差不多再过一个小时,马那将会在这个城市中心的广场上再次见到她。眼下,在出门之前,马那必须编造一个妻子能够接受的外出理由。

妻子收拾完了桌子上的杯盘碗碟,将油腻腻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马那面前。

马那欠了欠身子,慢慢地进入了角色: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

“扑克牌搁在哪儿啦?”妻子问。

马那用手指了指窗台。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蒋平……”

“嗯,怎么?”妻子将手里的扑克牌在擦得锃亮的餐桌上摆成一个蔷薇花朵的形状。这个城市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喜欢用扑克牌算命。

“他已经拿到了去澳大利亚的签证,明天上午搭机……”

“嗯。”

“明天上午搭机去悉尼。”

“我的命牌总是梅花A,算来算去……”

“今天晚上,我们几个老同学约好去向他道别,我……”

妻子一连打了十几个饱嗝。

“我今天忙了一整天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看起来没有什么办法,我必须去一趟,老同学嘛……”马那说着,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儿?”妻子突然提高了嗓门,将手里的牌放在桌子上,紧张地看着马那。

“我去看蒋平。”

“蒋平是谁?”

马那这才意识到妻子刚才压根儿没在听。在妻子苛刻的目光注视下,马那只好将刚才编造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妻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马那从妻子脸上迅速逃遁的笑意(像一次退却的洪水)中闻到塑料的气味,他冷不防打了个寒战。谎言一旦离开了合作者便无法存在,妻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不忍心将它戳破。

“你现在就去吗?”妻子问。

“不,我先洗个澡。”

“酒别喝得太多。”妻子开始低头洗牌。马那意识到妻子的合作使他的谎言勉强幸存下来,他松了一口气。

马那准备去浴室的时候,隔壁的一个老太太掀开门帘摇身走了进来。她是街道居民委员会的副主任。马那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站在蝙蝠大街71路公共汽车站的站头,在烈日下挥动着一面小三角旗维持秩序。她的身体虽然一天天衰老下去,可是在她爽朗的笑声和有力的步伐中却洋溢着过剩的精力。老人进屋后,径直走到妻子的身边,挨着她坐下,谈起了最近在中国北部发生的一次特大的森林火灾。

“东北的一片树林失了火。”老人神秘地说。

“是的。”

“烧死了很多人,毁坏了大片的林子。”

“我知道。”

“我来和你商量一下给灾区人民捐款……”

“我们家没有很多钱。”妻子果断地说道。

这个浴室很小。浴缸的旁边有一个白瓷板砌成的洗脸池。洗脸池左边的边沿很宽,上面放着一些肥皂盒和盛有牙膏牙刷的玻璃杯,紧挨着洗脸池是一个老式的抽水马桶。

马那在浴缸里躺下,头枕着双手,看着慢慢上升的水线漫过了肚脐。他又一次沉浸在不久后和情人幽会的幸福的预想中。客厅里妻子和老人絮絮叨叨的谈话声清晰地传进来,马那闭上双眼,不再留意她们谈话的内容。

马那在浴缸里泡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也许他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他从浴缸里坐起来,用脚趾拨开浴缸下水孔的橡皮软塞,伸手从墙上的一根不锈钢横杆上取下干毛巾,擦着身上的水迹。他的心绪完全飞到了市中心空旷的广场上。为了不使激动和喜悦来得过早,他竭力控制住体内的骚动的兴奋。浴缸里的水晃动着,在下水孔四周形成一个旋涡,一寸一寸往下缩。

马那从浴缸里站起身,他感到背上一阵奇痒。也许是让蚊子叮了一口,马那想。他伸手在背脊上抓了一下,他看见指甲缝里渗着一丝血迹,他不知道是指甲破了,还是背上让他抓破了。他的一只脚刚刚跨出浴缸,一条大蛇扬着菱形的扁头挨着他的脚背游走了,它那美丽而富有弹性的身体沿着靠墙的一根木棒爬上了洗脸池,碰翻了上面的玻璃杯。

浴缸里的水一寸一寸往下缩。

马那感到头部一阵晕眩,他想起妻子因为生病每天都要吃一副蛇胆,但他不知道这条蛇是怎么钻到浴室里的,是它自己从蛇笼里钻出来游到浴室里,还是妻子……马那觉得背上一阵刚烈的疼痛,白色的墙壁开始在他眼前摇晃起来。

外屋妻子和老人争吵的声音在浴室里形成了嗡嗡的回响,马那听见老太太破碎的嗓音发出一些互不连贯的词汇。“西伯利亚……干旱的六月……林子……空军……二十三……问题就不好办了……可怜……”

马那跨出浴缸,跌跌撞撞地拉开浴室的门,赤身裸体地冲着他面前两个女人的背影吼了一声:

蛇在我的背上咬了一口。

6

在一个炎热的黄昏,我说不准确切是哪一天,我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疾病。这种病说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看见阳光从窗户中射进来,照在墙壁上,就感到惊慌失措。眼下这种病并没有对我的躯体造成任何可见的危害,譬如说它还没有影响到我的食欲,但是,在极度的忧郁中,我预感到它也许是另一个更为可怕的疾病的先兆。现在,我坐在蝙蝠大街七号的一家私人诊所里。我的朋友,一个著名的神经科兼内科医生坐在我对面,他双手相扣,支撑住不断下沉的头颅,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我想我大概已经在这个诊所里待了很久了。

“后来呢?”医生说(由于他的嘴巴一时疏忽,一缕口涎从指缝中流到了桌上)。

“后来,”我说,“后来雨就停了,我跟父亲回到家里。我推开堂屋的门,看见母亲正蹲在一张草席上缝被角。她对我笑了笑,俯下身体咬断被角上那根长长的白线。阳光从土墙上窗骨的缝隙中照到她身上,她穿着青蓝色的布衫,乳房……”

“你后来看到过芦苇荡里遇见的那个女人吗?”

“没有,从那以后不久,我的父亲就死了。”

“怎么回事?”

“我父亲的死是因为那些河蚌。你知道河蚌分为两种,一种是活的,用刀将它的硬壳劈开,就可以看见里面的新鲜蚌肉。另一种是死蚌,里面盛满了污泥,也就是说只是一些蚌壳。但两者在水下摸上去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有一天,我父亲端回来满满一木盆河蚌竟全是蚌壳。这听上去似乎不大可能,但这是真的。第二天清晨,我们发现父亲吊死在羊圈里。只有我知道他的死因:在乡间的习俗中,蚌壳和性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

医生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显然他对我的叙述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你读过很多弗洛伊德的书,”医生说,“我不否认你刚才讲述的那个蚌壳的故事对治疗你的疾病具有一定的价值。据我所知,童年的记忆对一个步入成年的人的精神疾病的诱发并不像弗氏所吹嘘的那样神乎其神。事实上,弗氏如果懂一点中医的话就不会那样狂妄。我想一切事物的真谛只存在于它的表面,正如一切生命都活跃于肌肤是一样的道理。你只要关注一下周围的平常事物,病症的源头不难找到。当然,这还要看你在多大程度上袒露你的内心世界。”

“我……”

“你和妻子性生活和谐吗?”

“不。”我说。

“你用不着那样紧张。”医生笑了笑,“我对你们这些具有很高知识修养的病人总是感到很为难。在治疗精神疾病这个问题上,知识似乎已经成为一种障碍。你们这些人往往会自己编造出荒诞不经的理由为疾病做出解释,什么蚌壳,恋母情结,全是自作聪明——对我谈谈周围发生的事吧。”

“前不久的一天早上,”我试探着说,“我从你的诊所回家,走到马路当中发现我随身带着的一把钥匙忘在了诊所里,我返身来取,你当时正坐在屋角用扑克牌算命(医生肯定地点点头),我拿着钥匙刚刚跨出诊所的门槛,就感到有人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停在马路边上刷着白漆的栏杆上看着我。过了好久,我才认出她来,她是G省乡间的一个土匪的女儿,我小时候曾随外祖父到她家去过。这件事真是一个巧合,太巧了,告诉你你也许不相信。后来我就去了她的住所,在起义大街广场附近,后来我们……”

“我明白了——”医生双手互揉,指关节咔咔作响,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现在已是深夜,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在风中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动。附近像是有一幢大楼正在施工,打桩机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不断被夜晚的天空吸没。诊所里异常宁静,靠墙放着一张装有四个橡皮轮子的单人床。在我和医生之间的桌上,有一盆塑料花,在塑料花的阴影之下,诊所里的一切仿佛都感染了塑料的性质:桌子,墙壁,吊灯,人……

过了好久,医生抬起头来:“故事对你写小说也许很重要,可医生需要的只是一些现象,譬如说陌生人的一次奇怪的眼神,你和妻子的一次争吵,甚至梦境中出现的下雪的场景……”

“我有一次做梦梦见妻子……”

“很好,往下说。”医生兴奋地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梦见妻子要杀掉我……”

“杀掉了没有?”

“没有。”

“她用的是什么凶器?一把剪刀?一根绳子?”

“记不清了。”

医生搓了搓手,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患了眼下颇为流行的臆想症,”医生说,“由于这种病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刚刚被发现,我们一时还搞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前些时候,有一个和你患了同样疾病的人来到我的诊所,告诉我他梦见妻子用芦苇杀人。几乎每一个病人都声称在梦中发现妻子要谋杀他,但妻子使用的工具则各不相同,有时是芦苇,有时是猪的一段肠子,有时是一条蛇。”

我一愣。

“这种梦境的出现和丈夫发现妻子有外遇有关。正如你所说,这种病对人的身体一时还构成不了太大的伤害,但久而久之,人就会出现死亡和性的幻觉。”

医生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回到我对面的桌边坐下:“一般来说,到了这种病的后期,幻觉就像海洛因一样容易使人上瘾。他们不是沉浸在妻子和另一个男人交媾的场景中不能自拔,就是设想自己死后出现的种种现实。”

“这病还能治吗?”

医生咳嗽了一下,他侧过身擤了擤鼻涕,掏出一块手绢来擦了擦脸,然后将它放在桌面上。我看清那是一块蓝色的纱质手绢,绢面的一角有个被烟头烫穿的焦黄的小洞。“你不是害怕墙壁上的反光吗?”

“是啊。”

“戴副墨镜试试吧。”医生想了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