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里的天堂
四年前我相当荣幸地离了婚,在离婚的现场我和我的妻子接了一个很长的吻,差不多就有火车这么长。那一天风和日丽,一草一木都像是为我们的离婚搭起来的布景,这样的日子不离婚真是糟蹋了。那时的人们普遍热衷于离婚,最时髦的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离婚是现代人的现代性。这话多出色。正如马季先生推销张弓酒所说的那样,不好,我能向您推荐吗?现代性是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就沉默,这样一来就连我的沉默也带上现代性了。这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绝对是一件望尘莫及的事。
离婚之前我们活得很拥挤,更糟糕的是,我们都有些“岁月感”。真正的生活似乎是不应该带有岁月感的。我们便学会用“距离”和“批判”这两种方式来审核生活了。距离,还有批判,这一来第一个遭到毁灭的只能是婚姻。在这样的精神背景底下,我认识了我的“小九九”,而我妻子也出了问题,她和她的小老板对视的时候目光再也不垂直了,多了一种角度,既像责备,又像崇敬,简直是美不胜收。我们结婚之后妻就再也没有用这样动人的目光凝视过我了。不过我和我的妻子说好了的,周二、周四和周六在家里恩爱,其余的晚上则各得其所。也就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没有多久我就发现妻子彻底不对劲了,她走路的时候脑袋居然又歪过去了。她的那一套程序我熟,她走路时脑袋歪过去就说明她和小老板已经爱出“毛病”来了。“毛病”是妻子的私人话语。它表明了一种至上境界。可是我沉得住气,尽管我也有“小九九”,我还是希望见到这样一种局面:不是我,而是妻子对不住婚姻与爱情。谁不指望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呢?等我有了妻子的把柄,我会以一种宽容的姿态和她摊牌的。然而,妻子迫不及待。她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伸起了懒腰,打着哈欠对我说,怎么越来越想做少女呢?这话很露骨了。她在用露出来的骨头敲我的边鼓。我想还是快刀斩乱麻吧,与其她装沉痛,不如我来。我脸上的皱纹多,沉痛起来有深度。我点上烟,说,我们还是尊重一下现代性吧。妻子听不懂我的哲学语气,然而,她凭借一种超常的直觉直接破译了哲学,妻说:“你不是想和我离婚吧?”我说:“是。”妻子便哭了。妻在当天晚上哭得真美呵,泪光点点的,就跟林妹妹服用了冷香丸之后又受了屈似的。你要是看到了肯定会怜香惜玉。女人遂了心愿之后哭起来怎么就那么迷人呢?连身姿都那么袅娜。我走上去,拥住了她,妻说:
“你不要碰我。我不用你管。”
后来我们便离掉了。离婚的时候我们手拉手,腻歪歪的就像初恋。我们把这个爱情故事演到最后的一刻,连离婚办理员都感动了。她用一句俚语为我们的婚姻作了最后的总结。她说,唉,恩爱夫妻不到终啊!
和妻子一分手我就给我的小九九打去了电话,我大声说,快点来,到我这里来掉头发!我的小九九在愉快的时候总是掉头发,弄得我常为这个细节又懊恼又紧张。可在那个下午我的小九九一根头发也没有掉。我都怀疑她的过去是故意的了。她这个人就喜欢在别人的生活里头制造蛛丝马迹。果然不错,当天下午我的小九九懒洋洋的,不像过去,一见面就像刚刚拧紧的闹钟发条,分分秒秒都咔嚓咔嚓的。但那个下午从容得就像婚姻。我的小九九赌气地说:“一点气氛都没有。”
她的“气氛”指的是紧张。我不知道故意设定紧张再人为地消解紧张是不是现代性。这是学问,需要研究。我就觉得我这个婚离得太平庸了,没有距离,没有批判,一点异峰突起都没有。
——这些都是旧话喽。
我现在在火车上。火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奔向我的前妻。上车之前我又一次体验到荣幸的滋味,我要复婚了。听明白没有,不是结婚,也不是再结婚,是复婚。这里头太复杂了。火车每小时八十公里,它归心似箭。我的心情棒极了,长满了羽毛,扑棱扑棱的。我现在依然不知道婚姻是什么,现代性是什么,然而,既然结婚的心情像小鸟,复婚的心情就不可能不长羽毛。光秃秃的心情怎么能每小时八十公里呢?
离婚使我们的“距离”与“批判”失却了参照,为了现代性,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把扔掉的东西再捡回来。这多好!复婚吧,兄弟们,姐妹们,老少爷儿们。捡起羽毛,把它插到心情上去。
现在正是夜晚,我的火车融入了夜色。只有一排修长的、笔直而又明亮的窗口在风中飞奔。火车夹在两条铁轨中间,往黑暗里冲,铁轨“咣唧咣唧”的,真令人心花怒放。眼下正是三月,火车里空空荡荡,火车驶过了一座铁桥的时候整个车身都发出空洞的呼应,像悬浮。我努力把火车想象成天堂,事实上,天堂在夜色之中绝对就是一列火车。火车送我们到黎明,终点站不可能不是天刚放亮的样子。
我的口袋里捂着妻子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丈夫,来,和你的妻子结婚。
多么美妙的十个字。它是汉语世界里有关婚姻的最伟大的诗篇。
而它就取材于我们的生活,它是我们基础生活中的一个侧面。我把这十个字默诵了一千遍,享受生活现在就成了享受语言。我想对我的妻子说,我来了,每小时八十公里。
但是我并没有飞。我坐在软席上,寂然不动,手里夹了一根烟。我把这四年的生活又梳理了一遍,它们让我伤心。距离,还有批判,是我们对自身的苛求,并不涉及其他。所有的难处都可以归结到这么一点:我们厌倦了自我重复,我们无法产生对自己的不可企及。这句话怎么才能说得家常一点呢?还是回到婚姻上来,当我们否定了自我的时候,我们,我,用离婚作了一次替代。我想我的妻子也是这样的。我们金蝉脱壳,拿生命的环节误做自我革新与自我出逃。婚姻永远是现代人的替罪羊。
我还想起了我的小九九,她差不多就在我离婚的时候离开了我。她给我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不想和你结婚,我不想用大米饭取代零食。
她怎么就这么深刻呢?
不过这四年里总算有一个温柔插曲,我在南方的沿海城市邂逅了我的妻子。我们擦肩而过,却又回过了头来。我的妻子戴了一副大墨镜,她说:“哎,这不是你吗?”她摘下墨镜,我激动得发疯,大声说:
“嗨,是你,都不像她了!”
听出来没有?好丈夫永远是“你”,而好妻子则永远是“她”。
我的妻子变漂亮了,从头到脚都是无边风月。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两件事合到一块去了,你说人能够不爆炸吗?我们把自己关在饭店里,三十个小时都没出门。
妻望着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瞳孔里头光芒越来越像少女了。妻感染了我。我们歪在枕头上,执手相看泪眼。他妈的,我在恋爱呢。
分手之后我们开始通信。我们再也不像初恋的日子那样,整天抱住电话腻歪了。我们写信,用这种古典的方式装点现代人生。我们用神魂颠倒的句子给对方过电,鸡皮疙瘩整天竖在后背上,后来我对她说,嫁给我吧!妻子便再也没有回音了。
半年之后妻子回话了,她一上来就给我写来了一首伟大的诗篇。
你说我的后背能够不竖鸡皮疙瘩吗?我的鸡皮疙瘩上头能够不长羽毛吗?
不到九点火车驶进了中转站。下去了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上车的人里头包括一对新婚的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希望那一对年轻的夫妇离我远一点,而那个单身女人能够坐在我的身边。结果那一对恩爱的夫妻坐在我的斜对过,而女人坐在了我的对面。我就知道天堂里头不会有不顺心的事。只有那一对夫妇太近了点。他们显然是正月里刚结婚的,正到南方度蜜月。他们手拉着手,一对白亮的情侣钻戒在他们的无名指上闪亮闪亮的。他们架好行李就开始悄悄说话了,他们拥在一起,脸上的笑容又满足又疲惫,说话的唇形都是那样地情深意长。要不是我的心情好,哪里受得了这份刺激。
不尽如人意的事还有。我对面的单身女人一直是一副很冷漠的样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好像她是出使中东的政治家。她的紫色的口红傲慢得要命,时时刻刻都像在拒绝。你说你傲慢什么?拒绝什么?我都是快复婚的人了。我一直想和她打招呼,我想说:“嗨!”这有点太好莱坞了。中国式的开局应当是“你吃了没有”,这话又问不出口。于是我只好用手腕托住下巴,傲慢,兼而忧心忡忡。我一定要弄出政治家或外交家行走在中东的模样。
女人拿出了“三五”香烟,她的指甲上全是紫色的指甲油。我也掏烟,掏火柴,比她快。这样我就有机会给她点烟了。我给她点上,尔后用同一根火柴给我自己点上。我叼着烟,很含糊地说:“上哪儿?”
“终点,”她说,“你呢?”
我说:“我也是终点。”
终点,多么好的一个站台。
其实上哪儿去对我们来说并不要紧,那是机车和铁轨的事,重要的是,在哪儿都必须有我们的生活。不是有这样一个好比喻吗,人的一生,就像人在旅途。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天堂里的一生。
我说:“做生意还是开会?”
她说:“离婚。——你呢?”
我没有料到她这样爽快,一下子就谈及了这样隐秘的私人话题。我有些措手不及,支吾说:“我复婚。”
她说:“当初怎么就离了?”
这个问题太专业,也太学术化。这是一个难以用一句话概括的大问题。我想说,整天拥挤在一起,精神和肉体都觉得对方“碍事”。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用一种类似于禅宗的办法回答了她。我划上火柴,把火苗塞到火柴盒的黑头那一端,整个火柴盒内一个着,个个着,呼地就是一下。
“就这么回事。”我说。
她点点头。
我说:“你呢?”
她说:“要是有人愿意和我一块儿烧死,我现在就往火坑里跳。——他一年回来十来天,钱倒是寄回来不少。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谁死的时候收不到一大堆的纸钱?我还没有死呢,他就每个月给我烧纸了。我连寡妇都比不上,寡妇门前还有点是非呢。”
她的男人不是“小老板”就是“总经理”,像火柴盒里的火柴,出去之后就不回来了。
不过旅途真好,只要有缘分面对面,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比你最好的朋友靠得住。你一上来就可以倾诉、吐露,享受天堂的信赖与抚慰。整个天堂就是一节车厢,世界只能在窗户外面,而玻璃外的夜也只能是宇宙的边缘色彩。我甚至很肉麻地认为,在这个时候我就是亚当,而对面的女人必须是夏娃。我们厮守在一起,等待一只苹果。而苹果的汁液没有他妈的现代性,它只是上帝他老婆的奶水,或人之初。
她真的拿出了水果。是橘子。给了我一只。在这样的时刻我不喜欢橘子,裹了一张皮,一瓣一瓣的,又挤在一块又各是各。只有苹果才能做到形式就是内容。除了用刀,它的“皮”没有任何可剥离性,咬一口,苹果的伤口不是布满了血迹就是牙痕。
她似乎说动头了,岔不开神。她说:“他就是寄钱,不肯离。他在电话里头对我说,实在寂寞了,就‘出去’,这是人话吗?我要是‘出去’我花你的钱做什么?”
我说:“离了也好,再复。一来一去人就精神了。”
她说:“我不会和他复的。我有仇。”
我说:“怎么会呢?再怎么也说不到仇上去。”
她说:“是仇。婚姻给我的就是仇。你不懂。”
我不知道我的“夏娃”为什么如此激动,但是我看得出,她真的有仇,不是夸张。她的目光在那儿。她的目光闪耀出一种峭厉的光芒,在天堂里头寒光飕飕,宛如蛇的芯子,发出骇人的咝咝声。
“人有了仇,人就不像人了。”她说。
我们说着话。我们一点都没有料到那对恩爱的夫妻已经吵起来了。他们分开了,脸上的神色一触即发。新郎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想让我听见他的话。他压低了声音说:“以后再说好不好?再说,好不好?”
“少来!”新娘说。
我避开新郎的目光,侧过头去。我在玻璃里头看得见这对夫妇的影子。新郎在看我。我打过司诺克,我知道台球的直线运动与边框的折射关系。他在看我。
新郎低声说:“我和她真的没有什么,都告诉你了,就一下嘛。”
新娘站起身。她显然受不了“就……一下”的巨大刺激,一站就带起来一阵春寒。她的声音不大,然而严厉:“都接吻了,还要怎样?”
新郎的双手支在大腿上,满脸是懊丧和后悔。新郎说:“这又怎么样呢?”他低下头,有些自责。他晃着脑袋自语说:“他妈的我说这个做什么?”
但新娘不吱声了。新娘很平静地坐下去,似乎想起来正在火车上。她的脸上由冲动变成冷漠,由冷漠又过渡到“与我无关”的那种平静上去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头她就完成了内心的全面修复,她的吐纳功夫真是了得,她的内功一定比梅超风更像“九阴真经”的真传。我看新郎的喜气是走到头了。她的表情在那儿,她不看他,不理他,旁若无人。新郎很可怜地说:“嗨——!”她就是望着窗外。
“我把我的嘴唇撕了好不好?”新郎突然说。
火车里的人们听到这句吼叫全站立起来了。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男人为什么要撕自己的嘴唇。这里头的故事也太复杂了。但是闲人的表情总是拭目以待的。
“随你。”新娘轻声说。
新郎的疯狂正是从这句话开始的。他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怒冲冲地往回走。他那种样子完全是一只冲向红布的西班牙牛。但是他只冲了一半,火车便让他打了个趔趄。他终于明白他是走不掉的了。他返回来,央求说:“都不相干了,你怎么就容不下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只有厕所才容别人呢。”
新郎丢下包,说:“你说怎么办吧。”
“离。”新娘说,“做不了一个人就只能是两个人。”
这句伟大的格言伴随着火车的一个急刹车,天堂“咣当”一声。火车愣了一下,天堂就是在这个瞬间里头被刹车甩出车厢的。
然而火车马上就重加速了。它在发疯,拼命地跑,以一种危险的姿态飞驰在某个边缘。速度是一种死亡。我闻到了它的鼻息。火车的这种样子完全背离了天堂的安详性。我感觉到火车不是在飞奔,而是自由落体,正从浩瀚的星光之中往地面掉。它窗口的灯光宛如一颗长着尾巴的流星。
我担心地问:“会离吗?”
对面的女人撅起了紫色口红,说:“不管人家的事。”
这话说得多亲切,就好像我们已经是两口子了,背靠背,或脸对脸,幸福地被橘子皮裹在怀里。我笑起来。我敢打赌,我的笑容绝对类似于向日葵,在阳光下面十分被动地欣欣向荣。但一想起阳光我的心思就上来了,阳光,那不就是天亮吗?那不就是终点站吗?
车厢里的排灯终于熄灭了。夜更深了。我对面的女人从行李架上掏出了一件毛衣,裹在了小腿上。她自语说:“睡一会儿。”我点上烟,用丈夫的那种口吻说:“睡吧。”她在黑暗里头看了我一眼。我突然发现我的口气温柔得过分了,都像真的了,都像在自家的卧室了。天堂的感觉都让我自作多情得出了“毛病”了。我摁掉烟,掩饰地对自己说:“睡吧。”我听出了这一次的口气,对终点与天亮充满了担忧,那是一种对自我生存最严重的关注。我想我脸上的样子一定像政治家行走在中东,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