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丹织女士

张丹织三十岁,属于容貌秀丽、四肢修长的那种类型。她当过省队的击剑运动员。可以想象她是很有内力的女性。好多年以来,张丹织女士一直在心神不定地谈恋爱,还没来得及打定主意嫁人,就已经快三十岁了。她交往得最长久的男朋友就是大胖子连小火,他俩断断续续同居了五年,其间张丹织也曾被别的男性吸引过去,但最后又回到了胖子的怀抱。连小火比张丹织大很多,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来决定两人关系的前途。于是有一天,他郑重地向张丹织提出分手。张丹织已经习惯了同他的关系,对于他的提议很吃惊。她一共思考了四十秒钟,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小火哥,你是不是后悔了?”张丹织问道。

“瞎说,瞎说!我现在只不过是对自己有把握了。经营茶场是很辛苦的,你完全清楚。丹织啊,我这条命是你给的。”

“那你还要分手?”

“我就是要同你分手。也是为了看看我自己是不是对自己真有把握。”

张丹织从省队退出来后去一个俱乐部当过教练。她衣食不愁,工作起来像玩儿似的,身边总是围着几位男子。有一位和她同年的男子特别中她的意,两人差一点儿要谈婚论嫁了,不过很快就吹了。那时连小火还是她的男朋友,连小火认为自己耽误了她的婚姻,但张丹织告诉他说一点都不是这个原因。还说与其嫁那位F男士,还不如嫁连小火呢。说得连小火心惊肉跳的。

与同年男子分手后的当年,也就是前年,张丹织经历了一场死去活来、却没有结果的爱情。从那以后,张丹织变得很冷静了,也不那么容易被男人吸引过去了。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到底要不要嫁人或建立家庭?她并不是那么新潮的女子,只是比较随性罢了。她认识的人也不算少,可就是没遇到过自己真正想同他一起过一辈子的人。当然她对“一起过一辈子”的概念也是很模糊的。说到大胖子连小火,她一直喜欢他,可她同他的关系中缺少了那种不顾一切的激情,所以她以前一直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嫁给他。

张丹织满三十岁那天跑到公园的湖边哭了一场。她到湖边时已是傍晚,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血红的太阳正要从湖的尽头那里落下去。一些黑色的水鸟在乱飞,风景里头显露出某种凶相。张丹织立刻被眼前的风景感染了,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虚度年华,生活没有目标,她已成了自己从前唾弃的那种人。哭完之后,她扪心自问: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怎么会全心全意地爱上别人?她发现了自己生活中的症结。

第二天她就去找了她父亲的老朋友许校长。这位校长看上去相当年轻,虽然自称已过了六十岁。他吸引张丹织的地方在于他那种笃定清明的心态。于是在校长家中发生了搂搂抱抱的暧昧场面。中途校长突然抽风般挣脱出来,而张丹织则落荒而逃。

张丹织骑在自行车上仍脸红心跳,但她很快在内心断定自己不爱这位校长,只是对他充满了好奇心。

她一回到她住的公寓,校长就给她来了电话,让她去学校面试。校长在电话里头的声音显得公事公办,张丹织松了一口气——他也不爱她。这是一件大好事。她高兴地做了几个击剑动作,然后又给连小火打电话。连小火在电话那头激动得哭了起来,他祝贺张丹织有了人生目标,一连祝贺了三次。

“可是你干吗哭呢,小火哥?我要去教孩子们了,我要走正路了……我知道你是高兴。我担心自己干不好这个工作。你认为我一定会干得好?谢谢你。”

她坐在桌边,想象着连小火的幽静的茶园,总觉得那茶园同她即将去的小学有某种联系。刚才从许校长身上,她已经体会到了这所小学中隐藏的活力,那正是她本人正在渐渐失去的活力。她有点觉悟得太晚了。校长的样子并不好看,但从他的脸上,张丹织感到有种她不太熟悉的强大的吸引力。那种吸引力并不是来自性,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张丹织稀里糊涂地就同他缠到一起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羞愧,不过也就羞愧了十来分钟,她不是那种爱在小事上纠缠的人。“啊,这位校长!”她自言自语道。

她在笔记本上将校长画成了美男子,她是按自己那种独特的记忆来画的。看着自己的钢笔画,她就忍不住要笑。这位老单身汉是如何解决自己的性问题的?也许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不是一般的人,她远远追不上他的境界。她以前听父亲介绍过他的小学。今天她去拜访他时,他把她让进房里,说些毫不相干的话,就是不提学校的工作。不过张丹织觉得,校长无论说什么,他的表情都很迷人。而且他的头发也很厚,那是多么虎虎有生气的头发!说着话,两人越靠越近,就发生了那件事。发生了什么?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明天她得去学校面试,这事差不多已经定了。她现在已经将自己想象为一位教师了,她激动得微微发抖。奇怪,从前在赌场上她都没有发过抖。

因为明天要去面试,张丹织决定早点睡觉。

张丹织去五里渠小学之前是经过了仔细打扮的。她要让自己看上去朴素,洒脱,有朝气。尽管出门时对自己比较有信心,在教师办公室见到煤永老师时,她还是有点紧张。在她眼里,煤永老师属于那种很难看透的人,比起许校长来复杂多了。

当时她不安地坐在那里,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还故意向对方抛了几个媚眼。她的表现完全偏离了自己的计划,因为她从未接触过像煤永老师这样的人,不知道要如何表现才是最好。对方显然是位我行我素,不会为任何情况所动的老派人物。但也不一定是老派,说不定思想还很新潮呢。但张丹织马上就知道了,煤永老师根本不打算为难她,只想要她马上过关。他只不过对她有点冷淡罢了。这样一想,她又微微有点失望。不过总的来说,她还是高兴的。她的心底对这位煤永老师比对校长的兴趣更大。

她骑着车把校园参观了一遍,觉得这所郊区小学很美,每一处都花了心思,哪怕小小的一丛灌木都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而且宣传栏里那些学生的小作品也让她由衷地感动,早已淡忘的童年记忆在心底慢慢地复活。如果不是休息日,在操场上碰见几个学生该有多好!

“张丹织小姐!”

马路上有人在叫她。啊,是连小火,太好了!

他俩一块去了书店,买了几本外国版的影集。出来后他们沿着街边走,想找一家咖啡店。张丹织突然在一家茶馆的大玻璃窗外面站住不动了,皱着眉,眼睛瞪得老大。她问连小火能不能帮她一个忙。

“坐在后边桌旁的那一位,就是刚刚面试我的煤永老师。你看见了吧?你能不能同他交个朋友?”

“我也觉得这人看上去有意思。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张丹织躲在一旁观察。她看见连小火同煤永老师搭讪起来后,她就赶紧离开了,一路上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好像犯了罪一样。她觉得自己刚才冒出那个念头完全是鬼使神差,有好多年了,她总做些这类任性的事。可能就因为自己的这种性格,所以同那些男友都处不好。煤永老师即将成为她的同事,而且又是一位年长者,一位严肃的、真正的教师,她怎么能同他开这种玩笑?幸亏去干这事的是懂得人心的连小火,大概还不至于坏事。

她后来去了她的一个朋友开的书店。朋友是很勤劳的女性,有着惊人的美貌,是那种原始之美。她还在书店里卖咖啡。张丹织一坐下就不想动了,一连喝了三杯咖啡,仍然沉浸在遐想之中。

“来杯酒吗?”名叫沙门的朋友问她。

“不。”

“你是不是恋爱了?”

“啊,没有的事。”

下午四点钟,她居然伏在书店的桌上睡着了。她太激动了。醒来时已是六点多,天快黑了。沙门小姐给她吃了一个汉堡包。

“去跳舞吗?”

“不。我要走了,坐末班车去郊区。谢谢你,沙门,我以后就会来得少了,我在你这里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

沙门小姐忧郁地望着张丹织,她觉得她的这位朋友全身都在燃烧,热浪一阵阵地向她袭来。

“祝你好运。”她意味深长地说,点了点头。

张丹织在郊区下车时,到处都很黑,她不害怕,她沿着那条马路走,心中涌动着豪情。她走了很久,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自从出生以来,她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呢。这条路她经过不止一次,都是坐车。即使从前在车上,也还能见到稀稀拉拉的路人,而今天并不算很晚,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她猛然记起分手时沙门说的那句费解的话:“各人走各人的,最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沙门说这话时还撇了撇嘴,好像在嘲弄什么。

她就在没有一个人影出现的马路上一直走着,一点都不感到疲倦。她认为自己的亢奋是来自对新生活的期待,她一下子就获得了力量!路的两旁后来现出了少量矮屋的轮廓,还有几点微弱的灯火,好像在说明这世界上不是空无一人。不过张丹织不在乎,空无一人又怎么样,她可是豁出去了。她体内就好像装上了一个发动机,她的脚步如此轻快。

当她见到熟悉的门楼时,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了,于是心中隐隐地有点不安。不过她并不想认输,仍然胸怀坦荡地朝那目的地走去。她上了那栋楼。

后来就发生了她同连小火之间半夜的那几句对话。

天快亮的时候,张丹织也走进了农家饭店。其实是饭店的老板在路边张望时看见了她。

“您怎么知道我会路过?”张丹织问。

“当然是连兄打电话来了。这一带就这么几个人,目标明显。”

张丹织惬意地在桌边坐下,喝了一大碗甜酒糟,吃了几个刚烤出来的葱盐烧饼。她在心里揣测:这是不是煤永老师坐过的椅子呢?此刻她为自己的计策感到高兴起来了。

“张小姐今天看上去比谁都漂亮。”老板由衷地说。

“小火哥昨天在这里吃过饭吧?”

“是啊。他还带来一位美男子呢。”

张丹织会心地一笑,起身告辞了。

张丹织回到她的公寓小套房里,一觉睡下去,到第二天早上才醒。那是多么酣畅淋漓的睡眠啊,而且一个梦都没做!她醒来之后,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这种感觉好极了。

沙门来过一次电话,问她一个人独处的感觉如何。她回答说,那感觉就像自己变成了巨人一样。沙门说她为她高兴。

再过几天她就要去五里渠小学上课了。她向许校长询问过应该如何备课,她还记得他们之间的谈话。

“您,张丹织女士,您是没有必要备课的。为什么皱眉头,不相信我吗?您需要做的是放松,再放松。您会同学生打成一片的。”

“可是总要教他们一些技艺吧?”

“不,不用教,不要抱着教别人的念头去上课。我们学校的老师全是一流的,您来了之后就会熟悉我们的理念。”

“您的意思莫非是,我往学生当中一站,就什么都明白了?”

“正是如此,看来您是天才。”

校长的话音一落,他俩就抱成了一团。这位校长太令张丹织激动了,张丹织此刻感到自己的爹爹很有眼力。也许爹爹作为旁观者,很久以来就知道了她自己会追求什么,只是在等待而已。他是剧院乐队里拉大提琴的,有着世界上最和蔼的表情。

张丹织上午去了父母家。

她的父母住在剧团的老式宿舍楼里,是那种采光不好的老楼,她就是在那里面长大的。两位老人都已经退休了,她母亲先前的工作是图书管理员。他们对女儿的个人生活一般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这令张丹织在父母家中感到很惬意。

她一推开门就看到母亲正在面壁练气功。她向爹爹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面房里去。

“怎么样了?丹丹要加入许校长的团伙了吗?”

爹爹问这话时朝她挤了挤眼,她立刻就脸红了,幸亏屋里光线暗。她想了一想,一本正经地问爹爹:

“您看我能胜任教师工作吗?”

“丹丹天生就是当教师的料,尤其是去许校长领导的学校。”

“那么,许校长的学校有什么特点呢?”

“特点?让我想一下。特点?没有什么特点。我的感觉是,那学校里的人都很好。这算不算特点?”

张丹织兴奋地笑了起来。她觉得爹爹什么都没说,又什么全说了。她的爹爹总是这样说话的。

“算!算!谢谢爹爹给我介绍了这么好的校长!要不是他对我不感兴趣,我真想嫁给他呢!”

“嫁给他?”爹爹有点迷惑,“可是辈分不对啊。他是我们这一辈的。”

爹爹又一次回忆起他去五里渠小学的情形,不停地重复说:“那真是个美丽的学校!”这话他以前在家里讲过好多次,可是那时张丹织并没在意。今天又一次听到,她才有了强烈的共鸣。

说话间母亲练完气功走进了房间,张丹织看见妈妈的两眼炯炯发光,不知道是不是气功的效果。

“丹丹要去许校长的学校教书了,好!许校长是个男子汉。”妈妈说。

两位老人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看着张丹织,他们总是对女儿看不厌,但总是话很少。张丹织今天很希望父母问她一点什么,可他们什么都不问,只是共享着女儿的兴奋。

中午三人一块包了一顿饺子吃。吃完饺子,有一个人来拜访爹爹。这个人张丹织从未见过,爹爹好像也不愿向她介绍。他俩匆匆去了书房里,就在那里待着了。

“他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呢。”妈妈这样说。

“啊!”

“他来同你爹爹学笛子,学了两年多了。”

张丹织记起这两年里头自己确实很少回来看父母。也许于不知不觉中,父母已经同那五里渠小学建立了不少联系?难怪他俩什么都不向她打听!张丹织猛地一下悟道:既然自己拥有如此不同凡响的父母,她这个大俗人迟早都会走到正路上去。

笛子声响起来了,如同五月的阳光。

“他真是一位心境明丽的小伙子!”妈妈说。

张丹织哧哧地笑,因为那人早过了“小伙子”的年龄。但妈妈形容得太准确了。爹爹为什么不愿把“小伙子”介绍给自己?张丹织没有细想这事,她还沉浸在这几天的狂喜之中。

张丹织选了几本妈妈借回的书,准备带回公寓去读。她想同爹爹告辞,但爹爹同客人把书房的门关着,老在里面不出来。

“这两个人啊,就像在做地下党的工作一样!”妈妈笑着说。

张丹织走在大街上,面带微笑。她在心里说:我还不算老,一切都来得及。路过那家书店时,她忍住了去看沙门的冲动,免得让她看出自己的脆弱。

“丹织女士!”

她回过头,看见了从前的男友和舞伴清汇。他在速递局工作,属于这座大城市里的忧郁青年一族。不过他并不合群,时常独来独往。张丹织不知他从前看上了自己哪个方面,也许这正是他吸引她的地方——她想弄清楚。但直到最后分手她也没有弄清楚。当她提出分手时清汇并不感到吃惊,他马上就同意了。他说他也觉得应该分手,因为他还没有成熟。当时她哈哈一笑,觉得好玩,三十二岁的男子说自己还没成熟!现在看起来清汇说得对,他的直觉很准确。

“我到分局去办点事。你一脸灿烂,必定是走运了。”

“没错,我是快要走运了。你怎么样?”

“我?我的事快要有点眉目了。”他脸上浮出罕见的开朗表情。

“你的什么事?”

“不知道,我觉得我有很多事,这些事慢慢聚集,一件跟一件,它们好像要……你瞧,分局到了。见到你真好。”

张丹织同他握手告别。她目送他走进那栋楼里,她感到他的步态比以前沉稳了好多。张丹织回忆他刚说过的话,她没有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心里同他产生了共鸣。他俩曾糊里糊涂地要好,又糊里糊涂地分手,张丹织至今仍不太了解他。那时在舞厅里,他俩是般配的一对,张丹织在音乐声中很陶醉。她同清汇分手的时间离现在并不太久,可她觉得那件事已经过了好多个年头了。也许外人看来,她属于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

由于见到旧情人,张丹织的情绪有了一些转变。她感到他的含糊态度后面包藏了一些什么,她一直认为他不是个简单的人。他看到了她的未来的某个方面吗?张丹织心里升起了疑惑。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的张丹织坐在落地窗前,面对灯火辉煌的城市,心里升起了一股恐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一定要万分谨慎,一定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用脑子想事,否则她的生活很可能又变成一场虚浮的白日梦。她坐了很久,因为无法平静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午夜时分,在淅淅沥沥的雨滴声中,她居然含情脉脉地想起了清汇。她并不爱他,早就不爱了,为什么还要含情脉脉呢?也许她在掩盖另一股情绪。她想到这里就中止了自己的思路。

她将思路转向父母。她记起爹爹在书房里的诡秘活动,还有那位五里渠小学的教师,居然在两年多时间里总往她家跑!世事变化真大!她去小学任职一事是受了爹爹的暗示吗?不,没有的事。她这两年很少回去,回去时也是匆匆忙忙,根本没和爹爹好好交谈过嘛。以前她将自己这种派头称作“忙于生活”。从种种迹象看来,她去小学工作一事可说是“水到渠成”。她不想睡觉,忍不住又乘电梯下了楼。

在公寓门口,她见到值班的年轻保安。

“小韶,我过两天就要去一所小学上班了。”

“您是去五里渠小学吧。”

“你怎么知道的?”

“五里渠小学的校长向我打听过您。”

“我的天!简直像做特务工作!”她惊呼。

她不想同这个小孩说话,转身急匆匆地上楼了。

她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她在床上辗转。一个念头老缠着她:究竟校长是阴谋家呢,还是她爹爹是阴谋家?她想来想去想不清,终于疲倦了,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醒来后,张丹织的情绪平静下来了。兴奋已经过去,她不再外出,坐在家中开始了沉思。校长的到访打消了她的轻佻,她决心努力脱胎换骨了。在沉思中,她把自己想成一个小孩,但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而是诚惶诚恐的那种。现在,她开始担心自己会同新的环境不协调。不过她又想,自己身上虽有太多的毛病,但她确实对这份工作有热情,她的热情一定会战胜一切。不是连校长也说了她不用备课吗?别的不知道,他肯定是相信她有热情的。至于他为什么来调查自己,她也不打算去弄清了。她早已不是小女孩,干吗这么敏感?也许校长就是有那么一点怪脾气,那算不了什么。

张丹织开始自己下厨做饭了。她不想再动不动就去外面吃饭,她已是一名成年妇女,应该学会这个基本功。其实她也不用学,从前同父母在一起时就做过饭,只是在多年的放荡生活中,她就不习惯做饭了。

她为自己焖了泰国米饭,煎了糖醋鱼,煲了萝卜排骨汤。她要当老师了,体育老师是一份体力活,她要保证自己吃得饱,吃得好。她一板一眼地做菜,心里升起一股满足感。

吃完饭收拾好,她又开始深思。她看了看镜子里那张有点陌生的脸,撇了撇嘴——她心里的感觉太复杂。

张丹织认为自己是在朦胧中成长起来的。她的生活中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她也很少有意识地去总结自己的生活。像她这样一个比较散漫的女孩,居然老老实实地在省队练了三年花剑,一想到这事她就笑逐颜开。当然后来她不干了,不是因为没出成绩,而是她想自在一些。在省队训练的生活已不符合她当时的理想了。不管她做什么决定,她的父母都支持她,这好像已经成了惯例。

她喜欢美的事物。当初刻苦地训练是为了追求美,后来离队也是为了追求美。只不过从前她对美的看法不那么清晰,最近半年来才似乎慢慢有点清晰了。她在心中将自己这几天的体验称之为“美的狂欢”。也许她直到最近才开始接近那种事物?她也有小小的疑问:这一切会不会是场误会?她又一次回想清汇说过的关于一些事物在慢慢集结的话,觉得很可能她自己遇到的是和他同一类的问题。

接下来她阅读了妈妈从图书馆借回的一本小说。小说的开头讲的是一件模糊的事——一名男子总是忍不住去乡间的一个村子旅行,每年都去同一个村子。村头有一栋空屋,他走进去,看到了灶台、饭桌、雕花木靠椅、空空的废弃的卧室——一共有三间。他在每一间卧室里停留,体验令他汗毛倒竖的恐惧。张丹织感到这个故事好极了,她舍不得一下子看完,就放下了书本。她打算将这本厚厚的、书名为《晚霞》的小说带到学校为她分配的宿舍里去,一天读一章。表面上,她读书没有系统,但她的分辨力极强,知道自己适合读什么书。也许她这种能力来自母亲的遗传。

阅读给她带来了好心情,她给好友沙门打了个电话。

“《晚霞》?我这里有个老顾客也在读这本书。”沙门一边为顾客拿书一边说,“那是本好书!你问这位读者的情况?等一等……我认为,他属于那类不安分的……他说他今年七十六岁。”

“啊,多美的老大爷!麻烦你去同他说,我将来想同他讨论这本奇书。我刚开始读。”

张丹织想象着沙门小姐书店里那位老人坐在桌旁读书的情景,她想象中的场景很熟悉,仿佛是她年幼时经常看到的一幕。沙门小姐的工作有点像魔术师的工作,重要的是,她热爱她的工作。她的书店里总有一些张丹织喜欢的书,那些灯光的效果有点古堡的意味。不知为什么,虽然沙门美貌惊人,但她的顾客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其中又以回头客最多。她已经在这个大都市里建立了书店的读者群。

“不能介绍给你,因为他已发誓效忠于我。”过了一会沙门才回答。

张丹织在这个静静的夜晚沉入了大地母亲的怀抱。有多少年了,她这个流浪女一直在外?……前方的黑暗中有一些鸵鸟的影子,她很想追上它们,但她跑不动,地上太滑了。她不再跑,在原地停了下来,这时天反而渐渐亮了,原始风景向她逼近。

明天就要去小学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张丹织一早就去买好了菜,打算待在公寓里不外出。她的行李已经清理好了,就放在客厅里。

夜里的梦不太吉利,一条不知名的凶猛的鱼在海里追她,她的右脚流着血,像一条红色的带子。张丹织不信梦,也不愿去猜梦的寓意。她起来之后稍稍有点疲倦。后来她在大门口见到了保安小韶。她记起了昨天的事,镇定地朝他点了点头。她觉得少年脸上有一丝讥笑,不过也许是她自己神经过敏。少年转背同别人谈话去了。张丹织立刻脸红了,她觉察到自己老毛病又复发了。

可是她刚一进房间小韶就来敲门了。

“小张姐,您走了后我们会寂寞的。”他说。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要搬走的行李,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张丹织又一次感到事情变得诡异了,但她努力地克制了自己。

“今后不能常见到小韶,我也会寂寞啊。”

“您不会,只有我们这些保安才会。只有我们才会惦记着您,您怎么会反过来惦记我们呢?我想不会的。”

张丹织注意到小保安说这些话的时候很严肃,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校长是如何同他联系上的呢?他们之间很久以前就有联系吗?张丹织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自以为是。

“小韶,你多么会关心别人啊!”她诚恳地说。

“我们在这里没有家。”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惦记你的,尽管你不相信我也会。”

“您惦记我对我来说是好事吗?我要回去想一想。今天我不值班,我可以专门来想这事。自从校长同我谈话以后我脑子就乱了。你们学校的这个校长真风趣啊。现在我要走了,再见!”

张丹织的目光凝结在空中。一瞬间,她的人生变成了复杂的蛛网。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然后蛛网又消失了,她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她的前途美而单纯,同那小学一样。她想起了爹爹看她时的目光,怎么能不信赖世上最慈祥的目光?

她在厨房里洗碗时,搬家公司来电话了。她委托的是一家收费较高的小型公司。电话里头,女职员态度有点怪怪的。

“一共十二件?您不怕丢失吗?”

“我当然怕,你们公司不是有保价吗?”张丹织愤怒地反问。

“嗯。保价嘛只保得了钱财,保不了前途。”

“我不需要保前途,这生意您做不做?”

“做!就凭您这句话都要做!我傍晚来取行李。”

张丹织挂上电话时心里想,真是见鬼,难道整个世界都在关注她生活中的转折?从前她当混世魔王时,可是谁也不关心她啊!当她再想想刚才的对话时,脸上就浮起了笑容。这就是妈妈借回的那本书的开头所描写的情节嘛。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了,她是不是做好了准备呢?

五里渠小学里的一切,还有同这小学有关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看不透。但是说看不透呢也不全然正确。还不如说一切都触动着她心底的一根弦,在某种程度上她是看透了一些事的,只是目前,她还不能清晰地讲出来而已。比如刚才那女职员的态度,就同那些事有关联。老天爷,这世界现在变得多么亲密了啊!

灯光里头,丝一般的台湾草皮正从墙上长出来,它们从沙发的上方垂下来,触摸着她的脸,好像在说:“张丹织小姐,张丹织小姐……”张丹织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轻声地回应道:“别逗我,别逗我,我可要哈哈大笑了啊!停止,嘘,停止……”

她问自己:“你也变成风趣的人了吗?”

当然还没有,还差得远呢。啊,那些事,多么久远,又多么逼近!比如说她的前男友清汇,是不是他一直在对她讲同一类的话语,而她以前没能领悟他的意思?真可怕,那个黑社会的女孩傍晚要来取行李,她准备好了吗?

然而她却没有来。

七点钟过去了,八点钟又过去了,快九点半了。张丹织的好奇心正在慢慢地消退。她安慰自己说,没什么要紧的,她明天一早提上一个小皮箱就可以出发了,她的随身用品都在那里面。她可以到了学校之后再让校长派人来取她的行李。也许那位小姐根本不想做生意,不过是在开她的玩笑罢了。如今这世界上这种人也很多,你永远弄不清他们是在说正经话呢还是在开玩笑。这样一想,张丹织就释然了。

她来到阳台上,打量黑暗的天空,感觉它给她的压力。今夜小区公寓的人似乎都外出了,那些窗口黑洞洞的。难道今天是什么节日?但并不是。从她的阳台可以看到楼下的大门,小韶站在大门那里,今天他不值班,所以没穿制服。他神情忧伤而困惑。十七岁的少年怎么会是这副神情呢?张丹织想回忆自己十七岁时的情景,但回忆不起来了。

“您在同我们告别吗?”

一个声音从黑暗处响了起来,张丹织吓得浑身颤抖。

却原来那声音是从隔壁阳台上传出来的。那是中年男人老朱,他正在抽烟,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的。

“啊,你也得知我要离开了吗?”张丹织激动地问。

“很多人都知道了,您真了不起啊!”

“有什么了不起的?”

“因为您是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嘛。我们只好留在这里。我们有一天也会像您一样,但还不到时候。”

“您说的这个‘我们’,包括保安小韶吗?”

“哈,您真敏感!对,包括小韶。”

两人同时沉默了。张丹织将自己的脸朝着那个方向,她几乎看不见老朱。她感到他们之间有点像永别。楼下的大门那里,小韶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忽然听到黑暗中响起一声“再见”。

这时已经快十点半了,由于第二天要早些起床,张丹织打算上床了。她突然注意到自己已闩上的房门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打开。张丹织在心里想,这就像妈妈借的那本书里头写的一样。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上了床,半躺在那里观察眼前的这一幕。

戴黑面纱的女人(女孩?)进来了,悄无声息地将她的行李一件一件地挪到外面走廊上,也许那里有辆推车。她的动作很慢,慢得不像真实的动作。其间张丹织又听到她在门外同老朱交谈,他俩好像是在协商什么事,达不成一致的意见。张丹织只听清了女人的一句话,她对老朱说:“还没轮到您呢,要有耐心。”莫非这位老朱也要离开公寓搬到别的地方去?女人的口气就好像是她在掌握老朱和张丹织的命运似的。张丹织认为老朱并不是那种想改变自己生活的人。她以前同他打过些交道,觉得他是那种酷爱物质享受的类型,他喜欢吃口感好的美食,穿质地好的服装,抽高档香烟。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会令某些女人立刻发情。

不知为什么,张丹织感到昏昏欲睡,一下子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来了,此时应该已是半夜。她看到自己的行李还有一半在房里,门还开着,过了一会儿,女人又进来了,还是戴着黑面纱,她又搬了一样行李出去。

“怎么老搬不完?”张丹织问。

“您想一下子抹掉您三十年生活的痕迹?”她冷笑了一声。

张丹织用力睁眼看着门那里,看了好久,女人还没进来。她在外面干什么呢?外面走廊上的灯是黑的,她是摸黑将行李从电梯搬下楼呢,还是在同隔壁的老朱搞什么秘密活动?她在门外一点响声都没有弄出来,真是很怪。张丹织懒得起来,她愿意就这样半躺着观察眼前发生的事。她感到这位女士正在打开她生活中通往未来的通道。她为什么老停留在外面,让她的房门敞开着呢?

她的瞌睡又压倒了她,她干脆躺下,不管不顾地入睡了。

她醒得很晚,心里想,糟了,第一天就迟到了。这样想过后,她反倒镇定下来,也许是昨天夜里搬家公司的女士给她的暗示起了作用。所有的行李都搬走了,房里空空的。不对,并不完全是空空的,还有一个箱子留在地板上,箱子里头是她少女时代照的一些照片,那时她焕发着青春的美,连自己看了也觉得美。为什么那位女士不要她带走这些相集?张丹织头脑里灵光一闪,她领悟了女士的用心。

她梳洗完毕,吃了点早点,提着几个小包出门了。她把那口箱子留在房里了,她觉得或是老朱,或是别的什么人会来将它拿走。她决定抛弃那些过去时代的记录了。这个念头令她感到轻松。

她从容地下楼,坐公交车,然后下公交车,去赶郊区的班车。她坐在班车上时,看见那条隐蔽的小路延伸到远方的荒漠之中,那地方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

“张丹织女士,您是去五里渠小学吧?”旁边那人说话了。

“啊,真巧,您是我爹爹的朋友!”

“我姓古,古平。”

“您的笛子吹得真好。可我没有继承爹爹的音乐天分。”

当古平老师沉默时,张丹织就有点着急了,她希望想出一个话题来将谈话继续下去。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古平老师不时用疑问的目光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猜出了她的心思一般。

“请问您参加过学校的绿化工作吗?”她终于鼓起勇气问。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古平老师回答时眼里流露出憧憬,“操场边上的那些大樟树都是我们种的。我觉得您会是最合适的体育教师。”

“您这样看吗?谢谢您!可您的理由是什么?”

“就因为您能提出地道的问题啊。您刚才问我绿化的问题,这同建校的历史有关啊。我们有过激情的青春。”

“你们是指学校的老师吗?”

“一部分老师,比如煤永老师和我,当年都是年轻人。”

“煤——煤永老师,我认识他,他当年也是激情满怀?”

“我猜应该是。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他是个冷静的人。”

现在轮到张丹织沉默了。她突然感到自己这些天来的忙忙碌碌当中有一个旋涡的中心。会不会这个中心就是深不可测的煤永老师?应该不是。张丹织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可是她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她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绿荫丛中的学校,那些大树的树冠里都隐藏着过去时代的许多人影。

她在想,这位老师也属于那种特别灵敏的类型,自己离家这两三年里头,说不定他已将自己的底细全弄清了。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这件事,反而还有点高兴呢。当然这同煤永老师无关,只要是与小学有关的人来关注自己,她都会激动的。张丹织脸上露出微笑。

“我们的学生喜欢美丽的教师。”他说。

“可我并不美。”

“也许吧。我估计您会一天比一天美丽。”

“谢谢您,您的心真好。”

“煤永老师才称得上心好呢。”

又是煤永老师。张丹织爱听这话。她想,在今后的日子里,这位古平老师也许会时常向她提起煤永老师,啊……

在古平老师的指引下,张丹织很快弄清了她的宿舍的方位。她的单元房在三楼,古平老师居然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又将钥匙交给了她。他笑着说,是校长让他在汽车站那里等她的。

“校长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去汽车站?”张丹织问。

“他总是知道。他这个人神机妙算。您待久了就会习惯他的,我们都习惯他了。他也是个好人,差不多同煤永老师一样好。您休息吧,我走了,再见!”

眼前这套单元房很简陋,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前厅很小,放着三个简易书架,她的行李都挤放在厅里面,可见那搬家公司真是高效率。同她租住的公寓比起来,这里差远了。不过她早有心理准备,她不是来享受的。她并没有参加学校的创建,当然没有资格一来学校就获得享受。她在心里盘算要将这套房好好地装饰一下。书架要贴些装饰纸,摆满她心爱的书籍,墙上要挂一个木雕骷髅头,还要挂一幅放大的海涛的照片;卧室里面则要把父母的照片挂在床头,这样就等于每天同两位老人见面了。

张丹织从卧室的窗户望出去,看到了长长的一段学校的围墙,围墙砌得既结实又精致,很有些年头了。不知为什么,她对自己今后一开窗就可以看见学校的围墙这件事感到很激动。她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就去教员办公室报到。

然而当她惴惴不安地来到那间很大的、放了许多办公桌的教员办公室时,那里却一个人都没有。门开着,里面空空荡荡的。张丹织想,校长明明跟她约好了,今天上午这个时候要在这里向她介绍其他教员的,难道他忘记了?

她无聊地在办公桌之间转来转去的。后来她又站到窗前去往下面看。一些学生在下面搞课间活动。她看到的景象令她有点忧虑。那里有两队学生排成两长排,中间隔开两百米。口哨一吹,两排学生发了疯一般向自己对面的学生冲,他们纠成一团,有的鼻孔里还流出了血,有的则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那些爬起来的学生站到旁边空地上去,又在列队进行第二次冲刺。张丹织看了这景象有点头晕,她万万没有想到这里会有这么野蛮的活动。她怀疑起自己来——或许她先前看到的全是假象?还是她太幼稚,判断力有问题?那么校长对她讲的那些话又是什么含义?

她等了又等,还是没有人到办公室来。有两次她听到楼梯口那里有脚步声,她以为有人来了,但那脚步上楼到半途,停了一停,又下去了。她感到无聊至极,又很疲劳,就伏在一张办公桌上睡着了。

她睡了好一阵才醒来,看见一个清洁工在擦桌子。

“请问老师们什么时候来?”她问清洁工。

“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他们都回家了,现在是午间休息。”

张丹织羞愧地站起来向外走。楼里一个人都没有,外面也如此。张丹织回到了自己的单元房。这时她感到饿了,连忙拿出东西给自己做饭。

饭却吃得很香,她变得精神饱满了。她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些灵感。她忽然有些理解她先前观察到的那些孩子的活动了。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不要去管任何人的事,管好你自己的事。

张丹织穿上休闲的衣服,做出懒懒散散的样子下楼了。

学生们陆陆续续从附近的家中返回来了,他们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也有些学生的父母是在城里做零工。这些孩子都穿得很差,张丹织有种感觉,那就是他们也许在家中很受压抑,来学校对他们来说意味着放纵自己一番。

她在臂弯里夹个足球,往操场走去。

她还没走到操场边,足球就被一名牛高马大的女孩抢走了。这是她意料中的,所以她站在原地,看着一群少年在发了疯似的奔跑。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动过,即使从前在省队训练时也没有。他们沉浸在疯狂的运动中,对她不理不睬,可她的心同他们一起跳动。她的双颊变得绯红了。

“老师,您为什么不早些来呢?”男孩问她。

“哈,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你叫什么名字?”

“谢密密。我不爱激烈运动,可是我理解我的同学。”

张丹织对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感到好笑。

“你的名字真好听。说说看,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

“因为所有的同学都看见您了嘛。我们想让您出来同我们玩,有的人冲到了楼梯口那里,要不是校长禁止我们去办公室——”

“不过此刻你的同学对我并不感兴趣啊。”

“您弄错了。是您使我的同学们疯狂。瞧那男孩!”

一名小个子男孩像一条鱼一样跃到半空,抱着足球飞进了球门,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大群男孩和女孩欢腾起来,他们各自跑开,到另外的地方活动去了。这种完全不按规则踢球的风格令张丹织目瞪口呆。她凑近那个孩子,发现他的一条腿不能动,估计是骨折了。张丹织正要去叫校医来,校医却已经来了,后面跟着担架,还有谢密密。张丹织对谢密密心里充满了感激。

张丹织倚着球门,阴沉着一副脸。

“是我的错,我太自以为是了。”她说。

谢密密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

“多么好!我希望我是雨乐(那男孩)!我胆小,我练过好多次,从来没有飞得像他那么高!雨乐真是个人物。老师,您不要生气。我们不怕受伤,不管谁受了伤,医生都会最快赶到。因为大家踢球时就像一个人,受伤的那个人会使每个人身上疼,所以大家都去找医生。”

张丹织从地上捡起球往宿舍走,心情仍很沉重。

“张老师,刚才他们要我带口信给您,他们喜欢您。”

谢密密说完这句话就像弹子一样弹出去,跑得看不见了。

深夜里,整个校园里一片寂静,好像入睡了一样。但是张丹织知道它没有。这里面一定有各式各样的活动,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活动,但她心里感到了。她想,是不是人只要进入到这个校园里来,就都会感到这种莫名的悸动?这悸动有规律,带着微微的恐惧,但更多的是渴望。比运动员比赛前的那种情绪要淡一点,但又绝没有丝毫的放松。她没有睡意,坐在窗前看着那段黑黝黝的围墙出神。她想,或许有很多小孩藏在围墙下的灌木丛中呢。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给她一种更恐怖的感觉。是爹爹的声音,忽高忽低,像被乱风送过来的一样。爹爹说起歌剧院宿舍区花园里的一棵老罗汉松,问她还记不记得。她当然记得。当年树叶间那些深紫色的罗汉果不但解馋,还引发了她的遐想。好长一段时间里,每天入睡前,她都把这棵树当作她一个人的家。成年之后,因为不常回家,她差不多把罗汉松忘掉了。爹爹一说起这事,她就微微颤抖起来。世上的事该有多么奇怪,她和爹爹的记忆竟是相通的!小时候,她认为那树属于她,没想到爹爹,也许还有妈妈,早就潜伏在她一个人的家里。

“……有很多小孩子注意到了它。我真高兴,丹丹,今夜在刮风。在许校长的校园里会有很多故事,他是个有奇思异想的人……”

张丹织沉默着,爹爹的声音变得含糊起来,听不清了。但张丹织完全知道他在讲什么,她为此而激动。她拿着话筒一边听一边反复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她同爹爹之间的这种奇怪的交流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爹爹讲话时,他房间里有人在拉大提琴,是熟悉的音乐,也许是他自己在拉。过了好一会,爹爹突然清晰地说:“晚安,丹丹。”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看见围墙外边有手电筒的光在闪亮,白天里她注意到那下面是一条从山里流下来的小溪。居然还真有人在黑暗中活动!五里渠小学到底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现在恐惧感完全消失了,有种轻灵的东西在她体内升腾起来,她仿佛看到什么人正从远方向她走来,那人对她抱一种赞许的态度。也许他真的赞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