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许校长
许校长六十三岁,在这个国家算是已过了退休的年龄了,但他根本没有退休的打算。他在五里渠小学一直受到员工和学生的爱戴。不过如果外人去询问他们校长好在哪里,大概所有的人都会对这个问题感到为难。他们只是从心底觉得校长好,具体的事例却说不出来。而且似乎谁也没注意过这种事。
在众人眼里,校长是个神出鬼没的人,思路奇特,难以看透。
他创办这所学校快三十五年了,起先只有两个员工,都是他年轻时的朋友。后来古平老师、煤永老师这些大学生就来了,班级也越来越多。他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着这一大批年轻人,据说在这所学校工作的人当中还没有任何人有过辞职的念头。老师与老师之间也会有竞争和嫉妒,但只要提到校长,人人都竖大拇指称赞。有看问题深刻的人指出,这些员工之所以不愿离开五里渠小学,是因为已经习惯了校长的领导。如果再去别的地方工作,大概都会觉得格格不入,十分痛苦吧。校长的个性实在太独特了,他征服了所有的人。煤永老师和古平老师作为骨干教师,对这一点体会最深。当年煤永老师的妻子去世后,他就是在校长的帮助下重新振作起来的。煤永老师很快就结束了万念俱灰的绝望时光,他认为是校长激发了他本性中坚韧不拔的那些元素。究竟怎么激发的却很微妙,即使是煤永老师这样的人要说清这件事也要花上老半天。总之校长在洞悉人心方面是高手。
在外面,关于这位许校长的舆论并不都是正面的,甚至负面的意见还占了上风。对他办学的最强烈的批评就是关于知识学习的效率问题,不少人认为学生们在这样的学校里什么知识都学不到,只是消磨了他们宝贵的时光。这些人甚至给上级部门打报告,希望他们取缔这所出格的学校。有人说:“这是什么学校,简直是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嘛。你进去后没有一处地方让你摸得着头脑。我去过一次,我在那里头死的念头都有了。”当然那人是夸大,而且他将一所小学同死啊活啊的扯在一起,也太离谱了。
校长对外界的议论十分冷淡,可以说他一直在装聋作哑。不过好在上级部门也并没有来进行任何干涉,也许真的将这里当作野生动物保护区了。校长倒是很喜欢让别人这样来形容他的学校。他每天上午匆匆地在学校里巡视一番,然后就消失了。其实他是在传达室后面的小房间里睡觉。他太累了,学校的工作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是那种勇于创新的人,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比一个激进,甚至有点疯狂。幸亏有一帮骨干老师支持他,而且他们各自发挥得十分出色。这一来,他们的学校虽说不上挤破门槛,倒也不愁生源。
除了这座城里的学生外,还有附近农村的学生,甚至还有外省的。领着孩子来的家长都是经过熟人介绍而来的,他们说:“把小孩送进这种学校心里踏实。”
校长最近操心得较多的一个问题是青年教师的问题,因为煤永老师这一批骨干年纪都比较大了,虽然他们大部分人都根本不会同意在最近一两年退休,可是培养年轻人的计划必须马上实施了。此刻他在那小房间里从梦中惊醒,想起了女教师张丹织。他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心里后悔不迭。不过今天他欣慰地听到了传言,据说她在岗位上干得很不错。校长因此冷笑了一声,他笑的是自己。既然自己选中了张丹织女士,他就不应该将职务同私人兴趣扯在一起。这种荒唐事以前并没有发生过,是不是他因为年龄的关系,精神也在退化?想到这里时校长背上冒出了冷汗。他连忙整理好衣裳走出了这间密室。他看到古平老师正等在门口呢。
“校长您好。我看她已经上路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你是说张丹织女士?”校长故作惊讶地扬了扬眉毛,“你瞧,我都忘了我给你布置的工作了。好,年轻人需要你们的扶助。”
“我看她不需要扶助,说不定她会来扶助我呢。”
“真的吗?那更好嘛。”
他俩以这种幽默的语气边走边聊,校长不知为什么事一阵一阵地脸红。古平老师将这种现象归结于校长的“严于自律”。他们从后门走出了校园,来到那个无人的荒坡。那里有不少坟堆。每当校长想要“澄清自己的思想”时,他就独自来这里待着。可是今天,他破例同古平老师走到了这里。从这高坡上可以看到整个教学区。
校长问古平老师有无必要扩大规模。古平老师说,他觉得办一两所分校更有意思。办那种自由组合的小学部和初中部,学生爱学什么就学什么,老师愿意教什么就教什么。
“古平老师,你多大了?”校长突然问他。
“您的意思是——这同工作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你不是要教学生吗?”
“不,我不教学生,我们一起玩玩罢了。”
“你这滑头,好!办一所分校你来当校长如何?”
“这是件重大的事,让我考虑一下。”
“你可千万别考虑,我都替你考虑好了。你看看那边那个小山包可不可以选作校址?”
校长说话时脸涨得通红。古平老师想,校长到底为了什么事羞愧?这事很反常啊。
“我希望对面那座也归我,两个对称的山包,将学生分成两派,各立山头,彻夜辩论,争执不休……还有一些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时加入这一派,有时又做骑墙派……”
古平老师还说了好多,他沉浸在他的白日梦中。而校长,突然就撇下他溜掉了。古平老师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坟头上自言自语时,心里有点发窘。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校长是多么善于点燃一个人的梦想啊。刚才校长询问他的年龄,是不是要责备他到现在还不成家?校长之所以不成家是因为工作太忙,他古平又是为了什么?但是他有可能同谁组织家庭?他将他认识的单身女性挨个想了一遍,觉得那位张丹织女士比较合他的口味。可是他觉得校长也对她有意,这可不是儿戏。他凭直觉感到张丹织女士根本不将学校的男同事放在眼里,她是一位性格豁达的女子,同他们这些心事重重的男士待在一块会要闷死。古平老师发现自己在想什么事时不禁哈哈大笑。他今天怎么啦?简直莫名其妙!
校长将古平老师撇在坟头之后,又溜回了学校。
他的计划书还没写完,他必须马上向市里领导汇报自己的工作。他悲哀地坐在无人的办公室里,脑子里一个字都想不出。他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碰着了他的膝头,低头一看,是一个小男孩。
“你是哪个班级的?”校长严厉地问。
“五年级三班的。”
“怎么不去上课?谁让你来这里的?”
“上完了。我自己来的,我觉得您会需要帮助。”
“你想帮助我?你倒说说看怎么帮?”
“其实我也没什么办法。不过我可以送您一盒蚕。您先要答应我您会把它们养起来,我才送给您。”
他从衣袋里拿出那一小盒蚕放在桌上,它们都有半寸长了,正在安静地吃桑叶,就好像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一样。许校长想起了他家门口的桑叶树,便朝男孩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谢密密,密密麻麻的密。”
“了不起的名字!谢谢你!”
男孩一溜烟跑出去了。
校长看着纸盒里的蚕,在计划书上写下了“关于桑树和蚕共生的构想”。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他在心里叨念道:“煤永老师,你这个老滑头!”他认定这个小家伙同煤永老师是一伙的。现在,趁着时间还早,他得回去采些桑叶。那棵树太高,他得搭梯子。他不能对一个小孩食言。
校长收好公文包走出了办公室。他感到收获不小,各种创新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一闪的。“无价之宝!”他冲口而出。他说的是谢密密。多年以前,当他在操场边上挖洞,种下第一棵槐树时,他设想的小学生不就正是这个样子吗?
“校长!校长!”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追着他喊道。
许校长停住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是住校生吗?”
“我叫朱闪,是从哈尔滨那边来的,来了三年了。校长,我想告诉您,这里好可怕!尤其是午夜之后……啊!”
她晃了一下,仿佛被蛇咬了似的。校长连忙扶住她。
“你是说幽灵吗?”校长哈哈大笑,“像你这么勇敢的姑娘,怎么会怕它们?那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你要带着棍子出门!”
“可是它们躲在房里……窗帘后面。校长,您在责备我吗?”
“没有。我怎么会责备一位优秀的学生?你用棍子使劲打呀!”
“我明白了,校长。我爱您。”
“我也爱你,朱闪同学。你也在养蚕吗?”
“您怎么会知道的?我的天!是谢密密同学送给我的,他是我的朋友。”小姑娘脸红了。
“谢密密同学也送了蚕给我,你瞧!他也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们大家都是朋友了。你现在还害怕吗?”
“不了。我回寝室去了,再见!”
校长看着小姑娘的背影若有所思。离乡背井的孩子们夜里会梦见什么呢?这对他们是可贵的经验,但他们全都有毅力在这里待下去吗,尤其是坟山的黑风吹进他们的梦境时?校长想起了自己在福利院度过的灰色童年,他将那段时光看作自己的秘密财富。那日复一日的单调的夜间的恐惧……
他终于回家了,伺候好蚕宝宝,吃了饭,洗了澡,终于躺在床上了。有好多次,精疲力竭的他觉得自己一睡下去就会永不再醒来。
今天又是丰富的一天。他总是有办法。时常,根本不用着急,只要挨一挨时间,办法自然就会出现。他想起他随手写下的计划书,不由得在黑暗中笑起来。就那样将计划书交上去,一定很好。五里渠小学里蕴藏了巨大的能量,学生们让他极度吃惊……其实是学生们和教师们在创新,功劳却归于他这个校长,太不公平了。那纸盒放在床头,他听到蚕在里头吃桑叶,从容不迫,很有节奏。谢密密同学在搞发明创造,谁也挡不住他的能量。
煤永老师的女儿小蔓也要加入进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校长吃惊不小。他是看着女孩长大的,在从前,丝毫也看不出她对教书有兴趣。他认为她的兴趣在艺术方面,她爱冥思遐想,从小就很能集中注意力,而且持久。这个女孩根本不听她爹爹的意见,一贯一意孤行,对周围的人和事心不在焉。难道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煤永老师这滑头是怎么回事?这么多的事同他有关,他却隐藏在背后。
校长想着这些美好的事情进入了梦乡。可是他中途又醒来了。他觉得有什么事放不下心,是什么事却不知道。难道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可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啊。他刚有点烦躁,忽然又记起了蚕。蚕已经休息了,这些有尊严的小动物,给他树立了非凡的榜样。他将念头转向从前植树的日子。那是些蓝天白云的日子,他当时还是一名年富力强的创业者,他工作时总听到有人在击鼓。“老许啊,谁在催我们?”老校工愁眉苦脸地问。他记得他回答说没有谁,方圆几十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谁会跑到他附近来击鼓?谁会盯上他?几乎不可能。一回忆起鼓声,他现在又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多么幸福的青年时代啊。有人对他说他生命的曲线正在下落,他怎么就感觉不到?他并不像某些人一样,希望生出三头六臂,在有生之年将所有的事都做完。他只是希望自己对自己越来越满意。他目前就处于这种心态。所以哪怕明天死亡降临,他也不会感到特别遗憾。
校长终于累了,他含着笑容又进入了梦乡。
许校长要去部里送计划书,他夹着公文包,匆匆地离开学校。经过操场时,他看见张丹织女士腾空而起,像一只黑色的燕子。她穿着黑色运动服。校长腿一软,差点走不动了。他还从没看到过哪个体操运动员可以飞得那么高,总有两层楼高吧?也可能是他人老眼花看走了眼,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学生们在欢呼。校长逃难一般从后门溜掉了。
一直到他上了火车,躺在卧铺上,一颗心还在怦怦地跳。张丹织女士的能量太大了,简直不可思议。当然他并不爱她,他一点都摸不清这位新教师的个性。
他后来口渴了,就起身到车厢那头去打开水。
“啊,校长,您多么有精神!多么年轻!”
说话的是他的对头,城里面一所重点小学的教导主任,四十来岁的风度翩翩的男子。据说他对许校长的办学方针颇有微词。
“洪鸣老师,莫非您也是去教育部?”校长有点吃惊。
“是啊。我就在隔壁车厢。我特意要他们订了您的隔壁车厢的票,因为我想同您谈心。”
“好啊好啊,谈吧。”
校长邀请洪鸣老师坐在他的卧铺上。他很想知道这位对手要对自己谈些什么。可是等了好一会洪鸣老师也不开口。校长倒了一杯开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他看着窗外的山区风景,心里有死亡临近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校长来说并不新鲜,每次出差他都这样。他只要一坐火车,所有的雄心壮志就都消失了,像动物冬眠一样。
“我要讲的话想不起来了。”洪鸣老师抱歉地笑着说。
“那就别谈了。”校长爽快地说。
洪鸣老师起身离开,校长看见了他犹豫的表情。
校长去餐车吃完饭天就黑了。他只想早早入睡,免得在醒着时碰见死神。可他天生是个劳苦命,因为他刚一躺下洪鸣老师又来了。他只好又坐起来。
“我还是想不起来要说的话。”他愁眉苦脸地说,“也可能没什么要紧的话。可我为什么这么害怕?有时候,我居然担心自己会自杀!您看我要不要换一个职业?”
“那就换一个职业吧。您目前的职业责任心太重了,不适合于有自杀念头的人。”校长理解地说。
“当然说自杀是夸大。可我老想一走了之。”
“那就走吧,走吧,什么都别管。”
“您居然这样说!您这样一说,我更害怕了。比如现在,我已经不敢回我的车厢了。我不愿意自己在火车上出事。”
“那么,我同您换一换吧。您是多少号?好,我记下了。我这就过去。我的行李很少,您没有行李吗?”
校长拿着行李去了隔壁那节车厢。他一边叨念着“真见鬼,真见鬼”,一边就在卧铺上躺下了。刚要合眼,又被对面那人惊醒了。
“他是不是有神经官能症?”那人在黑暗中大声说。
“您是指洪鸣老师?”
“是啊,他好像说他是个老师。他有个仇敌在这列车上,他必须躲避他。可他又说自己在劫难逃。”
“我看啊,谁的神经都比不上他的神经。”校长说完就打了个哈欠,他很希望对面那人闭嘴。
“我也认为他是个有毅力的汉子。您是他的同事吗?他说他去教育部是为了扳倒他的敌人。他还说他必须尽全力呼吁,因为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我觉得他很自负。”他偏要说下去。
后来那人索性开了灯,挤到校长的卧铺上来坐下了。他满脸都是热切的表情,一副要弄个水落石出的派头。
“他是有毅力,不过他一点都不自负,您怎么对他有这种印象?”
“就因为他什么事都敢追究啊!您想想看,居然要追到教育部去。如今有几个人有这个胆量?我觉得这人很危险,您能劝劝他吗?”
“我一定劝劝他。”校长保证说。
“您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要不然,如果他出了事我就会认为是我的责任。就像从前那回一样。”
他关了灯,回到自己的铺上,一会儿就入睡了。可是校长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回忆起某一天有个人对他说,洪鸣老师想让他所在的小学兼并五里渠小学。那个人劝许校长让步,因为洪鸣老师“如日中天,势不可挡”。校长问那人是不是洪鸣老师叫他来传话的,他立刻就承认了,而且一点都不感到歉疚。可今天洪鸣老师是怎么回事呢?面对自己的对手,洪鸣老师是突然失去了判断力,还是从对手身上认出了自己的形象?此刻,校长感到这位洪鸣老师同自己的纠缠越来越紧了。莫非他们两人之间有亲缘关系?他的害怕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到底害怕什么?校长仿佛从洪鸣老师的卧铺上闻到了洪鸣老师的气息,那种难以说出的气息,隐隐约约,却又决不散去。
校长夜间醒来几次,其中一次听到对面那个人在说:
“他就这样让步了吗?真不敢相信。”
校长第二天一下火车就匆匆坐出租车往教育部赶,他想抢在洪鸣老师的前面。然而他运气很糟,他坐的车居然出了事故,司机撇下他处理事故去了。那是个交通要道,周围没有车可以坐。校长只好步行两千米去教育部。
待他赶到那里,坐在等候接见的人当中,却又发现洪鸣老师根本就没来。会不会他也遇上了什么紧急事?校长觉得他应该比自己更着急。但是他被叫进部长室去了,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出乎他的意料,部长表扬了他的计划书。
“如果不是洪鸣老师极力推荐,我们还不会注意到您的学校。”
“可我还以为他是我的对头。”校长老实地说。
“他的确是您的对头。”部长笑眯眯地说。
“啊,我明白了。我别无选择了,对吗?”
“您真敏捷。我们等待您给我们带来好消息。”
他们握手道了“再见”。
校长从教育部出来之后心情反而变得很阴沉了。他认为洪鸣老师已经占了上风。但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他之所以匆匆忙忙赶到教育部来,并不是为了压倒洪鸣老师,反倒是为了让他压倒自己。昨天夜里他已多次设想过了可能发生的情况。
校长去赶下一班火车回家。一直到坐上了卧铺,他还没有将他所面临的形势想清楚。他感到部长在将他往死里逼,可又不知道他逼他去干什么。当然这都是那该死的洪鸣老师造成的。
因为消沉,他晚饭也懒得吃就躺到铺上去了。可是不一会儿那个人又出现在他面前了。却原来他又买了他对面的铺位。校长记得上一次他是同洪鸣老师换位子换到这个人对面的,这一次总不会是碰巧吧。
“许校长啊许校长,洪鸣老师丧失信心了,所以提前回去了。”
“现在怎么办?”校长冷冷地问。
“现在一切希望都在您身上了。洪鸣老师好歹也是一所重点学校的教导主任,可是在您的面前,他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这有多么奇怪!”
“可我觉得是我不把自己当回事,他才是这件事的主角呢。”
“您说的这件事是哪件事?”那人说着又凑拢来了。
在昏暗的光线里他显得面目狰狞,校长打了个冷噤。校长看见他伸出粗壮的胳膊来抓自己,心里一阵绝望。再一看,那人好好地端坐在自己的铺上,根本没过他这边来。
“不清楚。我老觉得有一件事在暗中进行。”
“什么事也没有。”那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还冷笑了一声。
“部长很赏识洪鸣老师。”校长忍不住又说话了。
“那种赏识是可怕的。所以他才害怕嘛。”
“依您看,我是个什么角色?”
“这还不清楚吗?您想是个什么角色就是个什么角色嘛。如今都兴这样。我有个老同事——”
那人话没说完就睡着了。校长在心里感叹:他比自己更累啊。教书育人这工作是天底下最累的,他应该也是一名教师吧。此刻于百感交集之中,校长心里生出了一些遗憾,他惋惜洪鸣老师没能同他谈心。他特地订了与他相同的列车,甚至打听到了他所在的车厢,为的就是与他谈心。可到头来他却什么也没说。如果他自己当时逼他一下,也许他会说出点什么来?校长从来不习惯逼迫别人,他是个民主派。这只要看看他手下的那些人同他的关系就明白了。那么洪鸣老师这个敌人,是在以一种什么方式破坏他的工作?校长隐隐地感到一条线索已经出现了,只是还不太明确。这个想法令他兴奋了一阵,然后他也进入了梦乡。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在火车上入眠多么美妙!他的事业不是正一往无前地发展着吗?
校长回到学校后,大家并没有看到他有什么明显的改革措施。有人揣测他是在等待一个契机。他每天在那间大办公室里工作到凌晨,白天则在那间密室里睡觉。有时候,煤永老师和古平老师也同他一起在大办公室里加班。不过他们之间并不交换意见,只是各干各的。也可能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太深了,用不着交谈。
校长睡到中午就起床。他在校园里见到张丹织的身影就像见到鬼魂一样,总是脸上变色,匆匆逃离。
洪鸣老师到他这里来过一次,他将他带到密室里,两人整整一下午没有出来。后来洪鸣老师出来了。校长到了夜间才从密室出来。他去小饭馆吃了饭,然后一个人在操场上溜达。
小蔓就是这个时候同校长相遇的。过一阵她就要来这里教书了,所以她想先来体验一下。她没有惊动爹爹,自己一个人在操场上散步。她忽然看见一个黑影从她前方的地下钻出来,于是吓得出了冷汗。
“许校长,原来是您!您怎么从地下钻出来了呢?”
“我一直坐在这里嘛。忽然站起来,你就觉得我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了。小蔓啊,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校长是说我来教书的事吗?我干吗要后悔?”
“这里面是个无底洞,钻进来后你的所有精力全部会被吸光。”
“正好啊,我希望有个将我的精力吸光的工作。”
“然后敌人会从黑咕隆咚的地方冲出来,一下将你打倒。”
“我正盼望尝尝被打倒的滋味。”
“你这样想,我同你就没话说了。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校长走了好远,还是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他朝着夜空大吼了一声。他感到小蔓是未来的后起之秀,当然还有张丹织女士。这些令他振奋的青年不久将用行动来回答那该死的教导主任的挑战。今天下午在密室里,他差点被那该死的家伙的气焰压倒了。当时他的脑子变得迟钝了,如一名垂垂老者。洪鸣老师是很有计谋的,他有办法让对手万念俱灰。校长记得他于绝望中看见了树形图案,满眼都是那种东西,而洪鸣老师的声音在河的对岸响起,很严肃很空洞的声音,像机器人在讲话。
他信步乱走,出了校门,然后又往南走了好远。那是条青石板铺就的断头路,他干脆脱了鞋拿在手里,赤脚踩在石板上走,口里还哼起了进行曲。他有好久没像这样放松过了。
那条路终于走完了,在路的尽头,靠西边一点的地方,有一座矮茅屋。此刻那屋里灯火通明,有人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校长凑近去看,看到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在整理货物包装盒子,原来这一家是收废品的。校长上前去帮着整理,忙了一会儿,终于弄完了。
“客人从哪里来?”男主人递上一杯茶,文质彬彬地问。
“从学校来。”
“原来是老师啊。我们有个孩子在学校上学。是一所了不起的学校。”
他俩坐在桌旁谈话时,女主人和两个小孩马上消失了。校长产生了一种幻觉,感到他坐的地方是在一座很高的山上,而对面的黑脸男子是很少出山的山民。
“您对这所小学有期望?”校长谨慎地问。
“不,没有期望。为什么要期望?我的小孩在里面学习,我很放心。”
“谢谢您。”校长由衷地说。
“谢我?应该谢谢您才对。我的儿子对学校生活十分着迷。他啊,总在学校周围转悠!今晚他又去了,现在还没回。”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谢密密?”
“啊,原来您教他,对吧?我太高兴了,我送您一支鞋拔吧,几乎还是新的呢。”
“太好了!它对我很有用。”
他起身告辞。走出好远,还看见男主人在朝他挥手致意。
在围墙边上开一条小溪,引来山泉,当初是校长的主意。校长此刻穿上了鞋,沿着小溪慢慢前行。他太享受这个静谧的夜晚了。他回去的路上还经过了古平老师的家,看到一男一女站在竹林边上。难道古平老师的仙女终于下凡了?校长有点诧异。他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个男孩。
“谢密密,你为什么睡在地下?”
“我在听螃蟹出洞。母螃蟹带着一群小螃蟹呢。”
他站起来说了声“校长好”。
“我打扰了你,我得赶紧走。”
他走了一段路,回头再看古平老师家时,古平老师家的灯已经熄了,那两个人影也不见了。现在那地方黑乎乎的,有点儿阴森。校长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听不清的话,就加快了脚步。小溪潺潺地流着,校长从来没有像今夜听得这么清楚。他觉得小溪活泼得有点过度了,这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变故的兆头?但是从谢密密的态度来看,他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忧虑,这男孩就是这条小溪。为了防止自己产生伤感情绪,校长一路小跑起来。他很快回到了家里,喂了蚕,喝了一杯茶,就上床了。他好几天没在自己的床上睡了,这床居然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还不如列车上的卧铺自在。折腾了一阵,电话铃又响了。
“古平老师吗?请婚假?好啊好啊,祝贺你们!”
他感慨万千地坐起来,开了灯。
在校长的印象中,古平老师是那种患有“幼稚症”的人。很久以来他虽为古平老师着急,但总认为他的婚姻是个难题。现在难题已经解决,也许从此古平老师要展示他性格中的另一面了?刚才他说他要抛开一切,去外地旅行,同爱人一块去。这对他来说是一反常态的举动,看来是爱情的力量。
校长起身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掏出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表情很严肃,从外貌看猜不出她的身份。校长一张接一张地仔细看过之后便将它们放回了抽屉。这女人是他从去年开始交往的,但已经离开他了。校长当时还考虑过同她建立家庭。现在看到这些照片,脑子里面黑黑的,一点都想不出同她在一块时的情形了。
他感到他的学校正在酝酿什么事,兆头已经在古平老师这里出现了。他自言自语道:“他把我逼得啊。”这个“他”是指洪鸣老师还是古平老师,抑或是煤永老师?校长不能确定。
他必须积蓄精力,所以这类事还是不想的好。他关了灯,重新躺回去,一会儿就做起梦来。梦里有很多人在他的窗前示威,举着小三角旗,大声喊道:“叛徒!叛徒!打倒……”校长费力地想道:为什么称他为叛徒呢?难道他背叛过什么人和事?他很讨厌这个梦,就离开窗前走进厨房。他想做一碗面条吃。水池里爬出三只大螃蟹,都用它们的眼睛瞪着他。螃蟹的眼睛居然这么有威力,这是他以前没领教过的。他面对螃蟹往后退,一直退到客厅,冲进卧室,用力关上了房门。做完这个梦他才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厨房看螃蟹,可水池里是干的,什么都没有。他内心感到这房子里正在爆发一场起义。他微微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拿着公文包下楼了。他在楼下遇见了校工老从。
“校长您早!”老从谦卑地说。
“你有养蚕的经验吗?”
“有过。桑叶上的水要抹干,不然蚕会拉稀。”
“谢谢您的提醒,再见!”
“校长,您可不能灰心啊!有人要抢占您的山头啊!”
老从追着校长喊,但校长已经甩开他,朝办公大楼走去了。
大办公室里孤零零地坐着煤永老师,校长进去时他连头都没抬。他在写教学方案,可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校长瞥了一眼他面前的笔记本,心里想:“这家伙在恋爱。”他没说错,他见过煤永老师的女人,只是很难确定究竟哪一位是他真正的恋人。
但煤永老师又的确是坐在这里写教案。因为这个工作需要激情,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的情人。校长作为过来人当然懂得这其中的奥妙。从前他爱得如醉如痴时也是他工作得最起劲时。校长认为煤永老师是无价之宝,女人不爱这样的男人才怪。校长无端地感到煤永老师终将离开他。他思来想去,想不出哪位老师可以取代他的工作。也许有人勉强胜任,但谁又比得上煤永老师?
不知道是不是心灵感应,校长今天工作得特别顺利。他写啊写啊,后来又一连制作了两个表格。他抬起头来时发现煤永老师已经离开了,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一位陌生人。
“校长您好,我是洪鸣老师的助手,姓卓。我是来向你们学习的。”
“可这里是本校教员的办公室。”校长毫不留情地说。
“我知道。洪鸣老师让我来这里,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向你们学到真正的知识。您要是觉得不好,我马上离开。”
“不,别走。您在这里我才有灵感。”
校长挥了一下手,坚定地坐下了。他眼前的桑树林里出现了一条通道,一直通往遥远的天边。
因为卓老师坐在身旁,校长的思维像野马一样狂奔,他的脸微微发红,比恋爱时更加有灵感。他反复停下工作问自己:“这小子究竟来刺探些什么?”他的工作计划就在质疑声中像鲜花一样盛开。
校长终于做完了工作,他抬起头来,发现卓老师已经不在了,坐在他坐过的位子上的是煤永老师。
“这是怎么回事?”校长问。
“您是问卓老师吧?他是我的朋友,是我叫他来的。我感到他很适合坐在这里。没有问题吧?”煤永老师笑盈盈地说。
“当然没有问题,最好让他天天来。”
“我也是这样估计您的态度的。这个人又聪明又精干,我们需要这样的对立面。可是他一般不肯来,他工作太忙。”
“像我一样忙得老婆都娶不到!”
他们两人一齐爆发出大笑。
煤永老师匆匆收拾他的教案,说有急事。校长问他是什么事。他说是要去帮古平老师喂鸡。校长说他也对鸡有兴趣,并且还想同他一路上谈谈怎么帮古平老师的忙。
可是当他俩赶到竹林里时,发现那些鸡全跑掉了。
煤永老师用钥匙开了门,唉声叹气地帮校长倒茶。
“据我所知,陨石山的基建已经快完工了,古平老师打算和新婚夫人很快搬过去。”煤永老师说。
“这个叛徒!这边的工作他撒手不管了吗?”校长很气愤。
“他说您总有办法的,他调查过了。”
“他还调查我,这个阴谋家!”
古平老师的客厅里换了个很大的灯泡,现在校长和煤永老师坐在那里面面相觑。煤永老师并不为校长的工作着急,虽然他感到校长正面临挑战。他认为校长的气愤是装出来的。
“你家小蔓决心加入黑帮了吗?”校长没话找话。
“是啊,最近她像换了个人一样。”
“也许这些年轻人会将我们学校办成另外一个样子。我最近找了个男孩来筹建初中部,他这些年一直在收集火山石,家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堆满了石头。”
“真是个奇人。校长您太有眼光了。”
煤永老师垂着眼不太愿意多说话。校长觉得很无趣,说既然没有小鸡可看,他就要先走了。煤永老师目光游移地看着他离开。校长跨出大门时心里在想:“恋爱的人对别人来说是最无趣的。”
当校长已经走到了那条路上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这一看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古平老师同一位穿黑天鹅绒长裙的女人站在竹林里,显然那女人就是大家传说中的新娘。校长心生悲哀。为什么他的这两位同事要骗他?是因为他显出了老态吗?他不再回头,急匆匆地往家里走。他预感到有个人在他楼下等他。
校长见到了他预感里的那个人,是那位收集火山石的男青年。他很拘谨,还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呢。他们在校长那宽大的客厅里恳谈到了半夜。后来校长头一歪,在沙发上打起了鼾。年轻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校长的家。
青年一离开,校长就醒来了。房里一股火山石味,令校长遐想联翩。校长有一年和朋友去过火山现场,校长不敢靠近,他认为自己是个懦夫。那位朋友一去就再没回来。收集火山石的年轻人就是那位朋友的儿子。那位朋友的父亲和祖父也都是死在火山事故之中。那么,他家里堆的那些石头是什么呢?应该是他的先人们。想到这里,校长顿时感到房里寒气森森。将这样的青年邀来办学是很冒险的。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扔下一切跑到火山所在地去了,甚至有可能带着学生一起跑掉。但校长愿意冒这个险,他不是一直就在冒险吗?他应该在他的学校里有一席之地,在某个方面,校长找不到比这位青年更合适的人选了。
校长努力回忆青年夜间在他家里说了些什么。似乎他谈得最多的是对老家祖坟的忧虑,因为那块地方要修飞机场了。校长对他的忧虑很不解:既然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都没埋在那里,只不过是在那里修了几座假坟,有什么好忧虑的?但他的确忧虑,说起那事来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这位青年真不寻常。可校长自己为什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呢?起先他不是对这位青年的思想惊讶不已吗?校长觉得他同这青年的关系有点奇怪。总的来说,他同年轻人的关系都很奇怪,他似乎知道,又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比如张丹织,他有时知道这女孩在想什么,有时呢,又完全不知道。实际上,校长为身边的年轻人所吸引。这就是说,他还不算太老。将三代人的尸骨堆在房里,却又为那些假坟忧心忡忡的人,内心拥有多么大的创造力啊。想到这里,校长不安起来了。万一他改变主意,对教育工作不感兴趣了呢?昨夜他为什么没有向他多多地描述学校的光明前景呢?他很后悔。
校长一时兴起,就给青年打电话了。
“云医啊,我昨夜忘了告诉你了,是这样,你可以在五座山头之间选择校址,学校的大门二十四小时开放着,课文的编写……课文的内容……什么?你丧失兴趣了?你不来了?!”
校长放下话筒,捶胸顿足,愤愤地诅咒:“简直是个魔鬼!去死吧!”
云医是主动来找校长的,当时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加入校长的教育团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校长早就知道云医的存在,对他的活动也了如指掌,因为有人给他报信。他一直在耐心地等云医上门,心里无端地怀着信心。那一次这青年是多么的腼腆啊。他语无伦次地说起他爹爹有一杆猎枪,可从来不用,他说他带着猎枪是为了自卫,因为他太喜欢去大山里跟踪那些野物了。他又说很多人以为他是被岩浆烧死的,其实他是被黑熊咬死的。校长跟不上云医的思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谈论他父亲的死。而且那种谈论令他自己如此不安,他像蛇一样扭动着。校长警惕地盯着他,心里想,这小子会不会在衣袋里揣着手枪?那次面谈加深了彼此的了解。可是云医并没有很快来学校任职,他似乎在敷衍校长。就在校长有点灰心了的时候,他却又突然出现了。
结果却是这样。可这是不是结果?校长陷入了沉思,他眼前出现了云医的爹爹那狭长的背影。校长有点犯糊涂了:昨夜来的到底是父亲还是儿子?他看见的是儿子的脸,可那动作,那叹息声,分明是从父亲嘴里发出的。他说了一句这样的话:“推土机从我身上轧过去时我就变成了煎饼。”校长听到这句话时差点跳了起来。但那说话的儿子正坐在他的对面纹丝不动。
“他的热情像地底的岩浆。”校长在心里这样评价云医。
校长又去了荒坡。坐在那些坟堆之间发呆时,他意外地看到了女学生朱闪的身影。一些天不见,她好像长高了。她来这里干什么?她不是很胆小吗?她一跳一跳的,弯下腰在捡什么东西。
“朱闪同学,你在捡什么?”
“我在捡蘑菇,校长。长在坟头的这些,真好闻。”
她的篮子里装满了一种叫“牛肝菌”的蘑菇。
“这是我妈妈。”她沮丧地又说。
她垂下头,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再捡一些,她还可以用手绢包一些。她是准备交给学校食堂改善伙食的。
“朱闪同学,你这么勇敢,你妈妈该有多么高兴!我刚才看见她的脸上笑开了花。”
“您真的看见了吗?我也看见了,在这一窝小牛肝菌的正中间。她是去南边收棉花去了,还要回来的,对吧?”
“朱闪同学,你怎么还不明白?你不用等她了,你正在变成她!这是我亲耳听见你妈妈说的。”
“我明白了,校长!您一说我就明白了。再见!”
小姑娘跑步下坡,往食堂那边去了。
校长眼里突然涌出了眼泪,他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掉了它们。他并不能清楚地说出他创办的学校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也许没人说得清,包括这位小姑娘。他想,即使是为了像朱闪这类特殊的学生,他也得创办更多的初中班,甚至高中班。云医不会消失,他会到这里来的,一定会来,只要他这个当校长的不放弃他。
校长缓缓地走下山坡,他的头有点闷,他听到有人在威胁他,那声音像是云医,又像是洪鸣老师。再仔细听,都不像。那口气似乎是熟人,不让他以后再来坟山了。他想反驳说:别人可以来,为什么我不能来?他还没说出口,那人就要追上来打他。他只好加快脚步。快到山脚时他摔了一跤,跌了个嘴啃泥,狼狈不堪。幸亏还能走。
他昏头昏脑地走着时,有人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膊。居然是古平老师,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医老师明天就来上班了,我太高兴了。”他说。
校长的胳膊变得僵硬了,他觉得自己像一具尸体。
“我,是不是成了绊脚石?”他问。
“您是学校的栋梁。我和云医老师各占了一个山头,我已经和妻子搬过去了,他还没有。他说他是单身汉,住岩洞也行。”
“住岩洞就可以收集更多的火山石了。”校长点点头。
“嗯。我也认为他是打的这个主意。”
古平老师将校长送到家,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
“这是什么味儿?”
“是火山爆发时的硫黄味儿。”
“校长,您的学校有了寓言家了。”
他轻轻地关上门出去了。校长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
虽然入睡了,他的眼睛还是看得见有个人在他房里游走。
“你是谁?”校长费力地问。
“老从。有人要冲进来,我帮您把着门呢。”
自称校工老从的那个人举起了一把刀,校长在床上等着,但他始终没有砍过来。
那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校长眼前一黑,坠入了深渊。
校长睡了很久,怎么也醒不来。有几次差点醒来了,动了动嘴唇,但黑雾实在太浓了,他张不开眼,又睡着了。
后来有一个小孩拖着他的脚猛力往床外扯,他才挣扎着醒来了。这时他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他以为那小孩是谢密密,就喊道:“蚕,我的蚕!蚕啊……”
但他不是谢密密,是一个没见过的孩子。小孩的头很大。
“我叫‘一听来’,一听到有人叫我就来。您的蚕好好的,正在结茧。我在盒子里放了些稻草。”他说话时愁眉苦脸。
“一听来,好名字!可我没叫你来嘛。”
“您叫了的,您忘记了。要不我怎么在这里?我在上美术课,听见您叫我,我就同老师请了假过来了。还有几个同学想跟了来,余老师没批准。余老师真好!我是来帮您的。校长,您不要怕,伸直腰……啊,您的腰弯得那么厉害。”
他尽全力一拖,将校长拖到了地板上。校长忍不住笑起来了。
“好!一听来,你是个小英雄!没有你的话,我恐怕醒不过来了。生活真美好,对不对?”
一听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上课去了,就离开了。
校长听到门外有小孩说话,好像是一大群。后来他们都下楼去了。
校长努力回忆昏睡前发生的事,想起了校工老从。校工多年来忠心耿耿,不可能陷害他。那么他为什么昏睡了这么久?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的确太累了。他在睡梦中请求他的学生帮忙了吗?这是很可能的。他常有软弱的时候,这些优秀的学生给了他多么大的帮助啊。刚才这个一听来,他不是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吗?
校长整理好自己的衣着,欢欢喜喜地迎接新的一天。
他听说张丹织老师已经在课堂上教学生花剑了,不由得在心里为她捏一把汗。他老有幻觉,看见她死在一名疯狂的学生的剑下。但如今张丹织老师异常冷静,有人背后说她有点冷血。校长绕了一个大圈子,避开操场那一块。他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空空荡荡,正适合他进行严肃的思考。他要回忆很久以前的事。那个时候,这里还是荒郊野地,有几户农民在这里种土豆。周围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山,将这块平地衬托得有点落寞。校长心一软,就选中了这里作为校址。因为他当时想起了早逝的父母。现在看起来他早年的选择很有道理。刚搬来的时候,夜夜有鬼火,那些山民传说着一个毛骨悚然的故事。他们抽着旱烟,走进校门,见到校长就说开了。言语间有暗示也有威胁。但是一年之后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些山民到哪里去了?那一次,他觉得谢密密的父亲有点像那些山民当中的一个,但从他的谈吐中又完全听不出那种倾向。莫非一听来是他们的后代?这个名字倒是很像。
校长的脑袋发沉,目光变得模糊了。
“校长,您可要打起精神啊!”
声音从窗外传来,又是一听来!他跑过去了。
校长想起来了,这个嘶哑的声音很像当年猎人阿莫的声音。
阿莫住在大山的脚下。他有一天跑进了学校,不是他追野猪,而是野猪追他。校园里一片混乱,那野猪也怪,不分心,追定了阿莫。到处都是尖叫,还有人用课桌课椅去挡那家伙。阿莫镇定地围着教学区跑了一圈,然后跑出了校门。那野猪自然也跑出去了。好久好久大家才醒悟过来,纷纷发出心中的疑问:那是一头野猪吗?野猪怎么会跑不过人?猎人和那野物为什么要跑到校园里来?为什么野猪目不旁顾,只追阿莫一个人?
校长是事后才听说的。这件事让他兴奋了好多天。那时他常望着那座名叫“云雾山”的大山发呆。此刻他想,小男孩一听来大概也长着同他爹爹一样的飞毛腿,这是多么有趣的父子俩啊!过了好多年,老师们只要一谈起猎人阿莫,仍然会激动得目光炯炯。校长打开公文包,在记事本上写下了:关于学生一听来的培养计划。但这个标题下没有写内容。因为校长的脑海里同时出现了四五个方案,他不想马上定夺,还要多酝酿一下。他收起公文包,立刻动身去云雾山找猎人阿莫。
他刚一走到校外的围墙那里就被一听来叫住了。
“校长,您在找我吗?”
“没有啊。我是去找你爹爹。”
“我听到您叫我了。我没有爹爹,我是孤儿。”
“啊,原来这样。你可以听见任何人的声音吗?”
“是这样。我更喜欢听见动物叫我——黑熊啦,野兔啦,还有老虎。我一听到就跑过去了,没人跑得过我,动物也跑不过我。”
“我住在姨妈家。”他主动告诉校长,“您想去看看吗?离这里不远。我姨妈是个贼,可大家都喜欢她。”
“你练过跑步吧?是不是将来也要学习做一个贼?”
“嗯。”一听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觉得校长在夸他。
校长跟随一听来走到小河边上时,男孩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我改变主意了,校长。您看到那栋茅屋了吗?那就是我姨妈的家。我担心她要得罪您。您回去吧,校长。”
“我不怕被得罪。她会对我的公文包感兴趣吗?”
“她什么都要,吃人不吐骨头!可是我和大家一样喜欢她。”
校长看了又看,还是没有发现河边有什么茅屋,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小孩为什么要撒谎?他这样想时,他的学生已经跑下了河堤,一头扎进了河水中,很快就消失了。校长愣了一下,明白了什么,于是夹着他的公文包往回走了。当他往回走时,老感到有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他。那会不会是他姨妈?更可能的是,这孩子根本就没有姨妈。就在这个时候,关于一听来的培养计划在校长的脑海里成形了。这孩子可以跟随云医去探险。
他坐在路边打开公文包,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他的想法。
此刻他是多么的轻松!说不出的惬意啊。
他看见老从从校园里摇摇晃晃地出来了,大概是喝了酒。老从爱喝酒,但从不喝得烂醉,现在是他不当班的时候。
“老从,你认识‘一听来’吗?”
“怎么会不认识,他是个贼。”
“一般他偷些什么?”
“什么都偷。可能是因为太灵敏了吧。”
校长望着天,开始做漫无边际的幻想。